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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格瓦拉的先驅

2023-12-20 20:50葉健輝
現(xiàn)代哲學 2023年4期
關鍵詞:格瓦拉人道主義秘魯

葉健輝

切·格瓦拉(Ernesto Che Guevara)蜚聲世界,其肖像出現(xiàn)在這個星球的各個角落。幾乎所有人都知道切·格瓦拉,不同的人對他有不同的稱呼:“紅色羅賓漢”、“共產(chǎn)主義的堂吉訶德”、“塵世基督”等。除了這些標簽之外,很少有人認為需要認真對待切·格瓦拉的著作和思想。基本上,人們認為,切·格瓦拉是一個“不切實際的道德浪漫主義者”。切·格瓦拉仿佛是一個飄渺的精靈,棲息在另一個世界,跟現(xiàn)實的人類社會和歷史沒什么關系。筆者認為,不能這么輕易地打發(fā)切·格瓦拉,他不是“無根的游魂”,其“新人”思想深植于拉丁美洲傳統(tǒng)之中,至今仍然具有現(xiàn)實意義。

一、切·格瓦拉的“新人”思想

集中體現(xiàn)切·格瓦拉“新人”思想的是其1965年發(fā)表在一份烏拉圭雜志上的著名文章《古巴的社會主義與人》(ElsocialismoyhombreenCuba)。(1)Ernesto Che Guevara,Ernesto Che Guevara:obras completas,Buenos Aires:MACLA,1997,pp.204-222.這是一封信,意在回應外人對古巴社會的如下質疑:古巴社會是一個沒有個人自由的社會,所有人都聽命于國家。從形式上看,這篇文章很像馬克思、恩格斯1848年的《共產(chǎn)黨宣言》第二部分。就像馬克思、恩格斯在《共產(chǎn)黨宣言》中回應了對共產(chǎn)主義的種種指責一樣,切·格瓦拉也在《古巴的社會主義與人》中回應了對社會主義古巴的質疑。因而,《古巴的社會主義與人》有“古巴的《共產(chǎn)黨宣言》”(2)Néstor Kohan,De Ingenieros al Che,Buenos Aires:Biblos,2000,p.342.之稱,對于理解古巴革命和切·格瓦拉思想具有重要意義。

首先,《古巴的社會主義與人》簡要回顧了古巴革命的歷程。古巴革命起于1953年7月26日菲德爾·卡斯特羅等人領導的對蒙卡達兵營的襲擊,襲擊以失敗告終,菲德爾·卡斯特羅(Fidel Castro)等人入獄。之后是古巴革命的另一個階段——游擊戰(zhàn)階段。武裝的游擊戰(zhàn)士進入古巴馬埃斯特臘山區(qū),不斷展開革命活動,像催化劑一樣促進了古巴人民的覺醒。越來越多人加入游擊隊伍,最終迎來了1959年1月1日革命的決定性勝利。革命政府成立,古巴革命進入新階段。古巴革命政府標志性的舉措是進行群眾廣泛參與的土地改革,除此之外,還有經(jīng)濟國有化等。對外方面則是在1961年4月進行反擊美帝國主義入侵的吉隆灘戰(zhàn)役。此后是社會主義建設時期。接著,《古巴的社會主義與人》提出了意在回應的問題:從表面上看,在古巴,個人服從于國家,群眾以巨大的熱情和紀律完成政府確定的各項任務,而發(fā)起任務的往往是菲德爾·卡斯特羅或其他高級官員,因而對古巴的批評看起來是有道理的。但實際上,國家經(jīng)常出錯。當國家出錯的時候,集體熱情會顯著消退,導致事情無法進行,最后迎來糾正階段。國家不能依賴機械主義實現(xiàn)預期目標,必須善于傾聽群眾的聲音、注意群眾的反應,才能解決問題。而菲德爾·卡斯特羅是傾聽群眾聲音的大師,所以在古巴,在國家和人民、領導和群眾之間存在一種緊密的“辯證統(tǒng)一”(unidad dialéctica)。(3)Ernesto Che Guevara,Ernesto Che Guevara:obras completas,p.207.古巴人并不是機械地服從國家的指令,由此,《古巴的社會主義與人》駁斥了古巴沒有個人自由的指責:古巴人民積極參與國家集體意志的形成,古巴國家是古巴人民自覺行動的結果。與社會主義條件下這種個人與社會之間自覺的、有意識的辯證互動形成對照的,是資本主義社會中個人與社會之間冰冷的、盲目的抽象關聯(lián):聯(lián)結人與社會的紐帶是價值規(guī)律,像狼一樣互相競爭的孤立的人、作為商品存在的“異化的人”受到看不見的價值規(guī)律的支配。(4)Ibid.,p.207.在此,“新人”已經(jīng)呼之欲出:“新人”是與資本主義舊社會有別的社會主義新社會的建設者。

