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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岡石窟造像題記與北魏佛教的中國化

2023-12-24 21:34劉世明
云岡研究 2023年2期
關(guān)鍵詞:彌勒云岡石窟題記

劉世明

(山西大同大學(xué)文學(xué)院,山西 大同 037009)

云岡石窟是北魏王朝的藝術(shù)杰作,也是當今世界文化遺產(chǎn)。北魏民眾許愿祈福,于造像的同時在石壁上留下了大量的發(fā)愿文字,我們將其稱作“造像題記”。1938-1944 年,日本東方文化研究所對云岡石窟進行了7 次調(diào)查,獲取了大量的一手資料。1951-1956 年,日本學(xué)者水野清一、長廣敏雄根據(jù)調(diào)查資料寫出《云岡石窟——西歷五世紀中國北部佛教窟院考古學(xué)的調(diào)查報告》,其中載有北魏造像記28條。之后,又有幾則題記被世人發(fā)現(xiàn)。2014 年5 月,員小中先生出版《云岡石窟銘文楹聯(lián)》一書,收錄北魏造像題記共35 條。①本文所用云岡石窟造像題記的第一手資料來自水野清一、長廣敏雄《云岡石窟·第二卷·附錄·云岡金石錄》,科學(xué)出版社,2016年版。后來新出或補正的題記材料出自員小中《云岡石窟銘文楹聯(lián)》、閻文儒《云岡石窟研究》等著作。這些題記記述了1600 年前的民眾生活與宗教信仰,是北魏佛教中國化的真實寫照?,F(xiàn)在,就從以下三方面對其進行詳細闡述。

一、儒釋合流

北魏佛教相當盛行,自君王至庶民,大多對其信仰尊崇。人數(shù)“略而計之,僧尼大眾二百萬矣,其寺三萬有余”。[1](卷114《釋老志》,P3048)法國學(xué)者勒內(nèi)·格魯塞曾說:“佛教成了北魏的國教”,[2](P536)誠為的論。只不過,印度佛教來到中國,就要適應(yīng)中國?!段簳め尷现尽费裕骸捌涫夹扌膭t依佛、法、僧,謂之三歸,若君子之三畏也。又有五戒,去殺、盜、淫、妄言、飲酒,大意與仁、義、禮、智、信同,名為異耳?!保?](卷114《釋老志》,P3026)此借用儒家理念比附譯釋佛教詞匯,即陳寅恪先生所說的“格義”之法。于是,西來佛教逐步儒學(xué)化。從云岡石窟造像題記來看,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孝”觀念的延伸與拓展。印度佛教講求出家、出世,這與我國儒家倫理不合。《孟子》曰:“不孝有三,無后為大。”[3](P292)《孝經(jīng)》云:“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保?](P4)而僧人削發(fā)毀身、棄家絕后,實為社會輿論所不容。北魏主簿李玚就說:“一身親老,棄家絕養(yǎng),既非人理,尤乖禮情,堙滅大倫,且闕王貫。交缺當世之禮,而求將來之益,孔子云‘未知生,焉知死’,斯言之至,亦為備矣。安有棄堂堂之政,而從鬼教乎!”[1](卷53《李孝伯傳附玚傳》,P1177)他認為佛教是棄家絕嗣、堙滅大倫的鬼教,因此有違于中國的孝道。所以說,佛教要想在中國謀發(fā)展,就需要從“孝”字上做文章。而云岡石窟造像題記,恰恰能夠看出這種改變。如《佛弟子惠奴造像記》言:“弟子惠奴□將父平安到京,愿愿從心,所求如愿?!保?](P6)佛教徒祈求父親平安,是一種現(xiàn)實功利的愿望,當然也是儒釋調(diào)和的表現(xiàn)。除此,云岡石窟造像題記最引人注目的“孝”文化現(xiàn)象,是對七世父母的關(guān)心與祈禱。如“愿義諸人、命過諸師、七世父母、內(nèi)外親族,神棲高境,安養(yǎng)光接”[5](P4)、“弟子王□為七世父母發(fā)心”[6](P46)、“七世父母、所生父母,愿托生西方”[5](P5)等,皆是。七世父母,在佛教中指的是現(xiàn)在世和過去六世的父母。這樣,祈愿者所孝敬的對象與時空都在發(fā)生遷移。由現(xiàn)世父母,推向七世祖先,實在是一種革新的大孝。云岡石窟第38 窟窟口上方有一則《吳氏造像造窟記》,其言:“尋吳氏家先,忠和著□,□孝并舉。至子孫興茂,紹隆家嗣?!保?](P6)從往世祖先到后嗣子孫,都成了信徒刻石祈福的對象。而這里所說的“尋吳氏家先”,乃是追孝供養(yǎng),體現(xiàn)了北魏民眾認祖歸宗的思想和中華民族特有的根祖文化。將“孝”觀念延展至此,佛教初傳之人,恐不敢想象。另外,云岡石窟還有一處特殊的造像題記,也值得關(guān)注。此題記位于第11 窟明窗東壁,上刻“道俗七妻,同為亡夫故常山太守田文原、亡男思顏、亡女阿賁,造釋迦文佛石像三區(qū)”[7]的字樣?!暗浪灼咂蕖?,不僅說明出家人可以結(jié)婚,也從側(cè)面展現(xiàn)出北魏一夫多妻的社會風俗。《魏書·臨淮王傳》曰:“廣繼嗣,孝也;修陰教,禮也……其妻無子而不娶妾,斯則自絕,無以血食祖父,請科不孝之罪,離遣其妻?!保?](卷18,P423)由此可推,云岡石窟造像題記中的“道俗七妻”現(xiàn)象,是北魏陰教、繼嗣的縮影,反映了彼時存在的一種佛教孝禮文化。于是,借佛言孝、據(jù)佛行孝,便成了北魏佛教的信仰常態(tài)。

