時文甲
福開森(John Calvin Ferguson,1866—1945),字茂生,號觀齋,齋名德茂堂;加拿大人,1892年取得美國國籍;1887 年至1943 年長期生活在中國;近代來華著名傳教士、教育家、社會活動家、漢學(xué)家。福開森的漢學(xué)研究范圍相當(dāng)廣泛,金石、書畫、陶瓷等均有涉獵,尤其在金石收藏與研究方面成績顯著。金石學(xué)以古代青銅器與石刻碑碣為主要研究對象,是最具中國特色的傳統(tǒng)學(xué)術(shù)門類。清末民初,甲骨文的發(fā)現(xiàn)、大量青銅器的出土、考古學(xué)的發(fā)展開拓了金石學(xué)的研究領(lǐng)域。福開森身處這一時代,在金石學(xué)上取得的成就離不開與中國學(xué)人的交流切磋。本文即以日記、書信、檔案等文獻(xiàn)為據(jù),考察福開森與中國學(xué)人在金石方面的交游情況。
據(jù)福開森回憶,他到中國的第二年(1888)就注意到了湯姆司(P.P.Thoms,1791—1855)刊于1851年的《商代的中國古器》aJohn C.Ferguson, “Bronze Vessels ,”China Journal 11.6 (1929): 284.,此書內(nèi)容是湯姆司摹印了《博古圖》的42 幅青銅器圖,并編譯了部分描述。bP.P.Thoms, A Dissertation on the Ancient Chinese Vases of the Shang Dynasty from 1743 to 1496, B.C..London: Published by the author, 12 Warwick-square, 1851.這部書現(xiàn)在看來是比較粗糙的,比如這些古物都被譯為“vase”,而理應(yīng)為“vessel”。但在19 世紀(jì)中葉,書上形制奇特、紋飾精美的圖案很容易引起西方人的興趣:“這部書很好地補(bǔ)充了研究中國的書目,其對高雅器形的摹印不僅受到稱贊,還被漢學(xué)家視為對一個少為人知的課題的有價值的論述。”c“Bibliographical Notices ,”The Chinese Repository 20.7 (1851): 62.但此書只能讓福開森對青銅器有一點(diǎn)膚淺的認(rèn)識,他在中國金石學(xué)上真正的啟蒙老師是清末著名學(xué)者繆荃孫。
繆荃孫(1844—1919),初字小珊,號楚薌,后改字炎之,號筱珊,晚年又號藝風(fēng),江蘇常州人。福開森曾說:“與繆筱珊相識于90 年代早期的金陵,他后來成為鐘山書院的山長。他向我展示了不計其數(shù)的對銅器銘文的考察研究資料。”dJohn C.Ferguson, “Bronze Vessels”.這里筆者所譯“不計其數(shù)”的原文是“l(fā)imitless bounds”,很形象地描述了繆氏著述之豐。細(xì)究此句,福開森與繆荃孫的相識應(yīng)在繆氏做鐘山書院山長之前,而繆氏是在光緒二十二年(1896)二月“挈家至江寧”,主講于鐘山書院。e繆荃孫:《藝風(fēng)老人年譜》,見繆荃孫《繆荃孫全集·雜著》,南京:鳳凰出版社,2014 年,第182 頁。福開森在其晚年著作《德茂堂金石文字目》中又重申了他們初識的時間:“清光緒之季,余適居南京董理金陵大學(xué),偶識繆藝風(fēng)先生(荃孫),商略金石,始有搜集拓本,迄今五十寒暑,方可成帙?!盿福開森:《德茂堂金石文字目》,南京大學(xué)圖書館藏稿本,第1 冊福開森自序。福開森此序作于民國三十一年(1942),據(jù)此推算,他與繆荃孫應(yīng)相識于光緒十八年(1892)前后,但此“五十寒暑”也可能是約略之?dāng)?shù)。檢視《藝風(fēng)老人日記》,從1890 年至1895 年,繆荃孫在金陵僅有兩次短暫的停留。一是光緒二十年(1894)七月廿日至廿三日,幾日間流連書坊,購書多種,無暇交游。b繆荃孫:《繆荃孫全集·日記》,南京:鳳凰出版社,2014 年,第1 冊第319 頁。二是光緒二十一年(1895)九月十六日至廿九日,這次逗留時間較長,且與師友聚會頻繁,但沒有與福開森見面的記載。c同上,第1 冊第380—381 頁。光緒二十二年(1896)二月起荃孫移居金陵,與當(dāng)?shù)孛拷挥魏芏?,“有文酒流連之樂”。d繆荃孫:《繆荃孫全集·雜著》,第182 頁。雖然沒有直接的證據(jù),但能發(fā)現(xiàn)一些間接的聯(lián)系??娷鯇O這年與鄭孝胥(1860—1938)多次見面。鄭孝胥在此年十月十三日“至匯文書院訪美國教士福開森,福遍示院中諸屋及課業(yè)條規(guī)”。