但是,新生的社會主義脫胎于資本主義,就像馬克思在《哥達綱領批判》中所說的那樣,從資本主義到社會主義需要一個過渡時期。在帝國主義繼續(xù)存在的情況下,要獲得解放,還需要進行反對外部壓迫、反對新殖民主義的斗爭。在技術方面相對于發(fā)達國家的欠發(fā)達狀態(tài)和資本外逃等因素使奇跡般的變化不可能在短時間內發(fā)生,社會主義建設將是一個艱苦而漫長的過程。由此,《古巴的社會主義與人》明確提出了“新人”思想:建設社會主義不僅需要物質基礎,還需要“新人”。(5)Ibid.,p.209.也就是說,社會主義需要高度發(fā)達的生產(chǎn)力這個物質基礎,但現(xiàn)實的歷史沒有為社會主義提供這樣的物質基礎,因而人們需要為社會主義創(chuàng)造物質基礎。在物質基礎尚不具備的情況下,人的因素就特別重要。需要不一樣的人推動歷史走向社會主義,這就是“新人”。《古巴的社會主義與人》指出,雖然物質激勵不可或缺,但道德因素在創(chuàng)造“新人”的過程中將具有根本性的作用。(6)Ibid.,p.210.或者說,根本上要靠道德激勵動員群眾積極投身社會主義建設,這看上去是在企圖完成“不可能的任務”,這就是人們通常所說的切·格瓦拉的“道德浪漫主義”。

這無疑是一種“浪漫主義”,但并非“不切實際”,在物質基礎不雄厚因而無法進行大規(guī)模物質激勵的情況下,能怎么辦呢?不得不依靠道德激勵。實際上,這更像是一種“道德現(xiàn)實主義”。我們不能離開20世紀60年代古巴的社會現(xiàn)實來討論切·格瓦拉的思想和行動。同樣,看起來主要靠道德激勵動員群眾積極投身社會主義建設是“不可能的任務”,但古巴革命就通過游擊戰(zhàn)完成了以少勝多、以弱勝強的“不可能的任務”。1956年11月,82個知識分子乘坐格拉瑪號從墨西哥出發(fā)前往古巴,登陸古巴的時候遭到伏擊,只有12人活下來。就是這12人走進了馬埃斯特臘山區(qū)開始打游擊,在古巴廣大人民特別是農(nóng)民的支持下不斷發(fā)展壯大,最終擊敗了數(shù)量和裝備明顯占優(yōu)的政府軍,取得革命的勝利。政府軍方面物質條件優(yōu)裕但失敗了,游擊隊方面物資匱乏卻是勝利者。這是一個奇跡:得到人民支持的少數(shù)武裝力量可以戰(zhàn)勝被認為不可戰(zhàn)勝的軍隊。(7)[古]格瓦拉:《論游擊戰(zhàn)》,吳剛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6年,第172頁。在艱苦的游擊戰(zhàn)過程中,以天為被、以地為床、像“蝸?!?8)同上,第56頁。一樣把家背在身上的游擊戰(zhàn)士靠什么自我支持呢?根本上就是靠道德。這種道德還具有宗教色彩:切·格瓦拉在《論游擊戰(zhàn)》中將游擊戰(zhàn)士稱為“戰(zhàn)爭中的耶穌會士”“苦行修道者”。(9)[古]格瓦拉:《論游擊戰(zhàn)》,第10、48頁?;蛘哒f,游擊戰(zhàn)士在其間行軍的山山水水就是其修道的道場,戰(zhàn)爭對于游擊戰(zhàn)士而言是一種苦行修道的方式。這種道德上的根本性優(yōu)勢使游擊戰(zhàn)士經(jīng)得住嚴峻的考驗,最終戰(zhàn)勝了政府軍。切·格瓦拉的“新人”在根底上是一個久經(jīng)考驗的游擊戰(zhàn)士。

就像游擊隊員在游擊戰(zhàn)中不斷錘煉自己成為為人民解放而戰(zhàn)斗的先鋒一樣,切·格瓦拉相信,古巴人特別是古巴青年也可以在社會主義建設中不斷錘煉自己,成為為人民解放而勞作的先鋒。應該說,這不是一個沒有根據(jù)的信念,古巴革命的經(jīng)驗就可以支持這種信念。這意味著,勞動是游擊戰(zhàn)士的新戰(zhàn)場?!吧鐣髁x就是生產(chǎn)力”(10)Ernesto Che Guevara,Ernesto Che Guevara:obras completas,p.84.,勞動和技術的發(fā)展至關重要。由此,就像革命時期的馬埃斯特臘山區(qū)是錘煉游擊戰(zhàn)士的學校一樣,革命后的整個古巴社會成為錘煉“新人”的學校。所以,切·格瓦拉在《共產(chǎn)主義青年應該成為什么樣的人》(Quédebeserunjovencomunista)、《對待勞動的新態(tài)度》(Unaactitudnuevafrentealtrabajo)等文章中一再強調,需要培育對待勞動的新態(tài)度,將勞動視為“人的最高尊嚴”,號召人們尤其是青年人成為勞動的先鋒、學習的先鋒。(11)Ibid.,pp.99-112,155-171,106,169.也就是說,“新人”集戰(zhàn)士、勞動者和學者于一身,不僅將戰(zhàn)場上的戰(zhàn)斗視為一種對人的錘煉,而且將勞動和技術的發(fā)展視為一種對人的錘煉。這樣的“新人”是在一個共同體中與他人共同勞動、學習、戰(zhàn)斗的人,是與人民的甘苦、技術的進退、歷史的成敗緊緊相連的人。但在現(xiàn)實中,人們往往仍然對勞動和技術抱持一種陳舊的態(tài)度,將勞動視為一種對人的折磨和奴役,將機器視為對人的自由的限制。人們往往有一種“逃離意向”(intento de fuga)(12)Ibid.,p.215.,不愿意勞動,不愿意投身于緩慢而艱苦的技術革新?;蛘哒f,人們往往在根本上仍然把人視為一個“孤立的人”,將自由視為一種“逃離”,將與他人“脫鉤”視為一種“解放”。這個孤立的、抽象的、逃離社會的人就是與“新人”相對的“舊人”。資本主義就建立在孤立的“舊人”的基礎之上,靠這樣的“舊人”顯然無法建設社會主義,需要一種與之相對的、熱情參與社會建設的“新人”??梢姡小じ裢呃摹靶氯恕彼枷氩皇且粋€沒有根基的怪念頭,而是現(xiàn)實的要求。

