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作為中國文學小說成熟的標志,唐傳奇的文本已經(jīng)形成了多元的敘事結(jié)構(gòu),并創(chuàng)造了一個多維度、多層次的敘事空間。本文運用敘事學家西摩·查特曼的觀點,以空間敘事學理論,從故事空間和話語空間兩個方面探討唐傳奇的敘事空間特征。
[關(guān)鍵詞] 唐傳奇? 敘事空間? 故事空間? 話語空間
[中圖分類號] I207.4? ? ? [文獻標識碼] A?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3)07-0003-04
在敘事研究中,時間和空間是兩個對立的維度。然而過去很長一段時間,時間緯度在經(jīng)典敘事學或后經(jīng)典敘事學領(lǐng)域更引人注目。20世紀六七十年代,由于哲學和社會科學的“空間轉(zhuǎn)向”,敘事空間的分析成為敘事學研究的熱點問題。1978年,敘事學家西摩·查特曼在他的《敘事與話語》一書中指出:“正如時間是故事的一個維度,也是事件的一個維度一樣。故事和現(xiàn)實的維度是空間,又正如我們將故事和時間與話語和時間區(qū)分開來一樣,我們必須將故事和空間與話語和空間區(qū)分開來。”[1]在文本敘事中,他首次引入了故事空間和話語空間的概念。故事空間指敘述者講述故事內(nèi)容的地方或地點;而話語空間則指的是敘述行為發(fā)生的場所或環(huán)境。
值得注意的是,話語空間作為敘事空間的二維之一,它除了有故事空間中實際存在的地點外,更著重于敘事文本中敘事技巧的呈現(xiàn),特別是空間化敘事技巧的使用。總的來說,敘事空間既包含了事件發(fā)生的場所和敘述者講述故事的場地,又包含了敘事技巧的空間性設(shè)置。過去,人們對唐傳奇這種文體的空間討論依舊停留在故事空間層面,而鮮少涉及話語空間中的敘事技巧這個方面。從魯迅開始指出唐傳奇是“有意為小說”[2],到日本學者小南一郎進一步認為唐傳奇是中國作者第一次有意識地使用了虛構(gòu)寫法,此時,對唐傳奇的研究才真正到了敘事這個層次。
由于在唐傳奇中,作家以故事人物的身份在文本中首次出現(xiàn),使得唐傳奇之前以時間串聯(lián)起故事情節(jié)和之后作者以人物來講故事的模式發(fā)生了分野。講述人的出現(xiàn)使讀者知曉傳奇的故事主體是被講述出來的。龍迪勇在《空間敘事學》中認為:唐傳奇與六朝志怪最重要的區(qū)別即在于其有意識地使用了小說的虛構(gòu)寫法,而虛構(gòu)寫法的標志在于敘事空間的出現(xiàn)。
本文以作家參與到故事之中又同為講述者的典型《任氏傳》為例,從空間敘事學的角度考察唐傳奇的敘事空間,展示《任氏傳》中任氏與鄭六愛情悲劇背后的盛唐長安的故事空間結(jié)構(gòu),說明作家兼講述者“沈既濟”的話語空間,特別是“虛構(gòu)”這種空間化的敘事技巧在唐傳奇這種文學敘事文本中的應(yīng)用。
一、故事空間的呈現(xiàn):人狐情愛敘事下的長安城
西方敘事文學以《荷馬史詩》為基礎(chǔ),借助人物漫游來延長時間,在延長時間的過程中空間得以拓展。而在中國小說故事文本中,唐傳奇表現(xiàn)出另外一種敘事方式:唐傳奇中,人物的行為與場景的時空轉(zhuǎn)換之間沒有必然的聯(lián)系,因此,人物命運的戲劇性變化無法產(chǎn)生,所以唐傳奇使人物在空間轉(zhuǎn)換后做出反常行為??臻g轉(zhuǎn)換使人能夠進入某個空間場景,這個空間場景并不是一個正常的宏觀世界,相反,它可能非常小,可以是一棟房屋、一個洞穴、一個枕頭,就是在這樣的特殊空間中,人與鬼神進行接觸,完成了一段不尋常的人生體驗?!度问蟼鳌分?,鄭六在大街上被狐仙任氏驚人的美貌所吸引,于是“策其驢,忽先之,忽后之”,任氏也用“時時盼睞,意有所受”對男子做出回應(yīng),在人來人往的長安街道這樣的公共空間進行一場男女游戲。在任氏的默許下,鄭六跟隨她一路東行進入一處名叫“樂游園”的宅子。
