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婕
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張恨水可謂是擁有最多讀者的作家之一,其最暢銷的小說為《啼笑因緣》。張恨水談及《啼笑因緣》的銷量時曾說道:“《啼笑因緣》的銷數(shù),直到現(xiàn)在,還超過我其他作品的銷數(shù)?!盵1]實際上,這部小說不僅在民國時期擁有龐大的讀者群,其后亦借助影視改編的方式為人們所熟知。從1930年小說《啼笑因緣》問世,到2004年電視劇《啼笑因緣》播出,70余年來,該小說共被影視改編15次。整體來看,《啼笑因緣》與影視改編的研究大體上是從三個方面進行分析的:一是以史料為基礎,以20世紀30年代的電影攝制“雙胞案”為中心,還原事件的始末;二是將原著和改編本進行比較,對比兩者之間的異同,既加深對原著的理解,也呈現(xiàn)出不同時代對《啼笑因緣》的解讀;三是從傳播學視角分析小說《啼笑因緣》及其影視改編作品引發(fā)傳播熱潮的原因,梳理小說《啼笑因緣》創(chuàng)作、改編和傳播的軌跡。上述研究基本上立足于單一改編本與原著的比較,探究小說《啼笑因緣》其受影視改編青睞原因的論文較少??疾煨≌f《啼笑因緣》的可改編性,能更為豐富全面地揭示《啼笑因緣》與影視改編的關(guān)系。《啼笑因緣》之所以能夠如此迅速地被改編,除了小說造成的市場轟動引起影視公司的注意外,更重要的是小說本身具有極強的可改編性。從敘事角度來看,小說的故事戲劇性極強、人物表演性十足和場景可視性明顯。
從主流電影來看,戲劇性是推動電影情節(jié)發(fā)展的重要因素?!短湫σ蚓墶分v述富家公子樊家樹赴京考試,在天橋偶遇大鼓書藝人沈鳳喜,兩人一見鐘情。隨后,在跳舞場樊家樹遇到與沈鳳喜擁有同樣面孔的摩登女郎何麗娜,何麗娜對樊家樹一見傾心。此外,江湖義俠關(guān)壽峰、關(guān)秀姑父女與樊家樹在天橋相識,并結(jié)下莫逆之交。后因軍閥劉將軍貪慕沈鳳喜的美色,將其強行帶走,幾位主角的人生交纏在一起,命運都發(fā)生了重大轉(zhuǎn)折?!短湫σ蚓墶饭适碌膽騽⌒灾饕w現(xiàn)在三個方面:
首先,張恨水把沈鳳喜和何麗娜設計成為擁有相同面孔、不同性格的女性角色,制造戲劇性。雖然她們擁有同樣美麗的容顏,但是她們卻具有截然不同的性格特征和成長經(jīng)歷。沈鳳喜生于窮困人家,年少時便開始跟隨其三叔在天橋賣唱,以此賺錢養(yǎng)家。盡管生活窘迫,但她依然是一個溫柔可愛、善解人意和純真無邪的姑娘。樊家樹在天橋邂逅沈鳳喜之時,正是被她身上這種氣質(zhì)所吸引。而小說的另一個女主角何麗娜則是財政廳廳長之女,自幼嬌生慣養(yǎng),人生一帆風順,由此養(yǎng)成了刁蠻任性的蠻橫脾氣。在何麗娜初遇江南富家公子樊家樹之后,她被樊家樹謙謙公子的風度所吸引,便上演了一場貴族小姐“求愛記”。實際上,從樊家樹的立場來看,沈鳳喜和何麗娜代表著他心目中完美女性的不同特質(zhì),前者代表純真美好,后者代表權(quán)利、財富及善良、上進。在小說前半部,樊家樹選擇了沈鳳喜,也就是選擇了女性純潔無瑕的生命狀態(tài)。隨著沈鳳喜被金錢誘惑,半推半就地嫁給了劉將軍之后,她生命中的純真美好受到玷污。而何麗娜恰恰相反,在小說伊始,她雖然具有蠻橫無理的性格缺點,但在愛情力量的牽引下她逐步完善了自己的性格,蛻變成為知書達禮、思想進步的新時代女性。相對于人格受到貶損的沈鳳喜來說,何麗娜完成了人格的升華,她最終以一種完美的女性姿態(tài)站在樊家樹身邊。而人格受到污損的沈鳳喜走向了滅亡。由此可見,小說的戲劇性張力就存在于人物形象的相同、性格各異、背景差異和命運的反轉(zhuǎn)之中。