總之,“新人”的基本內涵是社會建設事業(yè)的積極參與者,具有熱愛勞動、追求技術發(fā)展等基本特征。這是在回應古巴社會主義建設事業(yè)的要求?!靶氯恕钡母讋t是古巴革命時期致力于土地改革、有“大地守護者”形象的“游擊戰(zhàn)士”。因而,切·格瓦拉的“新人”思想根植于古巴的社會歷史現(xiàn)實。需要進一步指出的是,切·格瓦拉的“新人”思想可以在阿根廷社會主義思想家阿尼瓦爾·龐塞(Aníbal Ponce,1898-1938)和秘魯共產(chǎn)黨主要創(chuàng)始人何塞·卡洛斯·馬里亞特吉(José Carlos Mariátegui,1894-1930)那里找到淵源。

二、阿尼瓦爾·龐塞:格瓦拉的阿根廷先驅

有“阿根廷馬克思主義最偉大的理智精神”(13)Sheldon B. Liss,Marxist Thought in Latin America,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84,p.49.之稱的阿尼瓦爾·龐塞在寫于1935年,出版于1938年的《資產(chǎn)階級人道主義與無產(chǎn)階級人道主義》(Humanismoburguésyhumanismoproletario)一書中明確提到“新人”。此書曾于1962年在古巴再版,阿根廷學者內斯托爾·科安(Nestor Kohan(14)或譯內斯特·可汗,[南非]格雷澤、[英]戴維·M·沃克爾編:《20世紀的馬克思主義:全球導論》,王立勝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276頁。)認為,此書是切·格瓦拉“新人”思想的直接來源之一。(15)Néstor Kohan,De Ingenieros al Che,p.200.《資產(chǎn)階級人道主義與無產(chǎn)階級人道主義》一書分為兩個部分,第一部分討論資產(chǎn)階級人道主義,涉及從文藝復興時期代表性的荷蘭人文主義者伊拉斯謨到20世紀法國文人羅曼·羅蘭等一系列人物,第二部分以十月革命之后的俄國為中心討論無產(chǎn)階級人道主義。

《資產(chǎn)階級人道主義與無產(chǎn)階級人道主義》將伊拉斯謨視為資產(chǎn)階級人道主義的典型,是資產(chǎn)階級時代在文化上的標志。資產(chǎn)階級與封建領主或諸侯相對,文藝復興代表了資產(chǎn)階級在文化上超越中世紀的嘗試。文藝復興所倡導的古典文化復興運動本質上是資產(chǎn)階級重新解釋和占有古典文化的運動。在貴族地主和僧侶主導的中世紀,朱庇特是克里特國王,忒修斯是雅典公爵,維吉爾是耶穌基督的宣告者,奧維德的詩歌則被用于對圣母瑪利亞的崇拜。(16)Aníbal Ponce,Humanismo burgués y humanismo proletario,La Habana:Imprenta Nacional de Cuba,1962,p.38.也就是說,在中世紀,古典文化被解釋為封建等級制度的捍衛(wèi)者。文藝復興顛覆了這種對古典文化的解釋,以人的尊嚴和優(yōu)越性為中心提出對古典文化的新解釋:首要的現(xiàn)實不再是來世,而是今世。(17)Ibid.,p.41.古典文化不再是神圣的文化,而是世俗的文化。隨著世俗生活的擴展,計算變得越來越重要,如此,不注重日常計算的貴族日漸沒落,貴族所追求的神圣的崇高逐步讓位于資產(chǎn)階級所崇尚的世俗理性。而用來衡量世俗生活之理性與否的尺度是黃金,黃金是資產(chǎn)階級計算理性凱旋的標志。伊拉斯謨的《愚人頌》實際上是一曲“黃金頌”(canto al oro):(18)Ibid.,p.64.

卡俄斯、俄耳庫斯、薩圖恩、伊阿珀托斯以及其他過時老朽的眾神都不是我的父親,但本身就是豐饒財富之神普路托斯,卻是“諸神與眾人的唯一生父”,不管荷馬和赫西俄德甚至朱庇特會說些什么。他只需點一點頭,今天也和過去一樣,所有的東西無論是神圣的還是世俗的,全都被攪得顛倒傾覆,亂七八糟。無論是戰(zhàn)爭、和平、政府、議會、法庭、集會、婚姻、合同、條約、法律、藝術、喜慶、嚴重之事……一句話,人間一切公務和私事,全都按照他的意志來安排處理。(19)[荷]伊拉斯謨:《愚人頌》,許崇信、李寅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0年,第10-11頁。

