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何惠鑒
本文討論位于太湖南岸的平疇沃土之地嘉興,時間主要為嘉靖和萬歷兩個朝代,大約為1644 年明朝滅亡前的一百年。嘉興自古英才輩出,如詩人陳與義、朱敦儒,畫家趙孟堅、吳鎮(zhèn)、盛懋、姚綬,學者岳珂、宋濂、貝瓊、孫作、唐肅、戴良,藏家項元汴、馮夢禎、汪砢玉,棲隱錢德均、周履靖,以及銀工朱碧山1Lee, Sherman E. and Wai-kam Ho, “Chinese Art Under the Mongols: The Yüan Dynasty (1279-1368).” The Cleveland Museum of Art, 1968, no. 37.,漆工楊茂、張成2同注1,參見目錄289、290、293及294。另,故宮博物院藏“張成造”剔紅山水人物圓盒,見《文物》1956年第10期;安徽博物館藏“張成造”剔犀漆盒,見《文物》1957年第7期;日本京都大德寺龍源院藏“楊茂造”螭龍文盒子,見《世界美術(shù)全書》第14卷,圖錄90。,制墨家沈珪。聞名遐邇的還有鴛鴦湖上煙雨樓下的棹歌。3孫福清輯,《鴛鴦湖棹歌》,《檇李遺書》本。本文所遴選的晚明文人典范是李日華和項圣謨,他們出生并終身生活在嘉興,以及他們引為契友的人士如董其昌和陳繼儒。
萬歷嘉興的景況,蘇人浦祊在《游明圣湖日記》“癸丑十月”第“二十一日”,有過清晰的描述,他自杭州返鄉(xiāng),逗留故地,記云:
重游東塔寺,訪朱買臣墓。余于數(shù)載前曾客寓嘉禾,見甲地之盛,人物之殷,六里街為最。而東塔居其中,金碧煥然,士女春游,月夕花朝,鈿釵相競。雖非大地名山,風俗類有可觀。今復來游,則門穿壁敗,佛像塵封,紫苔白草,遍生庭砌。嗟呼!不十年而盛衰之異有如此者!
游項家園,園為墨林先生小筑,奇峰曲徑,深洞幽巖,引水為溪,穿林繞砌,中潴為池。其余柏亭松院,香閣書軒,古樓奇花,不可枚舉。一亭一榭,一花一竹,位置不俗。此老胸中,本有丘壑。檇李名園,此其甲也。4浦祊,《游明圣湖日記》,參見朱劍心選注,《晚明小品文選》卷五,第340 頁。
日記中沒有提到明代煊赫一時的天籟閣,它是項元汴的名人書畫藏所。1645 年,清軍攻陷嘉興,閣中珍藏悉數(shù)散盡。數(shù)年后,清初著名學者、項氏戚誼朱彝尊唏噓天籟閣的命運,寫下“天籟圖書今已盡,紫茄白莧種諸孫”5朱彝尊,《曝書亭集》卷九,《四部叢刊》本,第156 頁。的詩句,收錄于《曝書亭集》。
浦祊目睹了東塔街肆由盛轉(zhuǎn)衰的過程,這是地方經(jīng)濟與社會結(jié)構(gòu)不穩(wěn)定造成的,這種不穩(wěn)定也直接導致明代許多市鎮(zhèn)的崩塌。例如本屬嘉興產(chǎn)業(yè)支柱的絲織,因“用者愈眾,而價愈賤”。6謝國楨選編,《明代社會經(jīng)濟史料選編》,1980 年,上冊,第128 頁。農(nóng)業(yè)的狀況更糟,“嘉靖時,墾田一畝,收谷一石。萬歷間不能五斗……而所入不當昔之半”。7梁清遠,《雕丘雜錄》卷十五,《明代社會經(jīng)濟史料選編》,上冊,第106 頁。明中葉之前,太湖與松江五府一帶“田價甚昂,每畝值五十余兩至百兩”,至“崇禎末年……每畝只值一二兩”。8錢泳,《履園叢話》卷一,北京,1979 年重印本,第27 頁。而“天啟四年(1624),蘇州米一石一兩”,已經(jīng)到了“一畝地”與“一石米”等價的地步。9關(guān)于1624 至1629 年太湖地區(qū)的米價,見《啟禎記聞錄》卷一,參見《吳晗史學論著選集》卷一,北京,第491 頁。民生凋敝的種種敗象與土地荒歉幾乎同時出現(xiàn),二十年后,明朝統(tǒng)治結(jié)束??梢哉f,1644 年的風暴來臨之前,每寸焦土上空早已雷奔云譎。
如果美好的事物無法久存,那么“人生如夢”就成了一種常見的修辭。北宋孟元老南渡后,為追憶靖康之變前開封的壯麗輝煌,寫下《東京夢華錄》。晚明史學家、藝術(shù)愛好者、鑒藏家張岱,前半生鮮衣怒馬,常與好友陳洪綬結(jié)伴尋歡;10見拙作“Nan-Ch’en Pei-Ts’ui: Ch’en of the South and Ts’ui of the North.” The Bulletin of The Cleveland and Museum of Art, 49,January 1962, pp. 2-11。后半生因王朝傾頹,墜入山野,只能將悠悠歲月的點滴過往置于《陶庵夢憶》與《西湖夢尋》。11張岱的自傳,參見《自為墓志銘》,《瑯?gòu)治募?,收錄于《中國文學珍本叢書》卷五,上海,1935 年,第140 頁。另參見Arthur W.Hummel, ed., Eminent Chinese of the Ch’ing Period (1644-1912), Washington,D.C.,Library of Congress, I, p. 53;何冠彪,《張岱別名、字號、籍貫及卒年考辨》,載《中華文史論叢》,1986 年,第三輯,第167—194 頁。晚明的文化之所以具有特殊性,是因為當現(xiàn)實和幻想的鴻溝無法逾越時,人們只能在“復古”中借“反己”為出路,甚至故意將贗品、摹本與原作混淆。合理的作偽并非一無是處,李日華曾多次稱賞贗跡,12李日華,《紫桃軒雜綴》,《檇李遺書》卷三,第27 頁;也見《紫桃軒又綴》卷二,第6—7 頁。周容(1619—1679)在《春酒堂文存》中也以多重維度闡釋了“遇”的重要。13周容,《復許有介書》,參見《春酒堂文存》卷三,《四明叢書》本,第44—46 頁。同樣是“遇”,周亮工撰寫《書影》時談到師法古人,可以“用古如懷遠人,可使其夢中神合,不可使其白晝形現(xiàn)魅出”。14周亮工,《書影》卷四,上海,1958 年,第116—117 頁。
明代文人偽造“古書”的風氣很盛,常被詬病。豐坊是其中最出名的一例,他既是書法家,又在書法理論上頗有建樹。作偽手法高超的豐坊,在同時代不乏維護者,張時徹(1500—1577)為他寫序時,稱此癖好是其性格孤傲所致。以“二拍”聞名于世的小說家凌濛初則是“豐坊偽書的最誠摯的篤信者和最有力的鼓吹者”,但他信從的《子貢詩傳》卻被清儒視為“學問之謬種”的標志。15關(guān)于晚明文人偽造古書的討論,參見錢希言《戲瑕》卷三,《叢書集成》本,第52—52 頁;也見魏同賢,《從〈詩傳〉〈詩說〉談到作偽、辨?zhèn)螁栴}》,載《文獻》1985 年第2 期,第1—10 頁。