從北門大街這樣的公共空間進入一所充滿了歡樂的宅院,鄭六似乎忘卻了時間的流逝而全然沉浸在與平常決然不同的人生體驗中,當他從樂游園回到街上后,仿佛大夢初醒,但他想再次進入樂游園卻失敗了,說明樂游園只因狐仙任氏的存在而存在,也因為她的離去而消失。
人無法進入妖怪的世界,所以妖怪只好主動在人間打造一個暫時適合自己的空間場所。鄭六作為外來者,只是偶然間跟隨任氏才得以進入樂游園,獲得了人與妖怪交往的機會,也正是由于人與妖怪之間的交往,又為妖怪居住的空間結(jié)構(gòu)轉(zhuǎn)變成一種人類追求永恒的想象提供了依據(jù)。在樂游園中,仿佛歡樂是永恒的,然而回到人世間后,這永恒時間也不過短短一晚,從這個層面上說,時間是停滯的,而空間卻由于鄭六的進入和離開而不斷轉(zhuǎn)換。
《任氏傳》的文本中,狐仙任氏進入人類的生活空間比人類進入狐仙的生活空間更為普遍。從唐傳奇乃至更早的六朝志怪小說來看,妖怪世界進入人類空間的大多是女性,并且注定要與凡間男子發(fā)生情感上的糾葛。但小說并沒有讓她們進入人類的空間后就完全人化。創(chuàng)作者們將他們對女性的美好期望與想象都寄寓在妖怪身上,這些妖怪從她們自己的生存空間走入人類的公共空間和家庭,成為凡間男子生活仕途上的得力幫手。然而動物與人類之間仍然有著根本的差別,在故事的結(jié)尾,妖怪往往會從人類空間抽離,重新回到妖怪空間。
任氏借助“樂游園”這個由妖怪神力造出來的空間,引誘凡人男子同宿,但由于對鄭六有情,任氏主動從樂游園進入到人類空間居住,這個新地方在長安城的西南方向,“從此而東,大樹出于棟間者,門庭幽靜,可稅以居”。從西市方位來看,這個地區(qū)是個貧困地帶。任氏在人類的空間宅院中充當起治家有方、吃苦耐勞的角色,面對韋崟的強迫,作家并沒有讓任氏使用妖怪的法力,而是讓她像一個人間普通弱女子被欺辱時一樣躲來躲去,此時任氏的行為與先前在樂游園引誘男子同宿的狐性截然不同,這是創(chuàng)作者將狐仙人格化了,她的頑強反抗更迎合了傳統(tǒng)儒家對女性忠貞的道德要求。任氏的出現(xiàn)給鄭六的生活帶來轉(zhuǎn)機,他從一個貧窮得只能依附于妻族的男子一舉成為授槐里府的果毅都尉。就在鄭六將要去上任時,他邀請任氏一同開創(chuàng)兩人的美好未來,行至半途,在楊貴妃被賜死的馬嵬坡竄出一只蒼犬,任氏化成狐貍狂奔,被蒼犬咬死,而沒有受傷的婢女也不知行蹤,只剩首飾衣服散落一地,仿佛她們不曾存在過。她們的離開證明妖怪與人類仍有本質(zhì)差別,妖怪最后往往不得不脫離人類空間而重新回到屬于她們的空間。
借助鄭六的漫游,《任氏傳》的故事空間展現(xiàn)在讀者眼前,從宣平之南到升平之北門再到樂游園,直至長安的東市、西市,作者以任氏為代表的狐仙的游逛行為創(chuàng)造了一個想象中的欲望景觀,女性的游逛行為不僅代表了長安的繁榮,也刺激了男性的目光,“鄭子游,入西市衣肆”。最后鄭六和任氏的故事在楊貴妃身死的馬嵬坡戛然而止,先前的歌舞升平景象與最后荒涼的埋骨之地形成極大的反差??偟膩碚f,《任氏傳》的故事空間與小說情節(jié)發(fā)展及人物性格命運是一致的。
二、話語空間的呈現(xiàn):敘述者的事實性虛構(gòu)
《任氏傳》小說結(jié)尾處有這樣一段表述:“大歷中,沈既濟居鐘陵,嘗與崟游,屢言其事,故最詳悉。”表明沈既濟是從韋崟這個經(jīng)歷者身上聽到這段人狐相戀的故事。