在伊拉斯謨筆下,財神普路托斯是支配古典世界的神,其他神在生機勃勃、熠熠生輝的財神面前全都黯然失色。而“愚人”是支配天上人間一切事務的財神普路托斯之子,出生于“不知有辛苦、衰老和疾病”的“福島”。生命的起源要歸功于來自“福島”的“愚人”,只有通過“愚人”的祝福,生命才能繁盛。(20)同上,第13頁。蘇格拉底這樣追求“智慧”的哲人在實際生活中毫無用處,而正是“智慧”使蘇格拉底送掉了性命,柏拉圖所贊許的哲人則“會把國家糟蹋到無以復加的程度”。(21)同上,第28、29頁。整個莊嚴肅穆的古典世界在“愚人”的笑聲中坍塌:貧窮和饑餓總是和賢人同在,而作為財神之子的“愚人”則財源滾滾,并掌管國事,一派欣欣向榮。(22)同上,第91頁。“愚人”不僅是古典世界的顛覆者,同樣是基督教世界的改造者:真正的基督教乃是“愚人”的宗教,因為“基督教與愚昧有著某種血緣關系,但與聰明卻毫不沾邊”(23)同上,第103頁。?!队奕隧灐分械摹坝奕恕本褪琴Y產(chǎn)階級的化身。就像中世紀的古典研究者為封建貴族量身打造一個古典世界一樣,“愚人頌”為資產(chǎn)階級打造了一個新的古典世界和一種不一樣的基督教,“愚人頌”實際上就是“資產(chǎn)階級頌”。

“愚人”或資產(chǎn)階級主宰世界的手段就是黃金所代表的財富。黃金則與哥倫布和新世界密切相關,正是由于哥倫布對新世界的“發(fā)現(xiàn)”,使得黃金、白銀等貴金屬在16世紀源源不斷地涌入歐洲。貴金屬的廣泛流通帶來市場的高度繁榮,最終使布商出身的銀行家雅各布·富格爾權傾天下,不管是國王還是教皇都要在雅各布·富格爾面前俯首。(24)Aníbal Ponce,Humanismo burgués y humanismo proletario,pp.41-42.黃金是資產(chǎn)階級大踏步征服世界的標志?!包S金頌”的作者伊拉斯謨則是資產(chǎn)階級在文化上的代表,因而,伊拉斯謨所代表的文藝復興人文主義實質上是資產(chǎn)階級人道主義。除了反封建這一特征之外,這種資產(chǎn)階級人道主義還有恐懼“小民”(popolo minuto)或“下民”(bajo pueblo)的特征。(25)Aníbal Ponce,Humanismo burgués y humanismo proletario,pp.50-51.資產(chǎn)階級人道主義具有這種兩面性或雙重性,一方面反貴族,另一方面又反人民。伊拉斯謨在《愚人頌》中將人民稱為“強有力的巨獸”,(26)[荷]伊拉斯謨:《愚人頌》,第32頁。意大利文藝復興的代表人物之一馬爾西利奧·費奇諾(Marsilio Ficino)則將人民描述為“章魚”:“一種無頭、多足的動物”。(27)Aníbal Ponce,Humanismo burgués y humanismo proletario,p.50.可見,資產(chǎn)階級蔑視人民,因為人民像章魚一樣沒有頭腦、注定與文化絕緣;同時也害怕人民,因為人民強壯有力。資產(chǎn)階級人道主義以理性對抗貴族和教士所宣揚的宗教,卻對人民宣揚宗教和隱忍。伊拉斯謨說:“與人民同感是一種恥辱。”(es vil e indigno sentir con el pueblo)(28)Ibid.,p.71.不為人民所代表的充滿激情的身體的律動所干擾,遠離人民的斗爭,知識分子飄渺的靈魂才能保持平靜。(29)Ibid.,p.79.文藝復興所推崇的理性、人的尊嚴和優(yōu)越等,只為遠離人民的孤立的精英保留。知識的奧秘也不能向人民透露:意大利歷史上英勇無畏地走向火刑柱的科學圣徒布魯諾拒絕向人民傳授科學。(30)Ibid.,p.52.可見,資產(chǎn)階級人道主義是一種要“逃離人民”的抽象的人道主義。

《資產(chǎn)階級人道主義與無產(chǎn)階級人道主義》將莎士比亞1611年的傳奇劇《暴風雨》中的角色“愛麗兒”——一個飄渺的精靈——當作資產(chǎn)階級人道主義的象征?!侗╋L雨》(31)參見[英]莎士比亞:《莎士比亞全集》第8卷,朱生豪等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第1-80頁。有兩條故事線:一條講的是米蘭公爵普洛斯彼羅與其弟弟安東尼奧、那不勒斯王阿隆佐等人之間的糾葛;另一條講的是流落到荒島的普洛斯彼羅與島上的愛麗兒、凱列班之間的糾葛。第一個故事是宮廷政變的故事:米蘭公爵普洛斯彼羅的弟弟安東尼奧串通那不勒斯王阿隆佐發(fā)動宮廷政變,推翻了因究心于法術而疏于政務的普洛斯彼羅,成功篡位,成為新的米蘭公爵,普洛斯彼羅和其女兒米蘭達乘坐一艘船流落到一個荒島。第二個故事是“殖民新世界”的故事:流落到荒島的普洛斯彼羅用法術救出了被女巫西考拉克斯囚禁在一顆松樹縫里的精靈愛麗兒,在愛麗兒的幫助下使西考拉克斯的兒子凱列班為自己勞動。兩個故事由于新米蘭公爵安東尼奧和那不勒斯王阿隆佐及其兒子腓迪南王子等人來到荒島附近的海域而交織在一起。普洛斯彼羅役使精靈愛麗兒制造了一場暴風雨,使那不勒斯王子腓迪南與其父親阿隆佐失散,并使腓迪南與女兒米蘭達相遇;普洛斯彼羅由于女兒米蘭達與腓迪南王子的聯(lián)姻而使自己得以離開荒島,回到米蘭繼續(xù)研究法術。最后的結局是一派大團圓,所有來自“舊世界”的人一起回到“舊世界”。另一方面,那不勒斯王阿隆佐的廚師斯丹法諾和弄臣特林鳩羅由于暴風雨而遇到凱列班,斯丹法諾的酒使凱列班癡狂,凱列班策動兩人“起義”,殺死普洛斯彼羅成為新的島主。但精靈愛麗兒獲知消息并報告了普洛斯彼羅,“起義”以失敗告終。

