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洪強(qiáng), 張慧玲
(1.山東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 山東 濟(jì)南 250014;2.山東淄博實驗中學(xué), 山東 淄博 255000)
從清康熙年間起,就有文獻(xiàn)記載清代文學(xué)家唐夢賚選了一個“小時了了”的青城神童作為女婿,遺憾的是神童“大未必佳”,成了庸人。據(jù)傳,這件事被蒲松齡寫入了《聊齋志異》,然而當(dāng)下的《聊齋志異》中卻沒有這則故事。這里有兩個重要問題:一是唐夢賚有沒有一個神童女婿?二是蒲松齡《聊齋志異》有沒有記載過唐夢賚的神童女婿?唐、蒲兩人都為清初著名文學(xué)家,《聊齋志異》又是著名小說,所以這兩個問題所關(guān)非細(xì)。學(xué)界對此事還沒有足夠的重視,當(dāng)下討論又都語焉不詳,筆者認(rèn)為有必要把此事辨析清楚。
王椷(1718-1782),山東福山人,著有短篇志怪小說集《秋燈叢話》,他的《秋燈叢話》卷一三“合巹后神志頓昏”記述:
淄川唐太史夢賚,登第旋里,路過青城,偶憩村塾,見一總角童子,貌頗岐嶷,問之,師曰:“此生穎悟非凡,書寓目則不忘?!痹囍?信。顧其家貧甚,攜歸親課之。唐家藏《四庫》,恣其漁獵,無不淹貫。唐深喜,目為遠(yuǎn)大器,字以女。合巹后神志頓昏,毫無智慧,叩以曩昔所學(xué),茫如隔世矣。[1]222
唐夢賚(1628-1698),清初著名文學(xué)家。順治五年(1648)中舉,順治六年(1649)年進(jìn)士,授翰林院庶吉士、翰林院檢討。唐夢賚是山東淄川人,與蒲松齡是老鄉(xiāng),他為《聊齋志異》作過序[2]473,還寫過《聊齋詞序》[2]298?!读凝S志異》中《雹神》《泥鬼》《韓方》三篇均寫唐夢賚的經(jīng)歷及逸聞,可知兩人關(guān)系非同一般。
王椷生于康熙五十七年(1718)[3],死于乾隆四十七年(1782)之后[3]。他的《秋燈叢話》雖然刊刻較晚,但據(jù)周舒啟考證,《秋燈叢話》初編定稿于乾隆四十二年(1777)[3],此小說早在乾隆二十三年(1758)時就在社會上流行。董元度給該小說作序,落款為“乾隆戊寅嘉平平月原姪董元度拜題于潞河書院”[1]序,3,即該小說早在乾隆二十三年(1758)便在作者友人中流傳,可知其主體部分已經(jīng)完成。
乾隆《青城縣志》卷十“祥異志”記載:“神童范祖禹,華齡子,六七歲時能知未見事。淄川翰林編修唐夢賚以事至青,試之果驗,遂以其女字之,淄川蒲松齡以登《聊齋志異》。逾數(shù)年,知識不異常人。今國學(xué)生懷曾,其子也?!盵4]此乾隆本,前有“乾隆二十四年歲次己卯仲秋朔知青城縣事巴陵,方鳳撰”的“重修青城縣志敘”,還有“乾隆二十四年歲次己卯小春朔日萊陽丙子舉人,周瑊撰”的“重修青城縣志敘”,可知《青城縣志》約在乾隆二十四年(1759)成書,比《秋燈叢話》晚了約一年。需要說明的是,還有清道光二十六年(1846)增刻本(乾隆)《青城縣志》和民國二十四年(1935)《青城續(xù)修縣志》記載此事。唯一不同的是乾隆、道光版中“華齡子”為兩行小字。
此事還見于民國二十二年(1933)纂修的《范氏族譜》:“華齡,字祝三,號西亭??滴跻液タ茪q進(jìn)士。曠世逸才,屢薦不第,合邑惜之。生于順治十年(1653)九月十五日,卒于康熙五十九年(1720)二月二十九日,享年六十八歲。配霍氏,子三人:祖光、祖眉、祖正?!薄白婀?字叔水,幼以神童稱,載《聊齋志異》。配唐氏,淄川縣翰林諱夢賚字公女。繼配田氏、于氏。子一人:懷曾,于氏出?!薄皯言?字圣林,國學(xué)生。言行耿直,仗儀疏財。配焦氏,繼配孫氏,繼配田氏。子一人:可顯?!盵5]