e鄭孝胥著,中國歷史博物館編,勞祖德整理:《鄭孝胥日記》,北京:中華書局,1993 年,第577 頁。通過鄭氏,繆荃孫與福開森是有可能認(rèn)識的。另外一個可能的中介人是金世和。金世和(1872—1933),字煦生,別署柳簃,江寧人,光緒丁酉科解元。f金世和生平見《金煦生先生傳略》,載《伊斯蘭學(xué)生雜志》1934 年第1 卷第3 期,第21 頁。金世和的生年見張憲文、方慶秋等主編:《中華民國史大辭典》,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2001 年,第1231 頁??娷鯇O在1896 年8 月14 日的日記中寫道:“金煦生(世和)來,告知入?yún)R文書院讀西學(xué)書?!眊繆荃孫:《繆荃孫全集·日記》,第1 冊第428 頁。這是《藝風(fēng)老人日記》中第一次提到福開森開辦的匯文書院。光緒二十三年(1897)元月十九日,繆荃孫“招金世和來,詢匯文書院規(guī)條,擬送瞿表侄世琨附學(xué)”。h同上,第1 冊第451 頁。原文“似”應(yīng)為“擬”。至此,繆氏與福開森已有充分的理由認(rèn)識彼此??娷鯇O在日記中第一次記錄與福開森的交往,是在這年七月六日:“匯文書院福開森(森甫)來?!眎同上,第1 冊第474 頁。兩日后,繆荃孫即回拜。同年十月廿四日福開森再訪,兩日后荃孫再回拜。j同上,第1 冊第488 頁。這幾次交往二人談了什么,繆氏沒有提及。福開森在民國二十六年(1937)曾說:“仆之研究銅器始于四十年前?!眐福開森:《歷代著錄吉金目》,長沙:商務(wù)印書館,1939 年,福開森中文序。推算之,當(dāng)是繆荃孫在1897 年的這幾次交往中向他展示了他的金石收藏,介紹了乾嘉以來金石學(xué)的研究與成就。同年十一月三日,繆荃孫“起程趁江裕輪船赴滬。同舟張賡三、李洛材、文蕓閣、惲叔畬長談。福開森(英甫)亦同舟,偕金煦生同談”。l繆荃孫:《繆荃孫全集·日記》,第1 冊第489 頁??娛洗颂幱洝坝⒏Α?,可能誤以為福開森是英國人。福開森此去上海,不是出差而是移居,因其應(yīng)盛宣懷(1844—1916)之邀,擔(dān)任新成立的南洋公學(xué)監(jiān)院。m聶婷(Lara Jaishree Netting)著,鄭濤譯:《福開森與中國藝術(shù)》,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17 年,第23 頁。到了上海,繆荃孫拜訪過福開森(十月六日),福開森隨后在禮查飯店設(shè)宴款待(十月八日)。n繆荃孫:《繆荃孫全集·日記》,第1 冊第490 頁。此后繆荃孫每至滬,總會見一見福開森(1898 年七月廿九日,1899 年元月十二、十四日)。而光緒三十二年(1906),福開森兩次去金陵拜訪繆荃孫(閏四月廿六日、五月廿七日)。o同上,第2 冊第6、7、395、399 頁。福開森與繆荃孫相識相交的這段時間,繆荃孫所著《藝風(fēng)堂金石文字目》已修訂完稿,雖未刊行,但一直“藏之行篋”p繆荃孫:《繆荃孫全集·金石》,南京:鳳凰出版社,2014 年,第1 冊第7 頁?!端囷L(fēng)堂金石文字目》完稿于光緒二十四年(1898),刻成刊行于清光緒三十二年(1906)六月,見繆氏序。。福開森既言與荃孫“商略金石”,那么繆荃孫拿出這部手稿展示亦在情理之中??上г诳娛现蟮奈母逯校傥匆娕c福開森交集的記錄。福開森當(dāng)時的身份是一位西方傳教士、教育家、中國官員的外籍顧問,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涉獵尚淺??赡茉诳娛峡磥?,一位西方人對中國金石的興趣不過是出于獵奇心理,維持不了多久的熱度。他絕沒有想到,他種下的金石種子對福氏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福開森在1942 年的自序中將繆氏視為他的金石學(xué)啟蒙之師,他將晚年著作題為《德茂堂金石文字目》,顯然仿效了《藝風(fēng)堂金石文字目》,可見其對繆氏的致敬。