一般而言,人們把凱列班視為“野蠻”或“肉體”的象征。莎士比亞的《暴風雨》對凱列班的設定是“野性而丑怪”。(32)同上,第3頁。在《資產(chǎn)階級人道主義與無產(chǎn)階級人道主義》所引用的《暴風雨》譯本中,凱列班是“紅色的怪物”(monstruo rojo)。(33)Aníbal Ponce,Humanismo burgués y humanismo proletario,p.83.按劇中角色的說法,凱列班“有些隔宿發(fā)霉的魚腥氣”。(34)[英]莎士比亞:《莎士比亞全集》第8卷,第38頁??傊?,凱列班具有丑、怪、臭等與“野蠻”相連的負面特征。“凱列班”(Caliban)一詞可以回溯到最早來到新大陸的哥倫布的日記,來自“食人者”(Caníbal)一詞,“食人者”又與“加勒比”(Caribe)聯(lián)系在一起。(35)Roberto Fernández Retamar,Todo Caliban,Buenos Aires:CLACSO,2004,p.23.與之相對,《暴風雨》中飄渺的精靈愛麗兒通常被視為“文明”或“精神”的象征。烏拉圭作家何塞·恩里克·羅多(José Enrique Rodó)在1900年出版的《愛麗兒》(Ariel)一書中就用凱列班代表強調實用的美國,而用愛麗兒代表注重精神的拉丁美洲,將愛麗兒視為拉丁美洲“拉丁性”的守護神。但在《資產(chǎn)階級人道主義與無產(chǎn)階級人道主義》一書中,凱列班是“受苦的群眾”(36)Aníbal Ponce,Humanismo burgués y humanismo proletario,p.83.或人民的象征,而愛麗兒則代表鄙視勞動的旁觀者或知識分子。愛麗兒的自由建立在凱列班的勞動之上,但卻鄙視凱列班。鄙視凱列班的愛麗兒讓人想起將人民視為“強有力的巨獸”的伊拉斯謨。凱列班的故事并沒有在《暴風雨》中終止。260多年后的1878年,法國人歐內斯特·勒南(Ernest Renan)以《凱列班》為題續(xù)寫了莎士比亞的《暴風雨》。與莎士比亞的《暴風雨》中凱列班的“起義”以失敗告終不同,在受到巴黎公社經(jīng)驗沖擊的歐內斯特·勒南的《凱列班》中,以“打倒拉丁文!”為號召的“起義”成功了。(37)Ibid.,p.91.但沒有懂“拉丁文”的愛麗兒的幫助,凱列班的權力不能持久。凱列班的“起義”成功了,但凱列班的事業(yè)仍然以失敗告終。歐內斯特·勒南也是資產(chǎn)階級人道主義譜系的一個環(huán)節(jié),也像文藝復興時期的前輩一樣將人民視為“無頭、多足的章魚”,注定與文化絕緣。

《資產(chǎn)階級人道主義與無產(chǎn)階級人道主義》一書第一部分最后討論了標志著資產(chǎn)階級人道主義向無產(chǎn)階級人道主義過渡的人物:羅曼·羅蘭。羅曼·羅蘭是歐內斯特·勒南的學生,早期秉持抽象人道主義的立場,專注于精神和理性的世界,遠離滋擾精神獨立性的人民,但他逐步發(fā)現(xiàn)這種愛麗兒式的飄渺的獨立是一個幻象,并不真正獨立,受制于外部社會條件。(38)Ibid.,p.98.促使羅曼·羅蘭走向“人民的劇場”、走向無產(chǎn)階級人道主義的是1914年開始的歐洲“文明”國家之間“野蠻”的互相屠殺和1917年十月革命。1914-1918年戰(zhàn)爭是“資產(chǎn)階級的黃昏”(crepúsculo burgués),戰(zhàn)爭所造成的前所未有的幻滅使懷疑的陰云不斷蔓延,資產(chǎn)階級無意間造成而又無力抵抗的工業(yè)進步成為替罪羊——“機器主義殺死了靈魂”,因為正是精良的機器使歐洲成為慘絕人寰的絞肉機。(39)Ibid.,pp.105,107.在資產(chǎn)階級人道主義看來,機器是對人的自由的限制,靈魂要“逃離”機器世界才能獲得自由。而在十月革命后的俄羅斯得到集中體現(xiàn)的無產(chǎn)階級人道主義則認為,機器為“全面發(fā)展的人”創(chuàng)造了基礎,只是在資本主義條件下,機器才導向人的異化。馬克思在《資本論》中說:“正如我們在羅伯特·歐文那里可以詳細看到的那樣,從工廠制度中萌發(fā)出了未來教育的幼芽,未來教育對所有已滿一定年齡的兒童來說,就是生產(chǎn)勞動同智育和體育相結合,它不僅是提高社會生產(chǎn)的一種方法,而且是造就全面發(fā)展的人的唯一方法?!?40)[德]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556-557頁。與資產(chǎn)階級人道主義不同,對無產(chǎn)階級人道主義來說,勞動不是對人的折磨和囚禁,機器不是限制靈魂自由的障礙,而是人實現(xiàn)全面發(fā)展的途徑。《資產(chǎn)階級人道主義與無產(chǎn)階級人道主義》就用“新人”(41)Aníbal Ponce,Humanismo burgués y humanismo proletario,p.113.或“本真的新人”(auténtico Nuevo Hombre)(42)Ibid.,p.158.指代馬克思這里所講的“全面發(fā)展的人”。與資本主義“舊人”不同,社會主義“新人”自覺地接過機器這項人類文明的成果,使之為人的全面發(fā)展服務,從而結束人類的史前階段,開始真正的人類歷史。因而,走出貌似獨立的精神世界、走向在歷史中勞作的人民的無產(chǎn)階級人道主義是“真正的文藝復興”。(43)Ibid.,p.174.

