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園記的文體源流

2023-10-31 11:52:34
關鍵詞:文體園林

李 小 奇

(商洛學院 人文學院, 陜西 商洛 726000)

園記是記體散文中一個次文類,主要以“記”的文體形式描寫園林景觀,記述園林活動,表現(xiàn)園主的審美意識,寄托人格理想和志節(jié)追求,在內(nèi)容上有鮮明的園林特性。園記起源于魏晉時期,伴隨園林的發(fā)展,在中唐創(chuàng)體;宋代大量園記出現(xiàn),因文立體;明清時期園記數(shù)量蔚為大觀,走向繁榮。

考察記園文本在史部地理類、子部、總集文獻中的收錄情況發(fā)現(xiàn),古人已有從園林角度類分的文學觀念,不過尚未形成明晰的“園記”文體意識(1)參見李小奇《文心見園:唐宋園林散文研究》的詳細闡述,九州出版社2022年版,第10—14頁。。園記在古代的文體學著作中一直未作為獨立文類出現(xiàn)。如吳訥《文章辨體序說》、徐師曾《文體明辨序說》、姚鼐《古文辭類纂》、孫梅《四六叢話》、林紓《春覺齋論文》等文論著作,論及記體文時都沒有提到“園記”。目前學界的古代文體研究,也未充分關注到園記文體。因為園林文學研究興起較晚,園記作為雜記中的次文類,其文體研究還沒有受到足夠的重視,其文體學意義一直隱而未發(fā)。因此,需要回歸原典,溯源以辨體,厘清園記產(chǎn)生、發(fā)展、演變的過程,揭橥其文體學價值,推進中國古代文體學的細化研究。

一、 園記文體溯源

伴隨著園林的產(chǎn)生和發(fā)展,文人的寫作視野中增加了園林這一新的對象。園以興游,文以記園,于是出現(xiàn)了大量園記作品。這些園記作品詳實地記述了園林卜建、園林景觀、園林興廢歷史、園林生活,表現(xiàn)園林審美觀念、審美情趣等豐富內(nèi)容。這里所說的“園記”泛指以“記”體書寫園林之文,非專指以“園記”名篇的作品,還包含以“亭記”“堂記”“池記”“山居記”等名篇的以園林為表現(xiàn)對象的記園之文?!皥@記”之名的出現(xiàn)、“園記”文體的產(chǎn)生和發(fā)展經(jīng)歷了一個復雜而漫長的過程。明辨園記文體既要借鑒新的文體學研究方法,更需要遵循古代文體論的傳統(tǒng),“原始以表末”[1]727,“假文以辨體”[2]78。

從現(xiàn)存文獻收錄的記園作品來看,早期的園林書寫多出現(xiàn)在“賦”“序”中。與詩歌相比,由于“賦”擅長鋪排景物,發(fā)舒感情,書寫園林的空間更大一些,故成為早期表現(xiàn)園林的文學形式之一。如枚乘《梁王兔園賦》、司馬相如《上林賦》,都是以“賦”體書寫漢代宮苑的。魏晉之后中國自然山水園林迅速發(fā)展,私家園林興起,促進了園林文學的新發(fā)展。文人書寫園林,表現(xiàn)隱逸情趣,寄托精神追求,如潘岳《閑居賦》以賦體寫園,描繪潘岳園林的清幽畫境、豐茂的綠植、豐碩的果蔬、悅目的花色,展現(xiàn)園林畫卷,表現(xiàn)閑適的園居生活。庾信《小園賦》描繪小園,“榆柳三兩行,梨桃百余樹”,有“一寸二寸之魚,三桿兩桿之竹”[3]3 921。亦有秋菊、棗酸梨酢、桃榹李薁等。園林雖小,但竹樹成蔭,花草繁茂,水池魚游,果木供食,菜蔬豐美,景致豐富。自己翳然林水,有閑居之樂。再如謝靈運的《山居賦》、謝月兆《游后園賦》、裴子野《游華林園賦》等,也是以“賦”寫園。在后世的園林書寫中,園賦盡管已不是主流文學樣式,但是依然存在園賦形式的作品,如唐代呂令問《駕幸芙蓉園賦》、許敬宗《小池賦》、宋之問《太平公主山池賦》,宋代洪咨夔《老圃賦》、胡次焱《山園賦》《山園后賦》、晏殊《中園賦》,元明清時期劉因《山居賦》、唐寅《南園賦》、穆文熙《逍遙園賦》、俞允文《會芳園賦》、沈廉《悔園賦》、吳筠《巖樓賦》等,是對以賦寫園傳統(tǒng)的繼承。