較早關(guān)注此事的當(dāng)數(shù)趙羽、孫啟新兩位先生。趙羽《〈聊齋志異〉箋注初編》認(rèn)為此事總體屬實,可能是因為唐夢賚選婿走眼,這對唐氏名聲不好,所以蒲松齡或別的傳抄者,把此篇從《聊齋志異》中刪除了。趙羽進(jìn)一步認(rèn)為這也許是《聊齋志異》刪稿之一篇[6]28。孫啟新先生認(rèn)為唐夢賚確實將女兒嫁給神童范祖光,《聊齋志異》未載此事可能有兩個原因:一是為唐夢賚擇婿不慎諱;二是根本沒有此文,只有這個傳說在民間流行[5]。
不過,經(jīng)過筆者考證,唐夢賚擇婿說成立,《聊齋志異》刪稿說則不成立?!肚餆魠苍挕吩陬}材與風(fēng)格上與《聊齋志異》相似,《青城縣志》等很可能把《聊齋志異》與《秋燈叢話》弄混了,導(dǎo)致《聊齋志異》載有唐夢賚擇神童為婿的說法流傳開來。
唐夢賚當(dāng)有擇神童為女婿之事。除《秋燈叢話》《青城縣志》《范氏族譜》有記載外,還有其他證據(jù)。下面證明之。
王士禛《敕授徵仕郎內(nèi)翰林秘書院檢討豹巖唐公墓志銘》也說唐夢賚有“女一人,適范祖光”[7]2180。這與《范氏族譜》所言“范祖光,幼為神童,娶唐夢賚女”相合。但是,據(jù)唐夢賚《志壑堂文后集》末尾“婿范光參?!盵8]547的記載,唐婿為范光而非范祖光。需要討論的是,“范光”與“范祖光”是否為同一人。如果為同一人,是否就是傳說中的青城神童呢?是與不是都有可能。因范光與范祖光相似,不排除抄錄或刊刻錯誤等情況,籠統(tǒng)地認(rèn)為“范光”就是“范祖光”也說得過去。
唐夢賚《志壑堂詩集》卷十有詩云:“兩詣神仙笑頰生,同聲許我昇平。匪關(guān)白發(fā)經(jīng)時健,自識黃河轉(zhuǎn)眼清。緣分已超劉子驥,修持寧待管公明。生來曼倩知多少,莫數(shù)龍鐘蝙蝠精?!贝嗽娦蛭脑?“青城范神童八歲射覆,無所不知,問以余尚得見其成立否,即疾應(yīng)曰:‘見。’問:‘尚得見太平否?’即連應(yīng)曰:‘見,見?!Z頗合詩以志之?!盵8]138-139
據(jù)唐夢賚詩文可知,青城縣有一范姓神童,其答問頗合唐夢賚之意。《志壑堂詩集》卷十收己未、庚申兩年的詩,讀其詩知其按時代編排,則此詩作于庚申,即1680年。也就是說,神童此年8歲。
清人陸隴其《三魚堂賸言》卷第十二:“唐夢賚言青城童子八歲能知未來事,未幾,童子病,病愈不復(fù)能有所知,一鈍人耳。邵子昆言,有人生而能言其前生事,余因憶《樗林隨筆》中有一條言人生而能知其前生,后不復(fù)記憶者,是有物憑焉。此最足破愚俗?!盵9]177
如此說來,神童之說確有其事,并非捕風(fēng)捉影。再看其他證據(jù)。
陸隴其(1630-1693),字稼書,浙江平湖人,清康熙間進(jìn)士、理學(xué)家,著述頗豐,撰有《三魚堂文集》《三魚堂日記》等。《陸稼書先生年譜》是吳光酉等人為其編撰的年譜。
《陸稼書先生年譜》卷下在“庚午二十有九年(1690)”記載“七月,唐公濟(jì)武來會”,“唐名夢賚,言目今朝局,當(dāng)以調(diào)和滿、漢為急……他日在邵子昆寓,唐適在坐,言青城童子八歲,能知未來事,大奇之,配以女。未幾童子病。病愈,不復(fù)能有所知,一鈍人耳”[10]173-174。這表明,七月某日唐夢賚拜訪了陸隴其。又過了一些時日,在邵子昆寓,陸隴其又遇到了唐夢賚,唐氏講述了此事。關(guān)于講述此事的具體時間,陸隴其《三魚堂日記》卷十在“庚午七月廿七日”這一天記載:
在邵子昆處會唐夢(引者注:原文為蒙)賚。唐言青城童子八歲能知未來事,唐大奇之,配以女。未幾童子病,病愈后不復(fù)能有所知,一鈍人耳。此與漢武帝信欒大事相類。[11]269
年譜與日記記錄此事完全一致,從日記記錄的詳細(xì)程度推測,日記當(dāng)為最早來源。庚午為1690年,該年唐夢賚62歲,唐氏在心智上完全成熟,既然他親口向外人言說,定當(dāng)有此事。
再加上《秋燈叢話》《青城縣志》《范氏族譜》都說唐夢賚招神童為女婿,可見此事并非空穴來風(fēng)。因此我們大體可斷定,唐夢賚確把女兒嫁給了神童。
但是這個結(jié)論并非無懈可擊,理由有三。
第一,作為記載此事最早的陸隴其的日記、年譜等本身有較多的疑點。在這些材料中,《三魚堂賸言》中沒有招神童為女婿這個細(xì)節(jié),這個“遺漏”的原因是什么呢?是因為作者囿于體例省略此細(xì)節(jié)還是根本沒有這個事情呢?有人可能認(rèn)為作者的日記及年譜均已記載,不是孤證,當(dāng)為可信。其實日記與年譜字字皆同,顯然為同一來源,本質(zhì)上也為孤證,孤證不立。有人可能說,日記還會有錯嗎?其實陸氏的日記并非全是個人所寫,部分是經(jīng)過后人改編的。如同邑后學(xué)顧廣譽《校勘陸清獻(xiàn)公日記凡例》說:“原書先生所手錄者未得寓目,姚君寄示庚申后四卷乃輾轉(zhuǎn)傳鈔之本;卜氏本雖未殘缺,又系蠅頭草書,皆不能無誤,茲參校以先生文集、年譜及松陽鈔存、三魚堂賸言等書,正其偽謬,其為諸書不載,必確鑿無疑者方改之,否則概依原文,不敢妄動一字?!盵11]9可見所謂的日記并非原帙,從“必確鑿無疑者方改之”來看,該作還有所改動,因此此日記未可遽信。
三部作品中《三魚堂賸言》所出時間最早,其他兩部曰年譜曰日記,但并非作者親手所寫,多為后人追述之詞,所以當(dāng)以《三魚堂賸言》為準(zhǔn)。從情理上來說,假若青城神童為唐氏之女婿,則《三魚堂賸言》似無漏載之可能。所以,此處“漏載”讓人生疑。
第二,許多說法彼此抵牾。唐夢賚中進(jìn)士在順治六年(1649),在《秋燈叢話》中,唐氏恰好在該年遇到神童。但據(jù)《范氏家譜》,范華齡生于順治十年(1653),該年范華齡還未出生,根本不可能有神童兒子。所以我們只能說就《秋燈叢話》而言,這個故事的主體是可信的,時間等細(xì)節(jié)不準(zhǔn)確。再如神童遇到唐氏的年齡,陸隴其說當(dāng)時神童為“八齡”,《秋燈叢話》說是總角,《青城縣志》說是“六七歲”;神童變成一般人的時間,有說“逾數(shù)年”,有說“未幾”的;關(guān)于神童變庸人的原因,有說是生病的,有說是合巹的;關(guān)于神童的名字,有說是范祖禹、范祖光、范光等等??傊阅砸皇恰]有確切定論。
第三,《范氏族譜》雖然文獻(xiàn)有征,但它的所出年代甚晚,離事情發(fā)生之時已經(jīng)超過二百年了,不排除有后人添加的可能。因此也不能作為鐵證。
誠然,這些無法得到確切考證的細(xì)節(jié)多少影響了此事真?zhèn)?。但就目前的資料來看,至少“唐夢賚擇神童婿”是確有其事的。
前文提到,《聊齋志異》現(xiàn)在的篇章并無唐夢賚女婿事,也未見相似之作。學(xué)界一般認(rèn)為,《聊齋志異》開始有此篇,后來由于為唐夢賚諱,又刪掉了。這種說法實則經(jīng)不起推敲。
首先,唐夢賚招了個神童為女婿,后來神童成了一個庸人,這本身并非讓人羞恥之事,何來的避諱?而且女婿能校訂書稿,也算一個讀書人,何來恥辱?
