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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聯(lián)與表里:從“胡適之體”到“看不懂的新文藝”論爭

2023-10-06 16:38程繼龍
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 2023年3期
關鍵詞:胡適之京派現(xiàn)代派

程繼龍

內(nèi)容提要:七七事變前一二年,新詩界先后發(fā)生了“胡適之體”“看不懂的新文藝”兩場論爭。胡適、梁實秋、任鈞、周作人、沈從文等都卷入其中。其實這兩場論爭是前后關聯(lián)、有一貫性的。論爭的表面問題是新詩該走“明白清楚”的路,還是“晦澀難懂”的路;實質(zhì)問題是京派-現(xiàn)代派該如何走出象征主義的技術詩學,處理好自我與現(xiàn)實的關系,進一步擴大對社會的關懷、拓展生活經(jīng)驗的廣度與深度并使之得到深入淺出的表達,以適應民族危機的新形勢。

抗戰(zhàn)全面爆發(fā)前一二年的新詩壇,先后發(fā)生了關于“胡適之體”“看不懂的新文藝”兩場論爭,引發(fā)了各方激烈的論辯。近年來學界對這兩場論爭已分別有了不同程度的研究1比如潘頌德在《中國現(xiàn)代新詩理論批評史》(學林出版社2002年版)里簡要敘述過“胡適之體”論爭的過程,陳學祖《“胡適之體”創(chuàng)作路徑及詩史意義》(《江漢論壇》2017年第9期)分析了“胡適之體”新詩的三種書寫路徑及詩歌史意義。解志熙《氣豪筆健文自雄——漫說文壇健將楊振聲兼談京派問題》(《文藝爭鳴》2014年第11期)一文論及“絮如”“看不懂的新文藝”的通信及引發(fā)的問題,史建國《被誤認的“雙簧”——1937年“看不懂的新文藝”公案考論》(《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21年第5期)考證清了“絮如”的真實身份。,但沒有看到其間的相關性,其實這兩場論爭是密切關聯(lián)的,也觸及了新詩發(fā)展亟待解決的深層問題,所以很有合觀和透視的必要。

一 “胡適之體”論爭及其所指

1935年10月23日,陳子展1陳子展是文學史家,在《上海報》《立報》《申報》上開設了“蘧廬詩話”“蘧廬絮語”“蘧廬筆記”等欄目,后入復旦大學任教,研究中國古典詩詞等。在上?!读蟆贰把粤帧睓谀堪l(fā)表了《“新詩”》一文,對新詩的發(fā)展前景表示擔憂,希望從事新詩的人不要走錯路,繼續(xù)努力突圍,并舉胡適新發(fā)表的《飛行小贊》2《飛行小贊》出自胡適《南游雜憶(三):廣西山水》,《獨立評論》1935年4月7日第145號。據(jù)文中交代,此詩作于1935年初,其他報刊做了轉(zhuǎn)載。一詩為例:“看盡柳州山,/看遍桂林水。/天上不須半日,/地上五千里。/古人辛苦學神仙,/要守百千戒。/看我不修不煉,/也凌云無礙。”陳子展稱這類“從舊詩舊詞蛻化出來的‘胡適之體’”,“不妨作為新詩人可以走的一條路”。左翼詩人任鈞率先出來回應,稱既然《飛行小贊》這樣的“胡適之體”詩是“從舊詩詞蛻化出來的”,那就是老路,不是新路。進而認為“后來的新詩無疑地已經(jīng)進展到更高的階段了”,如若再回過頭來走胡適的老路,有“開倒車之嫌”。新詩壇不振的原因,還在于有的詩人“高據(jù)在至高無上的象牙塔里”“不敢面對現(xiàn)實”。3任鈞:《關于新詩的路》,《申報·文藝周刊》1935年11月15日第3期。陳子展隨即發(fā)表《略論“胡適之體”》4陳子云:《略論“胡適之體”》,《申報·文藝周刊》1935年12月6日第6期。“陳子云”當是“陳子展”,“展”字可能是排版時誤排成了“雲(yún)”字。任鈞《關于新詩的形式問題》(《申報·文藝周刊》1936年1月17日第11期)一文說到自從他發(fā)表文章和陳子展先生商討以后,“跟著就在本刊第六和第九期上看到了陳子展先生的《略論胡適之體》……”,由此可證“陳子云”即“陳子展”。,退一步稱“只有《飛行小贊》那樣的詩,可以說是一條新路”,《嘗試集》的路是一條老路。從舊文學學到一點好的影響,絕不會“有開倒車之嫌”,敦勸胡適仍舊拿出“先驅(qū)者”精神,繼續(xù)實驗“胡適之體”。詩人伯韓也加入了討論,以為“單就形式上講,從舊體詩詞蛻化出來的詩體,未必完全不可用”,但“胡適之體”本身的缺點,還是在“內(nèi)容的貧乏及意識的離開大眾”。5伯韓:《最近的詩論與詩話》,《申報·文藝周刊》1935年12月27日第9期。伯韓表達了一種折中的態(tài)度。任鈞接下來的論辯愈發(fā)嚴肅,想給這一問題一個“確切的解答”6任鈞:《關于新詩的形式問題》,《申報·文藝周刊》1936年1月17日第11期。此文與《關于新詩的形式問題(續(xù))》(《申報·文藝周刊》1936年1月31日第12期)合成一文,題名為“再談‘胡適之體’”收入任鈞《新詩話》,新中國出版社1946年出版,編入“兩間文藝叢書”。收入文集時具體字句有改動。。他舉《嘗試集》中《湖上》一詩為例,比對后認定《飛行小贊》及《嘗試集》中絕大部分詩“總還帶著纏腳時代的血腥氣”。任鈞也駁斥了伯韓先生舊詩詞“部分地可用論”,認為“兩種詩體”即使僅僅作為“出發(fā)點”和“對舊詩詞有素養(yǎng)的那部分人可用”都是不合實際的權宜之計,斷言“此刻已經(jīng)不是胡適之的‘嘗試時代’”。形式方面的救治之道還在于“一方面盡量有條件地利用民謠,俗曲之類的固有形式;他方面再盡量運用大眾合唱詩”。1任鈞:《關于新詩的形式問題(續(xù))》,《申報·文藝周刊》1936年1月31日第12期。