可見,阿根廷人切·格瓦拉的“新人”思想與阿根廷社會主義思想家阿尼瓦爾·龐塞在《資產(chǎn)階級人道主義與無產(chǎn)階級人道主義》中所表達的無產(chǎn)階級人道主義一脈相承,都強調“新人”區(qū)別于“舊人”的兩個基本特征:一個是走向人民,另一個是肯定技術或機器的解放作用。簡單地說,“新人”是一種“新型知識分子”,一種不再恐懼、蔑視人民而是走向、融入人民的知識分子。由于人民生活在勞動和機器的世界中,“新型知識分子”同樣致力于技術的發(fā)展或機器的改進,為人民的解放和發(fā)展創(chuàng)造物質條件。如果用《暴風雨》中的角色來描述,那么“新人”就是與凱列班站在一起、為凱列班的解放而斗爭的愛麗兒。古巴學者羅貝托·費爾南德斯·雷塔馬(Roberto Fernández Retamar)在《凱列班總論》(TodoCaliban)一書中就將切·格瓦拉描述為這樣的“新人”,說切·格瓦拉是他所見過的“最凱列班化的愛麗兒”(el más calibanesco de los Arieles)。(44)Roberto Fernández Retamar,Todo Caliban,p.140.

三、何塞·卡洛斯·馬里亞特吉:格瓦拉的秘魯先驅

切·格瓦拉的“新人”思想不僅可以在1962年于古巴再版的《資產(chǎn)階級人道主義與無產(chǎn)階級人道主義》一書中找到明顯的蹤跡,還可以回溯到切·格瓦拉參加古巴革命前在拉丁美洲的游歷。在1952年游歷到秘魯時,當時還是醫(yī)學專業(yè)學生的切·格瓦拉曾住在秘魯醫(yī)生烏戈·佩塞(Hugo Pesce(45)或譯烏戈·佩謝,[古]格瓦拉:《摩托日記:拉丁美洲游記》,王紹祥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2年,第203頁。)家里,他們就拉丁美洲社會、政治問題展開過熱烈的討論。烏戈·佩塞是秘魯共產(chǎn)黨黨員,在1929年曾接受秘魯共產(chǎn)黨主要創(chuàng)始人何塞·卡洛斯·馬里亞特吉委托在拉丁美洲第一次共產(chǎn)黨代表大會上發(fā)言,非常熟悉馬里亞特吉的思想。切·格瓦拉在1962年版的《論游擊戰(zhàn)》中表示,烏戈·佩塞醫(yī)生極大地改變了自己對社會和人生的看法。(46)Néstor Kohan,De Ingenieros al Che,p.198.而在1954年游歷到危地馬拉時,切·格瓦拉結識了另一個當時在危地馬拉流亡的秘魯人伊爾達·加德亞(Hilda Gadea),他們討論過馬里亞特吉1928年出版的《秘魯七論》(7ensayosdeinterpretacióndelarealidadperuana,中譯為《關于秘魯國情的七篇論文》)和1950年出版的《清晨靈魂》(Elalmamatinal)兩部著作。(47)Marc Becker,Mariátegui and Latin American Marxist Theory,Athens,Ohio:Ohio University Center for International Studies,1993,p.75.切·格瓦拉可能還閱讀過馬里亞特吉1934年在智利出版的《為馬克思主義辯護》(Defensadelmarxismo)一書。(48)Ibid.,p.76.唐納德·霍奇斯(Donald Hodges)認為,《清晨靈魂》是切·格瓦拉馬克思主義思想的主要來源。(49)Ibid.,p.79.