其次,小說通過樊家樹、沈鳳喜和何麗娜三個角色建立了一個穩(wěn)定的三角關(guān)系,并由此衍生出一個復雜的關(guān)系網(wǎng),本來人生毫無交集的沈鳳喜、何麗娜和關(guān)秀姑因為對樊家樹的愛,她們的命運被牽扯到一起。沈鳳喜和何麗娜因為長相相似,她們與樊家樹之間鬧出許多啼笑皆非的愛情故事。沈鳳喜在被劉將軍擄走后,樊家樹央求關(guān)秀姑和何麗娜營救沈鳳喜,智斗劉將軍。何麗娜的愛慕者軍人沈國英是劉將軍的部下,沈國英對何麗娜愛而不得,因此,將感情轉(zhuǎn)移至沈鳳喜??梢?張恨水通過巧妙的人物安排,使小說中的不同人物之間存在著或顯或隱的聯(lián)系,如以樊家樹為中心,不同主角之間構(gòu)成“小三角關(guān)系”,與此同時,不同的“小三角”組合在一起成為一個“大三角”,即所有的主要人物之間亦形成一個穩(wěn)定的三角關(guān)系。作者編織出一張精巧的人物關(guān)系網(wǎng),形成了強烈的戲劇性張力,具體人物關(guān)系如圖1所示:
圖1 《啼笑因緣》人物關(guān)系
最后,小說采用了“言情+武俠”的寫作方式,兩種類型的結(jié)合使小說戲劇性倍增。其中,言情色彩比較濃郁的部分是由沈鳳喜的一張照片引發(fā)的愛情風波。沈鳳喜將照片作為定情信物贈送給樊家樹,而照片又被沈鳳喜的情敵何麗娜有意拿走。這張照片被雙方家長意外發(fā)現(xiàn)后,他們誤以為樊家樹與何麗娜定情。照片見證了樊家樹與沈鳳喜、何麗娜三人之間啼笑皆非的愛情姻緣。后來,這張照片經(jīng)由何麗娜母親之手落到她的愛慕者沈國英手中,并直接促成沈國英與沈鳳喜的緣分,這也從某種意義上見證了男女主角愛而不得的啼笑因緣。這張照片實際上是整部小說的愛情故事的線索和物證,見證了主角的愛情和命運,也增加了小說的戲劇性張力。除言情之外,小說還融入了武俠色彩。集中表現(xiàn)在江湖藝人關(guān)壽峰和關(guān)秀姑父女身上,他們除了有過人的武藝和才智,還有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江湖義氣。他們在沈鳳喜落入劉將軍虎口之時,夜探將軍府,準備營救沈鳳喜。后來,關(guān)秀姑為了替樊家樹報仇,假意答應劉將軍給他做妾室的要求,并在新婚之夜刺殺了“新郎官”劉將軍,最終她既成功地為樊家樹和沈鳳喜報了私仇,又替百姓鏟除了惡霸劉將軍,展現(xiàn)了一代俠女風范,增添了小說的戲劇性色彩,使其“成為帶有傳奇色彩的愛情故事”[2]。
張恨水除了關(guān)注故事的戲劇性之外,他還特別關(guān)注人物的表演性。張恨水時常通過觀看電影的方式尋找刻畫人物的方式,正如其長孫張紀所回憶,1927年3月,張恨水在北平中央影院觀看《愛之花》后,為影片中女演員克羅爾的精湛表演所折服,并認為電影的白描手法使用巧妙得當,對其小說創(chuàng)作大有啟發(fā)[3]?!短湫σ蚓墶啡宋锏谋硌菪苑浅C黠@,集中體現(xiàn)在面部表情、動作姿勢和人物語言等方面。這種鮮明的表演性具有電影劇本的風格,對演員的指導性很強,非常適合電影劇本改編。
從面部表情來看,張恨水擅長用簡潔的線條勾勒出層次分明、動感十足的人物表情,這些表情傳神地將人物的內(nèi)心感受外化出來,比如,沈鳳喜初見樊家樹時的四次眼神描寫:一是“不住地向家樹渾身上下打量”[4]15;二是“她那一雙眼睛,不知不覺之間,就在家樹身上溜了幾回”[4]15;三是“目光卻在那深深的睫毛里又向家樹一轉(zhuǎn)”[4]16;四是“目不轉(zhuǎn)睛的只向家樹望著”[4]16。張恨水對沈鳳喜的第一次和第二次眼神描寫,傳達了她既對樊家樹好奇,又有少女的嬌羞之感。第三次眼神描寫,描繪出沈鳳喜在賣藝時對樊家樹的特別關(guān)注。第四次的眼神描寫是在樊家樹慷慨贈予她一塊大洋之后,刻畫了沈鳳喜夾雜著驚訝和感激的復雜情緒。通過四次差異性的眼神描寫,張恨水把沈鳳喜內(nèi)心深處的情感變化外化,同時將少女的好奇、嬌羞、驚訝和感激的情緒恰如其分地描繪出來。