陳子展接下來發(fā)表了幾篇文章之后,表示“從此不談胡適之體了”2陳子展:《再談胡適之體》,《申報·文藝???936年2月14日第14期。陳子展相關文章還有:《蘧廬絮語一四.胡適之體(上)》,《上海報》1936年2月9日;《蘧廬絮語一五.胡適之體(中)》,《上海報》1936年2月11日;《蘧廬絮語一六.胡適之體(下)》,《上海報》1936年2月13日。。任鈞則再次強調(diào)自己的詩學理想:“血與火交流”的時代,詩人不應該“表現(xiàn)一種無病呻吟式的世紀末的情緒”。3任鈞:《新詩的歧路》,《申報·文藝???936年6月5日第30期。任鈞所列舉的幾種“應該給予最無情的打擊與糾正的惡傾向”就有象征主義,還特別說明他注意到了胡適、梁實秋對京派-現(xiàn)代派的批評。事實上,任鈞的執(zhí)著批評一直延續(xù)到了1940年代末。4比如任鈞在《詩音叢刊》1947年第1期上發(fā)表《略談胡適之的詩》,當為舊文重發(fā),從文中內(nèi)容可以推知此文作于1936年四五月間。再如《新詩話》中《答辯的答辯》等文章仍多次談及“胡適之體”。

更有趣的是當事人的看法。胡適在梁實秋所編的《自由評論》上發(fā)表《談談“胡適之體”的詩》5胡適:《談談“胡適之體”的詩》,《自由評論》第12期,1936年2月21日。,正面做出回應。胡適說《飛行小贊》活用了“好事近”的詞調(diào),看重其“近于說話的自然”“簡煉”“不許有一點雜湊堆砌”的特點,比勉強湊成的“?;[”體自由。強調(diào)這只是自己走熟了的路,用它鍛煉“工具的熟練”“方法的細密”,并說如真有所謂“胡適之體”,那也只是他“嘗試了二十年的一點點小玩意兒”。胡適接下來提出了自己寫詩的三條戒約,第一,說話要明白清楚。一首詩的意旨可以深遠,而言語必須明白清楚,像李義山那樣看不懂而必須注解的詩,都不是好詩,只是笨謎。今日用活的語言作詩,若還叫人看不懂,就是作詩人的技術太笨。第二,用材料要有剪裁。要刪除一切浮詞湊句,抓住最扼要最精彩的材料,用最簡練的字句表現(xiàn)出來。第三,意境要平實。有各種各樣的意境,但他只喜歡“平實”“含蓄”“淡遠”的意境?!捌綄崱敝皇钦f平平常常的老實話,“含蓄”只是說留一點余味,“淡遠”只是不說過火的話,不說“濃的化不開”的話?!捌綄嵉h”的風格在《嘗試集》后期就決定了。胡適話說得很是謙遜,但按他“從不寫潦草不費氣力的文章”的作風,可以感到他對此問題態(tài)度的嚴肅,這是他自1920年代初期以來1胡適的《談新詩——八年來一件大事》,《星期評論》“雙十節(jié)紀念號”,1919年10月。評論康白情《草兒》、俞平伯《冬夜》、汪靜之《蕙的風》的文章及《嘗試集》四版自序均作于1922年。,第一次認真談新詩的文章?!懊靼浊宄薄把越歼h”,這些說法放在1930年代中期吵得沸反盈天的新詩界,又別有所指。

同一期附在胡適文后面的梁實秋的《我也談談“胡適之體”的詩》,則進一步補充、闡釋了胡適文章的意旨。梁實秋說,適之先生所提的三個特點,只有“明白清楚”這條值得特別討論?!昂m之體”與“明白清楚”是不可分離的?!鞍自挕钡摹鞍住保湟灰饬x即是“明白”之“白”。“白話詩”亦可釋為“明白清楚的詩”。所以“明白清楚”應為一切白話詩的共有特點。梁實秋批評近來新詩有很大一部分日趨晦澀,晦澀即是不明白清楚,認為胡適所謂的“笨謎”,實在是絕好的一個極端的形容?!氨恐i”的產(chǎn)生是由于模仿一部分墮落的外國文學,尤其是模仿所謂“象征主義”的詩?!跋笳髦髁x”在外國早已消歇,“這一種墮落的文學風氣,不知怎么的,竟被我們的一些詩人染上了,使得新詩走向一條窘迫的路上去”。梁實秋引用托爾斯泰的話攻擊京派-現(xiàn)代派的“晦澀”是由于“精神生活太貧乏所致”。梁實秋末了斬釘截鐵地說,“是人就得說人話,詩人也得說人話,人話以明白清楚為第一要務”。至此,話里話外的所指已經(jīng)很明顯,一直旁觀的京派-現(xiàn)代派詩人再次被牽扯了進來。

二 “看不懂的新文藝”論爭及京派-現(xiàn)代派的反應

論爭的升級就是發(fā)生在一年多以后的“看不懂的新文藝”之爭。胡適在他主編的《獨立評論》第238號(1937年6月13日)上發(fā)表了一位叫“絮如”的讀者的來信《看不懂的新文藝》。絮如以國文教員的口吻請求新文學的提倡者胡適先生“救一救中學生”,“提倡語體文之目的,就為是把那艱深晦澀,勞時費神的文言文打倒,使文學普遍化,使人民的文化水準提高??上Р恍业暮?,現(xiàn)在竟有一部分所謂作家,走入了魔道,故意作出那種只有極少數(shù)人,也許竟會沒有人,能懂的詩與小品文”。主要指的就是京派-現(xiàn)代派的詩以及散文。絮如擔心學生盲目模仿這種流行的“糊涂文”,他抄寫呈遞給胡適的“糊涂文”就有卞之琳的詩《第一盞燈》、何其芳《畫夢錄》中的散文序篇《扇上的煙云》。絮如焦急地說:“像這樣演變下去,豈不是語體文前途上一個大大的危機嗎?”認為這“也可以說是社會上的一個大問題”。胡適在編輯后記中支持“絮如”,認為他所指摘的“看不懂的新文藝”確是今日最值得注意的一個問題,并引明代李東陽《麓堂詩話》“作詩必使老嫗聽解,固不可。然必使士大夫讀而不能解,亦何故耶?”指出做這種看不懂的詩文是因為詩人“表現(xiàn)的能力太差”,“應該哀憐他們”。1適之:《編輯后記》,《獨立評論》第238號,1937年6月13日。