這段時期藝術(shù)品的造假也很猖獗。傳項元汴撰《歷代名瓷圖譜》曾于1908 年由英國人卜士禮[Stephen Wootton Bushell]編譯后在牛津出版。1931 年,郭葆昌等多位學者聯(lián)合福開森[John Ferguson]竭盡心力,在卜本的基礎上重新印制出版《校注項氏歷代名瓷圖譜》,引起西方學界的關(guān)注。但經(jīng)過伯希和詳細的考證,他認定此書并非項元汴真跡,16Pelliot, Paul. “Le pretendu album de porcelains de Hsiang Yuan-pien.” Toung-pao,Leiden, 1936, XXXII, pp. 15-58. [參考伯希和,《歷代名瓷圖譜真?zhèn)慰肌?,馮承鈞譯,載《中國學報》2008 年11 月07 日,注62 提到“宣德銅器圖中見有一象,與瓷器圖譜同古玉圖譜象形相近,亦無足異”,未見提到“象牙扶手”——譯者]例如圖譜中玉屏或象牙扶手上均無題識,與其習慣不符;而《圖譜》與《蕉窗九錄》實為同一環(huán)境,同一批人偽編。
項元汴的孫子項圣謨,早年受到家傳熏陶,所見皆神品。偽書《蕉窗九錄》中提到的高麗紙、日本漆匣與折扇、宋元精本、古墨舊拓打開了項圣謨藝術(shù)的視野。而立之年,他在《松濤散仙圖》卷(現(xiàn)藏美國波士頓藝術(shù)博物館)自跋:
余髫年便喜弄柔翰,先君子責以制舉之業(yè),日無暇晷,夜必篝燈,著意摹寫昆蟲草木、翎毛花竹無物不備,必至肖形乃止。17楊新,《項圣謨》,上海,1982 年,第1—16 頁。
或許是因為著意書畫,項圣謨一生并未取得理想的功名。他曾被薦舉到國子監(jiān)讀書,作太學生。18張增元在《關(guān)于元明清戲曲作家的生平史料》中舉嘉興另一位家資富厚的文人入仕為例,與李日華對比。參見《中華文史論叢》1986 年,第一輯,第234—235 頁。除萬歷四十六年(1618)赴北京入學,崇禎元年(1628)遍游各地之外,他再也沒有離開過家鄉(xiāng)嘉興,全身心沉浸于詩文書畫的創(chuàng)作之中。
項氏是嘉興望族,門第的顯耀可追溯至項忠(1421—1502)。明成化年間,項忠曾立下赫赫戰(zhàn)功。相反,李日華出身于農(nóng)民家庭,19關(guān)于李日華的生平參見Goodrich, L.Carrington and Chaoying Fang, eds.,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76, I, pp. 826-830;也見《明史》卷二八八,臺北,1963年影印本,第714頁。直到萬歷二十年(1592)中進士后,家族才被當?shù)厥考澖蛹{,他的侄女后來嫁給了項圣謨。一旦會試登第,地方州縣便派專人將繡有金字的紅綢錦旗送到中榜者家中,將捷報貼在廳堂的顯眼位置。兩百年后,游客在嘉興看到為李日華立的“大魁天下”石碑坊,依然觸動,這幾個字也是為了恭賀他高中狀元,在科舉考試中得居首選而題。李日華曾輾轉(zhuǎn)多地任職,官至太仆少卿。20同注19,《明史》卷七四,第165—166頁。雖然壯年的大部分時間都處于退隱狀態(tài),高官的身份和影響力還是確保了李日華生活無虞,養(yǎng)成了精雅的趣味。他致力于寫作和鑒藏,博物好古,文章殊邈于世,成為嘉興文人圈中的佼佼者。在項圣謨與張琦合作的《尚友圖》中,李日華與其他四位名士聚坐一室,呈現(xiàn)了昔時藝林的盛況。朱彝尊談及李肇亨的寫山樓時,也不免回首那段高光時刻:
吾鄉(xiāng)鮮巖壑之勝,然園亭之參錯,水木之明瑟,舟楫之沿洄,縱游覽所如而不倦。萬歷以來,承平日久,士大夫留意圖書,討論藏弆,以文會友,對酒當歌?!傍x社”之集,譚梁生偕會嘉和之,先后賦詩者三十三人。事未百年,而閭閻故老已莫能舉其姓氏。玉杯錦席之地,皆化為宿草荒煙,惟李氏寫山一樓,尚未椒飛粉落,宛然靈光之在魯。21朱彝尊,《靜志居詩話》,收錄于陳田輯,《明詩紀事》,臺北,1971 年影印本,卷六,第3383 頁。
天啟五年(1625),時值閹黨專權(quán),李日華再度懇乞致仕。同年,東林黨領(lǐng)袖楊漣、左光斗因彈劾魏忠賢在獄中被折磨冤死,22同注20,《明史》卷二四四,第593—594 頁。而趙南星、顧憲成也被誣以贓罪,革職削籍,23同注20,《明史》卷二四三,第590—591 頁。舉世嘩然。天啟六年(1626),黨禍酷烈的環(huán)境下,董其昌剛?cè)文暇┒Y部尚書一年,便去官歸里。作為董其昌最好的朋友,陳繼儒二十九歲已棄巾服,以隱者自命,以肥遁為節(jié),自封“山川風月主人”,但他在晚明士林中卻聲名鵲起。
生在承平熙洽的年代固然重要,尋求適意的境界則沒那么簡單。17 世紀的人們曾有如下的憧憬:
值太平世,生湖山郡。官長廉靜,家道優(yōu)裕。
娶婦賢淑,生子聰慧。人生如此,可云全福。24原文未標明出處,譯文參考了清代張潮《幽夢影》中一段清言,此書寫于康熙年間?!g者
這段文字列數(shù)了明代登上人生巔峰的幾大要素,唯獨忽略了很重要的一點,即個體的社會地位。只有躋身“士大夫階層”,才能夠享有官僚機制保障的特權(quán),也才有機會實現(xiàn)這些夢想。鄉(xiāng)試取中的“舉人”和入中央國子監(jiān)做“監(jiān)生”不過是剛脫離平民,踏入“紳衿”圈層的第一步。能接連在鄉(xiāng)試(考期在秋季八月,又稱“秋闈”,考中稱“乙榜”)和會試(考期在春季二月,又稱“春闈”,考中稱“甲榜”)中入榜,成為“兩榜出身”,25許樹安,《明朝的科舉選官制度》,載《文獻》1985 年第3 期,第256—269 頁。獲得授任便指日可待。其中也不乏特例,當遇上經(jīng)濟危機或邊事不寧等情形,監(jiān)生可以直接參加鄉(xiāng)試,而不必先考秀才。項元汴及其孫子項圣謨,就是憑家族的特權(quán)和財富援例入監(jiān)的。有趣的是,吳門畫派中不少成員都是靠這樣的方式獲取士紳地位。這些“不由科目而才名傾一時者,王紱、沈周、文徵明、王寵、陳淳、周天球、錢榖、王穉登、陳繼儒、程嘉燧……或諸生,或布衣山人……各以詩文書畫表見于時”。26參見趙翼,《廿二史劄記》卷三四,《叢書集成》本,第718 頁。放眼明史,最超脫的非沈周莫屬,他完美詮釋了“浮浮休休,吾懷自春”的境界。
