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善國
北宋神宗熙寧四年(1071),蘇軾出任杭州通判,次年監(jiān)試杭州科場,《試院煎茶》一詩即作于此期間。詩中寫道:“蟹眼已過魚眼生,颼颼欲作松風(fēng)鳴。蒙茸出磨細珠落,眩轉(zhuǎn)繞甌飛雪輕。銀瓶瀉湯夸第二,未識古人煎水意。君不見昔時李生好客手自煎,貴從活火發(fā)新泉。又不見今時潞公煎茶學(xué)西蜀,定州花瓷琢紅玉。我今貧病??囵?,分無玉碗捧蛾眉。且學(xué)公家作茗飲,磚爐石銚行相隨。不用撐腸拄腹文字五千卷,但愿一甌常及睡足日高時?!保ā稏|坡七集》卷三)這首著名的茶事詩,為陶瓷史留下了一段公案。“定州花瓷琢紅玉”一句的具體涵義,自南宋至清代的蘇詩注家們都沒有給出明確的答案,古陶瓷界均認同其指定州瓷器,所作的五種不同的解讀,可以概括為定窯紅瓷說、定窯白瓷紅色茶湯說、定窯白瓷及玻璃茶盞說、定瓷堅硬可試真玉說以及木炭瓷銚說。雖說“詩無達詁”,文學(xué)作品不是說明文般客觀翔實的紀(jì)事,但其中牽涉到的具體的“物”,還是應(yīng)該回歸到作品的時代背景與語境,結(jié)合考古發(fā)現(xiàn),作較為貼切的詮釋。本稿擬對諸說逐一辨析,并對較具合理性的定窯紅瓷說做進一步論證。
一 定窯白瓷紅色茶湯說辨析
此說1936年由日本學(xué)者中尾萬三提出,他認為《試院煎茶》詩中“今時潞公煎茶學(xué)西蜀”的西蜀茶法乃中唐陸羽舊法,《茶經(jīng)》里記載“邢州瓷白,茶色紅”,以定州白瓷盛西蜀茶法的茶湯,則茶色紅,故可用雕琢的紅玉來形容。不過,宋人以茶色白為貴(甚至以茶色綠為不可理解),即使是西蜀之茶,文獻記載其色或白或綠,而無茶色紅的記載。范鎮(zhèn)《東齋記事》卷四說:“蜀之產(chǎn)茶凡八處,雅州之蒙頂、蜀州之味江、邛州之火井、嘉州之中峰、彭州之堋口、漢州之楊村、綿州之獸目、利州之羅村。然蒙頂為最佳也。其生最晚,常在春夏之交。其芽長二寸許,其色白,味甘美,而其性溫暖,非他茶之比……其次羅村,茶色綠,而味亦甘美。”南宋吳曾《能改齋漫錄》卷一五《方物》記:“茶之貴白,東坡能言之。獨綿州彰明縣茶色綠。”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四六引《三山老人語錄》:“范文正公詩云,黃金碾畔綠塵飛,碧玉甌中翠濤起。茶色以白為貴,二公皆以碧綠言之,何邪?”至于西蜀煎茶的特點,是加入姜、鹽,而與茶色無關(guān)。鄒浩《次韻仲孺見督烹小團》詩:“方欲事烹煎,姜鹽以為使(自注:蜀人煎茶之法如此)。”(《鄒忠公集》卷三)蘇軾詩《寄周安孺茶》:“姜鹽拌白土,稍稍從吾蜀?!薄洞雾嵵芊r惠石銚》記:“姜新鹽少茶初熟,水漬云蒸蘚未干。”另一首《和蔣夔寄茶》寫道:“老妻稚子不知愛,一半已入姜鹽煎。人生所遇無不可,南北嗜好知誰賢?!蓖跏髮Υ嗽姷淖⑨屢舱f:“師姜鹽煎茶,亦蜀中舊俗?!保ā对隹U鯛钤⒎诸悥|坡先生詩》卷一三)因此,無論從西蜀煎茶之法,還是從茶湯顏色,文潞公(文彥博)都不太可能復(fù)原出三百多年前陸羽煎茶所獲得的丹紅之色。
二 定窯白瓷及玻璃茶盞說
