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夏花去世那年,勝男只有三歲。小時候常聽人說,母親是被人罵死的,還有人說,母親是被唾沫星子淹死的,勝男不大相信,直到長大后,聽父親講了母親的故事,勝男才知道,舌頭是把軟刀子,真的會殺人,唾沫星子比那洪水還要厲害,真的能把人吞沒。
那年收玉米的時候,勝男的母親夏花正趕上來例假,夏花一直就有痛經(jīng)的毛病,有人說結(jié)了婚就好了,結(jié)了婚沒有好,有人說,生了孩子就好了,生了孩子還沒有好。但收秋種麥就那么幾天,只有按照農(nóng)時節(jié)奏,按時播種,按時收割,才能保證一年的收成。要是隨便變個天,一年的辛苦就白費了。收獲的季節(jié),人們都是和老天爺搶莊稼,夏花一點兒也不敢耽誤,只好忍著疼痛到地里去干活。
地里的活就沒有輕省的,掰玉米棒子還稍微好一點兒,雖然臉上會被玉米葉子割得一道一道的,一出汗就生疼,但畢竟用力小點兒。刨玉米稈是最要命的,玉米的根部長了很多又長又粗的須,緊緊地抓在地里,要用鋤頭斬斷這些須,連根把它刨起來,真的需要一把子力氣,趕上天旱地硬,就更難刨了。
這種活一般都是家里男的來做,但夏花的男人家寶不在家,公公去世后,家寶就出遠門去外地打工,已經(jīng)整整兩年沒回家了,有人說,家寶在外面有人了,有人說,家寶早不在人世了,還有人說,家寶把工錢賭輸了,還不夠賭資,被人打斷了一條腿,不好意思回家。
夏花雖然不太相信,但夜深入靜的時候,也不免會擔心,擔心別人說的是真的,因此半夜常常從噩夢中醒來。家寶不在家,農(nóng)忙的時候,孩子還小,夏花只能自己一個人在地里忙。
那天日頭特別的紅,雖說立了秋,但秋老虎還很厲害,中午的太陽依然曬得很熱。來例假本來身體就虛弱,再使這么大的勁,夏花一下就血崩了,突然感覺下身的血一塊一塊地直往出涌,頭上冒冷汗,身子虛得都站不直了。
夏花知道不好了,趕快扔下鋤頭往回走,剛走到地頭,眼前一黑就暈倒了,褲子也成了一片紅色。雖然是農(nóng)忙時節(jié),但因為夏花家這塊地比較偏,在一個大坡上邊,平時經(jīng)過的人并不多。
不過好在夏花命大,正巧村里種菜的三娃正摘了一車蔬菜往回拉,路過夏花的地頭。
三娃本來平時也不經(jīng)過那里,那天突然想起山上的幾棵棗樹應(yīng)該紅了,就拐過去又摘了一袋棗,這就正巧救了夏花一命。
看到昏倒在地的夏花,三娃著實嚇了一跳,不知道是死是活。三娃就一邊叫著夏花,一邊把她抱到了馬車上,危急時刻,也顧不得什么男女有別了。夏花似乎聽見有人叫自己的名字,迷迷糊糊地應(yīng)了一下,聽見夏花回應(yīng),知道人還活著,三娃就不害怕了,農(nóng)忙時節(jié),人累暈也是常有的事。
三娃忙把車上的水壺給夏花,讓她喝兩口,夏花喝了兩口水后,似乎清醒了點兒,想試著坐起來,但一坐起來,頭暈得厲害,又倒下了。三娃說,你別動了啊,我還是把你送到醫(yī)院去吧。說著舉起鞭子抽打了一下拉車的大黑騾子,連喊了幾聲,駕,駕!急忙往村里的診所趕去。
趕到診所的時候,村里的診所鎖著門,醫(yī)生可能也去地里收莊稼去了。村里的醫(yī)生都是兼職的,家里都有地。三娃看見夏花還昏迷著,就急忙趕著車又往鎮(zhèn)上醫(yī)院去,鎮(zhèn)上離村里也就三五里地,三娃的騾子跑得快,用不了多長時間,應(yīng)該比到地里找村醫(yī)還要快一些。
三娃趕著車往鎮(zhèn)上去的時候,正巧遇見夏花的鄰居張嬸,張嬸是個嘴快的人,每次買三娃的菜,買完了都要再順一把,還笑嘻嘻地說,老照顧你生意了,就再多搭一把吧。有時候順走的菜比買的菜還要多,所以三娃看見張嬸一般都躲著走,稍微多繞一點兒路,把張嬸門前繞過去。
但今天,三娃急著救人,就顧不得那么多了,張嬸看見三娃,兩眼放光,急忙往三娃的車跟前走,一邊走,一邊喊,三娃,等一下,你今天又拉什么新鮮菜了,有白蘿卜嗎?我中午想包餃子吃。
三娃說,今天不賣菜。
張嬸就笑嘻嘻地說,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賣菜的拉著一車菜,竟然不賣,難道你這菜是準備要送人的?