絮如的來信及胡適的支持,立刻引起了京派-現(xiàn)代派主要人物的反應。2胡適主動刊發(fā)了周作人、沈從文的來信,二人來信末標注時間均為“六月十八日”,而上一次發(fā)表“絮如”來信及胡適按語的《獨立評論》第238號出版于6月13日,周、沈二人僅5天時間就寫出了商榷信,可見反應之迅速。周作人要“請教”胡適,辯稱“晦澀”有兩種原因,一種是由于思想本身的晦澀,如禪宗語錄或玄學派的詩。另一種是由于文章的晦澀,只是寫得不好懂,如絮如先生說的表現(xiàn)力太差。周作人特別提示,在文章的晦澀情況中“卻也有的是作風如此,他們也能寫很通達的文章,但創(chuàng)作時覺得非如此不能充分表出他們的意思和情調(diào)”。周作人引用藹理斯隨感錄中一段話,說明晦澀之中有“深奧之偶然的結果”“混亂之自然的結果”等不同,不可一概而論。周作人其實是在說,年輕的京派-現(xiàn)代派詩人目下的創(chuàng)作是自主的選擇,“創(chuàng)作時覺得非如此不能充分表出他們的意思和情調(diào)”,以圖表現(xiàn)“那未表現(xiàn)過的”“人所不能表現(xiàn)的”,不論成敗都應允許他們探索。至于中學國文教育是教學生用漢語讀寫,不必和新文藝互相拉扯和遷就。3知堂:《關于看不懂(一)(通信)》,《獨立評論》第241號,1937年7月4日。

看得出來,周作人委曲地為“晦澀”形態(tài)和原因的多樣性辯護,意在聲援卞之琳、何其芳。勸絮如“看不懂便干脆放下不看”,實際上也是在勸胡適“放下不看”,話已說得不太客氣了。相比于周作人的委婉回護,沈從文表現(xiàn)得辭氣浮露,聲稱要“作一個散文走入魔道的義務辯護人”。沈從文說卞之琳詩寫得“深一點,用字有時又過于簡單,也就晦一點”,何其芳是“近年來抒情散文的高手,在北大新作家群中,被人認為成績極好的一位”,還特意提到《畫夢錄》得了《大公報》文藝獎金。沈從文強調(diào),文學革命初期的口號是“明白易懂”,這自然有其價值,但“它會變”,經(jīng)過這么長時間以后,作家從寫自己“所見到的”到“所感到的”,自然會越來越難懂,甚至于“不通”,“明白易懂”的理論就限制不住。沈從文認為,胡適所謂“這些人無使人明白的表現(xiàn)能力”的話,只說中了一半。在沈從文看來,“當前能寫出有風格作品的,與其說是‘缺少表現(xiàn)能力’,不如說是‘有他自己表現(xiàn)的方法’。他們不是對文字的‘疏忽’,實在是對文字‘過于注意’”。這樣寫有助于作者創(chuàng)造出新風格、新文體,把新文學的“寫作范圍展寬”。他因此說,新文學二十年來的進步使胡適這樣的“老前輩”“創(chuàng)始者”對它已“疏忽隔膜”。1沈從文:《關于看不懂(二)(通信)》,《獨立評論》第241號,1937年7月4日。由此可見沈從文保護年輕作家藝術創(chuàng)新之用心。

胡適答復沈從文,稱他也十分同情“有他自己表現(xiàn)的方法的”的作家,更同情“對文字過于注意”的努力,但同情有兩個條件:

第一,“有他自己”可不要忘了他人,文字的表現(xiàn)究竟是為自己以外的“他人”的事業(yè),如果作者只顧“有他自己”而不顧讀者,又何必筆之于書,公布于世呢?第二,世間自有“過于注意”而反不如“不過于注意”的。過猶不及,是一句老話;畫蛇添足也是一個老寓言。2適之:《編輯后記》,《獨立評論》第241號,1937年7月4日。

胡適同時答復周作人,說周所引藹理斯“若從天才之職來說,那么表現(xiàn)失敗的人便一無足取”是很公平的。但聯(lián)系上下文,可推知胡適是反用了這句引文的意思,其意等于在說,如果“天才”表現(xiàn)能力太差,那就真夠不上天才的價值!胡適說如果他的“沒有叫人看得懂的本領”一句話使沈從文的“感覺不平”,那么,他還要追加一句“有表現(xiàn)能力而終于做叫人看不懂的文字,這也未免是賢智之過吧?”胡適特別提到沈從文信中說的“嘲笑明白易懂為平凡”,對此嘲諷亦“感覺不平”,因此特意改換了“平凡”一詞的意思,反唇相譏“嘲笑明白易懂”的風氣正是他說的“賢智之過”。這真有了“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味道。這在胡適的論爭、筆仗中是很少見的。臨了,胡適提到他曾請沈從文到一所私立大學去教中國現(xiàn)代文藝一事1當指胡適在上海吳淞中國公學聘請沈從文教寫作一事。,告誡“現(xiàn)代文學不須顧慮大學校不注意,只須顧慮本身有無做大學研究對象的價值”。由此可見胡適心意的不平。

回頭來看,京派-現(xiàn)代派陣營中最早起來回應胡適《談談“胡適之體”的詩》的是梁宗岱,此外還有上海的現(xiàn)代派詩人邵洵美,與他們對壘的則是梁實秋。梁宗岱、邵洵美和梁實秋爭論的問題其實與“看不懂的新文藝”之爭是相通的。

梁宗岱在1936年3月13日的《大公報·詩特刊》整版刊發(fā)了梵樂希作《法譯陶潛詩選序》的漢譯,并在文末作了很長的按語。2此文收入梁宗岱《詩與真二集》(商務印書館1936年版),題為“題跋與按語·論平淡”。胡適文中稱道“平淡”,梁宗岱引梵樂希的話分解“平淡”:“素樸有兩種:一種是原始的,來自窘乏;另一種卻生于過度,從濫用覺悟過來。”至于平淡境界和作者年齡的關系,年齡和訓練所以使一個藝術家的作品趨于平淡,并非因為理智和學問把他的情緒和感覺壓抑甚或窒塞了。反之,正因為它們一方面既把這后二者豐富化和深刻化,發(fā)展他的透視力和想象力;另一方面又幫助作家的技術臻于精巧和純熟,使他洗練、蒸餾,把極繁復的經(jīng)驗、極深微的思想、極空靈的意境凝結在一個單純完美的形式——一首甚或一句詩里。梁宗岱對胡適所舉詩句不予置評,實際上是在諷刺胡適沒有詩的稟賦,他所謂的“平淡”是“沙漠的枯瘠”。