“建中二年,既濟自左拾遺于金吳。將軍裴冀,京兆少尹孫成,戶部郎中崔需,右拾遺陸淳皆謫居東南,自秦徂吳,水陸同道。時前拾遺朱放因旅游而隨焉。浮潁涉淮,方舟沿流,晝宴夜話,各征其異說。眾君子聞任氏之事,共深嘆駭,因請既濟傳之,以志異云。沈既濟撰?!眱?nèi)山知也在《隋唐小說研究》中提出,《任氏傳》寫于建中二年(公元781年),沈既濟因為楊炎一事而受到牽連,從左拾遺史館修撰被貶為處州司戶參軍,于是才有了小說最后說的從長安城坐船南下,經(jīng)過潁水淮水之間時寫成一篇傳奇[3]。被貶謫的士族沈既濟心情寂寞苦楚,尤其船上同行之人皆跟自己境況相同,于是這一群同病相憐者聚在一起輪流講述一些奇異故事,《任氏傳》便誕生在這樣的情況下。
從敘事學的角度看,創(chuàng)作《任氏傳》的沈既濟與他所寫的人和狐貍的愛情故事沒有任何關(guān)系,他不是故事的主人公,只是因被貶謫,在滿載一群失意之士的船上向眾人轉(zhuǎn)述了這件奇事。所以他并不知道故事的全貌,只是置身事外做一個所知有限的故事外的敘述者。從口頭講述到筆錄成文的這個過程既是記錄的過程,也是沈既濟創(chuàng)作的過程。唐傳奇的藝術(shù)成就的核心是通過虛構(gòu)一個完整而復(fù)雜的故事,賦予其特定的文學目的并探索生命的意義來完成的,這就是“幻設(shè)為文”的意義。而《任氏傳》不同之處在于它結(jié)尾的話語空間使敘事空間的虛構(gòu)性得以產(chǎn)生。下面本文將借助“事實性虛構(gòu)”這一概念來說明。
“事實性虛構(gòu)”是唐傳奇的一種敘事策略。唐傳奇中真實的人物和事件被稱為“事實”,而傳奇文本創(chuàng)作過程中構(gòu)建的非真實內(nèi)容和手段被稱為“虛構(gòu)”。“事實性虛構(gòu)”在唐傳奇《任氏傳》的敘述中主要呈現(xiàn)為以下幾種情形:
1.真實作者介入文本充當故事的講評者
從孟子的“知人論世”“以意逆志”到《史記》的“春秋筆法”,尋找故事背后的作者意圖成為中國古典文學研究的重要一環(huán)。中國古典小說的創(chuàng)作者更習慣讓自己隱藏在文本背后,這與西方小說作者習慣在正文前現(xiàn)身、非常重視作者身份是完全不同的。作者一旦署了真實姓名,后人可以根據(jù)其人生經(jīng)歷對小說的真實寫作意圖、主題意蘊進行探析。但在中國古代,小說這種文體難登大雅之堂,作者往往不現(xiàn)身或選擇采用筆名等方式,真實作者的消失讓古典小說研究常常陷入困境。在長久以來“知人論世”傳統(tǒng)的影響下,研究者認為作者的創(chuàng)作傾向總是和他的人生軌跡密不可分,而又由于作者的退場,研究者無從知曉其創(chuàng)作意圖。從倫理意圖來看,中國古典小說普遍遵從倫理說教,所以作者是誰、他們的人生經(jīng)歷是什么,在故事文本面前顯得不再重要,一個故事的價值在于其中所表達的道德或倫理規(guī)范,所以作者經(jīng)常選擇在文本后退場。
而《任氏傳》在眾多唐傳奇文本中的獨特性在于沈既濟這個在歷史上真實存在的人作為真實作者的出現(xiàn)。沈既濟被貶謫左遷處州司戶參軍這件事歷史確有記錄,以知人論世的觀點來看,讀者才能更加了解《任氏傳》的內(nèi)涵。任氏本是具有獸性的狐妖,但能克制自身淫邪的本性,忠實于鄭六,韋崟本身尚淫、豪奢,之后也一改本來的面貌,人與獸之間都呈現(xiàn)了對克己復(fù)禮的追求。
從歷史現(xiàn)實來看,楊炎和劉晏同被舉薦做官,楊炎被貶謫后,劉晏拍手稱快。身為楊炎集團的沈既濟用任氏忠實于鄭六來暗指劉晏背叛楊炎,暗諷劉晏人不如妖。安史之亂時期的唐代官場,官員普遍缺乏仁義操守,正是沈既濟在文中以真實身份出現(xiàn),使《任氏傳》這篇傳奇便不僅只是一篇神怪故事,其借狐仙的“人道”反諷仁義缺失的社會現(xiàn)實,從而抒發(fā)了作者對人類自身道德的思考和自身境遇的慨嘆。作者不再隱藏自我的身份而親自介入唐傳奇文本中,一方面反映了創(chuàng)作者對唐代“作意好奇”風尚的延續(xù),另一方面作者極力想向讀者證明小說真實和史傳真實的區(qū)別,表達自己的寫作態(tài)度,這是“事實性虛構(gòu)”敘事策略最直接的手段。