其次,忠于朝廷,服從王權(quán)。佛教初來,僧人對帝王雙手合十,不行跪拜之禮。東晉朝廷曾于此事,展開過激烈的討論。尚書令何充以為“沙門不易屈膝,顧以不變其修善之法,所以通天下之治也”,[8](P1641)“今一令其拜,遂壞其法,令修善之俗,廢于圣世”。[9](P667)對此,車騎將軍庾冰持反對態(tài)度,并認為沙門應(yīng)盡敬王者。之后,太尉桓玄又與僧人慧遠展開論辯,南朝于此之爭,從未有過停歇。而北方,則不然。十六國時期的道安就說:“不依國主,則法事難立”。[10](P241)到了北魏王朝,皇帝更是政治與宗教的最高權(quán)威,決定著佛教的存亡。誠如沙門法果所言:“太祖明叡好道,即是當今如來,沙門宜應(yīng)盡禮,遂常致拜。謂人曰:‘能鴻道者人主也,我非拜天子,乃是禮佛耳?!保?](卷114《釋老志》,P3031)其以拓跋珪為當世如來,拜帝即是禮佛??梢?,佛教欲在北方推行,則必須依靠皇權(quán)、接受國家的管制??v觀云岡石窟造像題記,到處都是信徒們對皇室成員的贊頌以及對北魏朝廷的忠誠。如“皇上圣歷穹宇,化超唐虞”[6](P40)“上為皇帝陛下、太皇太后,下及七世父母”[5](P5)“愿以此福,上為皇帝陛下、太皇太后、皇子,德合乾坤,威踰轉(zhuǎn)輪,神被四天,國祚永康”,[5](P3-4)等等,皆屬此類。他們稱頌君王、忠于朝廷、為國興福,不僅是愛國情感的外露,更希圖依靠政權(quán)的勢力來保障佛教活動的順利進行。同時,北魏君王也要借助民眾對佛教的信仰,來治理天下。《魏書》言:“興光元年秋,敕有司于五級大寺內(nèi),為太祖已下五帝,鑄釋迦立像五,各長一丈六尺,都用赤金二萬五千斤”[1](卷114《釋老志》,P3036)“曇曜白帝,于京城西武州塞,鑿山石壁,開窟五所,鐫建佛像各一。高者七十尺,次六十尺,雕飾奇?zhèn)?,冠于一世?!保?](卷114《釋老志》,P3037)據(jù)此可推,云岡石窟的第16-20 窟(曇曜五窟)屬于皇家工程,其中的佛像乃北魏帝王的化身,百姓們朝拜大佛,即是參拜君王。佛體帝身,帝佛一體,成了佛教中國化最好的見證。故而北魏一朝,國家以佛治政,佛教服從王權(quán),二者緊密聯(lián)系,不可分割。