邵洵美急切坦誠地回應了胡適、梁實秋。他認為在內(nèi)憂外患的時代,新詩取得了難得的進步,贊賞卞之琳的《魚目集》比徐志摩的詩在技巧上更進了一層,“形式已不僅是結構上詞藻上的美麗,而是有意義的美麗了;意境已不僅是有含蓄,有動作,有圖畫,而是更能與詩人自己的人格合拍的表現(xiàn)了”3邵洵美:《詩與詩論》,《人言周刊》第3卷第2期,1936年3月7日。。并把卞之琳《距離的組織》和胡適在《談談“胡適之體”的詩》中引以為例的《第五十九軍抗日戰(zhàn)死將士公墓碑銘》一詩比較,稱“適之先生根本不是詩人”。胡適提出的三條戒約用在散文上還說得通,梁實秋引申為“明白清楚為一切白話詩的共有的特點”,倒像是“啟蒙教師對初學作詩的生徒”講的。邵洵美諷刺梁實秋不了解英法“象征主義”,“缺少文學史家的淵博”。邵洵美援引恩潑生《晦澀的七種類型》,稱頌“法國的梵樂希,英國的夏芝,和愛里奧脫”,“他們偉大的表現(xiàn),何非象征主義的光榮!”堅稱“晦澀艱難”是不得已而為之,詩人“只有他能知道自己一切經(jīng)驗的聯(lián)系”,但不必遷就別人,“‘明白清楚’在詩的疆域里是毫無意義的”。邵洵美在《偉大的晦澀》1邵洵美:《偉大的晦澀》,《人言周刊》第3卷第4期,1936年3月21日。一文中繼續(xù)申辯說,偉大的作品都是晦澀的,“技巧有無窮的變化”“對人性有深刻的了解”,“讀一次有一次的新發(fā)現(xiàn)新經(jīng)驗”。這種“晦澀”和胡適、梁實秋說的“笨謎”根本不同。

梁實秋的《書評三則》2梁實秋《書評三則》,是對周作人《苦竹雜記》、邵洵美《詩二十五首》、梁宗岱《詩與真》分別作的書評,《自由評論》第25、26期合刊,1936年5月30日。對周作人比較恭敬,但對邵洵美就不那么客氣了,他“答復”邵的意見歸納起來有幾點:他看不下去邵洵美一類詩人把詩寫得太晦澀,還掛起“象征主義”的招牌;不相信邵所堅持的“由幻想由不合邏輯的方法能認識真理”,真理并不神秘;邵的詩一點兒也不晦澀,在文字、意義上都是很明白清楚的;太迷信英法一班世紀末的頹廢作家,太看重技巧,“像梵樂希愛里奧特等等都還不是文學史里的人物”;《詩二十五首》是“好幻想的,是逃避現(xiàn)實的”。邵稱自己的詩是“象征主義”的,“晦澀的”,梁實秋偏說他的詩一點兒也不“晦澀”,其意無異于是說邵的詩離真正的象征主義還差得遠。梁實秋又答復梁宗岱,說他的《詩與真》“文章寫得很美,形容詞特別多,用字近于‘濃郁’,句法也委婉整齊”。但華美的修辭后面是理論的貧乏,梁宗岱其實“缺乏理論的頭腦”,說來說去,象征主義還是一個迷迷糊糊的東西。梁宗岱用感情、直覺來說理本身就不合宜,“一個常態(tài)的人是不能懂為什么A黑E白I紅U綠O藍”?!岸褐疇帯?梁實秋談及梁宗岱的文章有:《論詩的長短大小》,《新月》第3卷第10期,出版日期不詳;《什么是“詩人的生活”?》,《新月》第3卷第11期,出版日期不詳。由來已久。梁宗岱想在《釋“象征主義”——致梁實秋先生》4梁宗岱:《釋“象征主義”——致梁實秋先生》,《人生與文學》第2卷第3期,1936年11月。一文中一并做個清算。他反擊梁實秋,“我在你一切作品里都感到你缺乏哲學的頭腦”,辯解“契合”說植根于深厚的哲學,“是一種精神上的‘陶醉’‘和諧’境界”,梁實秋“天不變,地不變,人性不變”“詩人也要講人話”的“邏輯”是正常的頭腦根本理解不了的。梁宗岱再次闡揚他心目中的象征主義,通過多方“暗示”,拓展“字音”至音樂的境界,達到“恍惚的最高意識”1梁宗岱:《釋“象征主義”——致梁實秋先生(下)》,《人生與文學》第2卷第4期,1937年4月。。

三 從“明白清楚”到“為他人”:胡適的良苦用心

胡適堅定地支持“絮如”,批評京派-現(xiàn)代派的晦澀詩風,難道他真是沈從文說的文學進步潮流中的“落伍者”,又不甘于寂寞,蠻悍地拿著僵硬、過時的教條來框范后進新起的詩歌實驗?從各方來看,都不至于這么簡單。七七事變前夕,胡適應約在《文學雜志》創(chuàng)刊號上發(fā)表《月亮的歌》:“無心肝的月亮照著泥溝,/也照著西山山頂”,“孩子,你要可憐她,——/可憐她跳不出她的軌道”。寄言京派-現(xiàn)代派詩人不要像明月那樣,“無心肝”地辜負了他殷切的希望。

