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晨曦
南方的九月向來多雨。曬衣服時要把天氣的陰與晴“擺上賭桌”,再怎么權(quán)衡斟酌仍無法避免突如其來的大雨,掛上去的衣服還不到兩個小時就要“搶收”—我戲稱之為現(xiàn)代城市的“雙搶”。本以為我早就習(xí)慣了雨天,沒想到空氣中過多的水分仍然令我渾身難受。遲暮的夏天困獸猶斗,但終究逃脫不了四季的輪回交替。陽光雖然依舊強(qiáng)烈,但九月的遺憾已是“起于青蘋之末”了。余下的時光,是屬于回憶的“物候期”。
前幾天,好友打趣我,說我是個分不清主次的人。我對此大為好奇,連忙追問此有何意。好友抵不過我的堅(jiān)持,敷衍道:“你總是記得一些沒用的事情?!?/p>
此后的三五天,我都在翻來覆去地思考這個問題:記憶有用嗎?什么是有用的記憶,什么是沒用的記憶?如果一個人分得清主次—至少得是我的反面人物,那么他記住的都是有用的東西嗎?
好友大概是說中了,我的確是個分不清主次的人?;蛘哒f,分不清“有用”和“無用”,讓人覺得我分不清主次也在情理之中。我無法想象一個只擁有“有用”的記憶的人,他的這些記憶指的是知識嗎?那他的大腦必然得是一臺精密的儀器,除了必需的知識之外什么也沒有,更不會突然陷入白日夢或舊日回憶。這是一種什么樣的生活呢?假設(shè)世上真有這樣的生活方式,真有這樣的人存在,我與他一定無法相互理解吧。
最近記憶總是莫名其妙地回到2011年的夏天,那時候一切都還沒有發(fā)生。壞掉的電視機(jī),《怖客》漫畫,玩具反斗城,陀螺比賽……每一個夏日午后,我們或玩著電腦游戲,或扮演著福爾摩斯。某天,我正在哭泣時,他來敲門,我卻沒有理會。那時,我只想著不要讓他看見我通紅的眼睛,但沒有想到這是十年里最后一次見面。再相遇時,我們都成了陌生人。雖然,有關(guān)他的消息仍然會在某些時刻出現(xiàn)在我眼前。他似乎一直都很優(yōu)秀,知名大學(xué),本碩連讀,大廠實(shí)習(xí),但是這些詞語對我而言,仍然太寂寞、太不可思議,既接不上十年前的陀螺,又拼不出十年后的照片。
只有他四歲的妹妹很喜歡我,看見我回家就會準(zhǔn)時來敲門。我雖然不喜歡和小孩子玩兒,但從來不會將她拒之門外,也許也是替我自己打開了十年前那扇緊閉的門,因?yàn)椋艺J(rèn)識他的時候就是在四歲。
后來,我遇到的另一個有意思的朋友,是一位小學(xué)的廚師。那會兒我在學(xué)校午托,每次都有廚師上來發(fā)飯盒,我就是這樣和他說上話的。我留意到他,是因?yàn)樗雍荛L,皮膚很黑,很像印度人。當(dāng)然,那時候我沒有見過真正的印度人長什么樣,只是覺得他有種讓人想去印度養(yǎng)眼鏡蛇的魅力。
童年的我,也是個很奇怪的人。比如,我會把午托想象成是一趟長途列車的中間休息,所以,得抓緊時間在走廊上活動筋骨。那時,他剛好路過,看見我在那兒蹦來蹦去,覺得我很奇怪。當(dāng)我把這個秘密告訴他之后,他倒沒覺得我很幼稚,而是和我一起蹦了幾下。于是后來我常常去找他玩兒。但那時候流行“損友”的說法,試想,一個廚師和一個愛頂嘴的小學(xué)生之間有什么好話可說呢?總之,我們之前不是很和諧,總想著駁倒對方,大概這就是所謂的“損友”吧。
那幾年有一首歌很火,是汪峰的《春天里》。某天,我聽到他在哼唱這首歌曲的一段旋律。于是,我很驕傲地對他說我也知道這首歌,可他沒理我。過了一會兒,他轉(zhuǎn)過頭認(rèn)真地看著我,說:“如果有一天我走了,把我埋在春天里?!?/p>
我愣住了,而他沒有再說話。