從人物的動作姿勢來看,小說中的每個人物的一舉一動都十分貼合他們的性格和身份。人物動作是可表演的,甚至可以說,在拍攝電影時可以直接作為動作指導,指導演員表演。張恨水在《啼笑因緣》中刻畫了一個思想解放、作風西化、行動大膽的現(xiàn)代風格女性何麗娜。當她在跳舞場遇到舊友陶伯和夫婦的時候,也是她和樊家樹首次見面的時刻,然而她卻毫不客氣地坐在樊家樹身邊[4]23-24。當西崽為何麗娜斟滿啤酒的時候,何麗娜瀟灑自如地端起杯子大喝一口。與此同時,何麗娜動作爽利地翹起“二郎腿”。單就這一系列動作來看,何麗娜的行為舉止與舊式女子相比有著天壤之別。張恨水通過何麗娜第一次出場酣暢淋漓的動作描寫,淋漓盡致地展示了何麗娜的個性。此外,張恨水亦通過一組動作描繪了俠士關(guān)壽峰,描寫關(guān)壽峰在天橋賣藝的表演過程中的“提”“顛”“舉”“落”和“起”等一系列動作,展現(xiàn)了關(guān)壽峰超群的武藝,這同時也為關(guān)壽峰到將軍府營救沈鳳喜以及刺殺劉將軍埋下伏筆[4]6-7??梢?張恨水擅長以具有表演性的人物動作的展示來表現(xiàn)人物性格及推動劇情發(fā)展。
從人物語言方面來看,無論是小說中的主角還是配角,張恨水都賦予了他們鮮活的性格,并通過語言的方式貼切地反映出來。人物語言承載了思維和意識,思維和意識是抽象的,人物語言是具象的、可聽可感的,是具有表演性的。例如,在樊家樹初次拜訪關(guān)家的場景中,作者通過關(guān)秀姑與樊家樹的幾句對話,將關(guān)秀姑的性格特點鮮明地表現(xiàn)出來。當關(guān)秀姑看見一個衣著華麗的陌生男子時,她警惕且不客氣地詢問對方為何而來,并聲明這里是窮困人家居住地而非富人應來之處。然而,當她得知樊家樹是父親提過的朋友時,她轉(zhuǎn)而放下戒心,興奮地與樊家樹攀談,并在進屋之前就大聲呼喊父親,告知樊家樹來訪。關(guān)秀姑這種“未見其人,先聞其聲”的語言表演尤其能讓觀眾感受到她不拘小節(jié)、大大咧咧的性格特點。結(jié)合前面她的警惕和毫不客氣的語言風格,讀者可以感知到她喜怒形于色、愛憎分明和瀟灑利落的俠女風范。
除此之外,人物服裝造型也增強了人物的表演性。小說中的每個人物都穿戴著適合自己階層和性格的服裝,如沈鳳喜的“舊藍竹布長衫”、何麗娜的“蔥綠綢的西洋舞衣”、關(guān)壽峰的“紫花布汗衫”、關(guān)秀姑的“青布衣服”等。其中,讓人過目不忘的是沈鳳喜的三叔沈三弦的服裝:“身上穿的黑布夾袍,反而顯出一條一條的焦黃之色?!盵5]張恨水通過服裝,將沈三弦窮苦百姓的身份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出來。西美爾指出,服飾的風格反映所屬社會階層,風格的差異突顯階層差異[4]3。從人物服裝不同的質(zhì)地(布或綢)、款式(舊藍竹布或西洋舞衣)、新舊等方面,小說直接將人物之間的階層差異勾勒出來。
綜上,張恨水通過人物的神態(tài)、動作、語言、著裝等多個維度的描寫,將人物的性格、身份、心態(tài)以可表演的方式展現(xiàn)出來,如嚴獨鶴所言:“《啼笑因緣》……在文字中直顯出來,遂使閱者如親眼見著這許多人的行為,如親耳聽得這許多人的說話,使感覺有著無窮的妙趣。”[4]14該小說通過可表演的方式描繪人物,讓觀眾如同“親眼見著”這些人物,使小說更具有視覺性和可改編性。
除了人物的表演性外,張恨水還十分注重營造貼合人物身份和性格的生存環(huán)境。借助小說中人物的視角,張恨水將天橋、關(guān)壽峰家、沈鳳喜家、何麗娜家這些具有典型性的場景悉數(shù)地展現(xiàn)出來。一方面,作者精準地抓住了不同人物生存空間的特征,用可視化的場景塑造了典型人物所處的典型環(huán)境;另一方面,這些高度可視化的場景參與了人物命運的敘事。而因為小說中的場景具有可視化的特性,所以幾乎可以直接運用于影視的場景布置。