一方面,要看到胡適“明白清楚”說上承他五四白話詩的理念。論爭中胡適提醒“旨遠是意境問題,言近是文字的技術問題”,“用活的語言作詩”,梁實秋解釋“‘白話’的‘白’,其一意義即是‘明白’之‘白’”,都是在“白話詩”的論域中看待問題的。水天同批評胡、梁“到了這個年頭還在把詩和白話運動并為一談”2水天同:《胡梁論詩》,《新中華》第4卷第7期,1936年4月10日。,也能作為側(cè)證。胡適在《白話文學史》中就說過:“‘白話’有三個意思:一是戲臺上說白的‘白’,就是聽得出,聽得懂的話;二是清白的‘白’,就是不加粉飾的話;三是明白的‘白’,就是明白曉暢的話。”3胡適:《白話文學史(上卷)》,新月書店1928年版,第13頁。當然,僅從語言層面理解“白話詩”是不夠的,還應看到“人”的因素。五四“白話文學”“人的文學”是一對孿生話語。胡適在重述五四文學革命時反復講過:“我們的中心理論只有兩個:一個是我們要建立一種‘活的文學’,一個是我們要建立一種‘人的文學’。前一個理論是文字工具的革新,后一種是文學內(nèi)容的革新。”4胡適:《新文學大系·建設理論集導言》,上海良友圖書印刷公司1935年版,第18頁。把“活的語言”地位抬升起來,即是恢復活生生的人的地位,使他重視自己的生活、思想、感情,進而注入“德先生”“賽先生”這些現(xiàn)代觀念,把他們變成一個個有思想、有尊嚴的人,這是五四思想啟蒙的核心。人是語言的動物,借語言來開啟人的建設。胡適是“個人主義”的推崇者,他用易卜生的話來解釋“個人主義”:“我所最期望于你的是一種真正純粹的為我主義,要使你有時覺得天下只有關于你的事最要緊,其余的都算不得什么……你要想有益于社會,最好的法子莫如把你這塊材料鑄造成器?!?胡適:《易卜生主義》,《新青年》第4卷第6號,1918年6月15日。在此邏輯中,語言保持了相當大的透明性,擔負起現(xiàn)代觀念傳輸、社會交際、民族國家認同的重要作用。如果語言佶聱晦澀,這些作用的發(fā)揮將大打折扣。這也就可以理解胡適引用《麓堂詩話》中李東陽說的作詩使“士大夫讀而不能解,亦何故耶”的深意了——如果連受教育較高的知識分子都讀不懂,寫詩作文就失去了意義。

另一方面,要看到“明白清楚”這一話語表達是1930年代國難語境下的選擇。五四“個人主義”附帶的“社會”“民族”“國家”這些族群維度上的要素,在新境遇中被釋放了出來?!皬膯⒚傻骄韧觥背蔀闅v史大勢,日益緊迫的外族侵略壓力和持續(xù)高漲的救亡呼聲,震迫著每一個有責任有擔當?shù)闹袊R分子的耳膜和神經(jīng)。這也就可以理解胡適忽然近乎嚴厲地強調(diào)“‘有他自己’可不要忘了他人,文字的表現(xiàn)究竟是為自己以外的‘他人’的事業(yè)”2適之:《編輯后記》,《獨立評論》第241號,1937年7月4日。的緣由了。“為他人”可以從語言的角度理解,即語言是特定社會歷史的產(chǎn)物,語義、語用都離不開社會、他者,寫作不可能背離這一規(guī)定性。也可以從社會倫理的角度理解,詩人不能眼里只有自己,沉溺于一己的悲歡,還要看到廣大的人間,就如魯迅說的“無窮的遠方,無數(shù)的人們,都與我有關”。九一八事變深深地刺痛了胡適,“這一年的光陰,沒有一天不在恥辱慘痛中過去的”3胡適:《慘痛的回憶與反省》,《獨立評論》第18號,1932年9月18日。,“在這個最嚴重的國難時期,我們只能用筆墨報國,這本來是很無聊的事。但我們也不因此就輕視我們自己的工作”4胡適:《獨立評論的一周年》,《獨立評論》第51號,1933年5月21日。。胡適常對身邊的人說,辦《獨立評論》是為國家做事。從某種意義上說,《獨立評論》的創(chuàng)辦,即是“救亡”的產(chǎn)物,胡適書生意氣又分外堅定地發(fā)起創(chuàng)辦這一刊物,“我們八九個朋友在這幾個月之中,常常聚會討論國家和社會的問題”,“引起社會上的注意和討論”。1胡適:《引言》,《獨立評論》第1號,1932年5月22日。胡適這一時期一直在關注“國聯(lián)”對日本侵華問題討論的進展,并和同道屢屢討論財政改革、教育普及、鄉(xiāng)村建設等問題,“詩”和“文學”在他的設想里須服從社會歷史前進的實際需要。

與此相應,胡適此前一直奉持的寫實主義,1930年代進一步升級,大力倡導文學介入社會,發(fā)現(xiàn)、反映其中存在的緊迫問題,甚至不惜把作品變成社會問題的調(diào)查報告,嘗試開出改進的對策。1934年胡適致陳企霞的信:

承你送一篇文章給《獨立》,我很感激。我總覺得你寫的文字不經(jīng)過“說老實話,說平常話”的訓練,使人讀了起unreal(不真實)的感覺。這篇《蓮花谷》也使我感覺你有點無病呻吟的做作?!丢毩ⅰ废虿坏俏膶W作品,我們只要一些清楚明白說平常話的好文字而已。送上《鄉(xiāng)音》《新秀才》兩篇,可以代表我們要的文字?!缎滦悴拧芬黄且粋€今年考北大不取的貴州學生做的。你看了也許不能欣賞這一類的文字。但文字不從這一條路子入手,是不會做好的。至少我的偏見如此看。2胡適:《致陳企霞》,載耿云志、歐陽哲生編《胡適書信集》中冊,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628~629頁。

這段文字可以說是胡適這一時期文學觀念的提要。信中提到的“壽生”,是胡適著力提攜的一個貴州籍青年,胡適在《獨立評論》上發(fā)表了他二十多篇小說、時論。壽生忠實地實踐了胡適的文學主張,他的小說《新秀才》,貼著環(huán)境寫人物,貼著人物寫心境,不夸大、不諱飾,呈現(xiàn)出了1930年代鄉(xiāng)村教育的一幅真實圖景。這是胡適要的文字,胡適稱其“寫的是貴州的情形,據(jù)他說‘這篇文章全是實情,只怕說的不夠,斷不會說過火’”3適之:《編輯后記》,《獨立評論》第116號,1934年9月2日。。胡適評壽生的另一篇小說《黑主宰》“很可以作鴉片毒禍的史料看”4適之:《編輯后記》,《獨立評論》第171號,1935年10月6日。。胡適看好的這類文學作品,所運用的高度寫實的方法,有某種“非虛構”的意圖,忽略了文學虛構和歷史真實之間的差異。壽生強調(diào)“文學上走新路的人,最好能‘下身’去和要訴說的環(huán)境廝混;凡事,我們得先耐煩讓‘它’駕御我們,然后我們才能駕御它處理它”。“有一句說一句,先把事情說清楚了再求別的。一篇東西,整個故事的組合的權輿在作者,但作者所憑藉的社會‘真相’是不能任意顛倒的?!?壽生:《文人不可“不知而作”》,《獨立評論》第185號,1936年1月12日。壽生的看法深得胡適的認可。在胡適的視野里,這類文字不單是“文學作品”,還是“史料”,胡適以融通文學與歷史的“大文學觀”來看待這些文字,無疑是看重“文學”背后蘊含的“歷史”的真實。文學感人與否,取決于其反映現(xiàn)實問題的真實程度。