最后,以慈樹善,依德定制。原始佛教講究“慈悲”,以“慈”予眾生快樂,以“悲”來拔除痛苦,似乎并不著重強調(diào)“善”與“德”。而北魏時期的云岡石窟造像題記,卻對此多有描述。如《為吳天恩造像記》“含生有識,莫不興慈以樹善,積福以資?!保?](P40)、《佛弟子造像記》“發(fā)心造多寶像一區(qū),善愿從心”,[6](P46)等等。由慈到善、以善積福,體現(xiàn)了北魏宗教儒佛融通的情形。儒家孟子主張“性善”,其言:“人性之善也,猶水之就下也。人無有不善,水無有不下?!保?](P331)佛教來到中國,以“因果報應(yīng)”之說與之附合,講求善惡有報,勸人棄惡從善。北魏君王拓跋弘信仰佛教,曾捕獲鴛鴦鳥一只,聞其悲鳴之聲,竟下詔“禁斷鷙鳥,不得畜焉”。[1](卷114《釋老志》,P3039)魏收將此事記載于《釋老志》中,以明佛教“不傷生”之義。除此,中國儒家思想也特別看重德行?!渡袝ず榉丁费裕骸叭拢阂辉徽保粍偪?,三曰柔克?!保?1](P465)其將“攸好德”視作“五?!敝?,形成了中華文化“五福臨門”的幸福觀念。云岡石窟第11 窟、第17 窟的東壁刻有“德合乾坤”“造像功德”等字樣,以說明行善積德合于天地自然之規(guī)律。君王有德行,國家方有德政,這是千年不變的事實。北魏沙門統(tǒng)惠深曾對宣武帝元恪上表曰:“外國僧尼來歸化者,求精檢有德行合三藏者聽住,若無德行,遣還本國,若其不去,依此僧制治罪”,[1](卷114《釋老志》,P3041)宣武帝立刻應(yīng)允。可見,德性不僅是僧人修行的目標,也是僧制擬定的準繩。以德定僧、依德行法,是北魏政治與宗教共有的特點。

在北魏,祈愿不離忠孝,性善即是慈悲,德合乾坤,政教一體,最終形成儒釋合流的宗教模式。當時信奉佛教者,如高允、杜弼、李同軌、盧景裕、劉獻之等,大多為儒生。儒佛會通之事實,可見一斑。從北魏一朝歷史來看,佛教始終服從于王權(quán),也遵守著儒家的倫理道德。因為中國的土壤與印度不同,佛教要想在中國生存,就必須適應(yīng)中國。

二、佛道混同

魏晉時期,玄學(xué)盛行,漢人信漢教,胡人信胡教,被視作常理。但之后,作為東胡一支的鮮卑拓跋氏,卻在信仰佛教的同時對道教也無比地尊崇。于是,北魏時期的佛教,又有了道教化的印跡。這里,暫從兩方面對其進行闡釋。

其一,語詞共用??v覽云岡石窟造像題記,處處都有佛道混用的詞語。如《邑義信士女等五十四人造石廟形像九十五區(qū)及諸菩薩記》中的“道教天下”“道心日隆”“道風堂扇”等。其它諸如“道玄”“玄者”“道人”等詞語,也在題記中頻繁出現(xiàn)。而最引人注目的,還要說是一個“靈”字。陳寅恪先生說“‘靈育’與‘道育’‘靈寶’之類,皆是天師道之教名。”[12](P123)此字,在云岡石窟現(xiàn)存35則造像題記中共出現(xiàn)七次,分別記作“靈征”“光靈”“靈?!薄办`慮”“□靈”“靈姿”“靈相”。除此,云岡石窟第6 窟后室南壁的一則題記,也值得關(guān)注。該題記現(xiàn)只存“道昭銘記”四字,見者不知何解。多數(shù)人認為,此是北魏詩人、書法家鄭道昭所留。若真如此,我們又可見到云岡石窟的佛道混同現(xiàn)象。因為鄭道昭信奉道教,其所作之詩,如“依巖論孝老,斟泉語經(jīng)莊”“藏名隱仙丘,希言養(yǎng)神直”“云路沉仙駕,靈章飛玉車”“鄭公乘日至,道士投霞歸”[13](P2206-2207)等,皆求仙訪道之句。其刻字于云岡石壁之上,可見當時士人佛道并尊之信仰。