明朝初期,科舉考試并非政府選官的唯一途徑。布衣出身的洪武帝朱元璋傾向任人唯賢,量才錄用。他一方面承襲元朝重視技藝的國策,另一方面也為北方世族考慮,親擢了大批手工藝者。像光祿寺卿徐興祖、太常寺卿杜安道早前不過是伺候朱元璋飲食、修容的小小膳夫和鑷工。又如蒯祥、蒯義以木工起家,亦官至工部侍郎。金忠竟因精通方術(shù)而被委以兵部尚書的重任。不過,薦舉取士的模式持續(xù)時間很短,明朝開國十三年后,即洪武十七年(1384),朝廷命禮部頒科舉成式,恢復并健全從儒生中選拔官吏的制度。文官掌權(quán)的體系再次得到鞏固,士人集團控制著朝野,社稷民生的各項方針均有了新的轉(zhuǎn)向。身為特殊階層的成員,他們不僅享有多種特權(quán),甚至律例、典禮的施行也將他們區(qū)別對待。
明初選官多途并用的做法,顯露出統(tǒng)治者面對知識分子的兩種極端心理:倚重與猜忌。譬如朱元璋動輒誅戮無辜,不聽勸誡,遷移十幾萬民夫前往臨濠屯田開種,以壯京畿,那些舉措都給江南文人留下了集體的傷痛與陰影,他們只能選擇消極避世的“不合作”態(tài)度進行對抗。洪武十八年(1385),朱元璋選進士為翰林院庶吉士,為朝廷儲備人才??婆e考試至此逐漸成為選官制度的主體,也被視作入仕為官的正途。庶吉士入諸司觀政三年,相當于現(xiàn)行教育體系中的博士后階段,這在中國歷史上還是首次。進入翰林院實習后,表現(xiàn)優(yōu)異者才有機會除授更高更重要的官職。27杜乃濟,《明代內(nèi)閣制度》,臺北,1961年,第62—65 頁。據(jù)《明史》所載,自天順朝始,“非進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內(nèi)閣。南北禮部尚書、侍郎及吏部右侍郎,非翰林不任。而庶吉士始進之時,已群目為儲相”。明代徐儀世做過統(tǒng)計,洪武至萬歷年間,宰輔一百零八人,出翰林者七十九人,庶吉士四十六人。28徐儀世,《明輔起家考》,參見陶珽輯《續(xù)說郛》,臺北,新興書局據(jù)明抄本影印,第289—291 頁。由于館選時斷時續(xù),名額不定,新科進士若能入“翰苑”,意味著有更多的機會平步青云。
以科舉取士制度為準繩的官僚社會,需要依托完善的教育體系,才能使“天下品官子弟及民俊秀通文義者”都有受業(yè)的機會。盡管成為“白衣宰相”幾乎等同于傳說,但有明一代,身世寒微的文臣也屢見不鮮。著名的藏書家姚士粦(1561—1651)曾感慨:“余年二十猶目不識丁,以寫照自給?!?9姚士粦,《見只編》卷一,《叢書集成》本,第38 頁。而生于商賈之家的楊循吉(1458—1546)回憶他求知過往時,在《題書廚上》寫道:
吾家本市人,南濠居百年。
自我始為士,家無一簡編……30此詩在吉川幸次郎《中國詩史》中有進一步闡釋,見Genminshi gaisetsu,東京,1963年,第159—161 頁。
是時,書籍的匱乏與珍稀,讓許多有志青年的求學之路頗費周折。隨著16 至17 世紀出版業(yè)的迅猛發(fā)展,尤其在建安、南京、杭州等南方城市,低廉的價格便可購得各樣入門典籍,其中不乏為孩童特意編撰的民間通俗讀本。31關(guān)于明代書籍出版的討論,參見李致忠,《明代刻書述略》,載《文史》1984 年第23 期,第127—158 頁。它們無不宣揚著學問的重要性,學子們暢想著“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背誦著勸學詩《四時讀書樂》。晚明的啟蒙讀物中,前朝才子們的奇聞軼事最受歡迎。明初大學士解縉(1369—1415)天資聰穎,幼年妙對的故事為人們所津津樂道。錢謙益《列朝詩集》有云:“才名烜赫,傾動海內(nèi),俗儒小夫讕言長語,委巷流傳,皆藉口解學士?!?2錢謙益,《列朝詩集》乙集第一卷,書成于1649 年;也見程弘,《〈解學士詩〉考》,載《文學遺產(chǎn)》1980 年,第63 頁。這些詩文傳記對讀書的推崇,與昔日風行的敦煌蒙書《太公家教》,或神童項橐智辯孔子別無二致。
詩書世家向來重視教育,這一點毋庸置疑。相較之下,嘉興的鄉(xiāng)紳名流情況略有不同,馮夢禎(1548—1605)的例子很具代表性。馮夢禎祖上發(fā)跡于“漚麻”,曾“富至巨萬”,但祖、父皆目不知書,也無此家風。身為長子的馮夢禎好學不倦,而祖母卻因惜油不讓他夜讀。萬歷五年(1577),馮夢禎中進士,舉會試第一,選為翰林院庶吉士,累官至南京國子監(jiān)祭酒,致仕后歸隱杭州西湖孤山。其“快雪堂”收藏宏富,其中最有名的當屬傳王維所作的《江山雪霽圖》,吸引了四方鑒藏同好者們的注意。馮夢禎不止與董其昌、李日華過從甚密,公安三袁也與他交好。他視嘉興為杭州之外的第二故鄉(xiāng),參與了許多當?shù)氐奈娜嘶顒印?/p>
此時,晚明士人對宗教的興趣卷土重來。大批知識分子追崇禪、凈兩宗,又或是禪凈雙修,也許是想借助佛教、神學或靈修的方式來滿足某種哲學上的需要。馮夢禎與他的諸多摯友都成為了名聞天下的佛教居士。他不僅拜明代四大高僧之一的紫柏真可(1544—1604)為師參學禪宗,而且還深受泰州學派(王守仁心學“左派”)思想的影響。如此看來,馮夢禎是把“頓悟”與“良知”的“心外無理”之說兼收,并非“以學愈愚”的擁躉。依照錢謙益所撰的墓志銘推測,33同注31,《列朝詩集》卷二,第620—621 頁;也見《南京國子監(jiān)祭酒馮公墓志銘》,載《有學集》第二部卷五一,《四部叢刊》本,第588—589 頁。馮夢禎疏朗通脫,不重督課,對兩個兒子的培養(yǎng)觀念與世俗取向迥異。但我不這么認為,如果錢氏有機會全覽《快雪堂集》,他會發(fā)現(xiàn)在日記和書信中,馮夢禎依舊流露出尊孔崇儒的一面;馮氏身為嚴父,始終以規(guī)行矩步、行為自持、立身行道等標準來訓誡后代、整齊門風。即便馮夢禎算不上“道學家”,但信札中每每提到課子舉業(yè),讓人不免聯(lián)想到他斂容肅坐、日程月課、朝督暮責的模樣。他要求兒子過著清教徒式的生活,對他們施以維多利亞時代式的清規(guī)戒律,謹遵“恭”“孝”二字。這種嚴苛的教育方式在晚明流為風氣,被看作道德保障和社會準則的體現(xiàn)。馮夢禎在《示兩兒訓語》中列出了他對二子的期望:
語云:“勿謂今日不學而有來日,勿謂今年不學而有來年。”(下略)
汝曹今已長大,視賈生獻策之年,陸機入洛之歲不啻及之。雖云“今人難及古人”,而汝曹資稟均非庸下,借曰未知,亦既抱子。奈何悠悠忽忽,坐失歲月,日高未起,群聚嘻笑(下略)。
汝父今年四十有八,轉(zhuǎn)眼五十,仕宦之氣雖衰,而煙霞之情彌固。即使老壽,豈能常在教誨汝等,亦豈能常為汝等作馬牛?汝等不及今奮志成,直立必有噬臍之悔。今與汝等約,每日必早起……師友間除三餐講貫外,不得數(shù)數(shù)往來以滋煩瀆,妨人損己。少年人燕昵之愛,豈能頓絕?定以晨出亥入,或間宿齋館,不得頻進,以費晷刻。
山谷云:“學者三日不以古人文字澆灌之,面目自然無色。”汝等雖當以時義為急,如《檀弓》《左》《國》《史》《漢》《老》《莊》等書,日需記二百言。(下略)
今置日格一冊,每日作過文,講貫過經(jīng)書,看過時義多少,讀過古文若干言,俱填格內(nèi),如失卻何件,仍注以干何事、見何人,失次日責補。(下略)
每日溫四書十行,經(jīng)十行,看書三頁。記墨卷半篇,看時文廿篇。
手謄寫所溫經(jīng)書,務要端楷,不得潦草。
填改及寫別字,讀古文經(jīng)傳十行。
三六九日,作時文一篇。(下略)
次日背書務要精熟,不過撲責五下。作文不通,撲責五下。
五日一次入內(nèi),省母親起居,其夜許內(nèi)宿,余日不許擅出書房。34馮夢禎,《快雪堂集》卷四五,萬歷本,1616 年,第8—10 頁。(下略)
時任南京國子監(jiān)祭酒的馮夢禎,誠然肩負著捍衛(wèi)儒學傳統(tǒng),穩(wěn)固社會政治秩序的職責。他不得不以身率先,為兒子制定近乎苛刻的督訓。但我們不要忘記,宗教與哲學的長期浸潤也養(yǎng)成了他超逸疏曠、率真灑脫的個性。如果一味追求高尚的德行,沒有足夠的智慧與藝術(shù)涵養(yǎng)與之匹配,那終究會令人生厭,變得愚昧與教條。此時,晚明大多數(shù)士人正是一邊倚靠“致良知”與“童心說”洗滌性靈,一邊孜孜不倦地追尋生命和自然(天趣)中迷人而富有啟發(fā)、本真卻精致的事物。
相比兒子的日課,馮夢禎對自己的安排,卻如籠鳥得釋,瀟灑愜意?!墩鎸嶟S常課記》就是他生活的寫照:
家常五事。教子弄孫,對老婦宴語,娛小姬,有客對客,飲食隨宜、不粗不侈。除此五事,則居書室。
書室十三事。隨意散帙,焚香淪茗,品泉鳴琴,揮麈習靜,臨摹法書,觀圖畫,弄筆墨,看池中魚戲,或聽鳥聲、觀卉木、識奇字、玩文石。
數(shù)日一行者四事。登眺山水,尋僧訪知舊,有花時看花,起居外母。
經(jīng)月必行者一事。范村、虎跑展墓。
經(jīng)時或半歲必行者四事。祀先拙園,了故鄉(xiāng)諸緣,省墳墓,隨宜收買奇書,或法書名畫。
五十前必勾當者,三事。游天臺、雁蕩諸名山,置湖莊,定山中隱居所。不償以上課者有如日。35同注33,卷四五,第7—8 頁。
從馮夢禎布置兩子的功課內(nèi)容來看,為舉業(yè)而準備的時文和八股練習占據(jù)了重要位置。一旦教育宗旨偏向經(jīng)世濟民、場屋榮進,成為鄉(xiāng)紳階級既得利益的保護傘,那勢必會導致文運日衰、士習矯偽、人心浮躁的現(xiàn)象。無論文武,皆以科甲為重的選拔制度,極大程度上禁錮了知識分子的思想和才能。自北宋伊始,以“技術(shù)”或“技藝”謀生的畫家、書法家社會地位普遍低下,常被歸為“不入流”之列,游離于官場之外。以李時珍(1518—1593)與宋應星(1587—?)為例,即便《本草綱目》與《天工開物》為科技做出了突出貢獻,但還是無力改變他們屢試不第的困境。顧炎武(1613—1682)是當時最為耿直的學者之一,他痛斥時文對明代文化與政治造成的不良影響,指出自“十八房之刻,自萬歷壬辰《鉤玄錄》始”,這類中試的文章被匯編成冊推向社會,產(chǎn)生了十分嚴重的后果:
天下之人惟知此物可以取科名,享富貴,此之謂學問,此之謂士人,而他書一切不觀……已謂士子有登名前列,不知史冊名目、朝代先后、字書偏旁者……嗟乎!八股盛而六經(jīng)微,十八房興而廿一史廢。36顧炎武,《日知錄》卷一六。
某登科進士曾詢問蓮池?宏大師:“世間何等人最作孽”?蓮池曰:“公等甲科七篇頭老先生為最。”37周亮工,《書影》卷一,第18 頁。參見Greenblatt, Kristin Yü. “Chu-hung and Lay Buddhism in the Late Ming.” in Wm.Theodore de Bary, ed., The Unfolding of Neo-Confucianism, New York, 1975。在他看來,三場考試之中,考官評閱首場七篇時文所費時間最久,它們才是決定儒生命運的關(guān)鍵。張岱用“夜航船”中的閑聊來形容天下的學問時,以士人與僧人同宿夜船的笑話引玉。喜愛高談闊論的讀書人偏偏連最基本的常識問題都犯錯,頃刻間,威信化為泡影。這艘回鄉(xiāng)的旅船就如明代的官僚體系,不僅搭載了投親的黎民,還有書寫明史的有志之士。可以說,科舉制淬煉出的士人集團陶鑄了明代的文教環(huán)境。
1952 年,德國學者艾伯華[Wolfram Eberhard]曾建議:“想要理解中國‘士紳’階層,不如將它們想象為宗族的概念?!痹谒磥恚考澥谴鄠鞯?。但事實上并非如此,有相當一部分特權(quán)階層的子孫、親族因時局動蕩失去庇護,他們的文人傳統(tǒng)也隨之流逝。以清初河南商丘地區(qū)為例,著名書畫鑒藏家宋犖(1634—1713)憑借父親宋權(quán)(1598—1652)與清軍合作,得以恩蔭入仕。同為老鄉(xiāng)的侯方域(1618—1654),雖以“明末四公子”與《桃花扇》人物原型蜚聲于世,而“子孫日以斗雞騎射為樂,非復文獻家風矣”。38參見《玉暉堂詩集》卷五,《叢書集成》本,第85 頁。像瑯玡王氏與太原王氏這般能夠田園如故、百世不絕的望族實屬罕見。瑯玡之門有明代“后七子”的領(lǐng)袖之一江蘇太倉王世貞;太原之門有萬歷時的首輔王錫爵(1534—1610)和其孫子王時敏(1592-1680)。王時敏被尊為清代畫壇“四王”之首,七十整壽時,明代歸昌世的兒子、文學家歸莊在祝詞中再次稱頌了他的家世:
吾郡屬州縣八,本朝三百年中,入政府者九人,其盛者及三世,余多中衰,或遂替;先生承相國、太史之業(yè),不墜益昌,越今四世,簪纓不絕,是先生之能也。39歸莊,《王奉常煙客先生七十壽序》,《歸莊集》卷一,北京,1961 年影印本,第251 頁。
能承先人之志,世濟其美的家族只是少數(shù),究其原因,常常從內(nèi)部崩裂開始。中國古代宗法中的嫡長子繼承制并未得到有效實施。據(jù)《大明會典》所記,“分析家財田產(chǎn),不問妻妾婢生,止依子數(shù)均分”。40引自胡如雷,《中國封建社會形態(tài)研究》,北京,1979 年,第85 頁。在這種制度下,大地產(chǎn)被瓜分,小門戶收入萎縮,然費用倍增于前。為了避免這樣的趨勢,富家權(quán)門盡力維持“聚族而居”的原則,但“同居異爨”的現(xiàn)象也就混然叢生。上文提到的歸昌世,其父親明代大散文家歸有光(1506—1669)在《項脊軒志》中描述了分戶后的亂象:“迨諸父異爨,內(nèi)外多置小門墻,往往而是。東犬西吠,客逾庖而宴,雞棲于廳。”41歸有光,《震川先生文集》卷一七,《四部叢刊》本,由四川師范學院重印出版,收錄于《中國歷代文選》下冊,北京,1980,卷二,第828—833 頁。另一位是董其昌的密友丁耀亢(1599—1669),他稱與諸兄弟析產(chǎn)時,因父輩清白傳家:“每人分地六百畝,界墻而居。”42丁耀亢,《出劫紀略》,《明史資料叢刊》,揚州,1982 年,第二卷,第160 頁。兄弟幾人經(jīng)過登第入仕,治遠近莊產(chǎn)十余處后,才勉強保守先業(yè)。由此可見,公卿之子即使遭遇家道中落,還是能憑借科考扭轉(zhuǎn)命運。
作為名門之后,若無意功名或黜落孫山,職業(yè)選擇便會受到限制。那些祖業(yè)豐隆的繼承者要么閑居隱逸,要么從商,學問好的則坐館授徒。項脊軒的后人歸莊父子都曾在私塾教課。偉大的戲曲家、“三言”的纂輯者馮夢龍五十七歲方才入國子監(jiān)為貢生。明代繪畫與文學作品鐘愛“文人書生”題材,湯顯祖的名作《牡丹亭》第四出,杜麗娘的私塾老師陳最良登場,他自敘道:
“燈窗苦吟,寒酸撒吞??茍隹嘟?,蹉跎直恁!可憐辜負看書心。吼兒病年來迸侵?!弊约夷习哺鍖W生員陳最良,表字伯粹。祖父行醫(yī),小子自幼習儒。十二歲進學,超增補廩。觀場一十五次。不幸前任宗師,考居劣等停廩。43英譯引自Birch, Cyril. The Peony Pavilion,Renditions. Hon kong, 1974, p. 157。
陳最良的遭遇反映了當時社會的真實現(xiàn)狀,他祖父皆為“儒醫(yī)”,稱得上書香門第。而明初吳中名醫(yī)韓奕,雖患眼疾,絕意仕進,仍然是“諸子百家,靡不博究”,44同注31,卷一,第100 頁。被尊為高士。又如嘉興同壽堂蔡氏,“家以醫(yī)顯,自淵齋之于熙,蓋七世矣”,從南宋至元末,已有百年余。45程本立,《重題同壽堂記》,載《巺隱集》,《檇李遺書》本,葉三九正至四〇背。詩人陳昂,世稱“白云先生”,寓居金陵時,無所依靠,只能改途看命,賣卜秦淮。另有浙江龍游詩人童珮,經(jīng)年以販書為業(yè)。
晚明時期,“幕客”與“山人”也是較為特殊的群體。盡管兩者價值取向相異,在很多方面卻不乏相似之處?!澳豢汀钡拇嬖?,壯大了整個官僚體系?!吧饺恕北局覆慈蛔允亍⒍蒇E潛形的隱逸之士,在晚明獨特環(huán)境的造就下,卻游走于朝市,有別于傳統(tǒng)“山人”的治生方式。其中有王穉登這類從知識流民轉(zhuǎn)投大學士門下的“相門山人”;亦有王復元這種幼為黃冠,師從文徵明,待“先生歿,來棲禾城……遇奇物佳玩與縑素之跡,即潛購之”的“鬻古山人”。46關(guān)于王復元的生平,他和李日華的交游,見李日華,《紫桃軒又綴》卷二,第7—8 頁;也見《嘉興府志》卷五,第79 頁。
明季“山人”稱謂泛濫,背離了它在士人心中應有的形象,因此飽受譏諷與詬病。沈德符曾在《萬歷野獲編》中專列一條,討論“山人”。47沈德符,《萬歷野獲(新)編》卷二三,成書于1606 年,北京,1959 年影印本,第584—587 頁。落第者的群體雖然在同代眼里微不足道,也頗遭后世史家的慢待,但他們占據(jù)了受教階層的絕大多數(shù)。想要全面地理解晚明的社會與文化,就不能忽略這一群體的存在與貢獻。明末文豪徐世溥推舉歷代楷模時,便一視同仁:
癸酉以后,天下文治向盛。若趙高邑、顧無錫、鄒吉水、海瓊州之道德豐節(jié),袁嘉興之窮理,焦秣陵之博物,董華亭之書畫,徐上海、利西士之歷法,湯臨川之詞曲,李奉祀之本草,趙隱君之字學,下而時氏之陶,顧氏之冶,方氏、程氏之墨,陸氏攻玉,何氏刻印,皆可與古作者同敞天壤。而萬歷五十年無詩,濫于王、李,佻于袁、徐,纖于鐘、譚。48同注14,卷一,第3 頁。
晚明文壇的批評家們與徐氏所見略同,公安派領(lǐng)袖袁宏道甚至指出“當代無文字,閭巷有真詩”,稱明朝前后“七子”對文學的貢獻還不及民間詞人流露真情的時曲《掛枝兒》《劈破玉》。49傅蕓子,《掛枝兒與劈破玉》,《白川集》,臺北,1979 年重印本,第205—540 頁。雖然明代的主流文體是八股,但真正留傳后世,取得成就輝煌的是戲曲、小說等通俗文學。
李日華對文人世界的變化很敏感,在記錄賞鑒、收藏所得的隨筆漫錄——《紫桃軒又綴》中,他寫道:
近日書繪二事,吳中極衰,不能復振者,蓋緣業(yè)此者以代力穡,而居此者視如藏賈。50李日華,《紫桃軒又綴》卷二,第9 頁。
李日華似乎是最后一批純粹將興趣愛好視作藝術(shù)創(chuàng)作動機的文人畫家。這種充滿理想,近乎天真的態(tài)度已然與17 世紀早期的現(xiàn)實世界格格不入。明初社會正逐漸步入現(xiàn)代化,自給自足的小農(nóng)生產(chǎn)開始向商業(yè)與貨幣經(jīng)濟靠攏;眾多無官職、無學銜的知識分子壯大文人群體的同時,也正經(jīng)歷著局勢的變遷。這種情形下,堅持文人繪畫的矢志變得不切實際。明代的士林階層也不覺得服賈會有玷斯文,賣文鬻畫反倒成為他們增加收入的來源。“筆耕”“硯田”等憑借知識與智慧取酬的現(xiàn)象演為風氣。