其次,唐夢賚晚年在邵子昆家,對陸隴其等友人談起這事,而且在唐夢賚的詩文集中也明確寫到婿范光,可見他本人對此并無忌諱,蒲松齡為何又代人家操這個心呢?王士禛給唐夢賚做《墓志銘》也說唐有“女一人,適范祖光”[7]2180,可見王士禛也不覺得唐家女兒嫁給范祖光是件不光彩的事。所以如果蒲松齡寫了此事,也不會因為“唐夢賚諱”這一理由刪掉。
最后,《聊齋志異》對時人的“負(fù)面新聞”并不避諱。下面舉例說明。
卷一《噴水》寫宋琬之母被惡鬼嚇?biāo)?“一主二婢,駢死一室”[12]13,這一主就是指宋琬之母。雖然此篇并沒有寫宋家的劣跡,但是一個老太太被惡鬼嚇?biāo)?實在不是光彩事。甚至有人會推測,老太太可能是做了虧心事,所以鬼找上門了。何況王阮亭云:“玉叔襁褓失恃,此事恐屬傳聞之訛。”[12]13《鬼哭》中王昌胤(字七襄,1609—1657)為清初淄川人[12]113,與蒲松齡為老鄉(xiāng),蒲松齡曾在王昌胤之弟王永胤(印)家中做過短期私塾先生[13]。而蒲松齡《鬼哭》中卻對王七襄加以諷刺,可見聊齋先生頗不為“鄉(xiāng)親諱”?!督姑穼懮綎|平原董訥,號默庵,康熙丁未年(1667)探花,清初名臣,小說卻寫他家有狐患,無計可施而躲避到朋友家[12]116?!稄R鬼》寫王象坤曾孫、王漁洋族侄新城諸生王啟后為鬼所辱弄,雖然啟后并無劣跡,但被鬼嬲弄,任鬼宰割,毫無還手之力,也不是什么光彩之事[12]199。
卷二《遵化署狐》寫山東諸城邱志充以不光彩的手段炮轟一群狐貍,只有一只狐貍逃脫。后志充為了升遷派人到京師走關(guān)系,被狐貍告發(fā),竟因此罹難。邱志充為萬歷進(jìn)士,志充之子石常(1605-1661)亦為清初有名的詩人,與丁耀亢唱和,且石常去世時,蒲松齡已經(jīng)22歲。石常之子元武(1630—1675)也是當(dāng)時名士,生活年代與蒲松齡同時。《狐聯(lián)》寫焦石虹的叔弟焦生抵擋住女狐的色誘,讓人敬佩;但其答不上來女狐的對聯(lián),讓人汗顏,甚至女狐揶揄說道:“名士固如此乎?”[12]389焦毓瑞,別號石虹,山東章丘人,是唐夢賚的內(nèi)弟,唐夢賚繼配焦氏為焦毓瑞之妹??梢娖阉升g亦不避親友而述之。
卷三《李司鑒》寫河北永年舉人李司鑒的真人真事。學(xué)界多舉光緒《永年縣志》中所載“李司鑒殺妻”與聊齋小說對讀[14]。其實早在雍正《永年縣志》中就有此傳聞,再往上可追溯董含《三岡識略》卷五“李舉人自屠”[15]170。
卷四《劉亮采》寫山東歷城人劉亮采為狐貍投胎?!皠⒐敛?狐之后身也”[16]1133,亮采為明萬歷壬辰(1592)進(jìn)士。
卷五《鴿異》寫鄒平張幼量愛好鴿子,但他為了巴結(jié)權(quán)貴把兩只名貴的鴿子送給貴人,結(jié)果貴人把鴿子烹了吃掉[17]1192-1195。張幼量就是大名鼎鼎的王漁洋的岳父?!斗诺分小扒喑怯谥匾盵17]1459,為今天的山東高青人,其祖父于永清是明萬歷進(jìn)士、監(jiān)察御史。于重寅本人也是進(jìn)士??滴酢渡綎|通志》卷二十七載“順治己亥科”濟(jì)南府進(jìn)士有“于重寅,青城人”[18]。乾隆《青城縣志》卷六:“順治辛卯科舉人”,“順治乙亥科會魁,永清孫?!奔汉橐液ブ`[19]。