在北魏時期,還有一種說法非常流行,即佛教來源于道教。太武帝拓跋燾曾說:“雖言胡神,問今胡人,共云無有。皆是前世漢人無賴子弟劉元真、呂伯強之徒,乞胡之誕言,用老莊之虛假,附而益之,皆非真實。至使王法廢而不行,蓋大奸之魁也。”[1](卷114《釋老志》,P3034)其以佛法為老莊附益而成,并非實有。此說雖不符合事實,但卻是那個時代某種觀念的集中體現(xiàn)。例如逯欽立所輯《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北魏詩》中就有七首《化胡歌》,所謂“我昔化胡時,西登太白山……化胡成佛道,丈六金剛身?!保?3](P2249)彼時民眾,確有多人認同“老子化胡”的傳說。這里的“化”,亦可釋作“莊周化蝶”之“化”,即“變化”。《后漢書·郎顗襄楷列傳》云:“老子入夷狄為浮屠”,[14](P1082)就是此義。老子化為浮屠,佛教源于道教,是格義之法,而非貶低佛教。從另一角度來看,佛教還須借用“化胡說”在中華大地上進行傳播。因此,佛教的道教化,曾在一定時期幫助其融入中國,這一點不容忽視。

其二,觀念混同。云岡石窟造像題記刻有“證悟無生”“生死永畢”“生生之處”等有關(guān)“生死”的語句。此類觀念與道教“不生不滅”“生死齊同”“返本還元”理論,相近相通。除此之外,《吳氏造像造窟記》中的“真容沖隱”“卷舒待時”“真容之在于虛空”[5](P6)等,皆具有道教意味,茲不贅述。正如孫昌武先生所言,“北方少數(shù)民族國主支持的佛教,注重神通、預(yù)言、巫術(shù)等,還帶有濃厚的‘道教化的佛教’性格”。[15](P171)《魏書》將“釋”“老”歸入一“志”,并言“佛者,昔于西胡得道,在三十二天,為延真宮主?!保?](卷114《釋老志》,P3052)可見,北魏佛道混同觀念之深入人心。然而,觀念相融、信眾相通,就不可避免地會產(chǎn)生矛盾。信奉天師道的拓跋燾,以帝王之力坑殺僧人、焚燒圖像及佛經(jīng)。雖主要原因在于崔浩的慫恿,但其以道滅佛、指斥佛教為鬼道的行為,亦有自己的想法。那就是以中原統(tǒng)治者自居,將鮮卑帝國視作正統(tǒng)的王朝。其將年號改為“太平真君”,極力推崇中華本土的宗教,當然也是鮮卑漢化的標志之一。

于是,北魏佛教與道教在相融相斥中逐步發(fā)展,加之儒學(xué)觀念的強力滲入,終于形成了“三教一體”的中華宗教模式。樓宇烈先生說:“中國傳統(tǒng)文化是儒、釋、道三家鼎足而立、互融互補的文化?!保?6](P152)這其實也可視作北魏宗教的總體特征。

三、入世實行

北魏佛教不空談義理,而是重視現(xiàn)實精神、講求入世實行。這一點,與南朝佛教有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從云岡石窟造像題記著眼,北魏佛教的實踐性大致可分為以下五個方面。

