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秋白是中國共產黨早期主要領導人之一,偉大的馬克思主義者,卓越的無產階級革命家、理論家、宣傳家;同時,他還是一位才華橫溢的詩人和哲人,他在就義前曾寫下《多余的話》:“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他一生坦蕩、真誠、沉重又悲情。江蘇省昆劇院創(chuàng)編的革命題材昆劇《瞿秋白》,可以說回答了他的問題,如同他走向刑場時莊嚴演唱自己翻譯的《國際歌》,知秋白者,唯全世界受苦的人。作為第十三屆中國藝術節(jié)暨第十七屆文華獎參評劇目,一直期待能在天津劇場欣賞該劇,怎奈因疫情防控要求,臨時取消線下演出改為線上直播,筆者仍如期靜候。
該劇用幽雅婉轉的古老昆曲來演繹紅色題材,是江蘇省昆劇院近三十年來創(chuàng)排的首部革命題材現代劇目,也是一次大膽的嘗試。如何創(chuàng)作好、塑造好、演繹好瞿秋白這個人物至關重要,既要秉持“南昆正宗”的傳統(tǒng)范式理念,又要“以形寫神”的塑造一位革命英魂,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要想出彩,關鍵在于文本創(chuàng)作和演員表演,抓住這兩點也就抓住了該劇的魂。
設計巧妙? ? 莊諧張弛
昆劇《瞿秋白》是在尊重史實的基礎上,以創(chuàng)作者的主觀視角對歷史事件、歷史人物進行新的詮釋和再創(chuàng)造,以大事不虛、小事不拘的創(chuàng)作原則呈現于舞臺。編劇羅周有較高的文學藝術功底,她斟酌古今,綜合南北,用詞精妙,句式優(yōu)美,在劇情編排架構上用了一番心思。全劇由《溯源》《秉志》《鐫心》《取義》四折組成,每一折戲又分為“晝”和“夜”兩部分。“晝”以瞿秋白被捕為切入點,在獄中他與敵人正面交鋒,面對宋希濂、王杰夫的輪番勸降,他始終堅持信仰,對黨忠誠,舍生取義?!耙埂眲t以幻境或回溯的手法,展現瞿秋白的內心世界。編劇巧妙地設計了“五個夢”:一為瞿秋白夢母,他感嘆多年來與母親“挽斷羅衣隔泉壤”;二為魯迅夢秋白,兩位摯友“悲莫悲兮生別離”;三為楊之華夢夫,回想與秋白在一起的日子,其一顰一笑,一舉一動仿若昨日,秋白臨終前為她篆刻的一枚“愛”字連理印,讓兩人心相悅,情相依;四為宋希濂夢殺秋白,瞿秋白被槍決之后,宋希濂受到良心和公義的拷問,在質與詢的內心審判中,他發(fā)出了“這一天不是我等審判了他,是他審判了我等,不是我等處決了他,是他處決了我等”之語。劇中“四夢”呈現的親情、友情、愛情,甚至“敵情”,均描寫的細致入微。五為瞿秋白夢境,是全劇的高潮,也是妙筆之處,揭示即將走向刑場的瞿秋白視死如歸、大義凜然的浩然正氣。1935年6月17日晚,在瞿秋白就義前夜,他夢行小徑中,夕陽明滅,寒流幽咽,如置仙境。翌日他讀唐人詩,忽見“夕陽明滅亂流中”句,故此,寫下了絕筆詩《偶成》:“夕陽明滅亂山中,落葉寒泉聽不窮。已忍伶俜十年事,心持半偈萬緣空?!碑斎绱嘶磉_的瞿秋白呈現在觀眾面前時,怎能不讓人由衷的敬仰和欽佩。
全劇始終在“晝”“夜”交織中變換,莊諧張弛,調停得當。比如第一折白天瞿秋白被敵人提審,與宋希濂一番對話是“張”;夜晚瞿秋白獨處牢房回憶過去,思念母親則為“馳”。第二折笑面虎王杰夫的“笑”和隨從的插話為“諧”;瞿秋白斥責國民黨和王杰夫為“莊”。再有瞿秋白與王杰夫“以棋論道”,王杰夫千方百計威逼利誘是“張”;瞿秋白不為所動,以棋贏敵為“馳”。第三折宋希濂向瞿秋白宣布判決書是“張”;瞿秋白拿著判決書冷靜回答“好好,我可以好好睡覺了”為“馳”。面對親人、摯友,以及與敵人對峙過程中,編劇讓人物之間的情感糾葛始終處于張弛有度狀態(tài),從而在昆曲傳統(tǒng)審美樣式與時代主旋律中尋找到融洽的平衡點,探索出一條古老戲曲如何表現現實題材的新路徑。
舞臺簡潔? ? 表演精湛