卷六《紫花和尚》寫丁耀亢(1599-1669)的孫子丁生得病將死,無人可治,原因是丁生前生作孽,無法逃脫[17]1502。
卷七《何仙》諷刺時任山東學(xué)使的朱雯濫用無才幕賓閱卷,竟把有才華的李忭置于四等。
卷八《蚰蜓》寫朱雯家的蚰蜒“聞腥輒集”“無目而多貪”[20]2079,顯然借物諷人[21]?!独钕笙取穼懤钕笙葟某錾蜆O恐懼吃奶,其弟弟也為名士,有極奇怪的男性隱疾[20]2328。
綜上所述,《聊齋志異》有相當(dāng)多的篇幅表現(xiàn)或揭露了當(dāng)時名人的隱私,這些名人中有的還是蒲松齡比較熟悉的,如王士禛的岳父張幼量;有的名人還健在,或后人還健在,而蒲松齡還是把他們的“丑事”寫進(jìn)了小說流傳下來,又為何會把唐夢賚女婿之事刪除了呢?所以筆者認(rèn)為,根本不存在蒲松齡刪稿,也就是說《聊齋志異》根本沒有記載過此事。
前文論證了《聊齋志異》沒有記載神童女婿事,但為什么《青城縣志》卻言之鑿鑿呢?這很可能是《青城縣志》的記載出現(xiàn)了錯誤,但還需進(jìn)一步分析出現(xiàn)錯誤的原因。筆者認(rèn)為,很可能是《青城縣志》把王椷的《秋燈叢話》誤認(rèn)為是蒲松齡的《聊齋志異》。為什么會發(fā)生這樣的“誤認(rèn)”呢?筆者認(rèn)為,這是因為兩部小說在風(fēng)格、題材等方面相似。那么它們?yōu)楹稳绱讼嗨颇?有證據(jù)證明,王椷閱讀并借鑒過《聊齋志異》。
關(guān)于王椷有沒有讀過《聊齋志異》,其實學(xué)界有不同的看法。湯化先生《王椷及其〈秋燈叢話〉》說:“王椷出生之時,差不多正是他的同鄉(xiāng)同行前輩蒲松齡去世之日(1715年),他在寫作《叢話》時,《聊齋志異》已有不少抄本、刻本在坊間流傳,但在《叢話》中似乎看不出有多少受《聊齋》影響的跡象?!盵22]需要說明的是,按周舒啟的考證,王椷生于1718年,生于蒲松齡去世后的第三年,此處不贅述。其他學(xué)者甚至沒有考慮過兩部小說之間的關(guān)系。筆者認(rèn)為王椷曾經(jīng)讀過《聊齋志異》,在《秋燈叢話》中有體現(xiàn)。最重要的證據(jù)就是兩者在素材上重合度很大,個別素材還極為相似,見表1。
表1 《秋燈叢話》《聊齋志異》內(nèi)容相同或相近篇目對比
續(xù)表