應該說,1930年代的胡適,已不再是五四時期那個偏于個人主義的自由主義者了,而是一個對國事民生都很認真負責的個人主義者,這自然影響到他的文學觀。解志熙指出,以胡適、梁實秋、楊振聲為代表的《現(xiàn)代評論》-《新月》派和以周作人、廢名、沈從文等為代表的京派,有著明顯的分歧。在政治態(tài)度上,前者是“積極負責的自由-個人主義者”,后者大多是“消極不負責的自由-個人主義者”。2解志熙:《氣豪筆健文自雄——漫說文壇健將楊振生兼談京派問題》,《文藝爭鳴》2014年第11期。文中說的“《現(xiàn)代評論》-《新月》派系”成員主要有胡適、楊振生、梁實秋、聞一多、葉公超等。在生活作風和文學行為上,前者吸收轉(zhuǎn)化古典人文理性傳統(tǒng)而成為典型的現(xiàn)代知識分子,后者發(fā)揚古代名士才子氣,趨向自我感性的沉迷。的確,廣義的京派內(nèi)部圈層交雜,須區(qū)別對待。1920年代以后,周作人逐漸從五四啟蒙陣營里退了出來,飲苦茶,抄古書,談花鳥蟲魚,標榜晚明小品,營造了“苦雨齋”的圈子,代表了京派文學的一個面向。胡適不喜歡道家和印度思想,一直抱著積極入世的情懷。1936年周作人曾寫信奉勸胡適:“鄙意對于國事、社會、學生諸方面我們現(xiàn)在可以不談或少管……還不如專門講學論學。”3胡適1936年1月8日日記,《胡適日記全集第七冊(1934—1939)》,曹伯言整理,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股份有限公司2004年版,第317~318頁。胡適回信述志,“相信‘多事總比少事好,有為總比無為好’”,宣稱他的神龕里供著“三位大神”:“一位是孔仲尼,取其‘明知不可而為之’;一位是王介甫,取其‘但能一切舍,管取佛歡喜’;一位是張江陵,取其‘愿以其身為蓐薦,使人寢處其上,溲溺垢穢之,吾無間焉,有欲割取吾耳鼻者,吾亦歡喜施與’。”4胡適1936年1月9日日記,《胡適日記全集第七冊(1934—1939)》,第318~323頁。胡適的選擇與儒家積極救世、大乘佛教普度眾生的情懷是一脈相通的。

梁實秋屢屢呼應胡適,不單是感念胡適的提攜之功,更因為梁實秋的“文學人性論”亦有濃郁的“人間性”。梁實秋所言“人性”雖有“天不變,地不變”的抽象色彩,但到了1930年代隨著時局的變換,也有了松動,逐漸注入了“現(xiàn)實”內(nèi)涵。他評臧克家詩集《烙印》時,批評年輕詩人的“青春的夢”“感傷主義”,一開頭提到卞之琳《三秋草》,就有暗指卞之琳的意思。他不滿卞之琳等京派-現(xiàn)代派詩人的空虛感傷詠嘆,卻盛贊臧克家對勞苦大眾的同情,“最難得的,我以為是,作者對于生活的艱苦表示多量的同情(從題材的選擇上就可以知道作者對于下層社會的生活表示同情),然而他并不流于時髦的人道主義或感傷主義”,“有一種悲天憫人的氣息流露著”。1實秋:《〈烙印〉書評》,《天津益世報·文學周刊》1933年9月2日第39期。梁實秋認為,到了現(xiàn)代“詩要和那變相的迷信主義——神秘的象征主義那一種玄想脫離”2梁實秋:《詩的四個時代》,《天津益世報·文學副刊》1935年3月6日第1期。?!霸娨謴退械脑趯嶋H人生中的重要。我們便是要把詩的內(nèi)容重新來決定一下,讓它與現(xiàn)代生活相適應。與生活適應不是難事,難在深入生活,難在了解生活?!?吳定:《詩的將來》,《天津益世報·文學周刊》1933年7月29日第35期。此文收入梁實秋《偏見集》,正中書局1934年版。這樣就給“人性論”注入了更切實的生活內(nèi)容和當下意義。這可以說是一種兼具了理性主義、人文主義的現(xiàn)實經(jīng)驗論的文學觀。胡適認定“經(jīng)驗就是生活,生活就是對付人類周圍的環(huán)境”4胡適:《實驗主義》,《新青年》1919年第6卷第4號。,人的生活本身就是帶著問題和思想投入生活中,解決遇到的問題,不斷地試錯、改進,以求更好的生活。“經(jīng)驗主義”蘊含著鼓勵人積極投入生活,記錄和貫徹生活經(jīng)驗的傾向。很顯然,梁實秋的明朗剛健的“入世”精神和基于現(xiàn)實經(jīng)驗的“文學人性論”,與胡適的文學觀是相通的。

胡適之所以大力扶持鄉(xiāng)土寫實作家壽生、熱情贊美茅盾《春蠶》為“最動人的第一流作品”5適之:《編輯后記》,《獨立評論》第124期,1934年10月28日。,梁實秋之所以賞識臧克家《烙印》中的詩擁抱生活、具有“悲天憫人”的力量,卻抨擊象征主義青年詩人,究其因是他們和左翼文人詩人一樣,都抱著積極投身時代、挽救民族危亡的情懷。盡管胡適、梁實秋與左翼的政治態(tài)度不同,但他們之間還是保持了一種遙相呼應的微妙關系,共享了同一種歷史語境和文學精神。任鈞辛辣地諷刺京派-現(xiàn)代派,“高據(jù)在至高無上的象牙塔里:或則專門吟風弄月,努力企圖在新瓶子里裝上那已經(jīng)發(fā)霉的陳酒,或則除照樣哼些花呀鳥呀少女呀七弦琴呀之外,還自許為什么派什么派,故弄其文字上的虛玄,故炫其所謂‘新奇的手法’,寫出許許多多為‘低能的讀者’們所不懂的‘美麗的詩章’來”1任鈞:《關于新詩的路》,《申報·文藝周刊》1935年11月15日第3期。,胡適看了,很可能會報以會心的一笑。

小結:卻問好詩何處來?