馬里亞特吉在《秘魯七論》中給出了一種對拉丁美洲歷史的總體解釋,將拉丁美洲歷史分為四個階段:部族社會、封建主義、資本主義和共產(chǎn)主義。就秘魯而言,第一階段為印卡帝國的古代共產(chǎn)主義時代;西班牙在16世紀的征服和殖民使秘魯進入封建主義時代;19世紀初的獨立戰(zhàn)爭則使秘魯進入資本主義時代;1914-1918年戰(zhàn)爭之后,資本主義陷入危機,秘魯將進入現(xiàn)代社會主義或共產(chǎn)主義時代。但與歐洲歷史呈現(xiàn)出某種整齊的線性特征不同,拉丁美洲歷史上不同時代的更替并非截然分明,而是呈現(xiàn)出某種犬牙交錯的形態(tài)。印卡帝國時代的因素在20世紀仍然有其現(xiàn)實影響,這在馬里亞特吉生活的時代表現(xiàn)為印第安人問題或土著問題。馬里亞特吉在《秘魯七論》中說,印第安人從來沒有真正“拋棄那種不向理性而向大自然尋求答案的生活觀念。在瓦努科省的印第安人的意識中,三位家神,即瓦努科省的三座小山比基督教的‘來世’更加重要”(50)[秘魯]馬里亞特吉:《關于秘魯國情的七篇論文》,白鳳森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7年,第287頁。。就像西班牙人從來沒有完全征服印第安人的山區(qū)一樣,在19世紀獨立運動中登上歷史舞臺的秘魯資產(chǎn)階級也從來沒有完全推翻封建殖民貴族的統(tǒng)治:“在共和國的一百年間,我們秘魯不曾有過真正的資產(chǎn)階級,不曾有過真正的資本家階級。原來的封建階級喬裝打扮成了共和派資產(chǎn)階級,保持了它們的地位?!?51)同上,第33-34頁。獨立戰(zhàn)爭之后的資產(chǎn)階級共和國沒有根本改變秘魯?shù)姆饨ㄐ再|,沒有根本觸動貴族地主和教會的特權。或者說,領導資產(chǎn)階級共和國的不是雅各賓式的、具有堅強意志、要以自己的信念塑造一個屬于自己的世界的領導階級,而是抱持殖民地心態(tài)的資產(chǎn)階級,時時把目光投向原宗主國所在的歐洲,把自己看成是在拉丁美洲生活的歐洲人。資產(chǎn)階級的平等綱領在理論上理所當然地包括解放印第安人,獨立后的秘魯也制訂了保護印第安人的法律。但這些法律由于沒有強有力的執(zhí)行人而只是一堆具文。這樣,在以自由、平等、博愛為旗幟的資產(chǎn)階級共和國里,印第安人依然是印第安人,依然像西班牙殖民者主宰的封建時代一樣遭受沉重的壓迫。馬里亞特吉特別指出,印第安人占秘魯人口五分之四,是“真正的秘魯”,卻對秘魯民族性的形成幾乎不發(fā)生作用,“秘魯?shù)尿}人墨客幾乎從來沒有感到與人民有什么聯(lián)系”。(52)[秘魯]馬里亞特吉:《關于秘魯國情的七篇論文》,第177、178頁。也就是說,秘魯?shù)奈膶W仍然是一種殖民地文學,不是真正的秘魯文學,以印第安人為主體的秘魯人民的感情在其中得不到表達。

一句話,資產(chǎn)階級所主導的資本主義時代的秘魯仍然具有封建和殖民地性質,既不是貨真價實的資產(chǎn)階級共和國,也未能真正獨立。需要具有堅強意志的“新人”(53)José Carlos Mariátegui,Invitación a la vida heroica,Lima:Instituto de Apoyo Agrario,1989,p.285.來創(chuàng)造真正獨立的“新秘魯”,完成19世紀獨立戰(zhàn)爭的英雄們未竟的事業(yè)。馬里亞特吉的“新人”是與民族資產(chǎn)階級相對的“新人”,與拉丁美洲的真正獨立或“第二次獨立”(54)José Carlos Mariátegui,The Heroic and Creative Meaning of Socialism:Selected Essays of José Carlos Mariátegui,tr.,Michael Pearlman,New Jersey:Humanities Press,1996,p.130.相聯(lián)系:“新人”的革命將不再是資產(chǎn)階級民族-民主革命,而直接是“社會主義革命”。(55)José Carlos Mariátegui,Invitación a la vida heroica,p.347.哪些人是推動秘魯或拉丁美洲走向社會主義的“新人”呢?除了馬里亞特吉這樣的走向人民的新型知識分子,“新人”的主體是主要從事農(nóng)業(yè)勞動的印第安人,而不是一般理論所設想的工業(yè)無產(chǎn)階級。馬里亞特吉所創(chuàng)立的意在喚起印第安人革命熱情的雜志名叫《阿毛塔》(Amauta),“阿毛塔”是秘魯古代印卡帝國時期的通用語克丘亞語,意為“智者、導師”,馬里亞特吉后來也常常被稱為“阿毛塔”。也就是說,用現(xiàn)代社會主義思想武裝起來的知識分子要帶領古老的印第安人掙脫帝國主義和資本主義的鎖鏈,走向社會主義。顯然,馬里亞特吉在這里所提出的社會主義是一種非常規(guī)的社會主義,他將這種社會主義稱為“印第安美洲社會主義”。(56)Ibid.,p.349.跟切·格瓦拉要靠“道德”推動人們投身社會主義建設類似,馬里亞特吉的“印第安美洲社會主義”也具有“浪漫主義”色彩,因為當時的秘魯還幾乎不存在工業(yè)無產(chǎn)階級,“印第安美洲社會主義”意味著要在無產(chǎn)階級幾乎不存在的情況下進行社會主義革命。