書寫園林的散文作品中還有“園序”一體,就是以“序”的形式表現(xiàn)園林。“園序”有兩種情況:其一,在詩集序或者宴游序、送別序中表現(xiàn)園林。園林因其優(yōu)美的環(huán)境成為雅集的重要場域,文人游賞園林時常常會賦詩唱和,匯詩成集,以“文”紀事。作為詩集序言,此為“詩序”。如石崇《金谷詩序》,詳細記載了金谷園的地理位置、園林景觀、園林活動。王羲之《蘭亭集序》也是園林活動紀實。金谷遺續(xù)、蘭亭嗣響在后世依然綿綿不絕。初盛唐時期,也有不少序文來記述園林宴游雅集的活動,既有詩序,也有送別序。有的和魏晉南北朝時期的“序”文一樣,園林描繪的成分較少,園林只是雅集的背景,但也有較為詳細直接的園林景觀的描述。如楊炯《李舍人山亭詩序》、盧照鄰《宴梓州南亭詩序》、王勃《宇文德陽宅秋夜山亭宴序》,這些序文都較為詳實地記述了園林景觀及布局。

另外一種“序”,篇名即為“園序”,是為記述游賞園林而作的序文。如王勃《游冀州韓家園序》、宋之問《春游宴兵部韋員外韋曲莊序》、李白《春夜宴從弟桃花園序》、于邵《游李校書花藥園序》等等。這些序文中園林描寫較少且比較簡略,但是這些序不是為園林宴集的詩文集和園林送別而作,而是為記述園林游賞而作。園序在后代依然存在,且記述園林更為詳實,如宋徐鉉《游衛(wèi)氏林亭序》、明代王思任的《淇園序》《紀修蒼浦園序》等,非常詳細地描述園林景觀、敘寫游覽園林和園林修建的過程。這種序文,不為詩集序、宴飲序、贈別序,而是為記述園林而序,文體功能和“記”是相同的,名為“序”,實為“記”。姚鼐對以“序”為“記”的現(xiàn)象早有認識,他在《古文辭類纂》中指出:“雜記類者,亦碑文之屬。碑主于稱頌功德,記則所紀大小事殊,取義各異,故有作序與銘詩全用碑文體者,又有為紀事而不以刻石者。柳子厚紀事小文,或謂之序,然實記之類也”。[4]14吳曾祺《文體芻言》亦云:“序類凡三種,以之送人者則入之贈序類,以之記事者則入之雜記類,惟以弁諸詩文之首者則入此類(指序跋之序)?!盵5]99曾棗莊在《以序名篇 文非一體》一文中也指出了這種情形:“三為記序之序,雖以序名篇,但實屬雜記文,如王羲之《蘭亭集序》、王勃《滕王閣序》、李白《春夜宴從弟桃花園序》等。”[6]以上材料都說明了以“序”為“記”的文體通用現(xiàn)象。

此外,孫梅在《四六叢話》中還指出了名“書”實“記”的文學現(xiàn)象。“若乃趙至《入關》之作,鮑照《大雷》之篇,叔庠擢秀于桐盧,士龍吐奇于鄮縣:莫不摩山水,繪煙嵐,列士毛,覃海錯。跌宕以行吟,迤邐而命筆,實皆記體,曲被書稱?!盵7]418由此可見,古人在文體的選擇和使用上有界限不甚清晰的情況,更需要“假文以辨體”進行研究。

徐師曾《文體明辨序說·序》云:“按《爾雅》云:‘序,緒也?!忠嘧鲾?言其善敘事理,次第有序,若絲之有緒也。又謂之大序,則對小序而言也。其為體有二:一曰議論,二曰敘事?!盵2]135可見,“序”就是按照次序敘述事理之文。吳訥《文章辨體序說》云:“東萊云:‘凡序文籍,當序作者之意;如贈送燕集等作,又當隨事以序其實也?!盵8]42由此可知,“序”的文體功能是敘述事實,這種文體功能和“記”體敘述事實以備不忘的文體功能是相通的,所以古人就有將兩種文體混同使用的情形了。以“序”為“記”的文學現(xiàn)象,使得“園記”的源頭有些復雜而模糊。

魏晉六朝時期,在《鄴中記》《洛陽伽藍記》《廬山記》等地理著作中亦有園林書寫。《鄴中記》記載了后趙石虎的華林園、桑梓園?!堵尻栙に{記》是唐前表現(xiàn)園林比較集中的著述,雖記寺院,但亦有大量園林記錄?!稄]山記》屬名山記,描繪了廬山七峰的壯觀氣勢和不同天氣呈現(xiàn)的神奇景象,還記述了作者所居住東林寺的美景,有寺院園林景觀的描寫。上述著作中的“記”是記述、記錄的書寫行為,尚不具備明確的文體意義,但可看作是園記的源頭之一。