謝明良認為“定州花瓷琢紅玉”是將定窯帶有花紋的白瓷器(圖1)與紅色玻璃茶盞對舉。他根據(jù)蘇東坡的《藥玉盞》詩,推測“紅玉”為紅色的玻璃茶盞可能性大(《“定州花瓷琢紅玉”非定窯紅瓷辨》,《陶瓷手記—陶瓷史思索和操作的軌跡》,臺北石頭出版公司,2008)。雖然玻璃(琉璃)器在宋代文獻中記載頗多,但作為飲食器具的玻璃器,都是作為飲酒或饌食之用(更多的是用來盛放香水)。李埴《皇宋十朝綱要》記:“先是,蔡京嘗以大食國琉璃酒器獻皇太子。”陸游詩《凌云醉歸作》:“玻璃春滿琉璃鐘(自注:玻璃春,眉州酒名),宦情苦薄酒興濃?!保ā秳δ显姼濉肪硭模┟显稀稏|京夢華錄》卷四載:“吾輩入店,則用一等琉璃淺棱碗,謂之‘碧碗,亦謂之‘造羹,菜蔬精細,謂之‘造齏,每碗十文?!碧K軾詩中“規(guī)摹定州瓷”的“藥玉”器,即使被謝明良解釋為鉛玻璃,也都是酒杯或酒船。雖然程大昌《演繁露》卷三記載“番琉璃”(外國玻璃),“雖百沸湯注之,與瓷銀無異,了不損動”。但以玻璃為茶盞,既不符合宋人飲茶習(xí)慣,在宋代文獻中也找不到蛛絲馬跡。
三 木炭瓷銚說
此說近年由白楊、霍成偉提出,認為紅玉是燃燒的木炭,花瓷應(yīng)是定窯白釉“茶銚”(參《新解“定州花瓷琢紅玉”》,《中國港口》2020年增刊第2期)。雖然窯址發(fā)掘中出土過宋代瓷銚,但文獻并無這一時期瓷銚的記載。宋人煎茶重石銚,李綱《石銚》詩:“誰刳蒼玉事煎烹,形制深寬潔且輕。觱沸未看浮蟹眼,颼飗先聽起松聲。龍頭豕腹徒嘲誚,鐵澀銅腥費挈擎。多病文園苦消渴,煮泉瀹茗正須卿?!保ā读合肪矶堉笼垺额}白沙驛》:“山泉釀酒力偏重,石銚煎茶味最真?!保ā督〖肪硪话耍┨K軾本人也是推崇石銚的,他的《次韻周穜惠石銚》寫道:“銅腥鐵澀不宜泉,愛此蒼然深且寬。蟹眼翻波湯已作,龍頭拒火柄猶寒?!鼻摇对囋杭宀琛吩姳旧砭脱悦鳌按u爐石銚行相隨”,怎么可能會用瓷銚呢?另此說謂“琢”字形容“瓷銚”年長日久受炭火的炙烤,“琢”字這一新鮮用法,在宋代文獻中實在找不出類似的例子。
四 定瓷堅硬可試真玉說
謝明良首倡此說(《“定州花瓷琢紅玉”非定窯紅瓷辨》,《大陸雜志》1987年第74卷第6期),此后劉毅(《“定州花瓷琢紅玉”辨》,《收藏家》1995年第2期)、申獻友(《談定窯紅瓷》,《文物春秋》2000年第4期)也都表達了相近的意見。主要依據(jù)是蘇軾本人的一段記載:“今世真玉至少,雖金鐵不可近,須沙碾而后成者,以為真玉矣,然猶未也,特珉之精者。真玉須定州瓷芒所不能傷者,乃是云。問后苑老玉工,亦莫知其信否?!保ā稏|坡志林》卷四)不過《試院煎茶》通篇都在講茶事,中間忽然轉(zhuǎn)到以瓷器試真玉,如果不是蘇東坡借此委婉地宣示“試玉要燒三日滿,辨材須待七年期”(白居易《放言五首》)的試院選材的原則,不是他在曲折地表達其反對王安石新法的“莫嗟天驥逐羸牛,欲試良玉須猛火”(蘇軾《送蔡冠卿知饒州》)的意志,則不免顯得突兀,與整體詩意捍格。
五 定窯紅瓷說
陶瓷專書將“定州花瓷琢紅玉”解釋為定窯紅瓷,較早的為嘉慶年間成書的《景德鎮(zhèn)陶錄》:“東坡《試院煎茶》詩云,定州花瓷琢紅玉。蔣記云,景德鎮(zhèn)陶器,有饒玉之稱,視真定紅瓷足相競。則定器又有紅者,間造紫定、黑定。然惟紅、白二種,當(dāng)時尚之?!?982年出版的《中國陶瓷史》亦持此論。前列一至四諸說,都是對此論的質(zhì)疑。其實早在南宋時期,就已有人將“定州花瓷琢紅玉”理解為定窯紅瓷器。白玉蟾《茶歌》:“蟹眼已沒魚眼浮,刮刮松聲送風(fēng)雨。定州紅玉琢花瓷,瑞雪滿甌浮白乳……東坡深得煎水法,酒闌往往覓一呷?!保ā渡锨寮肪砣┟鞔跏镭懙脑姟靶炻勑费弁虑屙?,陡覺雀舌流芳馨。定州紅瓷玉堪妒,釀作蒙山頂頭露”(《弇州續(xù)稿》卷一一《醉酒軒歌為詹翰林東圖作》),明末清初顧景星的詩“更夸定瓷紅琢玉,漢文園令渴勝饑”(《初夏竹塢看內(nèi)子烹陽羨茶和子瞻韻》,陳維崧《篋衍集》卷八),也都是相同的意思。而南宋許開《水仙花》詩“定州紅花瓷,塊石藝靈苗。方苞出水仙,厥名為玉霄”(陳景沂《全芳備祖》前集卷二一),更是定窯紅色花瓷的明確記載。因此,蘇軾“定州花瓷琢紅玉”詩句,與邵伯溫《邵氏聞見錄》(卷二載“仁宗一日幸張貴妃閣,見定州紅瓷器。帝怪曰:‘安得此物?妃以王拱辰所獻為對。