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滄海的微小說《香起》,寫得如同題目一般,扣住一個“香”字——香怡人,甚至醉人。人身在其中,切切實實,而又無影無蹤?!拔摇迸c老劉,誰是誰的什么?這段旅程緣何而起,又落腳何處?一切的一切,似乎皆有交代,可若是細究,又都如在霧中。留給讀者的,只是那陣陣的香。這香中有重燃生活希望的喜悅,有對未來的向往,但又似乎含著對過去的絲絲不舍與嘆息。最后那句“稱老劉為大哥”,則一語道出了這香氣的純真。生命中有太多恩怨情仇,而此時此刻,那份來自“大哥”的關(guān)愛,讓這份香只有暖暖的善意,超越得失,超越愛恨,也暗示讀者,人生的暖不僅只是愛情。
龐滟的《渾然天成》,這篇微小說同樣,文如其名——“渾然天成”,在我看來,就是不刻意。故事的進展、人物心態(tài)的轉(zhuǎn)變,都追求一個自然而然,沒有刻意渲染的沖突,不求奪人眼球的高潮。一如文中一件與文章內(nèi)蘊互為表里的事物——明式家具。作者以明式家具作為一條隱含的線索,同時也借明式家具道出自己的寫作理念——渾然天成、不事雕琢。人老了,“會向小孩子方面退化”,孔小明父親很自然地向兒子妥協(xié);事過了,時間自會沖淡一切,孔小明也放下了舊日的恩怨。最后父子兩人的笑,是無言的和解。何須刻意地交代,光陰的眼中,誰不是一段插曲?
高春陽的微小說《教育》,大開大合,另有一番意趣。先說“大開”,小說前半部分層層“加碼”,從“我爸一年管好幾萬人”到“一個紅本本,說這叫‘司爐證’”,無不在塑造一名了不起的持證上崗的司爐工。那句“司,就是管的意思……司令員,就是管命令的人”,更是瞬間將人物的光輝形象推至頂點。然而頂點之后急轉(zhuǎn)直下,“大合”,由“我”的不爭氣帶出一段爸爸讓“我”當(dāng)徒工的經(jīng)歷。燒鍋爐的萬分艱辛讓“我”猛醒,那雙寫詩、彈吉他的手起滿水泡,是最直觀、有效的教育,直指“我”心,勝過千言萬語。
——特約欄目主持:袁炳發(fā)
這是我跟老劉第一次出遠門。
朝啟暮達,千里之外花街與千燈,老劉徐徐地駕駛著車。在泛著白霧、紅凌霄一直開到窗里的小吃店,老劉點了一份大蝦生煎,兩碗魚籽蝦肉小餛飩。我說我吃不下這一碗,老劉說剩下的他來吃。
老劉握住我微微發(fā)抖的手。窗外,明燈閃爍,艄公搖著一船的人,載歌遠遠而來,又遠遠而去,像一枚大貝殼蕩開滿河五彩斑斕的光。老劉說,走了這么遠的路,你一定累了。
不,我不累,我跟老劉說,像是在夢里。
老劉說,是的,我也感覺是在夢里一般。老劉十五年前來過這里,跟他的妻子一起,老劉跟我講過。
沒有這么多的燈,走著走著,人群不知何時就散了,我聽見她在叫我的名字,然后我看見她慢慢倒下,老劉說著原來的事。老劉看一看腕上的表,他說現(xiàn)在飯后四十分鐘,你可以吃一個你喜歡的冰淇淋了,我說我們一人吃一個好不好。老劉笑著搖頭,他說他一個大老爺們,怎么會吃這些小雜耍,他摸出煙盒捏了捏,想想又放回衣兜里。
老劉又說,難道你不想有一把好看的小扇子嗎?你看,各種各樣的小扇子。我挑選了一把灰藍牡丹的綢面小團扇,老劉說,這顏色好,像你一樣寧靜。
茉莉花,來買茉莉花呀……一位老太太挎著一籃茉莉花。
老劉拿起一朵茉莉花,老人家,這花怎么賣?一塊錢十朵,十塊錢六個花鐲,老太太說,姑娘,你聞一聞,香不香,香不香?老劉碰碰我的手,古詩詞里,他年我若修花史,列作人間第一香,說的就是茉莉花。老劉說,這么好看的茉莉花,我得多來些,老人家,這一籃子花都給我,算多少錢?