從劇本文學的創(chuàng)作構思到搬上舞臺的過程中,劇院始終把對傳統(tǒng)舞臺表演藝術的繼承與開掘作為追求目標和創(chuàng)作理念。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舞美設計傾向簡潔而凝練,通過視覺沖擊來營造舞臺效果,利用空間轉換、光影交錯在幕布上的變幻凸顯氣氛,與人物性格、心理、情緒形成鮮明的對照。舞臺調動分塊布局,前實后虛,虛實相間。前場實景,一桌二椅或左右放置,或左為審訊室右為囚室,兩塊詩性、高調的黑白幕布構成兩道墻,代表著“晝”“夜”,讓瞿秋白在空靈的晝夜中面對敵人,思念親人,任情感宣泄,思緒縹緲。而在表現瞿秋白與楊之華過往相敬相愛時,舞美設計又是溫馨、雅致的,就像一幅寫意畫,留白的舞臺上只有一簾一桌一瓶一束梅,就像他們的生活,簡樸而充滿詩意。后場虛景則多以幕布投影形式呈現,如瞿氏宗祠、刑場。
要想支撐起這部大戲,除了編劇一度創(chuàng)作外,還體現在導演構架,音樂、舞美、燈光設計,以及演員表演等二度、三度創(chuàng)作。創(chuàng)作團隊通力合作,最終完成了這部詩劇般的舞臺劇目?!饿那锇住愤@部作品鮮明地體現了文學與舞臺的緊密結合,特別是在唱腔方面,音樂設計人員不僅整體把握了昆曲的風格和特質,嚴格遵守昆曲曲牌體音樂結構的特點,采取依曲填詞的方法,盡量適應傳統(tǒng)昆曲音樂的結構模式和曲牌規(guī)范,同時又兼顧昆曲現代戲的唱念節(jié)奏,為演員舞臺表演發(fā)揮提供了余地。
這出戲演員不多,因劇中人物性格各異,故而塑造的形象也各不相同。例如周鑫飾演的宋希濂,幾乎起到串場的作用,由于他曾是瞿秋白的學生,在情感上對老師夾雜著一種尊敬,他的內在性格和外在態(tài)度始終處于矛盾之中,既要保持軍人形象,又要按上峰要求完成勸降任務,對這個人物的拿捏,演員把握的恰到好處,沒有“逼”只有“勸”。孫晶飾演的反面人物“笑面虎”王杰夫,“笑”是他一個形象標志,大笑、微笑、奸笑、嘲笑……在他臉上表現無遺,他是用笑來掩飾內心不安,也是用笑拉近自己與瞿秋白的距離,沒想到瞿秋白并不買賬,于是他只能用笑化解自己的尷尬。錢偉飾演的陳建中,在劇中只是一個小人物,扮演王杰夫的副手,雖出場不多,卻以“丑”角亮相。在《秉志》這場戲中,有一段王杰夫與瞿秋白下棋的場面,如果單憑二人對弈、交鋒,舞臺色彩就顯得單調,而錢偉以傳統(tǒng)“小花臉”表演方法來刻畫陳建中,為這出戲起到調色的作用。
最值得一提的是施夏明飾演的瞿秋白,可謂在傳統(tǒng)昆曲程式運用與現代生活節(jié)奏融合上做到了有機結合。俗話講:“四兩唱,千斤念?!笨梢娔畎自趹蛑兄陵P重要。論念白,在不同的規(guī)定情景中,施夏明的念白變換有別,既保留傳統(tǒng)昆曲的韻白節(jié)奏,又不失現代生活的動作節(jié)拍,其關鍵是處理好語速,使其更接近于當代人的語速語感,與觀眾心理節(jié)奏相吻合。面對母親、妻子與魯迅先生時,瞿秋白是放松的、自在的,念白也更松弛,語速偏緩,力度較輕;面對宋希濂時,瞿秋白是堅定的、坦然的,念白語速力道不強,但鏗鏘有力;面對王杰夫時,瞿秋白是爭鋒相對的,念白語速偏快,節(jié)奏緊密,力度更強,像連珠炮一樣砸向王杰夫。論表演,在不同的場景中,他的動作是優(yōu)美和諧的。例如《鐫心》一折,他與楊之華的戲份較為豐富,圍繞夫妻二人依依不舍的特定情境,在昆曲經典曲牌【醉扶歸】【皂羅袍】伴奏下,導演設計了一套對稱的造型以及合盤動作,充分體現了昆曲載歌載舞、逢歌必舞的藝術特色。論演唱,施夏明對唱腔節(jié)奏和力度把控適度,在塑造瞿秋白時更多地使用真聲,而非假聲,以凸顯他的堅毅、冷靜、沉著。
劇尾“取義”一場是全劇的魅點,其中有兩個環(huán)節(jié)印象最深,一是他用中文和俄文高唱《國際歌》,起初歌聲低回婉轉,繼而響徹云霄。二是他告誡劊子手自己不能屈膝而死,于是他緩慢、安詳地坐在灑滿花瓣的地上,他沒有振臂高呼,而是發(fā)自肺腑、擲地有聲地發(fā)出“中國共產黨萬歲!共產主義萬歲!”瞿秋白生如夏花紛燦爛,死似秋葉意自恬。
楊秀玲:天津市藝術研究所研究員
責任編輯:蔣國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