其實,胡適、絮如和梁實秋對“看不懂”的京派-現(xiàn)代派詩文之批評,并不是反對藝術上的象征主義,而是指責他們諱莫如深、故弄玄虛,以象征文飾淺顯,缺乏生活的深廣性的通病。如卞之琳《第一盞燈》:“鳥吞小石子可以磨食品。/獸畏火。人養(yǎng)火乃有文明。與太陽同起同睡的有福了,/可是我贊美人間第一盞燈?!鄙驈奈幕刈o說是“寫得深一點,用字有時又過于簡單,也就晦一點”2沈從文:《關于看不懂(二)(通信)》,《獨立評論》第241號,1937年7月4日。,但按胡適“三條戒約”來衡量,這首詩恰恰是“晦而不深”,乃是故作高深的象征詩。何其芳的散文詩《扇上的煙云》寫得花里胡哨,如萬花筒般令人眼花繚亂,實際上只是少年人情欲交迫、精神寂寞、自我撫慰的小清新美文而已。

正因為這類象征主義風味的詩文,既缺乏真正的人生深度,又遠離了時代的疾苦,在敏感于現(xiàn)實壓力的胡適、梁實秋看來,自然是太過低徊感傷。這類詩文在字詞安排上雕琢過甚,揭去辭藻的華麗和技巧的夸炫,并無多少可取之處。就連多次為京派-現(xiàn)代派詩人文人辯護的朱光潛,也失去了信心,表示了深沉的憂慮:“我回頭聽到未來大難中的神號鬼哭,猛然深深地覺到我們的文學和我們的時代環(huán)境間的離奇的隔閡?!?朱光潛:《一封公開信——給〈天地人〉編輯者徐先生》,《天地人》創(chuàng)刊號,1936年3月1日。吳奔星批評“朦朧”“讀不懂”的新詩內(nèi)容“大多停滯在‘唐宋時代’。不獨沒有新花樣,而且有時候還有復古的傾向”4吳奔星:《詩的創(chuàng)作與欣賞》,《文化與教育》第115期,1937年1月30日。。確實,這些詩在題材上大多只在“古意”“相思”“玄理”三者之間徘徊,青春的激情、迷惘混合著對世界本體的幻想以及對往古風情的戀慕,失去了投入更廣大的現(xiàn)實生活的雄心和才能,只是在象征主義的掩蓋下,流露出過多的舊才子詩氣。

這當然不能歸咎于象征主義詩藝。事實上即便卞之琳他們退而求助于胡適的寫實主義和左翼的現(xiàn)實主義,也不見得一定能克服寫作上的真實困難。胡適及其追隨者1930年代以來在新詩創(chuàng)作上也沒有提供出可資參考的典范;左翼大眾化詩歌則逃不開“概念化”“口號詩”之嫌,以“大眾”取代“自我”,用政治口號覆蓋個人感受,并不能扭轉(zhuǎn)創(chuàng)作乏力的事實。所以,問題的關鍵不在于繼踵哪種詩藝派別,學步哪種藝術“主義”——即便新詩人們選擇象征主義,也須看他們經(jīng)由象征主義的理論方法激活了什么樣的生活感受,庶幾才能創(chuàng)造出真正富于生活感受的廣度、深度和誠意的好詩。

誠然,由西方引進的象征主義詩藝及其重新激發(fā)起來的中國婉約詩詞之含蓄-暗示的藝術風韻,確是好的詩藝風范。也應承認,1930年代南北一道同風的象征派-現(xiàn)代派詩人確實在這種中西融合的詩藝之激發(fā)下寫出了一些好詩。但一個不容忽視的事實是,到抗戰(zhàn)全面爆發(fā)的前一二年,象征派-現(xiàn)代派詩已成新詩壇的流行風尚,也遇到了難以突破的發(fā)展瓶頸。其根本原因就在于醉心象征派-現(xiàn)代派詩藝的詩人們誤以為只要掌握了這種詩藝就擁有了寫出好詩的詩才,忽視了真正過人的好詩不單純是詩藝技巧,而是對人生的體驗必須達到獨有的深度、廣度和富有誠意的表達才行。否則,就不免故弄玄虛、諱莫如深、以象征文淺薄之弊了。1936—1937年的象征派-現(xiàn)代派詩就陷在這個詩藝技巧的誤區(qū)里而不自知,偏執(zhí)地故步自封、傲慢地自以為是,長期重復表現(xiàn)那點有限的經(jīng)驗和感受。這正是胡適、絮如、梁實秋等人批評象征派-現(xiàn)代派詩文的原因,至于“看不懂”“晦澀”云云不過是個說來不甚傷人的話頭。對生活感受之欠缺的根本問題,朱光潛也在1937年以戴望舒為例予以揭示并提出了救治之道——

讀過《望舒詩稿》之后,我們不禁要問:戴望舒先生的詩的前途,或者推廣說整個的新詩的前途,有無生展的可能呢?假如可能,它大概是打哪一個方向呢?新詩的視野似乎還太狹窄,詩人們的感覺似乎還太偏,甚至于還沒有脫離舊時代詩人感覺事物的方式。推廣視野,向多方面作感覺的探險,或許是新詩生展的唯一途徑。歸根究竟,作詩還是從生活入手。1孟實(朱光潛):《〈望舒詩稿〉》,《文學雜志》創(chuàng)刊號,1937年5月1日。

這是對戴望舒的批評,這意見同樣適用于卞之琳和何其芳。卞之琳上大學時就學習馬拉美、瓦雷里的詩藝,1934年又在葉公超的指導下翻譯了T·S·艾略特的《傳統(tǒng)與個人的才能》1卞之琳:《傳統(tǒng)與個人的才能》,《學文月刊》第1卷第1期,1934年5月1日。,深諳其理論精髓:“詩不是放縱感情,而是逃避感情,不是表現(xiàn)個性,而是逃避個性”;詩人寫作要尋找“客觀對應物”,以便在那些更恰切的對應物后面黏附特定的詩意;詩人的思想和聲音,要借助不同的角色、不同的聲調(diào)“戲劇化”地表達出來。平心而論,卞之琳這一時期的創(chuàng)作受到了艾略特的影響,一定程度上克制了青年人感情泛濫、抒情太過輕易的毛病,試圖將讀書人的寂寞、一時飄忽的玄思凝定在一個個小小的情境中,加以精致婉轉(zhuǎn)的表現(xiàn),甚至模仿《荒原》在正文和注釋中塞入巨量的知識典故,但遠難企及瓦雷里、艾略特的閎深境界。究其原因,還在于卞之琳的經(jīng)驗局限在書齋化、內(nèi)心化的圈層里,和當時時代最廣大的民眾的生死哀樂隔絕,更談不上擔荷人類痛苦的情懷,如他晚年所反省的,是“小處敏感、大處茫然”2卞之琳:《雕蟲紀歷·自序》,載《人與詩:憶舊說新(增訂本)》,安徽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283頁。。只是,在1936—1937年的論爭中,卞之琳在藝術上是很自負的3卞之琳:《關于〈魚目集〉——致劉西渭先生》,《大公報·文藝(上海)》1936年5月10日第142期。,他懷疑“看不懂的新文藝”論爭,乃是梁實秋與胡適合演的雙簧戲,甚至以為是梁實秋的小肚雞腸所致。4卞之琳:《追憶邵洵美和一場文學小論爭》,《新文學史料》1989年第3期。