繆荃孫的《藝風(fēng)堂金石文字目》完稿于光緒二十四年(1898),但五年之后才得端方承諾襄助出版。端方(1861—1911),字午橋,亦作午樵,號陶齋,亦作匋齋,又號寶華齋主人、浭陽尚書,托活洛氏,滿洲正白旗人。a虞和平主編:《近代史所藏清代名人稿本抄本(第一輯)》第143 冊端方簡介,鄭州:大象出版社,2011 年。很多文獻(xiàn)稱端方為“托忒克氏”。南京大學(xué)博物館藏“漢更封畫像拓本軸”題識端方自署“托活洛端方”,當(dāng)為“托活洛氏”。在清朝的最后十年中,端方歷任要職:光緒二十七年(1901)任湖北巡撫;二十八年(1902)代理湖廣總督;三十年(1904)署理兩江總督;三十一年(1905)調(diào)湖南巡撫,同年作為五大臣之一出西洋考察憲政;三十二年(1906)回國后任兩江總督兼南洋大臣;宣統(tǒng)元年(1909)調(diào)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后被罷官;三年(1911)于四川總督任上被殺。這些經(jīng)歷給予了端方搜集古物珍品的巨大便利,他也網(wǎng)羅一大批幕僚為其編纂收藏目錄。b有關(guān)端方搜集文物之事,參見劉娜:《端方收藏研究》,碩士學(xué)位論文,中央美術(shù)學(xué)院,2012 年。端方酷愛金石,其生前印行的《陶齋吉金錄》《陶齋吉金續(xù)錄》《陶齋藏石記》《陶齋藏磚記》記載了1200多件所藏金石古物,足見其收藏之富。盛宣懷曾“擬另鑄銀圓,祖模中‘壹圓’二字環(huán)繞升龍”,于是向端方函求:“公處如有圓式陳墨,以及畫中金石玉器,中有龍形精透者,乞賜借一摹。”c盛宣懷:《盛宣懷致陶齋函(十六日)》,見虞和平主編:《近代史所藏清代名人稿本抄本(第一輯)》,第143 冊第394—395 頁。因此,作為盛宣懷的重要顧問,福開森對端方的收藏應(yīng)有耳聞。事實(shí)上,他于1902 年還在武昌親眼見過端方收藏的青銅器。d福開森:《陶齋舊藏古酒器考》(A Bronze Table, with Accompanying Vessels),1924 年北京印中英文手冊,南京大學(xué)圖書館藏,英文部分第1 頁。
據(jù)現(xiàn)存史料,福氏與端方在公事上最頻繁的郵件往來是為了光緒二十九年(1903)的“蘇報案”。此案因發(fā)生在上海租界,需要和外國領(lǐng)事溝通,故可能是由盛宣懷推介,福開森受雇助清政府與外國領(lǐng)事斡旋。查《故宮檔案館藏蘇報鼓吹革命清方檔案》,從1903 年閏五月初七日到十月二十二日,福開森發(fā)端方電函12 通,端方給福開森電函11 通。e中國史學(xué)會主編:《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辛亥革命(一)》,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 年,第409—479 頁。在此事件中,福開森盡了洋顧問的責(zé)任,給端方留下了深刻印象。端方從1906 年起,擔(dān)任了兩年多的兩江總督,在此期間端方與福開森頻繁見面。福開森曾這樣描述:
在金陵總督衙門的許多夜晚,我和他圍著一面很大的諸葛銅鼓用餐,而座位是小銅鼓。他展示了一些新入手的銅器珍品,讓這一場合顯得更加獨(dú)特。他在《陶齋吉金錄》中完整記錄了其海量藏品,當(dāng)我瀏覽這部珍貴圖書時,我總是想起他把玩這些美麗銅器時所展現(xiàn)的頂級鑒賞家所具有的閃亮的目光與緊張的動作。他跟我講了盛伯熙、劉鐵云、吳大澂、劉心源諸人軼事,而他在北京就成長于這個學(xué)者圈子。fJohn C.Ferguson, “Bronze Vessels”.
在一位西方人的眼中,這樣的用餐場面十分稀見。這面諸葛銅鼓,“高一尺七寸又四分之三,面徑二尺九寸……此鼓面有六蛙,每蛙之上更立一小蛙,腹部一側(cè)特立一鹿,其或用以懸抱”,后來成為福開森的收藏品。g福開森著,容庚批注:《福氏吉金錄稿》,中山大學(xué)圖書館藏容庚頌齋藏抄本,見廣東省立中山圖書館、中山大學(xué)圖書館編《民國稿抄本(第一輯)》第26 冊,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16 年,第296—297 頁。從端方這樣的大收藏家口中,福開森得以聽說盛昱、劉鶚等金石大家的軼事秘聞。這種經(jīng)歷會增廣福開森的金石學(xué)見識。福開森后來就購買了盛昱的多件藏品,如齊侯四器、廿六年詔權(quán)。a福開森著,容庚批注:《福氏吉金錄稿》第26 冊,第301 頁。