到了唐代,園林發(fā)展十分興盛,與之相應,記園作品更多。記述園林的散文在繼承中也悄然發(fā)生了新變,其轉(zhuǎn)折點是在盛唐。一變是記園之文數(shù)量增加;二變是以“記”體形式表現(xiàn)園林。前者與園林興盛有關,后者與“記”體文自盛唐開始大量出現(xiàn)有關。徐師曾《文體明辨序說》說,記體之文,“《文選》不列其類,劉勰不著其說,則知漢魏以前,作者尚少;其盛自唐始也”。[2]145孫梅也言:“齊、梁以上,列記不多?!薄白蕴埔院?記始大鳴?!盵7]418唐代“記”體文的迅速發(fā)展,與其表現(xiàn)題材范圍的擴大有密切關系,而唐宋時期園林的繁榮發(fā)展為記文書寫提供了新的題材,文人開始以“記”體形式描述自園或他園。盛唐時有張說《東山記》、顏真卿《梁吳興太守柳惲西亭記》、李華《盧郎中齋居記》《賀遂員外藥園小山池記》、賈至《沔州秋興亭記》等。這個時期以“記”名篇的記園作品雖然不多,但園林成為“記”文真正的表現(xiàn)主體,表征出選擇“記”體記園的主導傾向和文體意識。

中唐以后,記園之文的數(shù)量已十分可觀。元結(jié)是盛唐到中唐過渡時期的作家,他的“記”文在園記的發(fā)展過程中尤其值得關注。元結(jié)采用記體文表現(xiàn)園林內(nèi)容的作品較多,如《殊亭記》《右溪記》《茅閣記》等。他打破駢體,采用散體形式靈活自由地記述園林構建過程、園林景觀,表現(xiàn)園林情趣。此外還有白居易《草堂記》、柳宗元《桂州裴中丞作訾家洲亭記》《柳州東亭記》、劉禹錫《武陵北亭記》、穆員《新安谷記》、權德輿《許氏吳興溪亭記》、皇甫湜《枝江縣南亭記》、韓愈《燕喜亭記》等等。此時的記園作品以亭、堂記名篇居多,以局部代整體,記述整個園林。據(jù)李浩《唐代園林別業(yè)考論》統(tǒng)計,唐代園林就有“山池”“山亭”“林亭”“溪亭”“池亭”“山居”“草堂”等40種之多的別稱[9]29-34。這種名篇形式在宋元明清時期一直沿用,在記園之文中占比較大,體現(xiàn)了園記題名的多樣性和復雜性。

至宋代,園林藝術發(fā)展到新的高度,園林數(shù)量較唐代更多,園記作品數(shù)量較前也有大幅增加。據(jù)筆者統(tǒng)計,僅宋文中就有園林散文七百多篇。不僅有單篇的園林作品,更有《洛陽名園記》和《吳興園林記》這樣按照地域匯集的園錄式園記集。到了園林發(fā)展極盛的明清時期,尤其在康乾盛世,園林無論數(shù)量、類型、藝術手法都達到了空前水平,記園之文隨之更加繁榮,以“記”體記園的散文作品更是不可勝數(shù)。

由以上梳理可見,園記起源于魏晉時期,中唐之前,園林散文呈現(xiàn)多元文體散漫眾流的狀況,中唐以后以“記”體寫園成為主流文體形式,以“序”“賦”為次,還有少量的“銘”“詠”“疏”“引”“銘”等形式[10]12。這種多元文體形式并存的格局是其發(fā)展自然選擇的結(jié)果,同時也受到園林發(fā)展的深刻影響。唐代的園林散文定向選擇了“記”體作為記園的主流文體形式,說明文人更愿意舍棄受到原有文體功能束縛的“序”“賦”等文體形式,定向選擇表達更加自由靈活的新興“記”體文來書寫園林,于是產(chǎn)生了“園記”新體類。

二、 園記創(chuàng)體與因文立體的過程

在以“記”體書寫園林的作品中,以“園記”名篇的作品更具有文體學的重要意義,經(jīng)過后代作家大量的創(chuàng)作實踐,因其園林內(nèi)容的獨特規(guī)定性而成為雜記文體中一個獨立體類。