帝怒曰:‘嘗戒汝勿通臣僚饋遺,不聽何也?因以所持柱斧碎之。妃愧謝,久之乃已”。)、南宋周煇《清波雜志》(卷四載“煇出疆時,見虜中所用定器,色瑩凈可愛。近年所用,乃宿泗近處所出,非真也。饒州景德鎮(zhèn),陶器所自出,于大觀間窯變,色紅如朱砂,謂熒惑躔度臨照而然。物反常為妖,窯戶亟碎之。時有玉牒防御使,年八十馀,居于饒,得數(shù)種,出以相示云:‘比之定州紅瓷器,色尤鮮明?!保┮约笆Y祈《陶記》(“景德陶,昔三百馀座。埏埴之器,潔白不疵。故鬻于它所,皆有饒玉之稱。其視真定紅瓷,龍泉青秘,相競奇矣。”)相似,都應(yīng)是定窯紅釉瓷器的文獻證據(jù)。
從陶瓷工藝技術(shù)的角度來說,中國古代瓷器的紅釉和紅彩,只有鐵紅、銅紅和金紅三種(參張??怠吨袊盘沾傻目茖W(xué)》,上海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2000),金紅出現(xiàn)于清代康熙時期,銅紅釉、彩試燒于唐代長沙窯,廣西永福窯宋代有部分高溫銅紅產(chǎn)品,金代鈞釉瓷器上較多使用了銅紅,元代景德鎮(zhèn)窯始燒造出成熟的銅紅釉和釉里紅并在明清時期流行。以鐵為著色劑的礬紅彩(紅綠彩)出現(xiàn)于金代末年,而礬紅釉明代才普遍出現(xiàn)。從陶瓷工藝以及考古發(fā)現(xiàn)兩個角度來說,北宋定窯的紅瓷,都難以與高溫的銅紅(鈣釉系統(tǒng))、低溫的鐵紅(礬紅,鉛釉系統(tǒng))相聯(lián)系。宋人言之鑿鑿的定州紅瓷、紅花瓷,如果不是偶然窯變的高溫銅紅,則應(yīng)從這一時期包括定窯在內(nèi)的北方窯場普遍燒造的高溫鐵系醬釉瓷器中尋找線索。
蔡襄《茶錄》記載:“(茶盞)茶色白,宜黑盞,建安所造者紺黑,紋如兔毫,其坯微厚,熁之久熱難冷,最為要用。出他處者,或薄或色紫,皆不及也?!泵穲虺颊f“兔毛紫盞自相稱”(《宛陵先生文集》卷五六《次韻和永叔嘗新茶雜言》);劉敞說“銀瓶撥醅酒,紫碗雙井茶”(《公是集》卷一二《過圣俞飲》);張耒說“朝涼已覺飯有味,紫碗新茶如潑乳”(《柯山集》卷二七《曹輔》);蘇軾也提到“銀瓶瀉油浮蟻酒,紫碗鋪粟盤龍茶”(《興龍節(jié)侍宴前一日微雪與子由同訪王定國小飲清虛堂》),這些記載提示,“出他處者”的紫色瓷盞,雖然比不上建窯盞,但也屬北宋時期廣泛使用的茶器。這里的紫色,顯然不是康熙后期才出現(xiàn)的以金紅和鈷藍配置而成的標(biāo)準(zhǔn)的紫色釉,而是指醬釉而言。至于定窯醬釉瓷器(圖2、3、4),其色調(diào)差異很大,除大多數(shù)為較淺的醬黃色外,還有醬紅、醬紫等,并存在大量的窯變現(xiàn)象(參穆青《定瓷藝術(shù)》,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故宮博物院1950年調(diào)查澗磁村定窯址時,采集到的醬釉標(biāo)本中有的就呈現(xiàn)紅色(參中國硅酸鹽學(xué)會編《中國陶瓷史》,文物出版社,1982)。這種紅釉定器,是燒造醬釉時偶然形成的,所以《清波雜志》才說它不如景德鎮(zhèn)窯變?nèi)缰焐暗募t瓷色澤鮮明,但在當(dāng)時來說,仍屬于罕見的珍奇之物,否則王拱辰怎么可以拿它來貢獻宋仁宗的寵妃張貴妃呢?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xué)重點研究基地重大項目“中國東北及鄰境地區(qū)古代陶瓷的流通與消費研究”(項目號:22JJD780007)階段性成果。
(作者單位:吉林大學(xué)考古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