第一,教化功效。佛教本是凈化心靈、提升道德的一種宗教,民眾信仰佛教大多希望能夠離苦得樂、擺脫煩惱。而我們遍讀云岡石窟造像題記,則會發(fā)現(xiàn)“道教天下”“利潤當時”等文字。即以佛教為教化之道,通過佛法的實施,給國家和人民帶來現(xiàn)實利益。這一點,《魏書》有明確的記載。如“助王政之禁律,益仁智之善性”,[1](卷114《釋老志》,P3035)“建立圖像,仍令沙門敷導(dǎo)民俗”[1](卷114《釋老志》,P3030)等,皆如是。這樣,佛教就發(fā)揮著輔助王化、教導(dǎo)民眾、移風易俗的作用。從內(nèi)心修持到服務(wù)社會,這種功能的轉(zhuǎn)變,正是北魏佛教中國化的表現(xiàn)。因為拓跋鮮卑帝王是少數(shù)民族統(tǒng)治者,他們要想在被征服地區(qū)扎根立足,就必須對當?shù)氐陌傩諏嵤┝b縻懷柔政策。于是,其選擇佛教來消解對抗、安撫民心,就成了歷史的必然。當然,佛教雖是北魏統(tǒng)治者治理天下的精神利器,但百姓也確實需要依靠它來廣種福田,希望將來得到福報。于是,北魏王朝佛教的教化功能充分展現(xiàn),其效果正如《魏書》所說,“濟益之功,冥及存沒,神蹤遺軌,信可依憑?!保?](卷114《釋老志》,P3030)

第二,戒行合一。戒行,即“恪守戒律的操行”。[17](P183)云岡石窟造像題記就常將“戒”與“行”合而為一,來表達民眾對佛教理論的恪守與踐行。如《邑義信士女等五十四人造石廟形像九十五區(qū)及諸菩薩記》中的“道心日隆,戒行清潔”[5](P4)、《比丘尼惠定造釋迦多寶彌勒像記》中的“現(xiàn)世安穩(wěn),戒行猛利”[5](P5)等,皆屬此類。這是北魏佛教戒行觀的特征,即重視鑿窟、造像、立塔、建寺等實踐行為,將心中虔誠的信仰落實到宗教活動之中。云岡石窟,便屬于北魏造像的代表。清王昶在《金石萃編·北朝造像諸碑總論》中說:“造像立碑,始于北魏……綜觀造像諸記,其祈禱之詞,上及國家,下及父子,以至來生,愿望甚賒?!保?8](P657)而造像之人,或為帝王、官吏,或為僧尼、大眾,幾乎涵蓋了當時社會的所有階層。這種通過造像實踐來宣揚佛教經(jīng)義的行為,被稱作“像教”,在北魏可說是風靡一時。如《洛陽伽藍記》所載:“時世好崇福,四月七日京師諸像皆來此寺(景明寺),尚書祠曹錄像凡有一千余軀。至八日,以次入宣陽門,向閶闔宮前受皇帝散花。”[19](P99)如此規(guī)模龐大的行像隊伍,難怪“西域胡沙門見此,唱言佛國”。而“戒行合一”的另一大表現(xiàn),則是禪修。云岡石窟本是習禪僧曇曜率先開鑿,故佛像中有許多跏趺造型。如第17窟交腳彌勒的蓮花跏趺坐,第19窟東、西耳洞的善跏趺坐以及第20 窟露天大佛的結(jié)跏趺坐,等等。除此之外,云岡石窟還有許多用于坐禪的小型洞窟,都是當時信眾的禪修場所。而禪修的戒行方式特別簡單,一是觀想,二是口誦。即通過瞻仰佛容、口念佛號,達到清心入定的境界。此由1956 年云岡石窟第20 窟附近出土的《比丘尼曇媚碑》,即可見得一斑。碑文曰:“思戀靈福同,擬狀金石。冀瞻容者加極虔,想像者增忻悕。生生資津,十方齊慶?!保?](P51)所謂“瞻容”“想像”,即為禪修??梢姡蔽簳r期的佛教已不再被繁瑣的教義所束縛??谀钚南攵煞穑菀妆幌聦用癖娝邮?。又如云岡石窟造像題記中的“善愿從心”“正覺之悟”等詞語,都是在強調(diào)“道由心悟”的佛理。于是,重心性的簡易化佛教,開始在中華大地上發(fā)展。今天的我們,普遍將禪宗視作中國化的宗教,而其“明心見性”的核心理念,實則在北魏已經(jīng)開始萌芽。