記園之文存在眾多題名方式,如池記、亭記、堂記、圃記、山居記、齋居記等等,何以最終以“園記”統(tǒng)名且成為“記”之分體,是需要尋索厘清的問題。亭記、堂記、軒記、榭記等題名的文章,既有以部分建筑代整體園林的情況,也有單指建筑的情形;而山居記、齋居記之類,既有指宅園一體的,也存在僅有住宅而無園的,都不能確指園林,需要甄別?!皥@記”之名中的“園”則具有園林內(nèi)容的直接指向性和規(guī)定性?!皥@記”包含內(nèi)容和文體的兩重規(guī)定性,因此具有足夠的概括性和包容性,故成為記園之文的最具代表性的名篇形式,在記園書寫發(fā)展過程中逐漸作為文體被確立。

考究“園記”之體的創(chuàng)立,需要追溯古代文體命名的傳統(tǒng)。中國古代文體命名有多種方式,其中一種是由初始的行為動作逐漸生成。胡大雷詳細考察《尚書》“六體”等文體的命名方式,其“謨”“訓”“誥”“誓”“命”,本來都是行為動作的“做什么”,而“做什么”產(chǎn)生文詞,于是以行為動作本身來命名這些文體。這是早期文體命名的一般性方法,也是后世文體命名的一般原則[11]?!皥@記”之“記”起初即為記述園林的行為動作,當唐代出現(xiàn)相當數(shù)量的記園林之文,說明“園記”完成了“由行為方式向文本方式的變遷”[12]29,由記述園林的行為方式正式生成為文體形態(tài)。

中國古代文體的另一種命名方式是由單篇文章衍生出文體門類,以篇名成為體名。如“七”體之成立,源于枚乘的《七發(fā)》。傅玄《七謨序》云“昔枚乘作《七發(fā)》而屬文之士若傅毅、劉廣世、崔骃、李尤、桓麟……之徒,乘其流而作之者紛焉”[3]1 723。再如“畫記”的立體,源于韓愈的《畫記》。宋代作畫記者“均將韓愈《畫記》視作文學典范而有意識地加以師法,多人在文中提及對《畫記》的愛賞與主動模仿”[13]107-111。一人創(chuàng)體,后人效法,因大量的創(chuàng)作而立體。而“園記”命名也存在這種傳統(tǒng)產(chǎn)生方式,源于中唐時期符載的《襄陽張端公西園記》。此文是最早以“園記”名篇的作品,從內(nèi)容上看,這篇園記記述張端公西園,先交代襄陽氣爽地靈、山水環(huán)抱的地理環(huán)境,接著敘述侍御史張公在此地修建宅園之實,繼之描繪園林周邊優(yōu)美的環(huán)境,有迤邐的岑巒、蒼翠的松檜,表現(xiàn)園內(nèi)怡人景色,“前有名花上藥,群敷簇秀,霞鋪雪灑,瀲滟清波。后有含桃朱杏,的皪蔭靄,殊滋絕液,甲冠他囿”[14]7 061。園林中有花木、池塘,景觀布局超過當?shù)仄渌鼒@林。每到天晴云凈的日子,園主人就會迎來山僧羽客、喜好林泉的達官貴人,一起在園林中開軒設簟,煮茶摘果,共享酣樂,此乃記園林活動。繼記述園林景觀和園林活動之后,闡發(fā)作者議論。最后,記下作文的時間以及作記者的姓名。從文體角度看,這篇園記以敘述事實為主,結(jié)尾略作議論,符合“記”之正體的文體特征。此后的“園記”都是沿襲這樣的書寫模式且比較穩(wěn)固。從“園記”的文體規(guī)定性來看,這篇“園記”具有創(chuàng)體之功。

以此可見,“園記”的命名兼有上述兩種生成方式:由早期記述園林的行為方式轉(zhuǎn)化為文體形式;由符載《襄陽張端公西園記》單獨篇翰發(fā)展為“園記”新的文體門類。一種文體的確立需要大量的創(chuàng)作才可因文立體,逐漸完成經(jīng)典化的過程?!皥@記”創(chuàng)體后,因文立體經(jīng)歷了一個較為漫長的發(fā)展過程。符載的《襄陽張端公西園記》創(chuàng)體后,“園記”這種題名方式在同時代以及晚唐五代文人中并未引起足夠注意,甚至無人仿效。當時的文人依然多沿用“亭堂記”記園的傳統(tǒng)寫法。直到宋代,“園記”這種題名方式才被廣泛使用。