比較而言,何其芳的轉(zhuǎn)變就真誠得多。1936年出版《畫夢錄》后,何其芳開始懷疑過去的自己。1937年初發(fā)表《聲音》和《醉吧》這類詩作的時候,何其芳已經(jīng)在詩風上與京派-現(xiàn)代派分道揚鑣了。到抗戰(zhàn)全面爆發(fā)前夕,他再也不能忍受“到處浮著一片輕飄飄的歌唱”,堅稱詩的“根株必須深深的植在人間,植在這充滿了不幸的黑壓壓的大地上”。5何其芳:《〈刻意集〉》,《文叢》第1卷第4號,1937年6月15日。終于在西南大后方,回敬了胡適的責難:“在抗戰(zhàn)發(fā)生以前,關于新詩已有了一個值得注意的輿論。一般人都說新詩難懂,據(jù)說第一個寫白話詩的人——胡適,就常常吵著他讀不懂一些青年人的詩,他的意思是說:‘你們寫得不行?!聦嵞厥撬约翰恍校略娤蚯白吡撕脦撞?,他沒有跟著走,因此落在后面,莫名其妙了?!?何其芳:《詩歌雜論——抗戰(zhàn)發(fā)生以前的新詩》,《川東文藝》第13號,1938年5月2日。重慶三峽學院李朝平先生新發(fā)現(xiàn)《川東文藝》載何其芳佚文數(shù)篇,經(jīng)解志熙先生轉(zhuǎn)詢,李朝平先生同意筆者使用新發(fā)現(xiàn)文獻,在此鄭重說明并表誠摯謝意。對京派-現(xiàn)代派反戈一擊,因為這種詩“不能訴諸理智,也找不出情感,只有一些頹廢的感覺”,直言“敵人的大炮把大多數(shù)人驚醒了,也替詩歌打出了一條寬闊的道路”。2何其芳:《詩歌雜論——抗戰(zhàn)發(fā)生以前的新詩》,《川東文藝》第13號,1938年5月2日。何其芳為新詩找到的“寬闊的路”,是像蘇俄的愛倫堡、馬雅可夫斯基那樣“深入而且勇敢的生活在現(xiàn)實世界里面”,“獲得一個健全的人生觀和宇宙觀”,作大眾能看懂、配合偉大的民族解放戰(zhàn)爭的詩。3何其芳:《論文學的用途》,《川東文藝》第6號,1938年3月14日。

梁宗岱在1936年2月14日《大公報·詩特刊》上刊發(fā)了馮至譯里爾克的《給一個青年詩人的信》,并在文末跋語中摘引“向內(nèi)心走去,探索那要你寫的原因,考察它的根是不是種在你心底深處”,順便諷刺胡適、梁實秋和左翼詩人,“在一個充滿了革命(?)空氣和‘常識主義’的文壇里提出這樣的勸告不是沒有危險的,因為最低限度也要被前者罵為‘沒落的個人主義’,后者罵為‘搗鬼!弄玄虛!’”梁宗岱看到了“向內(nèi)心走去”“向內(nèi)轉(zhuǎn)”的趨勢,但沒有認識到里爾克“向內(nèi)走”所蘊含的“向外走”的意向。梁氏偏于“音節(jié)”“形式”建設的“純詩”觀念及化合禪道“冥合”心法的象征詩法,對新詩根本問題的幫助很有限,反倒容易誤導詩人迷失在遠離現(xiàn)實的神秘古意中。

倒是資深詩人馮至,經(jīng)由里爾克,深刻地領悟了好詩從何而來的精義:“你要像一個原人似的去練習去說你所見,所體驗,所愛,以及所遺失的事物……用你環(huán)境的事物,夢中的影像,記憶里的對象來表現(xiàn)自己?!?里爾克:《給一個青年詩人的信》,馮至譯,《大公報·詩特刊(天津)》1936年2月14日第93期。馮至分享自己的心得,“一般人說,詩需要的是情感,但是里爾克說,情感是我們早已有了的,我們需要的是經(jīng)驗:這樣的經(jīng)驗,像是佛家弟子,化身萬物,嘗遍眾生的苦惱一般”?!拔覀儽仨氂^看許多城市人物,我們必須認識動物,我們必須感覺鳥是怎樣飛翔,知道小小的花朵在早晨開放時的姿態(tài)。我們必須能夠回想:異鄉(xiāng)的路途,不期的相遇……”1馮至:《里爾克——為十周年祭日作》,《新詩》第3期,1936年12月。這種“詩的經(jīng)驗”即帶有一種強烈的精神意向性,沉淀感情,匯通萬有,將封閉的自我意識導向日常、現(xiàn)實,找到一個最終的安頓之所。這其實是在力圖克服一些象征派-現(xiàn)代派詩人延續(xù)浪漫主義感傷低徊,在小我的情緒里單向沉迷的偏失。事實上,馮至當年對中國的象征派-現(xiàn)代派詩風同樣很不滿,所以他雖然被戴望舒拉去擔當該派的《新詩》雜志之編委,卻沒有給該刊寫過一首詩,而只發(fā)表了《里爾克——為十周年祭日作》,鄭重地推介上述里爾克的生活態(tài)度和詩學態(tài)度——這其實是馮至專門針對中國的象征派-現(xiàn)代派詩人生活經(jīng)驗和體驗狹窄膚淺之病而發(fā)的針砭之言。

在“胡適之體”和“看不懂的新文藝”的持續(xù)論爭中,胡適、絮如、梁實秋以至于任鈞等人對象征派-現(xiàn)代派詩風的批評,其要旨也大抵如是,只是他們未能像朱光潛說得那樣簡潔圓通,更不如馮至借里爾克之口說得那么深入懇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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