與14、15 世紀倨傲自矜的前輩們不同,晚明文士對買主的身份并不挑剔。歸莊在《筆耕說》中解釋了自己公開收取潤筆的緣由:
吾家自先太仆賣文,先處士賣書畫,以筆耕自給者累世矣。遭亂家破,先處士見背,余饑窘困踣,瀕死者數(shù)矣;比年來,余文章書畫之名稍著,頗有來求者,賴以給膳粥。51歸莊,《筆耕說》,《歸莊集》卷一〇,第490 頁。
他直白地傳遞出一種新觀念,文人冀圖通過主動“經(jīng)營”藝術(shù),并且將其看作“本業(yè)治生”的取財途徑,以實現(xiàn)養(yǎng)家糊口的目的,同時也反映了明末清初大多書畫家的心聲。至于這樣的思想是否會如李日華所言,對藝術(shù)產(chǎn)生了消極影響,并不能一概而論。以董其昌為代表的“新正統(tǒng)派”文苑名流,顯然不需要靠賣畫來謀取衣食之需,而陳洪綬這種仕途無望的獨立畫家便不得不依“筆耕為養(yǎng)”。
另一方面,藝術(shù)市場的流通與興盛也伴隨著贗品的滋生。邵長蘅(1637—1704)在長詩《贗骨董》中提到蘇州是作偽活動較為集中的一所城市:
閶門古吳越,陳椽如鱗比。古董大紛云,請從書畫起。
鐵石充逸少,朱繇作道子。當時已雜糅,近來益幻詭。
好手不自運,臨筆取形似。牛馬署戴韓,山水大小李。
董巨至唐仇,一一供摹擬。蘇黃字郭鎮(zhèn),唐宋碣磨洗。
藏經(jīng)無煙煤,宣和指印璽。名重賈易售,千金尋常耳。
近派重華亭,插標遍井里。不意翰墨場,駔僧乃爾爾。
次復辨鼎彝,仿佛秦漢字。藥鑄出斑駁,紅綠紛可喜。
柴汝官哥定,直亦璠玙比。貴人負賞鑒,金多購未已。
真者豈能多,贗物乃填委。徇耳不貴目,世事盡如此。52邵長蘅,《井梧集》卷二,第15—16 頁。
沈德符在《飛鳧略語》中稱:“骨董自來多贗,而吳中尤甚,文士皆借以糊口。”53沈德符,《飛鳧略語》,第2—3 頁、第10—12 頁。即使為人修潔的張鳳翼(1550—1636)都“不免向此中生活”,至于王穉登“則全以此作計”。北宋長卷《清明上河圖》真本歷經(jīng)劫難的故事,也被寫進名曲《一捧雪》中。54關(guān)于北宋《清明上河圖》的不幸遭遇參見吳晗《“〈清明上河圖〉與〈金瓶梅〉的故事及其衍變”補記》一文,載于《吳晗史學論著選集》卷一,第37—54、75、80 頁。晚明或許是中國歷史上唯一一段,因為人們對藝術(shù)品狂熱,贗品大行其道的時期。
居于明中期的嘉靖至萬歷朝,政通人和、民殷國富,經(jīng)濟與文化日趨繁盛。封建勛貴莊田主對佃農(nóng)的束縛與壓榨逐漸松弛。江南一帶紡織業(yè)和其他手工業(yè)生產(chǎn)日工月盛,松江喜種木棉,湖州以植桑為業(yè),不僅有力推動了周圍鄉(xiāng)村經(jīng)濟的貿(mào)易往來,促成了白銀貨幣化的轉(zhuǎn)變,也很大程度上激勵著各村鎮(zhèn)自立名色,朝著內(nèi)部分工與專業(yè)化的方向發(fā)展。大批新興市鎮(zhèn)在村落和草市的基礎上,沿著四通八達的水陸商道不斷涌現(xiàn)。地處嘉興南三十五里外的王店鎮(zhèn),就屬其中比較典型的一例?!斗捷泤R編·職方典》記曰:“市多販糶,民務農(nóng)桑,所織綢并畫絹著名?!?5《方輿匯編·職方典·嘉興府部》,《古今圖書集成》,1912 年,第136 冊,第38 頁。地方文獻稱此鎮(zhèn)因工部尚書王逵致仕后遷居于此,購屋開街,召民貿(mào)易,遂得名“王店”。王逵的子孫皆中進士,歷代為官。得益于四方商賈麇集,大力者躋陟官府,“王店日漸殷庶,遂成巨鎮(zhèn)”。新鎮(zhèn)的確立、士紳階層的形成,既建筑在農(nóng)村生產(chǎn)商品化和地方手工業(yè)的勃興之上,也離不開文人傳統(tǒng)的延續(xù)。以嘉興府城為中心,幅員三四十里內(nèi)外的城廂附郭,大都遵循著相似的發(fā)展規(guī)律?!都闻d府志·輿地志》中對市鎮(zhèn)村落的記載,甚至大同小異:
王江涇:
多織綢,收絲縞之利,居者可七千余家,不務耕績。多業(yè)儒,登賢書者數(shù)有之。
新豐鎮(zhèn):
居民農(nóng)桑多市販,亦有業(yè)儒者。
新城鎮(zhèn):
其民男務居賈,與時逐利,女工紡織。居者可萬余家,頗多儒,有登鄉(xiāng)書者。
濮院鎮(zhèn):
舊為濮氏所居,故名,舊名永樂市。元至正間(1341—1367),惟右族濮氏一姓,迨濮氏流徙,他卜居者漸繁,今可萬余家。因以濮院名鎮(zhèn),南隸桐邑之梧桐鄉(xiāng),北界本邑之靈宿鄉(xiāng)。居民務織絲綢,亦業(yè)農(nóng)賈,商旅輻輳。與王江涇相亞,而俗較馴謹,多業(yè)儒。56《嘉興府志》卷四,第35—38 頁。
17 世紀早期的旅人見聞中,嘉興一帶人煙滋繁、桑麻遍野、舟航集鱗,盡是民物滋豐、貿(mào)易輻輳的興隆景象;白天集市里“越墟出販者,晨馳夕鶩”,夜晚臨河兩岸,金柳搖風,市肆類萃。1344 年,“元四家”之一的吳鎮(zhèn)在《嘉禾八景圖》卷中摹繪了“月波橋”“雙湖橋”等運河勝景。三百年后,清代詩人朱彝尊的《鴛鴦湖棹歌》組詩,抒寫的也是嘉興的人情風物。57同注5。只是,相同的地點,場景卻變?yōu)椤皹穷^沽酒樓外泊,半是江淮販米船”。夜幕下絡繹不絕的舟楫實為明季太湖流域經(jīng)濟發(fā)達、水陸暢通的旁證。相鄰漕河碼頭和軍事要塞不遠處,有八景之一的“東塔寺”。幾步之遙,便是盛極一時的項氏園邸“天籟閣”,項元汴和他的兄弟將累世珍藏盡收于此,培聚了畫家仇英、項圣謨等人的審美趣味。