端方贈予福開森的幾張拓片,反映了當(dāng)時二人的交際非同一般的中西人士。其中一張拓片為兩枚瓦當(dāng):一枚墨拓,端方記“郿字瓦出郿縣董氏郿塢故物”;一枚朱拓,端方記“益延壽宮瓦宮名見三輔黃圖”。此拓片下款題“宣統(tǒng)元年春王正月,拓贈/福開森君,即頌居履康綏。端方題記”,鈐“端方之印”白文方印、“陶齋藏瓦”白文方印。端方在1906 年贈予福開森的兩件“陶齋手拓埃及古石刻軸”則更為別致。其中一軸題“埃及古碑。丙午夏自開雒載歸,拓奉茂生先生雅鑒。浭陽端方記”,鈐“匋齋藏石”白文方??;另一張題“茂生先生再鑒。丙午冬日端方題贈”,拓片上鈐“匋齋藏石”白文方印、“匋齋藏埃及五千年古刻”白文方印。b以上拓片今藏于南京大學(xué)博物館。端方熱愛金石,他出洋考察途經(jīng)埃及開羅時,還曾仿制埃及石碑。c中國國家博物館2019 年曾展出兩件仿制古埃及石碑,其展簽說明為“清末托忒克·端方1906 年購自埃及并仿制”,未說明如何仿制。這兩張拓片,是端方用中國拓印之法摹下埃及古碑,與西方拍照之法迥異。此二件以中國之法傳拓外國之物的作品,又被中國人贈予外國人,展示了一種獨(dú)特的中西交流的方式。除此之外,端方手拓埃及古石刻還有兩軸。其中一軸只有“匋齋藏石”一印,可能是端方自存;另一軸題“埃及五千年古刻。丙午奉使泰西,歸程所得。拓奉周叔太守五兄鑒定。丁未九月浭陽端方題記”,顯然是端方贈予他人的。這兩軸后來均被福開森購藏,可見福開森后來努力將這組拓片搜集完整。d福開森:《福氏所藏物品清冊拓本總目·石刻拓本軸目錄》,南京大學(xué)圖書館藏稿本,第15 頁。
端方與福開森的交往,引導(dǎo)了福氏關(guān)注清代乾嘉以來的金石之學(xué),觀賞了大量金石精品,并領(lǐng)略了中國文人的鑒賞方式,為其日后購藏金石拓本、從事鑒定編目工作打下了堅實(shí)基礎(chǔ)。端方調(diào)去北京后,福開森與他的聯(lián)系暫時中斷了。
王國維(1877—1927)是近代蜚聲海內(nèi)外的杰出學(xué)者。他1925 年出任清華國學(xué)研究院導(dǎo)師,直到1927 年6 月自沉于頤和園昆明湖。在此期間,王國維與福開森有交往的記錄。王國維在1926 年12 月1 日致馬衡的信中提及:“弟上星期六曾至歷史學(xué)會演講一次,晤福開森?!眅謝維揚(yáng)、房鑫亮主編:《王國維全集》第15 卷,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廣州:廣東教育出版社,2009 年,第835 頁。據(jù)趙萬里《王靜安先生年譜》,王國維此次是在歷史社會學(xué)會做的講演,題目是“宋代之金石學(xué)”,f同上,第20 卷第477 頁。推知福開森去聽了王國維的講演,并與王國維面對面交流。福開森后來將王國維這篇講稿的譯文以“Archaeology in the Sung Dynasty”為題登載在《中國雜志》上,并作為期刊副主編在文中加了多條編者注,這反映了福開森對王國維金石研究的重視。gWang Kuo-wei, “Archaeology in the Sung Dynasty ,”China Journal 6.5 (1927): 222 – 231.該文的英譯者是劉崇鋐 (1897—1990)。王國維去世后,福開森親自撰寫了訃告,表達(dá)了無盡的惋惜:“他已經(jīng)為自己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贏得了永恒的地位,但他本可以做得更多?!県John C.Ferguson, “The Late Professor Wang Kuo-wei ,”China Journal 7.2 (1927): 74.王國維對福開森的金石研究影響顯著,福開森考察小克鼎時參閱了王國維《觀堂集林》,他的《歷代著錄吉金目》也是對王國維《宋代金文著錄表》《國朝金文著錄表》的繼承和發(fā)展。i容媛:《〈歷代著錄吉金目〉書評》,載《燕京學(xué)報》1939 年第25 期,第273 頁。
福開森在擔(dān)任故宮博物院專門委員期間,獲得了很多向中國專家請教的機(jī)會。其中最直接的案例,是他與陳垣間的一次書信往來。陳垣(1880—1971),字援庵,廣東新會人,著名史學(xué)家、文獻(xiàn)學(xué)家。陳垣在1925 年故宮博物院剛成立時即擔(dān)任故宮圖書館館長。1929 年亦被聘為專門委員。陳垣與福開森熟識,顧頡剛?cè)沼浿杏涊d,陳垣多次和福開森赴宴同席。a顧頡剛:《顧頡剛?cè)沼洝返? 卷,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股份有限公司,2007 年,第341 頁。1932 年4 月30 日,陳垣收到一封福開森的信函,問詢北京《張留孫神道碑》(亦稱《道教碑》)b此碑立于北京朝陽門外東岳廟(今為北京民俗博物館)。一事:
援庵先生道鑒:
頃閱《畿輔通志》內(nèi)載張留孫神道碑稱“天□二年五月趙孟頫奉敕撰”,并書“年號泐下一字。元有天順、天歷二號,天順無二年,此為天歷無疑。而張留孫卒于至治元年(1321),后一年孟頫亦卒,奉敕書撰自在至治元年,刻石乃天歷二年(1329)事,而后人‘妄填’年月耳。又案此文不見本集”云云。惟查敝處所藏道教碑拓本,天歷二字甚為清晰,究竟是否系后人所填?執(zhí)事考據(jù)精詳,必能知其原委,尚祈明以示我,是所至盼。專此,祗頌臺綏。弟福開森拜言。四月卅日。c陳智超編注:《陳垣往來書信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年,第415 頁。
信中所引文字源自《[光緒]畿輔通志》卷一百三十九《金石略》。福開森擁有《道教碑》的拓本,上下兩幅裱成二軸。d該拓片今藏于南京大學(xué)博物館。福開森在研究此拓本時發(fā)現(xiàn)拓片的“天歷”二字非常清晰,與金石文獻(xiàn)的記載有出入,故而請教陳垣。
陳垣見函,立即回復(fù):
承詢《畿輔通志》張留孫碑,天歷年月,是否為后人所填?謹(jǐn)按《通志》此碑跋語,不過寥寥數(shù)行,其錯誤之點(diǎn)有五。原碑天歷二字,甚為清晰,誠如尊論,《通志》修于光緒,乃云年號泐下一字,誤一。原碑首稱趙孟頫奉敕撰書,末稱天歷二年五月,吳全節(jié)立石,本系二事,先后不同,今《通志》將天歷年月冠于孟頫奉敕撰書之上,誤二。留孫卒于至治元年十二月十三日壬子,時孟頫歸里已三年,奉敕撰書,當(dāng)在至治二年六月孟頫未卒以前,今《通志》謂孟頫奉敕書撰,在至治元年,誤三。孟頫撰書于至治二年,吳全節(jié)立石于天歷二年,立石年月,自應(yīng)是后人所加,《通志》詆為妄填,妄字實(shí)為過當(dāng),誤四。且留孫可稱上卿真人,或玄教大宗師,不可稱天師,明載孟頫碑文,今《通志》循《燕都游覽志》之文仍標(biāo)題為天師張留孫碑,誤五。有此五點(diǎn),頗疑纂者并未細(xì)讀原碑也。尊意以為何如?廿一年五月一日。e陳智超編注:《陳垣往來書信集》,第415—416 頁。
陳垣的回復(fù)十分詳細(xì),說明:1.《畿輔通志》將“天歷二年”冠于“趙孟頫奉敕撰”前,甚誤;2.考證了趙孟頫撰書時間為至治二年;3.區(qū)分了撰書時間與立石時間。這通書信往來顯示了福開森已十分重視研讀碑刻銘文,并有意識地將拓本與金石文獻(xiàn)對照,掌握了傳統(tǒng)金石學(xué)的門徑。
王國維、陳垣都是近代金石研究的大家。從福開森與他們的交往來看,福開森在金石圈中很活躍,專家們也沒有因他的西洋身份見外,因此常有機(jī)會進(jìn)行深入探討。
容庚(1894—1983),原名肇庚,字希白,號頌齋,廣東東莞人。容庚于北京大學(xué)研究所國學(xué)門學(xué)習(xí)工作時,就與福開森相識。容庚在1925年1 月19 日記:“福開森等參觀研究所?!眆容庚著,夏和順整理:《容庚北平日記》,北京:中華書局,2019 年,第6 頁。這是容庚日記中第一次出現(xiàn)“福開森”,且由于今見容庚日記起始于1925 年,因此福開森與容庚相識可能還要更早。福開森參觀研究所的這天,恰好是北大收購文物的一個重要日子:
研究所購繆荃孫所藏碑志一萬二千種,價一萬二千圓。十時與黃仲良往兵馬司前街江陰繆寓點(diǎn)收,先交五千圓,馀俟點(diǎn)清續(xù)交。嘗讀《藝風(fēng)堂金石文字目》,嘆其收藏之富。研究所得此,誠暴富貧兒,而余乃得縱觀,眼福信不淺也。其中舊拓不多,最著名者秦泰山刻石廿九字本、錢竹汀舊藏漢楊伯起碑、吳大澂題吳平齋本符秦廣武將軍碑、隋元公姬夫人墓志數(shù)種而已。a容庚著,夏和順整理:《容庚北平日記》,第6 頁。
福開森這天參觀,必然知曉繆氏所藏碑志入藏北大,日后定然關(guān)注北大研究所的收藏,自然需與容庚建立聯(lián)系。該年5 月8 日,福開森贈予容庚《陶齋舊藏古酒器考》《古禁全器》二書,均是福開森對端方所藏柉禁全器的研究。b同上,第26 頁。其實(shí),容庚對這套柉禁全器流失海外非常痛心,認(rèn)為“禁乃承尊之器,自宋以來,沒有發(fā)現(xiàn)過,何況同出共二十器,實(shí)乃國之至寶。1924 年春,為美國人福開森盜運(yùn)出口,售于紐約中央博物館”c容庚:《頌齋述林》,見《容庚學(xué)術(shù)著作全集》第22 冊,北京:中華書局,2011 年,第91 頁。。但福開森所贈的這兩部著作或能稍稍補(bǔ)其遺憾,也向容庚展示了福氏作為金石研究者的身份。日后二人在金石研究上多有往來。1926 年,容庚贈福開森《金文編》,可視為容庚對福開森贈書的回饋。d容庚著,夏和順整理:《容庚北平日記》,第116 頁。