以“園記”名篇的作品到宋代開始大量出現(xiàn)。如尹洙《張氏會隱園記》、歐陽修《海陵許氏南園記》、蘇軾《靈壁張氏園亭記》、鄭俠《來喜園記》、楊萬里《喚春園記》、曾豐《西園記》、袁燮《是亦園記》、馮多?!堆猩綀@記》、魏了翁《北園記》等等。據(jù)筆者統(tǒng)計,宋代以“園記”“圃記”名篇的單篇園記文多達五十多篇,而《洛陽名園記》和《吳興園林記》這樣的園錄集中也有五十多篇,合計一百多篇。除了這樣的名篇形式,還有傳統(tǒng)的以亭臺樓閣記名篇的園記。宋代園記總量多達七百余篇,在寫法上多遵循《襄陽張端公西園記》的篇章結(jié)構和敘議結(jié)合的特點?!皥@記”創(chuàng)體后在宋代及以后的文人中引起了廣泛的關注,并不斷效法,成為園林散文的代表性名篇形式。園記文體在宋代成熟,是散文中“因文立體”的又一個典型,表呈出宋代在園記發(fā)展過程中的立體之功。

明清時期,集古代造園思想之大成,山水寫意園林進一步升華,園林興造空前繁榮,園林建造藝術達到了精微的程度,出現(xiàn)了圓明園這樣的園林奇跡。至于私家園林,不僅數(shù)量眾多,而且名園輩出。如明代的勺園、拙政園、止園、弇山園、養(yǎng)余園、影園,清代的十笏園、半繭園、個園、愚園、瞻園、網(wǎng)師園、申園、退園等等。與明清園林的繁盛態(tài)勢相適應,以“園記”為代表的園林散文的發(fā)展也進入繁榮期。園記數(shù)量更大,既有一園一記,還有一園多記的情況。如:為網(wǎng)師園作記的就有錢大昕、褚廷璋、彭啟豐,為岵園作記的有申涵光、申涵盼,為十笏園作記的有丁寶善、張昭潛等等。以祁彪佳為例,僅僅他一個人就為其寓山園作49篇園記。還有其很多親朋好友的共同書寫,如王思任、王業(yè)洵、陳遁、陳函輝、陳子龍、董玄等等(2)詳見曹淑娟《流變中的書寫——祁彪佳與寓山園林論述》,臺北里仁書局2006年版。。從園記選集也能看到明清園記數(shù)量更多的狀況。陳從周的《園綜》所選的園記作品中共322條記錄,明清時期的就有263條(3)詳見陳從周《園綜》,同濟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陳植、張公馳《中國歷代名園記選注》中共選注57篇,其中明清時期就占43篇(4)詳見陳植、張公馳《中國歷代名園記選注》,安徽科學技術出版社1983年版。。相關的園林文獻著錄中的數(shù)據(jù)量呈共同態(tài)勢:即明清園記作品最多,既有廳堂記的題名方式,也有更多數(shù)量的園記散文沿用的是“ⅹⅹ園記”的名篇形式,寫法沿襲《張端公西園記》的模式。園記散文的發(fā)展在明清時期達到繁榮狀態(tài)。

吳承學在《中國古代文體形態(tài)研究》中指出,“藝術形式的變化,哪怕是外部形態(tài)局部的微小變化,也可能反映出人類審美意識的演化——有時還是相當重大的演化”[15]65。通過對園記發(fā)展過程的考察發(fā)現(xiàn),園林日益成為文學的審美客體,園林題材、園林主題、園記文類已漸形成。園記發(fā)展明晰地呈現(xiàn)出唐代創(chuàng)體、宋代立體、明清繁榮的脈絡。在這個漫長的過程中,中唐至宋代是園記文體形成的重要階段,“園記”完成了因文立體的經(jīng)典化過程。

三、 園記的文體流變

劉勰《文心雕龍·通變》云:“夫設文之體有常,變文之數(shù)無方。”[1]519王若虛《濾南遺老集·文辨》亦指出,文章“定體則無,大體須有”[16]452。兩種論述都說明體用相函的辯證關系,“體”的傳統(tǒng)規(guī)范性與“用”的個性創(chuàng)作相輔相成。園記在體用發(fā)展過程中也存在文體的穩(wěn)定性與變化性的統(tǒng)一。

“園記”之體有常,以敘事為主?!皥@記”記述卜筑園林的原由、營建或改造擴建園林的經(jīng)過,描述園林的景觀布局,呈現(xiàn)園居生活情態(tài),紀述園主或建造者的事跡,兼以少許的議論,此為“園記”之正體?!皥@記”敘事方式比較靈活,南宋的呂祖謙曾曰,作記有“敘其事于首者”“敘其事于尾者”。[7]419以紀事為主的園記文也有如下幾種行文模式:先敘后議;先議后敘;敘議結(jié)合。唐宋時期的園記散文,以敘事為主的尊體之文占絕大多數(shù),故而保持著“記”之文體的相對穩(wěn)定性。