以上是筆者找到的兩部小說部分的篇目。當(dāng)然有些篇目的相似并非借鑒,而是屬于同一種故事類型,如《秋燈叢話》卷五《應(yīng)被牛角觸死》,這個故事在清曾衍東《小豆棚》中變形為卷三《頸上癢》:“六月間,門首肉案旁獨坐。覺頸上偶癢,張以屠刀搔之,朗朗有聲。忽狂風(fēng)吹落檐木,一擊而首落?!盵20]54再如“狐入瓶”也是一個故事類型[6]190。此外,有三篇文章值得注意。卷六《半生淪落》與《聊齋志異·葉生》相似?!栋肷鷾S落》寫一老儒因為勸說寡嫂改嫁,致嫂自盡,其嫂之魂在考場把老儒試卷污染,老儒無可奈何,只好把自己的得意之作送給張某,并說:“倘朱衣首肯,庶知予(整理本誤作子)半生淪落,非戰(zhàn)之罪也?!盵1]89-90張果然考中了進(jìn)士。《葉生》中葉生也把自己的得意之作讓學(xué)生背熟,學(xué)生考中了舉人。葉生說:“借福澤為文章吐氣,使天下人知半生淪落,非戰(zhàn)之罪也?!盵12]119兩文中均有“半生淪落,非戰(zhàn)之罪”八字。卷六《變鶉恢復(fù)舊業(yè)》與《聊齋志異·王成》高度相似。前者徐某夢到過世的父親;王成遇到過世祖父的情人,都有一只百戰(zhàn)百勝的鵪鶉,而對鵪鶉的描寫,一為“素翮如鷺,神駿不凡”[1]92;一為“素羽如鷺,神駿不凡”[12]156,只有“翮”“羽”不同。此外卷十五《范泥為夫像》與《聊齋志異·土偶》在寫泥像變成真人時,用詞非常相似。如前者為“一夕縫紉燈下,忽見泥像栩栩動,倏欠伸而下,駭,心愕,顧即已暴長如其夫”[1]252;后者為“一夕將寢,忽見土偶人欠伸而下。駭心愕顧,即已暴長如人,真其夫也”[16]945。
從上文可知,《聊齋志異》與《秋燈叢話》之間的相似,絕不能單純地用偶然或同一來源來解釋,只能說很可能是王椷讀過《聊齋志異》,并從中受到很大的啟發(fā),所以他在創(chuàng)作《秋燈叢話》時才會有意無意地把這些素材帶入其中。
兩部小說在題材上如此相似,作者又同為山東人,王椷出生時,蒲松齡還在世。又因為蒲松齡《聊齋志異》的名氣太大,而王椷《秋燈叢話》的名氣又太小,所以時人把王椷《秋燈叢話》中“唐夢賚擇神童婿”這一段張冠李戴為蒲松齡《聊齋志異》里的情節(jié)也在情理之中?!胺蹲婀狻痹凇肚喑强h志》被寫成“范祖禹”,就很可能是把北宋著名學(xué)者范祖禹(1041-1098)與小人物范祖光弄混了。這也可以算作本文的一個旁證。而《范氏族譜》很可能以訛傳訛,把此條載入家譜。周壽昌《思益堂日札》卷五《古典誤用相承》有“事有古人誤用,后人承用之不覺者”[24]134,可見這種情況是常有的。
所以《青城縣志》的編者在采輯故事時,誤把名氣較小的王椷《秋燈叢話》當(dāng)成名氣大盛的蒲松齡《聊齋志異》是完全可能的。當(dāng)然這還是一種推測,還需要進(jìn)一步考證。
綜上所述,雖然記載或傳聞多有矛盾之處,但唐夢賚招有一位神童女婿當(dāng)為真事。這件逸事被王椷《秋燈叢話》所收錄,而《秋燈叢話》有意模仿《聊齋志異》,兩部小說有許多相似之處,《聊齋志異》名氣又大,以致許多讀者誤以為《聊齋志異》中記載了唐夢賚神童女婿之事,但是當(dāng)下的《聊齋志異》又沒有這篇小說,從而引起了讀者的許多遐想與考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