2.同敘述者參與故事,弱化虛構(gòu)痕跡
故事的組織、表達和呈現(xiàn)都必須依靠敘事者實現(xiàn),了解“誰在講故事”是理解敘事作品的先決條件。敘述者和敘述對象之間的關(guān)系可以分為同敘述者和異敘述者。同敘述者是故事的主人公,他必須講述自己的故事或與自己有關(guān)的故事,而異敘述者沒有參與到故事中,因此可以更自由地講述故事。同敘述者在唐傳奇中可以有兩種存在方式:一是敘述者是故事的主角,他講述的故事是他自己的故事;二是敘述者是故事中的次要人物,他講述的故事與他有關(guān)。
在《任氏傳》的結(jié)尾,沈既濟將人狐故事的來歷進行了闡述:“大歷中,沈既濟居鐘陵,嘗與崟游,屢言其事,故最詳悉。”這個故事最初是被韋崟講述出來的,被作家沈既濟聽到,在“浮潁涉淮”的船上給同行者做了轉(zhuǎn)述,很顯然韋崟作為故事中的人物是敘述者中的同敘述者,而沈既濟并沒有在故事中,是異敘述者。韋崟的豪奢與鄭六的貧窮、韋崟的強取豪奪和任氏的忠貞不渝形成鮮明的對比,從而推動故事的發(fā)展。通過同敘述者之口,一方面,人狐故事的可信度增強了,另一方面,文本與讀者之間的距離縮小了,由韋崟這個直接參與故事的人物跳出來講述故事,使人不知不覺間相信他所敘述的故事真實發(fā)生過,從而弱化了《任氏傳》的虛構(gòu)痕跡。
三、結(jié)語
故事是小說用來表現(xiàn)一定文學意圖的重要手段,是評判一部作品成熟與否的基本準則之一,故事要以人的行為和情節(jié)來表達深層含義。中國古典小說起始于史傳文學,“至唐代而一變”[2]。相較于六朝志怪的敘事模式,唐傳奇發(fā)生了革命性的變化,唐傳奇從志怪小說單純的搜奇記逸,轉(zhuǎn)變?yōu)橥耆摌?gòu)故事,使故事真正成為表達特定文學意圖的載體。
雖然虛構(gòu)是唐傳奇的特點之一,但當時的唐傳奇作家卻并沒有意識到“虛構(gòu)”的意義而只是統(tǒng)稱其為“傳奇法”。直到近年來空間敘事學的興起,讀者除了看到故事文本內(nèi)人物所處的不斷變化的故事空間,也能注意到故事敘述者在話語空間中的生存狀態(tài)。
正是有像沈既濟這樣的一批作家一改前朝作者隱姓埋名的習慣,才影響了后世更多作家在小說中亮相,并抒寫故事外他們自己的真實情況,讀者才能看到唐傳奇作家們打造的由現(xiàn)實世界通往虛構(gòu)世界的入口。而在故事外的話語空間中,古典小說的作者完成了他們強烈的倫理說教目的。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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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魯迅.中國小說史略[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
[3]? ? 內(nèi)山知也.隋唐小說研究[M].上海:復(fù)旦大學出版社,2010.
[4]? ? ?廖玉蕙.唐代傳奇[M].北京:九州出版社,2019.
(責任編輯 陸曉璇)
作者簡介:吳璇,吉首大學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為比較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