1927 年,福開森、容庚均成為新成立的古物陳列所鑒定委員會的委員。容庚記錄了在古物陳列所的工作:“每星期開會一次,每次約鑒定銅器六十件?!眅容庚:《頌齋述林》,第78 頁。福開森應(yīng)有參加,因?yàn)樗逦涊d了開會時間是每周六,且親眼見到容庚懷著極大興趣參與青銅器的鑒定工作。福開森對鑒定工作的觀察非常細(xì)致:“他(容庚)常常帶著幾個學(xué)生。國立大學(xué)的馬衡教授與著名學(xué)者李家駒也是鑒定委員,但參與這項有趣工作的所有人一致認(rèn)為容庚展現(xiàn)了最大的熱情。鑒定會議之余,他花了很多時間稱量這些會議上鑒定為真的器物。除此之外,他還仔細(xì)研究了銘文。”fJohn C.Ferguson, “Reviews on Bronzes in the Government Museum(寶蘊(yùn)樓彝器圖錄),”China Journal 11.1 (1929): 22.這段共事的經(jīng)歷讓二人在金石上有了更多交流。1929 年7 月31 日,福開森贈容庚《齊侯四器考》。g容庚著,夏和順整理:《容庚北平日記》,第187 頁。1931 年1 月13日下午一時半,容庚“與福開森、廉南湖往頤和園觀古銅器”。h同上,第218 頁。1931 年2 月2 日下午二時,容庚“往故宮鑒定古銅器。福開森因屋冷,遂中止”。i同上,第224 頁。1933 年2 月8 日、2 月15 日、3 月25 日、10 月10 日,容庚多次“訪福開森”,j同上,第300、301、325、331 頁。10 月14 日,容庚贈福開森《頌齋吉金錄》。k同上,第332 頁。
1934 年3 月17 日,容庚“至福開森家、琉璃廠”,l同上,第363 頁。表明容庚購買古物時亦與福開森有聯(lián)系。商承祚(1902—1991)記錄了這年發(fā)生的一件事,體現(xiàn)了容庚在20 世紀(jì)30 年代前期對福開森尚未開誠布公:
記得有一次我去看容庚,他正在鑒賞一件青銅器,上鐫有四字,希白高興之極,興致勃勃地大談此器之妙處。我舉證此四字是仿自某鐘的。在此之前我曾在琉璃廠某古玩店見過,因知器真字偽而未買。容不信,我當(dāng)場與他查閱載于某書之該器,證明確偽。過了半月,希白很高興地對我講:“我把那件假古董賣了?!眴栒l,他說賣給美國人福開森,我為之莞爾。福氏回國,將在北京所藏書及文物全部捐贈給金大,惟此器帶回國,殆視為寶物而不知器真字偽也。m商承祚:《我的大半生》,見商志𩡝編:《商承祚文集》,廣州:中山大學(xué)出版社,2004 年,第537 頁。
“器真字偽”是銅器造假的常見手段。這件鮮活的事例反映了容庚當(dāng)時對福開森的態(tài)度有所保留。但這年底,福開森宣布捐贈所藏文物給金陵大學(xué),并在故宮文華殿公開展覽。n《贈與及寄托草約》,南京大學(xué)圖書館藏民國二十三年(1934)鉛印本。這或許改變了容庚對福開森的看法,1936 年后二人的來往更加頻繁了。容庚此后多次造訪福開森家,贈《武梁祠畫象》,a容庚著,夏和順整理:《容庚北平日記》,第487 頁。還在福開森家用餐,b同上,第363 頁。最后一次造訪是1943 年2 月20 日。c同上,第680 頁。1939 年5 月5 日,福開森將剛出版的《歷代著錄吉金目》寄送容庚,d同上,第574 頁。該書收入了容庚的《武英殿彝器圖錄》《海外吉金錄》《秦金文錄》《頌齋吉金圖錄》《漢金文錄》《寶蘊(yùn)樓彝器圖錄》,顯示了福開森對容庚研究成果的吸收。
商承祚在1934 年接金大指示“編印福開森所藏甲骨文、銅器的著作”,e商承祚:《我的大半生》,見商志𩡝編《商承祚文集》,第536 頁。但只有《福氏所藏甲骨文字》出版。至于銅器著作,后在中山大學(xué)圖書館中發(fā)現(xiàn)有容庚謄校的《福氏吉金錄稿》。容庚在1941 年8 月27 日記:“校福開森銅器?!眆容庚著,夏和順整理:《容庚北平日記》,第664 頁。此稿從文中語氣推斷,當(dāng)是福開森親為所藏銅器編目并撰述,不僅記錄品名,且詳述其形制,考證其來歷。容庚還在該稿中做了朱筆批校。如在“善夫克鼎”條旁,容庚注:“《陜西金石志》(一·十九)謂光緒十六年秋,扶風(fēng)任村任致遠(yuǎn)掘土得之,由蘇子貞運(yùn)歸潘文勤公。此鼎發(fā)現(xiàn)之處若土室,然共得鐘鼎尊彝等七十余。”g廣東省立中山圖書館、中山大學(xué)圖書館編:《民國稿抄本(第一輯)》第26 冊,第223 頁。按:檢民國二十三年(1934)《續(xù)修陜西通志稿》排印本《陜西金石志》三十卷補(bǔ)遺二卷,所謂“一·十九”意為卷一第十九頁??v觀全稿,容庚對福開森的著述做了詳實(shí)的考訂和補(bǔ)充。此稿是福開森晚年相當(dāng)重要的金石著述之一,容庚為他校訂此稿,說明福開森十分重視中國學(xué)者的意見,也表明容庚對福開森的金石研究水平有相當(dāng)程度的認(rèn)同。