其一,張恨水既有“全景式”的宏大公共空間敘事,展現(xiàn)小說的時代背景和社會面貌,又有“特寫式”的密閉的私人空間描寫,展示人物的生存環(huán)境。例如,樊家樹初次到天橋消遣,張恨水以樊家樹的視角刻畫了一個底層群體的娛樂場所——天橋:“有唱大鼓書的,有賣解的,有摔跤的,有弄口技的,有說相聲的。左一個布棚,外面圍住一圈人;右一個木棚,圍住一圈人?!盵4]5通過描寫天橋這一大眾娛樂場所,小說生動地展現(xiàn)出20世紀二三十年代北平百姓的休閑生活狀態(tài)。多種多樣的戲耍玩意在這個大眾娛樂休閑空間——天橋里紛紛登場,各自為營,好不熱鬧。這種白描手法下的“場景布置”將小說中主要人物生存的時代和社會真實地再現(xiàn)出來,也為整個小說的故事發(fā)展奠定了現(xiàn)實主義的基調(diào)。除了宏觀的大場面描寫,張恨水還擅長“布置”家庭空間,就如江湖藝人關(guān)壽峰的住處描寫。通過描繪“關(guān)羽神像”“舊神桌”“洋鐵五供”“弓箭刀棍”“獾子皮”“干草藥”和“干葫蘆”等具有武人氣息的物件陳設[4]10-11,張恨水進一步強化了關(guān)壽峰父女俠士的身份。類似于關(guān)壽峰家這種不僅具象且個性化的場景布局只是張恨水小說中的一個隨處可見的案例,這種可視化的又具有人物特色的家庭場景在小說中比比皆是,沈鳳喜、何麗娜的居住地作者亦如此處理。
其二,小說中人物所在場景的變化直接地折射出人物命運的發(fā)展和變化。張恨水透過沈鳳喜生活場所的改變,反映出人物境遇的變化,譬如,樊家樹首次拜訪沈家時,他看到沈家破瓦寒窯的宅院:“門是很窄小的,里面有一道半破的木隔扇擋住,木隔扇下面擺了一只穢水桶,七八個破瓦缽子,一只破煤筐子,堆了穢土,還在隔扇上掛了一條斷腳板凳?!盵4]29而在樊家樹的資助下,沈家搬入獨門獨院的私人住宅:“屋子里裱糊得雪亮……是一房白漆家具?!盵4]75等到沈鳳喜入住將軍府后,沈鳳喜的居住環(huán)境發(fā)生天翻地覆的變化,張恨水以沈母的視角用“劉姥姥進了大觀園”式的眼光走入將軍府:“這樓前是一字通廊,一個雙十架的玻璃窗內(nèi),垂著紫色的帷?!烧T穿過堂屋,旁邊有一掛雙垂的綠幔,老媽子又引將進去,只見里面金碧輝煌,陳設得非常華麗。”[4]194-195從“半破的木隔扇”“破煤筐子”“斷腳板凳”到“白漆家具”再到“雙十架的玻璃窗”“紫色的帷?!薄按圭娛降牧_帳”,張恨水利用可視化的家具的變化反映出沈鳳喜居住環(huán)境的變化,實際上,這也是沈鳳喜人生際遇變遷的直觀式呈現(xiàn)。
與此同時,場景的變化同樣參與到何麗娜命運的變化中,并有效地映射出她心境的轉(zhuǎn)變。比如,何麗娜在家中舉辦的告別舞會展現(xiàn)了她家奢華的風格,“五彩燈籠”“重重的院落和廊子”“寬展的舞場”等細節(jié)勾勒出何家令人咋舌的奢華程度。[4]325而當何麗娜隱居山林中時,她居住的環(huán)境透露出她欲遠離塵世的心境:“書室后面,是個圓門,垂著雙幅黃?!S幔里仿佛是個小佛堂,有好些掛著的佛像,和供著的佛龕。”[4]359幔后的小佛堂、佛像和供著的佛龕隱隱地呈現(xiàn)出何麗娜與過往告別,尋找精神依托的心聲。
總而言之,一方面張恨水擅長塑造個性化的人物,運用可觀可感的表情、語言和動作將小說中的角色活靈活現(xiàn)地展示出來。另一方面,作者又將這些人物放置在符合各自身份的場景中,并且這些場景的描寫也是可視化的,營造了典型人物在典型空間中生活的氛圍。從小說故事本身來說,具有表演性的人物生活在可視化的場景中,又因為各種“因緣”發(fā)生了一系列戲劇性的故事。《啼笑因緣》適合影視改編,與其敘事上本身具有較強的可改編性有關(guān)。《啼笑因緣》的可改編性研究,不僅豐富了張恨水小說的影視化研究,也為小說的電影改編研究提供了典型案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