第三,末法抗爭。云岡石窟造像題記曰:“自惟往因不積,生在末代,甘寢昏境,靡由自覺?!保?](P3)這里的“末代”,是指佛教衰弱的末法時代。在這個時代中,人情淡薄,戒律廢止,貪、嗔、癡等欲望橫行,佛教徒們不知何去何從。于是,一些信眾就要起來抗爭,希望“像法”仍可以傳承、延續(xù)。通過云岡石窟造像題記,我們能夠看到邑義、比丘尼等集體造像的頻繁。《比丘尼曇媚碑》曰:“靈慮巍凝,悟巖鑒覺。寂絕照周,蠢趣澄濁。隨像擬儀,沾資懿渥。生生邀益,十方同沐?!保?](P51)員小中先生認為這樣的倡議書即是“對當時朝廷限制立寺造像和度僧的‘景明之禁’的一種抗議?!保?](P52)朝廷因何要限制立寺、造像和度僧?其本質(zhì)原因依舊是要維護帝王的統(tǒng)治。北魏王朝,佛教大盛,不僅有道人統(tǒng)、沙門統(tǒng)、都維那這樣的僧官,還有僧祇戶、佛圖戶等大量的民戶。寺院自己的僧制、僧律,甚至可以不受國家法律的管轄。于是,為了逃避徭役和租調(diào),眾多百姓選擇了出家。一時間,犯罪者皆逃入沙門,僧人借賑饑之粟大謀私利、大發(fā)橫財,終于導(dǎo)致民不聊生、天下大亂。也正是由于出家者暴增,寺院不斷地和國家爭奪土地和勞動人口,帝王才開始下令抑佛。太武帝如此,宣武帝也是如此。當然,他們抑佛、禁佛時都以中華帝王自居,斥佛陀為胡神。限制佛教,就是要恢復(fù)“羲農(nóng)之治”,從而彰顯北魏王道的正統(tǒng)。此為當時信眾末法抗爭的歷史背景,即佛教無論如何盛行,也絕不能損害政教的利益。這大概便是北魏佛教“中國化”最直接的表現(xiàn)了。

第四,彌勒信仰。云岡石窟有《常主匠造彌勒七佛菩薩記》《比丘尼惠定造釋迦多寶彌勒像記》兩處銘文,題目中都出現(xiàn)了“彌勒”字樣。另有一篇《妻周氏為亡夫造釋迦文佛彌勒二軀記》,文中明確寫道:“為亡夫、亡息、亡女,生生□值,慶遭三寶,彌勒下生?!笨梢姀浝障律叛?,已在北魏民間流行開來。此種信仰的修行方式是信、愿、行,即通過斷疑、發(fā)愿、實行來抵達彌勒凈土,于龍華樹下受法成佛。這一信仰的獨到之處在于強烈的入世救世精神,以實行走向凈土。佛教的教義是超越生死、涅槃重生,而北魏彌勒信仰卻在追求實有的“凈土”,并希望得到永遠的幸福。如云岡石窟造像題記所言:“托育寶花,永辭穢質(zhì)”[5](P4)“為亡兒生生遇佛,長辭苦海,騰神凈土”。[20](P218)離別穢質(zhì),走向凈土,這種實有的存在,是北魏彌勒信仰中國化的一大特點。同時,穢土成佛,也得到了更多平民的擁護。只不過,尋常百姓并未深究佛典,常將彌勒與彌陀混同。彌勒在兜率天,為天上凈土;彌陀在極樂世界,乃西方凈土,二者實有區(qū)別。龍門石窟《尼法慶題記》曰:“因緣敬造彌勒像一軀,愿使來世托生西方妙樂國土,下生人間”[21](P72);云岡石窟造像題記同樣也說:“托生西方,妙樂國土,蓮花化生”。[5](P5)可見,二者已然混為一體。中國化的佛教信仰就是這樣,只要可以救濟現(xiàn)世、有利民眾,那么統(tǒng)統(tǒng)都可以為我所用。另外,彌勒是未來佛,有意造反者常打著“新佛出世”的口號進行作亂。如《魏書》所載:“時冀州沙門法慶既為妖幻……屠滅寺舍,斬戮僧尼,焚燒經(jīng)像,云新佛出世,除去舊魔?!保?](卷19上《景穆十二王列傳》P445)之后,馮宜都、賀悅回成等也以“新佛”的名義,服素衣、持白幡而起,利用彌勒的未來主宰特性謀亂朝廷。這便是北魏彌勒崇拜的現(xiàn)實反抗精神,即從信仰走向?qū)嵭小?/p>