到了20 世紀(jì)30 年代,福開森的金石收藏與研究得到了很多中國學(xué)者的關(guān)注和認(rèn)同。2018 年,筆者在南京大學(xué)圖書館整理一批古籍時,意外發(fā)現(xiàn)了一封陳邦福從江蘇東臺寄往北平崇內(nèi)喜鵲胡同三號h陳邦福的信封上所記如此。但福開森的住址實(shí)為“北平崇內(nèi)喜雀胡同三號”,參見南京大學(xué)圖書館藏福開森寄徐養(yǎng)秋信。的信,福開森記錄收到信的時間是1930年7 月17 日。信的內(nèi)容如下:
福公先生幾右:今又寄上新印拙稿《憶年堂金石記》一冊,收到乞教為感。尊藏銅器極富,接信后千祈拓出乙份寄弟,以便收入拙著他種金石筆記中也。端布拜候,起居百鹿。弟陳邦福再拜。
陳邦福(1893—1977),字墨移、墨迻,江蘇丹徒人,對甲骨文、青銅器及銘文的研究成績斐然。在這封信中,陳邦福將《憶年堂金石記》寄給福開森,且可能不是第一次送著作給他。陳邦福又希冀福開森能將所藏銅器制成拓片送予他,反映了二人的關(guān)系是比較好的,不然很難想象在這樣一封短箋中提如此要求。從中可以看出福開森積極與中國金石學(xué)家交流,促進(jìn)了金石研究的發(fā)展。
在南京大學(xué)圖書館所藏的一部《殷虛文字存真》中,又夾有一封兩頁紙的信:
福先生大鑒:前者匆赴寧滬,致將《殷虛文字存真》未及付郵,殊為悵謙。昨日歸來,得睹惠函并《項譜》,拜讀之余,益增慚愧。茲照原議,先將已出之初、二集兩冊寄上,敬祈查收,并望指教一切為盼。古物既經(jīng)放滬,敝館可卸去重責(zé),惟時事日亟,不能不勞人掛念耳。專復(fù),祗頌道祺。
關(guān)百益上 四、十二
附寄《殷虛文字存真》初、二集兩冊
關(guān)百益(1882—1956),名葆謙,以字行,號益齋,室名審美堂,滿族,河南開封人。曾任河南省博物館館長,于金石、考古、甲骨方面均有造詣。河南省博物館當(dāng)時存甲骨三千余品,自1931 年起精選摹拓,分集出版《殷虛文字存真》。該書內(nèi)容均是龜甲、獸骨的原拓片,第一集初拓本僅50 部,送給福開森的這部是第22 部。關(guān)百益后又贈送了第三、四集,共計拓片400 張,十分珍貴。如今這四集拓片成了南京大學(xué)圖書館的善本,二人的交往為后人研究留下了珍貴資料,嘉惠學(xué)林。
郭沫若(1892—1978)是近現(xiàn)代著名學(xué)者,在金石學(xué)上尤有造詣。1932 年8 月19 日,旅居日本的郭沫若致田中慶太郎(1880—1951)明信片云:“北平圖書館Dr.J.C.Ferguson 寄來六卷二號《館刊》一冊,已將《金文辭大系》序全文譯載。煩請自尊兄處以小生名義寄贈《金文叢考》一部?!盿林甘泉、蔡震主編:《郭沫若年譜長編:1892—1978 年》,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17 年,第493 頁。福開森所寄刊物是《國立北平圖書館館刊》第六卷第二號,該期的“新書介紹”專欄是福開森撰《郭沫若:青銅器的新分類》(Kuo Mojo, New Classification of Bronzes),是對日本東京文求堂書店在1 月出版的《兩周金文辭大系》的譯介。此書的郭沫若自序是對此書宗旨和方法的概述,所涉均為上古青銅器和先秦史,翻譯繁難,但福開森全部譯出,并在前面加以說明:
本書提出的主張標(biāo)志了青銅銘文研究的一條新的分界線。以前的學(xué)者研究這些銘文,是為了找出它們與書面記載之間的關(guān)系。郭先生現(xiàn)在研究的目的,是要從這些銘文中了解這些器物本身的制作時間和地點(diǎn)。這是一種新方法,但我多年來一直在提倡,西方學(xué)者應(yīng)該知道。郭先生的觀點(diǎn)非常重要,我在此不作摘要,而是完整翻譯了他為書寫的序。b福開森:《郭沫若:青銅器的新分類》(Kuo Mo-jo, New Classification of Bronzes),《國立北平圖書館館刊》1932 年第6 卷第2 號,第264 頁。
福開森敏銳地察覺到郭沫若研究金文的方法與傳統(tǒng)學(xué)術(shù)的差異,且他一直關(guān)注青銅器的形制紋飾,重視考訂青銅器的制作地和制作時間,如他1928 年考證齊侯四器那樣。c福開森:《齊侯四器考釋》,1928 年北京印中英文手冊,南京大學(xué)圖書館藏。因此福開森欣喜地看到了郭沫若的觀點(diǎn),故而譯出序文,也希冀西方能看到中國金石研究的變化。郭沫若想必也認(rèn)同福開森的觀點(diǎn),他贈送的《金文叢考》,1932年8 月1 日剛出版,本來只囑咐田中慶太郎寄送石田干之助、劉節(jié)、鄭貞文、郭開文等五處,d林甘泉,蔡震主編:《郭沫若年譜長編:1892—1978 年》,第492 頁。現(xiàn)又贈福開森,足見他對福開森的重視。1934 年他要增訂《兩周金文辭大系》,致信田中慶太郎并田中乾郎(1910—1953):“又《北平書刊》有福開森英譯《大系》序文,已得彼同意轉(zhuǎn)印入增訂本《大系》后,請檢出,依小型原稿紙用紙樣付排。”e同上,第537 頁。這更是反映了郭沫若對福開森譯文的認(rèn)同。