果然,他過幾天就消失不見了。小學(xué)廚師的工作大多來來往往的做不長久。我看他沒來送飯,就猜到發(fā)生了什么。
但是,這個故事還沒有結(jié)束。多年之后,我在高三的食堂再一次見到了他。我認(rèn)為那一定是他,但我沒有上前去搭話。而他只是用很奇怪的眼神瞟了我一眼。我打賭他沒有認(rèn)出我來。
我不上前的一大原因,是現(xiàn)在的他和我記憶里中的樣子差得太多了。他的胡子還在,但是身上沒有了那種帶著一筐眼鏡蛇闖蕩印度的江湖豪氣。
我確實(shí)很想問問他,還記不記得有過這么一首叫作《春天里》的歌,和一個誰也沒當(dāng)真的承諾。
不過沒有關(guān)系,因?yàn)槲乙呀?jīng)把他埋在春天里了,十年前的那個春天。
文藝作品經(jīng)常出現(xiàn)兒時玩伴十年后相遇的戲碼,但作品永遠(yuǎn)是作品,現(xiàn)實(shí)中的十年只會讓記憶里查無此人。說是意難平有些不妥,畢竟只有我還鎖在2011年的記憶里,兒時的他們都在那個夏天之后離開了。
我記憶中的另一部分被食物占據(jù)著。食物能維系記憶的原因,也許是食欲在童年里填補(bǔ)不盡的欲壑。這類欲望往往伴隨著欺騙,用一點(diǎn)兒油脂欺騙味蕾,然后再欺騙晚飯前的父母。我無法忘記那充滿海水的游泳池,再次經(jīng)歷時,還是能聞到當(dāng)初海水和氯水混雜的難聞又潮濕的氣息。油脂的味道和海水都是一團(tuán)幻象,一如長大后的麥當(dāng)勞和肯德基,吃進(jìn)嘴里的究竟是食物還是童年的虛影,吃掉的食物難道只是欺騙嗎?
當(dāng)然,即便是欺騙,現(xiàn)在的我也已經(jīng)失去了它們。這樣的記憶是無用的嗎?也許是吧,那依賴這些記憶拼湊而成的我呢?我是靠回憶活著的人,只有童年是一片空白,但它仍會在這片霧氣里顯出輪廓來?,F(xiàn)在的生活越痛苦,過往的幻影就越會頻繁地在我眼前閃回,并一次次地?fù)糁形?。說不出是悲哀還是心驚,我懷念的僅僅是所謂時間的衣冠冢。
過去是失去嗎?得到會失去嗎?記憶是對失去的不承認(rèn)嗎?
小時候拿到新東西,第一件事情就是寫上名字。如今,我仍然在不停地簽名,卻不再為什么東西寫上我的名字了。每個簽名都代表我將自己分離出去的一部分,卻再也不代表有什么確切的事物進(jìn)入過我的生活。如果已經(jīng)沒有東西是真正屬于我的,那么自然也談不上失去。
因此,我試圖抓住每一片記憶的虛影,只有記憶是我的,只有夢境是我的。幾天前坐高鐵途經(jīng)廣州南站,在進(jìn)站的瞬間,我看到了高架橋下的人群,小吃攤兒,充滿煙火氣的街道。它們籠罩在暖黃色的街燈下。高架橋上卻是如霧一般流動的黑暗。這一幕一閃而過,甚至沒有占據(jù)我整個視野的十分之一。但一直到現(xiàn)在,我的思緒還總是會回到那個瞬間。這個世界觸動我往往只需要用一個瞬間。六年前,我從高速路上回家,偶然一抬頭,眼前只有兩棟樓閃著燈光,在濃稠的黑暗里,它們就是全天下的燈光。這束燈光直直地撞進(jìn)了我的眼睛。每當(dāng)我恍惚的時候,它們會再次在我的視網(wǎng)膜上出現(xiàn)。我知道,只有我看到了這一切,至少在這一刻,它們只屬于我。
不要忘記,哪怕只擁有世界的一個瞬間。
古希臘神話中的命運(yùn)三女神夜以繼日地編織人類的一生。我仍在徒勞而永不停歇地為記憶的碎片樹碑立傳。窗外的雨仍然在下。我已經(jīng)不再糾結(jié)記憶的來處與歸途。它們有用,也許無用;也許有意義,也許無意義,但至少它們做了一件事—讓我成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