除了秘魯或拉丁美洲的民族資產(chǎn)階級軟弱無力之外,馬里亞特吉之所以提出“印第安美洲社會主義”這種超常規(guī)的“浪漫主義”設想,還跟歐洲資產(chǎn)階級在1914-1918年戰(zhàn)爭之后的明顯沒落密不可分。1914-1918年戰(zhàn)爭表明,資本主義文明已經(jīng)無可挽回地衰落,資產(chǎn)階級曾經(jīng)引以為豪的進步的神話已經(jīng)淪落,已經(jīng)為虛無主義所腐蝕而喪失了感召人的魔力。馬里亞特吉在《清晨靈魂》中指出,在戰(zhàn)后資產(chǎn)階級世界里游蕩的是頹廢的“黃昏靈魂”(alma crepúscular)。(57)José Carlos Mariátegui,El alma matinal y otras estaciones del hombre de hoy,Lima:Empresa Editora Amauta,1950,p.178.資產(chǎn)階級的力量已經(jīng)不再被視為理所當然。在1914年以前,歐洲白人資產(chǎn)階級視其對有色人種的統(tǒng)治為自然而然、無可置疑之事,將“東方”和“野蠻”視為同義詞。(58)José Carlos Mariátegui,The Heroic and Creative Meaning of Socialism:Selected Essays of José Carlos Mariátegui,p.40.而東方人也“對歐洲社會、對資本主義文明有一種迷信式的尊重”(59)Ibid.,p.36.,因為資本主義時代確實涌現(xiàn)了無數(shù)令人眼花繚亂的東西。但在1914-1918年戰(zhàn)爭中,人們看到的是,歐洲“文明”民族以史所未聞的“野蠻”彼此殺戮。此后,歐洲資本主義文明天然的優(yōu)越性再也不是一個無需質疑的神話。尚未在戰(zhàn)爭中完全化為灰燼的精良的機器使歐洲依然有能力施行自己的意志,但歐洲的“道德武器”已明顯失效。(60)Ibid.,p.36.戰(zhàn)后的資產(chǎn)階級仿佛行尸走肉,缺乏神話、信仰、希望,但唯有神話這種偉大的存在才能使人生機勃勃地生活。馬里亞特吉說:“神話引導人在歷史中前行。沒有神話,人的生存就沒有任何歷史意義。歷史是由那些為一種更高的信條、一種超人的希望所占據(jù)和啟明的人們所創(chuàng)造的。”(61)José Carlos Mariátegui,El alma matinal y otras estaciones del hombre de hoy,p.24.資產(chǎn)階級的沒落在缺乏神話這一點上明白無誤地展現(xiàn)出來,在戰(zhàn)后資產(chǎn)階級世界里彌漫著沒有生氣的頹廢感。資產(chǎn)階級已經(jīng)生活在黃昏之中,只能回憶自己曾經(jīng)輝煌但已褪色的往昔,而無力完成新的事業(yè)。新的歷史只能由那些有別于資產(chǎn)階級的“新人”來創(chuàng)造。只有那些擁有神話、擁有“清晨靈魂”(alma matinal)(62)Ibid.,p.14.的“新人”才能開啟新的時代。無產(chǎn)階級正是這種擁有神話的“新人”,這個神話的名字叫做社會革命或社會主義革命,無產(chǎn)階級正以無比堅定的意志朝著這個神話前進。(63)José Carlos Mariátegui,El alma matinal y otras estaciones del hombre de hoy,p.28.馬里亞特吉直言:“共產(chǎn)主義實質上是宗教的?!?64)[秘魯]馬里亞特吉:《關于秘魯國情的七篇論文》,第208頁。那些批評無產(chǎn)階級及其政黨是在白日做夢,社會主義革命是一個不切實際的烏托邦的人無法理解這一點:“革命者的力量并不在于其科學,而在于其信仰,在于其激情,在于其意志。這是一種宗教性、神秘性、精神性的力量。這是神話的力量……革命情緒乃是一種宗教情緒。宗教的動機已經(jīng)從天上轉到了地上?!?65)José Carlos Mariátegui,El alma matinal y otras estaciones del hombre de hoy,p.28.在革命神話的指引下,無產(chǎn)階級及其政黨從來也不曾有過問題無法解決、前方?jīng)]有出路的念頭。就像初生的資產(chǎn)階級曾經(jīng)大踏步征服世界一樣,如今的無產(chǎn)階級也將創(chuàng)造自己的新時代。馬里亞特吉所談論的擁有“清晨靈魂”的“新人”具有濃重的道德、宗教色彩,與切·格瓦拉的“新人”異曲同工。

四、結 語

切·格瓦拉的“新人”是以高度的道德熱情投入古巴社會主義建設事業(yè)的人,熱愛勞動、追求技術的發(fā)展或機器的改進,最終致力于古巴和拉丁美洲的真正獨立和人的自由全面的發(fā)展。這樣的“新人”可以在古巴革命時期發(fā)揮關鍵作用的“游擊戰(zhàn)士”那里找到基礎和原型。切·格瓦拉的“新人”思想是對古巴社會歷史現(xiàn)實的回應,并根植于古巴革命歷程之中。此外,“新人”所具有的肯定技術或機器的解放作用這一特征可以在阿根廷社會主義思想家阿尼瓦爾·龐塞的《資產(chǎn)階級人道主義與無產(chǎn)階級人道主義》一書中找到,而“新人”所具有的道德、宗教色彩則可以在秘魯共產(chǎn)黨主要創(chuàng)始人何塞·卡洛斯·馬里亞特吉的“印第安美洲社會主義”中找到。可見,切·格瓦拉的“新人”思想淵源有自,深植于拉丁美洲現(xiàn)實和傳統(tǒng)之中,決不是“無根的游魂”。切·格瓦拉的“新人”還可以回溯到墨西哥著名思想家何塞·巴斯孔塞洛斯(José Vasconcelos)在1925年出版的《宇宙種族》(La raza cósmica)一書中提到的“新種族”:一種將所有種族融于一身的“梅斯蒂索”(混血)種族,這個“新種族”將創(chuàng)造一種“新文明”,超越由薩克遜美國所代表的與種族滅絕、種族隔離相聯(lián)系的舊文明。(66)José Vasconcelos,La raza cósmica,París:Agencia Mundial de Librería,1925,p.16.拉丁美洲的基本特征正是“梅斯蒂索”或種族融合,因而,“梅斯蒂索”的拉丁美洲具有超越種族主義的使命。美國及西方世界的種種跡象表明,殖民主義、種族主義并沒有成為過去,“新人”所承載的反殖民主義、反種族主義精神仍然具有現(xiàn)實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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