福開森收到《金文叢考》后應(yīng)有回信。1932年10 月11 日郭沫若致田中慶太郎明信片云:“北平福開森氏復(fù)函已達(dá),據(jù)云,明義士及燕京大學(xué)之甲骨,近日將成書。”f同上,第497 頁。明義士(James Mellon Menzies,1885—1957),字子宜,加拿大漢學(xué)家,號稱西方研究中國甲骨第一人。他在安陽參與殷墟發(fā)掘、搜集甲骨,并于1917 年出版了《殷墟卜辭》。福開森信中云“明義士及燕京大學(xué)之甲骨”,可能是指1932 年明義士被齊魯大學(xué)聘任為考古學(xué)教授,負(fù)責(zé)該校的“哈佛燕京學(xué)社”項目。g朱冬梅:《傳教士明義士齊魯生活考》,載《人文天下》2019 年1 月,總第136 期,第67 頁。明義士有出版《殷墟卜辭》續(xù)作的計劃。h1936 年6 月,明義士回加拿大度假,后因日本侵華,再未回到中國,續(xù)作未能在他生前刊行。福開森寫信提及此事,是因他熟悉郭沫若的研究方向。福開森曾在《中國雜志》上撰文評介了郭沫若的《中國古代社會研究》《甲骨文字研究》《殷周青銅器銘文研究》等書,iJohn C.Ferguson, “Early Chinese Civilizations ,”China Journal, 15.6 (1931): 279 – 282.了解郭沫若專攻先秦史,對甲骨十分重視,故而提供明義士的信息,體現(xiàn)了學(xué)術(shù)上的交流互動。
這種學(xué)術(shù)交流在郭沫若后來的贈書名單上顯現(xiàn)得更加明顯。1933 年3 月31 日郭沫若致信田中慶太郎列《卜辭通纂》的寄贈名單:“中村不折、河井仙郎、古城貞吉、中島蠔山、石田干之助、原田淑人、駒井和愛、黑田善次、內(nèi)藤湖南、濱田耕作、梅原末治、水野清一、松浦嘉一郎、鄭貞文、何遂、董作賓、馬叔平、福開森、中央研究所,及郭開文?!盿林甘泉、蔡震主編:《郭沫若年譜長編:1892—1978 年》,第512 頁。同年12 月8 日致信田中震二,告以《古代銘刻匯考》的寄贈名單:“內(nèi)藤湖南、中村不折、濱田耕作、梅原末治、水野清一、唐蘭、劉節(jié)、福開森、懷履光、郭開文等諸人?!眀同上,第526 頁。1934 年5、6 月間郭沫若致信文求堂,囑將《古代銘刻匯考續(xù)編》寄贈福開森、董作賓、馬敘倫、馬叔平、沈兼士、唐蘭、張丹斧、金祖同、劉體智、郭開運(yùn)及中村不折、內(nèi)藤湖南、梅原末治等人。c同上,第534 頁。除了郭沫若的日本友人和兄弟,福開森與董作賓、馬衡、唐蘭、劉體智、沈兼士等著名學(xué)者同在贈書之列,可見郭沫若對他不一般的態(tài)度。郭沫若曾寫了一篇文章《周代彝銘進(jìn)化觀》,本要納入《兩周金文辭大系》自序中,但后來未用。《古代銘刻匯考》出版時,郭沫若認(rèn)為《周代彝銘進(jìn)化觀》恰好可作該書的注腳,故而又請福開森翻譯發(fā)表。d郭沫若撰,福開森譯:《周代彝銘進(jìn)化觀》(Kuo Mo-jo, Development of Inscriptions on Chou Dynasty Bronze Vessels),《國立北平圖書館館刊》1935 年第9 卷第1 號,第123—128 頁。
郭沫若贈給福開森的書籍并沒有被束之高閣?!秲芍芙鹞霓o大系》《兩周金文辭大系考釋》《兩周金文辭大系圖錄》《金文叢考》《金文續(xù)考》等吉金類著述均被收入《歷代著錄吉金目》e福開森:《歷代著錄吉金目》,《引用書目及略稱》,第1—2 頁。。福開森在自己的研究中對這些著作進(jìn)行了深入閱讀與諸多參考。他們二人間的交際往來,顯示了福開森與中國學(xué)人在學(xué)術(shù)上的廣泛交流、相互切磋、互助共進(jìn)。
中國學(xué)者與外國漢學(xué)家在傳統(tǒng)金石學(xué)方面如此頻繁深入的交往,在近代史上是非常罕見的。福開森的金石研究從中國學(xué)者身上所獲良多,而中國學(xué)者也受到了他的收藏、思想、方法、著述的啟發(fā),這是中西文化交流中的一個獨(dú)特案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