“園記”書寫在尊“大體”的基礎上也發(fā)生了豐富的變化。吳訥的《文章辨體序說·記》言:“竊嘗考之:記之名,始于《戴記》《學記》等篇。記之文,《文選》弗載。后之作者,固以韓退之《畫記》、柳子厚游山諸記為體之正。然觀韓之《燕喜亭記》,亦微載議論于中。至柳之記新堂、鐵爐步,則議論之辭多矣。迨至歐蘇而后,始專有以議論為記者,宜乎后山諸老以是為言也?!盵8]41-42他認為,議論是“記”的變體,紀事中兼有議論,而且議論成份逐漸增多,是記體文發(fā)展的動向。徐師曾在《文體明辨序說·記》中云:“其(記)文以敘事為主,后人不知其體,顧以議論雜之……然觀《燕喜亭記》已涉議論,而歐蘇以下,議論浸多,則記體之變,豈一朝一夕之故哉?”[2]145這一論說強調(diào)了議論成份的增多是一個漸進發(fā)展的過程。

記體文不僅有變體,還有別體。如徐師曾指出“記”的3種別體:“又有托物以寓意者(如王績《醉鄉(xiāng)記》是也),有首之以序而以韻語為記者(如韓愈《汴州東西水門記》是也),有篇末系以詩歌者(如范仲淹《桐廬嚴先生祠堂記》之類是也),皆為別體。”[2]145

以正體形式書寫的記體文可以看作是寫作中的尊體,以變體、別體形式書寫的記體文可以看作是破體。錢鍾書曾說過,“破體,即破‘今體’,猶苑咸《酬王維》曰‘為文已變當時體’”。“名家名篇,往往破體,而文體亦因以恢弘焉。”[17]1 431吳承學亦認為,“破體則是一種創(chuàng)造或者改造,不同文體的融合,時時給文體帶來新的生命力”[15]353,強調(diào)宋人破體的文學創(chuàng)造性,闡述宋人記體文以議論、駢體、賦體突破敘事體的限制,實現(xiàn)記體的破體,豐富了記體文的表達。曾棗莊也有論述:“雜記文當以記事為主,以描寫、抒情、敘事、議論的錯綜并用為特征,寓情于景。但宋人好破體為文,往往以賦為記,以傳奇為記,以論為記。”[18]可見,議論、駢體、賦體是“記”文破體的主要方式。園林散文書寫發(fā)展到中唐和“記”體的發(fā)展合流,故園記的尊體、破體和記體文的發(fā)展相一致,經(jīng)歷了從正體到別體、尊體與破體的變化。唐宋時期是園林散文發(fā)展變化的重要階段,明清因襲這種變化。

下面以唐宋時期的文本為考察中心來梳理園記散文的文體流變。

自唐至宋,園記敘議兩體分途并行。園記正體以敘事為主,結(jié)尾略作議論,尊體創(chuàng)作一直存在,而園記的破體,以議論為主的變體逐漸發(fā)展,形成了專注于議論說理的園記另一脈。這類園記中,建造園林的紀事成份和園林景觀布置的描寫成份都被簡化,而專注于議論說理。園記的這種破體也經(jīng)歷了由微到顯的過程:中唐時期議論尚少,晚唐則益多。如晚唐司空圖的《休休亭記》,描寫園林的筆墨較少,主要借“休休”生發(fā)議論,表達自己在亂世萬念俱滅、避世修身的意旨。到了理學興盛的宋代,議論體的“園記”蔚然而成堂堂之陣。如幸元龍《趙季明樂圃記》:

趙君季明,吾宋之東平也。所居之傍,筑小圃以為燕游之地,而扁之曰“樂”。季明所樂者圃,其與東平所樂不亦異乎?君子曰否。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盈天地之間區(qū)以別矣,而無往非具陰陽之粹也。一陽之動,生意萌焉;三陽之泰,萬殊通焉。發(fā)越華秀,無非善也。季明之圃,閑花野草,映帶籬落,蒼松翠竹,薰馥庭榭,發(fā)越華秀,與我為一,則吾圃之所植皆吾之天趣也。否則圃自圃耳,吾何樂焉?和風甘雨,草木之所樂也;仁義禮智,吾心之和風甘雨也。瀟灑花木之間,徜徉風月之地,其樂何如!無點之趣,則春風沂水春風沂水耳,非點也;無回之趣,則簞食瓢飲簞食瓢飲耳,非回也。季明之樂,寧囿圃哉?季明之圃,東平之善也,見其相忘于花竹而已。[19]卷6 933

此文論述趙季明樂圃之樂和漢代東平王蒼所樂同樣在于善,趙氏所樂不拘泥于園囿,在物我為一的園圃中所體現(xiàn)的仁義禮智,彰顯的是園主的園林精神追求。文篇不重敘事、寫景,以議論發(fā)明園林之奧旨。