對傳統(tǒng)農(nóng)耕社會而言,大部分人過著安貧守道、滿足現(xiàn)狀的生活,漸漸形成一種較為內(nèi)凝、保守的思維特征。農(nóng)民的耕種更多是仰賴天時,“歲豐則溫飽,歲歉則凍餒”。唐代詩人白居易在長詩《朱陳村》(朱村和陳村的合稱)中,描述的正是這樣一個居戶間生死相恤、與世隔絕的古老村落。58白居易,《白氏長慶集》卷一〇,《四部叢刊》本,第49 頁。但隨著區(qū)域貿(mào)易的活躍、集市規(guī)模的擴大、交通的便利,江南地區(qū)社會生活的面貌整體上煥然一新,呈現(xiàn)出“商賈湊聚,往來不絕”的態(tài)勢。當?shù)剜l(xiāng)民們根深蒂固的“安土”(安于本鄉(xiāng)本土)觀念開始動搖,出現(xiàn)了自發(fā)性的人口遷徙和流動。中古時期“兩族村”中“一村唯兩姓,世世為婚姻” “家家守村業(yè),頭白不出門”的現(xiàn)象確然成為了歷史。從鄉(xiāng)村移駐市鎮(zhèn)的商民,滲透到士紳階層的銷售、運輸、置地等各行業(yè)領(lǐng)域。休致的官吏、外來的客商,甚至不少地主縉紳都主動搬離閉塞蕭條的農(nóng)村,定居百物殷阜、樓屋櫛比的都市,城鎮(zhèn)人口持續(xù)增長。城與鄉(xiāng)的兩極化特性,它們格格不入的部分,構(gòu)成了晚明社會最勾魂奪魄的一面。
隨著城居化比例的提高,人們不再沉湎于“鄉(xiāng)土情結(jié)”,個性解放的意識似春潮涌動;感官愉悅和享樂的欲求沖擊著儒家恪守的審慎、節(jié)制觀念。晚明文化的二元性,并不單指城鄉(xiāng)的道德差異,而是從“反”到“合”的辯證過程,時代面貌竟因此大放異彩。明前期,“程朱理學”的思想幾乎統(tǒng)領(lǐng)著社會。嘉靖至萬歷年間,它的獨尊地位被削弱,知識分子徘徊在崇古與求新之間。到了晚明,“復古”與“反古”思潮的博弈加劇了價值取向上的矛盾,這些分野體現(xiàn)在:以篤實為宗的“程朱理學”與師心求異的“陽明心學”、八股與時務(主張“試以實事”,引介歐洲科技知識)、盛唐與中晚唐、宋與元、浙派與吳派、經(jīng)典與通俗、南與北、專業(yè)與業(yè)余、宗教與世俗、禪宗與凈宗、臨濟宗與曹洞宗等各方面,可謂舉不勝舉。士人面對尚侈之風和城鄉(xiāng)之別的態(tài)度,成為他們價值觀的體現(xiàn)和人生追求的依據(jù)。
離鄉(xiāng)背土的做法,確實與地主階層傳統(tǒng)的倫理觀不符。仕宦階層則不然,他們注定要離開故土,異地為官,經(jīng)歷一番“僑寓”和“落籍”的過程。清代史學家趙翼寫北宋游宦卜居轉(zhuǎn)徙,在外淹留時,總不免追憶前歡,受困于身份與歸屬的認同。元末孔齊在《至正直記》中指出,“卜居”以“擇鄉(xiāng)村為上,負郭次之,城市又次之”。59孔齊,《至正直記》卷二,第5—6 頁。晚明士人們的愿景相仿,遠離鬧市,在城郊依山傍水處棲居成為他們筆下熱衷的議題。董其昌的良師諍友莫是龍在袒露個人志趣時稱“人居城市,未免塵俗喧囂,遠處山林,非道流僧侶不能適。既有仰事俯育,自有交際”??梢娔喜⒉惶岢茧[于山野,反倒認為“去郭數(shù)里,往返君邑”60莫是龍,《筆麈》,第9 頁。的市郊才是安身之處?;蛟S是出于生計的考慮,城鎮(zhèn)邊緣的“負郭田”成為寓居首選,不僅圍墾最早,獲益也最多。這類土地在滿足基本生存所需的前提下,增加了經(jīng)濟作物的比重,通過市場出售取得額外的收入。歸莊在《太倉顧氏宅記》中,闡明了自己傾向遠郊生活的原因,“今日吳風汰侈已甚,數(shù)里之城,園圃相望,膏腴之壤,變?yōu)榍疔帧?。他認為蘇州城中競筑園林,是“廢有用為無用,作無益害有益”的浮靡行為。61歸莊,《太倉顧氏宅記》,《歸莊集》卷三,第184—185 頁。其他一些晚明學者的觀念相對保守。龐尚鵬在《家訓》中列數(shù)了十條鄉(xiāng)居的益處,竭力反對城居:
累世鄉(xiāng)居,悉有定業(yè),子孫不許移家。住省城三年后,不知有農(nóng)桑;十年后,不知有宗族,驕奢游惰,習俗移人,鮮有能自拔者。予嘗言:鄉(xiāng)居有十利。62龐尚鵬,《龐氏家訓》,引自胡如雷,同注39,第250 頁。
可想而知,嘉靖至萬歷年間,貴族官僚、商賈、大地主因便捷涌向城鎮(zhèn)時,少部分中小地主還是眷戀鄉(xiāng)村生活的安逸,不愿遷離。
盡管誘惑一直存在,嘉靖初期士大夫階層的“造園”活動尚未及氣候。蘇州、松江、嘉興等以“江南園林”著稱的城市在明初略顯沉寂。倒是金陵(南京)、京口(鎮(zhèn)江)、毗陵(常州)、無錫這類古都,成為時人遁隱離俗的首選。它們更接近唐代郊野別墅的構(gòu)筑思路,如王維位于長安西南秦嶺腳下的輞川別業(yè),洛陽龍門分水處白居易的履道坊園,伊川澗谷邊李德裕的平泉山莊——在鬧市和自然山水交界處營建游息空間。至北宋中期,歷代奉行的封閉式“坊市制”被打破,宵禁取消,早市誕生,允許臨街開門設攤,置田建園的浪潮自然興盛。北宋鴻儒司馬光在洛陽城內(nèi)修筑獨樂園,借這片私人天地,遠離朝堂,閉門修書,寫出了垂范千古的《資治通鑒》。同為朝廷重臣的文彥博,幼時因“浮球之智”而家喻戶曉,晚年留守西都,約集司馬光等年高有德的致休官員成立“耆英會”,置酒賦詩,言歡相樂。區(qū)藪洛陽的顯宦公卿們,將它打造成中國歷史上唯一一座北方園林城市。再者,校書郎李格非留下的《洛陽名園記》,備述其親歷城內(nèi)十余處私園的體悟,不光開專題園錄之先河,也為追溯退隱文人居城還是居鄉(xiāng)的起意提供了眉目。
治園外化了儒家遵行的為官“出處”之道,也暴露了士人心態(tài)?!按箅[住朝市,小隱入丘樊”,隱士素來以任達不拘、適意自由為理想,不會刻意去界別地理位置上唇齒相依的“城”與“鄉(xiāng)”。晚明的豪門貴胄趨向建造多處邸宅,以維系半仕半隱的多元狀態(tài)。如太原王氏家族,先后在太倉城中修“南園”,郭外修“東園”。王錫爵任首輔期間初建南園,傳至其孫王時敏后增拓,“壯歲置東、南兩園,疏筑并舉”。東南兩園和王世貞的“弇園”都曾被冠以“江南第一名園”的美譽,使天下文人雅士趨之若鶩。1651 年,王時敏歲逢花甲,又在去城十余里處筑“西田”別業(yè)“以避世而娛老”;王翚、惲壽平等清代名家“覽西田勝概”后,紛紛為其留影寫照。63歸莊,《王氏西田詩序》,《歸莊集》卷三,第184—185 頁。
所幸,晚明文人不必為城鄉(xiāng)之別苦尋出路。早在6 世紀,他們的精神領(lǐng)袖、儒道合一的踐行者陶潛已寫下過經(jīng)典的寬慰之句:
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