第五,民族交流。云岡石窟有一則造像題記十分特別,即位于第18窟窟門西壁的《大茹茹可敦造像記》。大茹茹,是柔然族的稱謂;可敦,全稱“可賀敦”,是對柔然皇后的稱呼。清人厲壽田說該題記“每行約十余字,共約二十余行”。[7]今可辨識者雖僅有“谷渾”“以茲微?!钡炔坏?0 個字,但也可說明柔然君主來到云岡雕像求福的事實。這則題記,是北魏時期利用佛教活動進行民族交流的實證,確屬難得。當然,佛教之活動除了在北方進行外,還在南北之間大量地開展。最典型的事件便是菩提達摩一葦渡江、由梁入魏,成為了中國禪宗的初祖。而作為鮮卑族的北魏統(tǒng)治者,也逐漸從崇拜天地、山川、鬼神、巫覡的原始信仰中走了出來。諸多民族一起從事造像活動,共同信仰著同一個中國化的佛教。于是,他們之間的理想信念與生活方式逐步趨同,佛教便成了北魏時期民族交流的精神媒介??梢?,無論是教化戒行、末法抗爭,還是彌勒信仰、民族交流,都是以“入世實行”的特點推動了北魏佛教的中國化。而云岡石窟的造像題記,則成為這一過程重要的歷史見證。

孫昌武先生說:“中國石窟中,氣勢恢宏的首推云岡石窟?!保?2](P1481)其造像粉本或來自涼州,或來自西域,或來自中亞,最終在拓跋鮮卑族的推動之下,成為中國建筑史上的杰作?!段簳酚涊d:“景明初,世宗詔大長秋卿白整準代京靈巖寺石窟,于洛南伊闕山,為高祖、文昭皇太后營石窟二所?!保?](卷114《釋老志》,P3043)可見,云岡石窟是龍門石窟的模本。宿白先生更是說:“東自遼寧義縣萬佛堂石窟,西迄陜、甘、寧各地的北魏石窟,無不有云岡模式的蹤跡,甚至遠處河西走廊西端、開窟歷史早于云岡的敦煌莫高窟亦不例外。云岡石窟影響范圍之廣和影響延續(xù)時間之長,都是任何其他石窟所不能比擬的?!保?3](P163)以云岡石窟作參照,北魏民眾在改造、消化外來宗教的同時,已然將中國化的佛教作為彼此之間溝通交流的媒介。這里的“化”,并非是完全抹去與消失,而是各民族在佛教信仰上的包容、理解與融合。無論是儒釋合流、佛道混同,還是入世實行,都使得中國化的佛教成為他們共同的文化基礎(chǔ)。由外來到本土,從鮮卑到中華,民族認同的同時,佛教與人類命運共同體逐漸構(gòu)成。有學(xué)者認為:“真正的中國佛教形成于北魏一朝?!保?5](P188)而作為北魏佛教象征的云岡石窟,本屬中國技巧與中國創(chuàng)造,自然也就具有了中國風格、中國風貌與中國氣象。在源遠流長的中國宗教史上,云岡石窟與北魏佛教的研究僅是冰山之一角。但研究者們的不懈努力與執(zhí)著熱情,或許真的可以為新時代宗教學(xué)學(xué)科體系、學(xué)術(shù)體系與話語體系的建構(gòu),提供一些資鑒與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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