再如李復的《歸仁園記》,記述作者一行5人在崇寧四年三月游洛陽歸仁園的所見所感,略述園林之景,詳寫牛僧孺歸仁園的興廢變遷,發(fā)抒議論,省思人生和歷史。還有很多園記,用大量的議論之筆闡釋園林建筑題名含義,如錢時《牧莊記》,闡釋牧莊題名的緣由,論述為人為政之道。韋驤《內(nèi)樂亭記》辨析內(nèi)外之樂,闡發(fā)儒家修身之道。再如王當?shù)摹锻跏现翗飞接洝?、劉跂《馬氏園亭記》、黃震的《林水會心記》、李綱《拙軒記》、喻汝礪《南南亭記》、周必大《張氏近思堂記》等等,文中都有很多議論的成分。

“園記”的破體不僅僅指涉議論,還運用賦體鋪排。宋代的陳師道、王應麟、清代的孫梅都意識到這樣的破體之法。孫梅在《四六叢話》論述“記”的體制轉(zhuǎn)換問題時,轉(zhuǎn)引王應麟《玉?!まo學指南》語:“歐公《真州發(fā)運園記》中間一節(jié),此記中間鋪敘體制也”[7]420。又引《后山詩話》云:“退之作記,記其事耳。今之作記,乃論也。少游謂《醉翁亭記》亦用賦體。”[7]421在“園記”中,描寫園林景觀的部分多使用此法,以賦體鋪排,淋漓盡致地表現(xiàn)園林景致。如鄭域《桂氏東園記》:

劉敞《東平樂效池亭記》:

其草木之籍:松、梧、槐、柏、榆、柳、李、梅、梨、棗、梬、柿、安榴、來檎、木瓜、櫻桃、葡萄,太山之竹,汶丘之筱,蟫陽之桐,雍門之荻,蒲圃之槚,孔林之香草奇藥,同族異名。洛之牡丹,吳之芍藥、芙蓉、菱芡、亭蘭、菊、 荇、茆,可玩而食者甚眾。[19]卷1 293

上文鄭域《桂氏東園記》鋪敘東園中的四時之景,劉敞《東平樂郊池亭記》列舉園中種植的植物品種,皆運用了賦體的鋪排之法。再如祖秀《華陽宮記》臚列園中41座山峰之名,趙佶《艮岳記》列舉13種從外地移植的草木,極盡渲染之能事。此外如宋祁《凝碧堂記》、李彥弼《八桂堂記》、宋徽宗《延福宮記》、周必大《玉和堂記》、曾三聘《崗南郊居記》等都不同程度地運用了賦體鋪敘之手法,來表現(xiàn)園林景致的豐富變化。

“園記”破體的另一表現(xiàn)是駢體的運用,在散體行文中不斷地插入駢偶句式,使句式富有節(jié)奏的變化。如孫德之《山間四時園記》:

萬竹蒼然而森聳,老木離立而參天,位置亭館,疏鑿沼沚,花屏藥畦,掩映蔽虧;壽藤怪蔓,羅絡蒙密。布局可以奕,稻秫可以釀。又即其隈,創(chuàng)精舍一區(qū),上以備弦誦,下以陳燕豆。幅巾杖屨,往來登眺于其中,而光氣靈響接于昏曉者異矣。至于天地之升降,寒暑之代謝,雜花卉之芳妍,披紅而駭綠,與夫美蔭交而鳥獸嬉,野潦收而別渚出,霜露冰雪,刻厲赑屃,千變?nèi)f化,隨時而遷,雖有智者,亦莫能詰其端倪也。持頤而笑,倚戶而歌,其得之于心與得之于耳目,雖所遇之不同,而各適其適也[19]卷7 695。

再如吳淵《太平郡圃記》:

適當仲春,試與客椅欄而觀之,清漪綠漣,渺如一壑,輕波微瀾,隨風四起,密藻叢生,小荷簪抽, 柳眼已舒,漸露黃金之色,梅花雖謝,尚飄白玉之香,鷗鳧翩翩而來,龜魚洋洋而游,恍然身在江湖之上。若夫炎夏納風,高秋賓月,冬曦煦背,寒雪眩目,三時之景又可知[19]卷7 686。