老太太說,這,這,一百塊錢吧,一百塊錢都給你,籃子也給你,籃子不算錢。老劉提起花籃,老太太說,你多大了呀?老劉說,五十多了。老太太又悄悄問,她是你什么人?老劉說,媳婦。老太太瞪他一眼說,你媳婦才多大,二十五六?早知道我就該要你兩百塊錢。老劉大笑起來。
我紅著臉對老太太說,他是在和您開玩笑。
老劉對我說,老太太這個樣兒,真像他去世了的娘,她穿的藍布斜襟褂兒,好多年都見不到了。
烏篷船順河流而下,船身有些搖晃,老劉側(cè)坐把我抵在他身邊。下船后,老劉感嘆,馬燈的光落下,萬物皎潔,而僅僅是戴著茉莉花鐲的心愛姑娘、她素馨花一樣的面容,對于我來說就足夠了,足夠讓我的胸腔豁然開朗……生死何其大,生死何其小啊……
老劉的妻子于十五年前意外離世,我見過照片,正是燦如夏花的年紀(jì),比現(xiàn)在的我年輕許多。兩人是大學(xué)同學(xué),從南方到北方,千里萬里的好不容易投奔到一處,才沒幾年人就沒了。老劉悲痛欲絕,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他辭了職,滿世界地瞎轉(zhuǎn)悠。而我是一樁不幸婚姻中的被淘汰者。我大病一場后從醫(yī)院返家,餐桌桌布是陌生的,桌面擺滿盛開的百合。我的丈夫嗅一嗅說,好美的香氣啊,哦,可惜了,你聞不到。他看一眼手足無措的我,不無揶揄地說,哦,對不起,哦對了,我有必要告訴你,等會兒你見到一個女孩,你要學(xué)會克制自己保持沉默哦。
這一場病過后,我的容貌蒼老了太多,還失去了嗅覺。醫(yī)生也只能安慰我,能保住性命已是萬幸,其他,以后慢慢再說吧。我的丈夫說,我并沒有在你生病的時候拋棄你,我讓醫(yī)生盡最大的能力拯救了你,我是講良心的哦。我的丈夫問我還有沒有要說的,我說打擾了,告辭。
這時候,老劉正沿秦嶺山脈向東南而行。過泰山山脈后,從北穿過岱崮地貌,走走停停。來至群山之南,桃花淡淡地開在向陽的山坡,三月底,山還未綠,老劉嘆一聲:這滿山的桃花啊——桃花曾染伊人面,桃花還在,人已去。老劉說,他把車子停在一家藥店前,長途跋涉,他的眼睛有些發(fā)澀,他想去買點眼藥水,還要備點感冒藥。然后,他就看到了一個臉色蒼白的女子,她輕得好像一片薄薄的云,雨一落下,他急忙伸出大手,扶住了她。
老劉說,你知道嗎?你的年輕,把我襯托得更老了。
老劉說,真好,你一天天變得健康,看起來更像一個年輕姑娘,你的眼睛像美麗的杏核,只是,我的姑娘,真對不住你,我已經(jīng)是一個糟老頭子了。我刮一刮老劉的臉頰,老劉把茉莉花撒到窗臺,替我摘下茉莉花鐲,然后他說,我真的非常開心,我們許個愿吧。
夜里醒來的時候,我聞到了茉莉花的香。
從此,我一直稱老劉為大哥。
作者簡介:高滄海,發(fā)表轉(zhuǎn)載小說百余篇,見諸于《小說選刊》《中國鐵路文藝》《北方文學(xué)》《山西文學(xué)》《芒種》《天池小小說》《小小說選刊》《微型小說選刊》《小說月刊》等刊物。三十余篇小說入選各年度選本,十五篇小說入選各省市地區(qū)高中語文試題?!短斐匦⌒≌f》2018年專欄作家,出版小說集《旗袍》,獲小小說金麻雀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