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64英譯引自Waley, Arthur. tans., 170 Chinese Poems, London, 1974, p. 76。
此外,在囊括建筑營造、焚香、品茗等風物指南,為晚明“士人旨趣”提供參證的代表作《長物志》中,文震亨也有洞見:
司馬相如攜卓文君,賣車騎,買酒舍,文君當壚滌器,映帶犢鼻裈邊;陶淵明方宅十余畝,草屋八九間,叢菊孤松,有酒便飲,境地兩截,要歸一致;右丞茶鐺藥臼,經(jīng)案繩床;香山名姬駿馬,攫石洞庭,結(jié)廬阜堂;長公聲伎酣適于西湖,煙舫蹁躚乎赤壁,禪人酒伴,休息夫雪堂,豐儉不同,總不礙道,其韻致才情,政自不可掩耳。65文震亨,《長物志校注》,卷首保留沈春澤原序,南京,第10—11 頁。
李日華行世巨著《恬致堂集》,收錄其千余篇詩文、雜記,反復表達了他對退隱后閑居田園的向往。盡管讀者很難辨清書中哪部分是真實的陳說,哪部分是理想的寄辭。但從李日華對“六研齋”與“味水軒”生活的記錄中不難看出,他渴望“澹蕩”與“修潔”思行合一,近山水,并不意味著遠朝市:
趺坐宜霜根老樹,偃仰宜漏月疏林。寢室曲傍巖阿,書案平張松下。階除步步芳草,軒檻處處名花。語鳥一籠,半睡半醒中著耳;文魚彌沼,無情無緒處憑欄。掌帙理簽,必須雪子;賡吟共釣,悉是煙流。怒則折劍揮空,曰“丈夫適志,須富貴何時”。喜則短琴橫膝,曰“高山流水,定有知音”。但持僧偈,何必作酸餡領(lǐng)頭;雖頂儒冠,定不下冷豬注腳。盟諸心矣,寧費口詞。66李日華,《紫桃軒雜綴》卷一,第27—28 頁。
萬歷時期,折中主義盛行。先是禪、凈兩宗復興,繼而佛教世俗化,主張普度眾生,王守仁發(fā)展“新儒學”后,儒釋道三教圓融成為晚明文化的一大特點。在內(nèi)省思潮的推動下,人們意識到物有新舊,事有變常,不再回避“行有不得于心,然后反己也”的現(xiàn)實景況。陽明心學和更為激進的泰州后學,把人的主體性和絕對自由作為根本出發(fā)點,批判陳腐的綱常名教,倡導“心外無理,心外無物”之說。隨之而來的,是晚明文學藝術(shù)家對本真和革新熱情的高漲。如狂人李贄,抨擊朱熹等宋代理學家推行的格物致知,創(chuàng)建“童心說”,把視角投向真率與直心。
文人的自我意識一旦覺醒,其社會身份和人際關(guān)系步入轉(zhuǎn)型,表現(xiàn)在文學樣式上,體裁的繁衍尤為熾盛。類如李日華《味水軒日記》、馮夢禎《快雪堂日記》、談遷《北游錄》(鈔本脫漏較多)等日記體著作,真切記錄了17 世紀文人徜徉世間和精神求索的細節(jié),成為歷史文獻研究的重要對象。
如果說日記是文人內(nèi)部與外部世界的心曲傳真,那書信則隱嵌著他們與親朋舊故的交流過往。自北宋起,書信的使用愈加頻繁,從蘇軾到他的追隨者韓元吉、李之儀,許多文學家的私書被大量收錄進文集或類書、筆記中,但取舍標準不一。明末是書信(啟、狀類公牘除外)出版的另一個高峰,匯編成冊的專本與選本各式各樣。其中最為出色的,當屬周亮工的《尺牘新鈔》,甄采明末清初二百三十位名家近千通翰札。
晚明水陸交通的改善,讓旅行更為便利,游記文學進入黃金時代。萬歷三十六年(1608),遭遇兩次會試落榜的詩人袁中道,棲隱筼筜谷數(shù)月后,靜極生動,開始籌劃出游,他給自己列出了若干理由:
一者,名山勝水,可以滌浣俗腸。二者,吳越間多精舍,可以安坐讀書。三者,學問雖入信解,而悟力不深,見境生情,巉途成滯處尚多;或遇名師勝友,借其霧露之潤,胎骨所帶習氣,易于融化,比之降服禁制,其功百倍。此予之所以不敢懷安也。67參見《袁小修日記》,貝葉山房張氏藏版,收錄于《中國文學珍本叢書》,1933 年。
不論起因,晚明士人借俯仰山水之際,拓寬社交圈,提升修養(yǎng)和眼界的做法已成共識。訪友伴隨著訪勝,訪勝則免不了關(guān)注“春風花開秋葉零”。唐宋時期,聞于天下的兩京牡丹,曾引得無數(shù)游人前去觀賞,長安、洛陽更因此獲得“花城”美譽。明末,人們偏好梅、菊,為了趕上花期,奔波遠游頗為尋常。萬歷三十九年(1611),歸莊在《看牡丹記》中描述了逐花的經(jīng)歷,為“候牡丹之信,自農(nóng)歷四月始,回環(huán)旋折,歷三州縣,看遍三十余家花”。68歸莊,《尋花日記》,《歸莊集》卷六,第375—403 頁。對觀花的癡迷,很大程度上促進了園藝與盆玩的發(fā)展,但峰起營造,使得社會漸趨靡麗。清代文學家龔自珍的《病梅館記》,便是怒斥此類現(xiàn)象的名篇。69龔自珍,《病梅館記》,《龔自珍全集》,北京,1974 年,第186 頁。
結(jié)社集會是旅行中常見的活動之一,頻繁的雅集,使得文人之間交流和切磋的機會明顯增多。雅集的形式豐富、別具特色,對參與者、內(nèi)容和流程均有明確的規(guī)定。存世詩集《鴛湖唱和稿》記錄了萬歷二十年(1592)九位云間(松江)名士聚首嘉興的場景,其中包括陳繼儒和時任翰林院編修的董其昌。此外,青溪社也是明代中后期最負盛名的詩社之一,寓居金陵的才子們定期胥會秦淮河邊“邀笛步”,作詩談藝,盡顯江左風流。70關(guān)于晚明“青溪社”的活動記錄,參見朱孟震,《玉笥詩談》卷一至卷二,《叢書集成》本,第1—31 頁。
明末,文人結(jié)社的政治色彩愈發(fā)濃厚。東林黨運動甚至與明朝覆滅有著直接的關(guān)系。明朝社墟后,在紀念前朝青溪社一些成員的詩句中,春秋諷喻之意盤旋而出,王光承《憶金陵昭華社諸子》詩云:
繁弦急管多華發(fā),
錦石秋花一釣竿。
回首勞勞亭上客,
至今雨雪過江寒。71參見王光承,《鐮山草堂詩鈔》卷二,《叢書集成》本,第39 頁。
本文譯自Ho, Wai-Kam. “Late Ming Literati: Their Social and Cultural Ambience.” Chu-Tsing Li, James C. Y. Watt, ed.,The Chinese Scholar’s Studio: Artistic Life in the Late Ming Period, The Asia Society Galleries, Thames and Hudson, New York, 1987, pp. 23-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