上文孫德之《山間四時園記》四字句較多,兼有五、六、七字句,長短錯落。吳淵《太平郡圃記》文中的四六句較多,富有韻律美。正如劉勰《文心雕龍·章句》所言“四字密而不促,六字格而不緩”[1]571。駢體文雖然在古文運動中受到了強烈的批判,事實上不論是唐朝諸公還是宋代以后的文人,對六朝的文風和駢儷的色彩都有不同程度的繼承,他們摒棄了其浮艷空洞的形式主義,但是也學習其駢儷的技巧,實現(xiàn)了駢散結(jié)合,將形式的美好和內(nèi)容的質(zhì)實相結(jié)合。在進行園記創(chuàng)作時,四六駢偶句式讓行文更富于變化。

“園記”別體中托物寓意者較少,典型的是范成大的《范村記》:“引行至山頂,可十里所?;緤A道,風景清穆,宮室宏麗,侍者森列。一叟坐堂上,命客升階,與語曰: ‘吾越相也,得道長生,居此。歲久,山下皆吾子孫,相承已數(shù)十世。念汝遠來,當以回飆相送……圃中作重奎之堂,敬奉至尊壽皇圣帝、皇帝所賜神翰,勒之琬琰,藏焉。四傍各以數(shù)椽為便坐,梅曰陵寒,海棠曰花仙,酴醾洞中曰方壺,眾芳雜植曰云露,其后菴廬曰山長。”[19]卷4 984文內(nèi)所述山長、園中景觀及題額頗具仙家色彩,范成大此記意在借神仙寄托樂園理想。

“園記”別體較多的是篇末系以詩歌者?!皥@記”別體中還有這樣一種情形,前面以敘事為主,文篇的最后以詩歌結(jié)尾,是敘事散文和韻文的有機結(jié)合。如唐末陸希聲的《君陽遁叟山居記》,記述遁叟避亂筑室陽羨之南,山居地處君山之南,東溪之上。遁叟名其山曰“頤山”,溪曰“蒙溪”,詳細記述與頤山、蒙溪之神的對話。敘中有議,闡明自己躲避亂世,養(yǎng)志于道,養(yǎng)行于德,養(yǎng)浩然之氣,養(yǎng)誠明之意,以及自己不違仁義的人格追求。結(jié)尾處敘述和山溪之揖讓,歡會而罷,最后“弁且歌曰:山乎溪乎,吾之心乎,醒乎醉乎,吾與汝參乎”[14]卷813。以歌辭結(jié)篇,韻散結(jié)合,更富韻律美。

宋代園記中這種別體相對較多。又如牟巘《蒼山小隱記》:

乃歌曰:云山之蒼蒼兮,言采其榮。其下九曲兮,彷佛乎大隱之屏。吾端策而得遯兮,又慕夫嘉名。噫!孰知吾之樂兮,肆其外而中閎。紛眾美此具備兮,大莫大乎吾身。吾將出王游衍兮,曰旦而明。藏之至密兮,拓之無垠。舉堪輿其猶小兮,何況朝市之與山林![19]卷8 232

呂午《李氏長春園記》:

乃賡昌黎盤谷之歌以遺之,歌曰:長春之中,茹芝以為宮;長春之下,躬耕以納稼。長春之泉,溪堂雙清, 可以洄湘。長春之所,橫舟商各當其所。晚凈之蓮、詠陶之菊造為容,菰浦之蒲、竹坡之竹相回復……[19]卷7 216

此外,還有沈括《揚州九曲池新亭記》、蘇軾《放鶴亭記》、蘇轍《杭州龍井院訥齋記有詞》、黃庭堅《河陽楊清亭記》、葛勝仲《錢氏遂初亭記》、胡寅《伊山向氏有裕堂記》等都是前記后詩或歌的形式。

錢志熙在《論中國古代的文體學傳統(tǒng)》一文中指出,應該將西方的文體學觀念與中國古代文體學傳統(tǒng)結(jié)合,重視文體的語言功能。他認為,“體裁本質(zhì)上看就是一種表達,所以體裁不是純粹的形式,而是負有審美功能的語言?!盵20]“園記”的變體、別體,事實上就是語言表達的變化。議論之變正是為了更好地發(fā)抒園林體道的感悟,運用駢體和賦體之法則可以更好地描繪園林之景,表現(xiàn)園居審美感受,是語言審美與與園林審美的結(jié)合。

“園記”在發(fā)展過程中,在尊大體的情況下不斷地在創(chuàng)作上破體,突破原有定體的束縛,吸納更多的文體元素,在發(fā)展過程中開拓了表現(xiàn)的空間[21],增強了表現(xiàn)的能力。

“園記”文體的產(chǎn)生,是園林藝術繁榮和“記”體文發(fā)展的共同結(jié)果?!皥@記”在唐代創(chuàng)體,宋代立體,明清興盛,是“記”體文中以表現(xiàn)園林為特色的次文類,其文體學的價值和意義值得深入探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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