三娃顧不得理會張嬸,說不賣就是不賣,哪有那么多為什么,急忙趕著車往前,恰巧經(jīng)過張嬸身邊。
張嬸一見車里還躺著個夏花,就像哥倫布發(fā)現(xiàn)新大陸一樣,兩眼放光,大聲嚷嚷了起來,這不是夏花嗎?怎么在你車上,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再一看三娃,淺灰色的襯衫衣襟上沾滿了血,張嬸就嚷嚷開了,三娃,你把夏花怎么了?
三娃說,我能把夏花怎樣了,我看見她暈倒在地頭,就把她放到了車上,這不正準備送她去醫(yī)院。對了,還麻煩你給夏花她婆婆說一聲啊。
張嬸說,你看看,你衣襟上的血是哪來的?
三娃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都是血,應(yīng)該是剛才把夏花往車上抱的時候,蹭到自己身上的吧。再看夏花,身子下的白蘿卜都變成紅蘿卜了。
看到這么多的血,三娃一下就慌了,擔心夏花出什么大事,馬車趕得更快了。
張嬸沒有弄清怎么回事,就急了,夏花是不是流產(chǎn)了,流那么多血,一定是流產(chǎn),不然下身怎么會流血呢?就急急忙忙往夏花家去告訴夏花婆婆,還沒進門,就放開嗓子喊上了,老嫂子,老嫂子,你家夏花流產(chǎn)了!褲子上都是血,正往鎮(zhèn)上的醫(yī)院去了。
夏花的婆婆一聽,也急了,急忙準備去醫(yī)院,可是剛出了胡同口,一想,不對啊,家寶都出去兩年了,沒見個人影,夏花懷哪門子的孕,流什么產(chǎn)呢,就又折回來了。
還罵張嬸說,你瞎說什么呀,看清楚了嗎,是我們家夏花嗎,夏花怎么會懷孕?
張嬸這才反應(yīng)過來,是呀,夏花身邊連個男人都沒有,怎么會懷孕?但不流產(chǎn),下身怎么會流那么多的血,沒有家寶,不一定沒有別的男人啊,說不定就是三娃呢,三娃身上不是也沾了夏花的血嗎?
想到這里,張嬸就理直氣壯地說,我親眼看見的,我就是熱心告訴你一下,不領(lǐng)情就算了,還說別人瞎說。我是那說瞎話的人嗎,活了幾十年了,你見過我說什么瞎話嗎?真是好心成了驢肝肺。
夏花婆婆雖然心里想著,你這一輩說的瞎話還少嗎?你自己心里還不清楚嗎?難道還要我一件件給你扒拉一遍嗎?但是還沒弄清夏花到底怎么回事,也不敢和張嬸吵,怕夏花要是真懷孕了,她要再和張嬸吵,那丟人就丟大了。
怕什么來什么,夏花懷孕的事像長了翅膀一樣,很快就在整個村里飛遍了,而且越傳就越玄乎。有人說,這孩子是三娃的,不然為什么三娃偏偏就看見了,為什么偏偏是三娃送她去醫(yī)院,而不是別的人,而且醫(yī)藥費也是三娃出的。有人說,別看三娃平時老實,竟然還有這花花腸子。也有人說,也不一定吧,要真是三娃的,三娃敢這么明目張膽地帶夏花去醫(yī)院?有人說,那不是出了事了嗎,一時情急,救人要緊,顧不得那么多了。
三娃本來做的是一件救人一命的大好事,但這事最后卻變成了一件壞事,不僅壞了夏花的名聲,也把自己給裹挾進去了。女人流產(chǎn)本也是正常事,但不正常的是家寶已經(jīng)離家兩年多了,并沒有見個影子,這就變成了一件不正常的事。
雖然夏花說自己是血崩,醫(yī)生也說是血崩,但沒有人相信什么血崩,他們說是三娃給了醫(yī)生三個大南瓜,讓醫(yī)生改了口,做的假證明。女人來個例假還能暈倒,鬼才信呢,就跟哪個女人沒來過似的。
人們更愿意相信這是個風(fēng)流韻事,這件事像城里的歌舞一樣豐富茶余飯后的生活,成為田間地頭閑聊時的談資。
人們說,夏花本來就風(fēng)流,聽說還是夏花追的家寶呢,兩個人沒結(jié)婚就把事給辦了,兩個人可是奉子成婚。夏花又風(fēng)流又漂亮,兩年了都沒有個男人在身邊,怎么能守得住呢,不出點兒什么風(fēng)流事才怪呢。沒有的事變成了有的,然后又長出很多細枝末節(jié)來,變得越來越豐富,越來越具體,越來越有鼻子有眼的,讓你很難相信這不是真的了。
有人說,三娃和夏花經(jīng)常在夏花家那塊玉米地里干那事,有人甚至說,他還看見那片玉米中間臥倒了一片,兩人經(jīng)常在玉米地里演電影《紅高梁》呢,這次又是兩人躲在一起干那事,才出了事,要不是出了事,夏花過幾個月還要生出個小三娃來呢,那才有好戲看,那才熱鬧呢。
因為夏花,村里人又把夏花婆婆的風(fēng)流韻事也翻了出來,說家寶家的門風(fēng)本來就不好,上梁不正下梁歪,有什么樣的婆婆就有什么樣的媳婦。說家寶她媽年輕的時候就和一個走村串鄉(xiāng)的貨郎好,家寶可能都不是他爸的,要不然怎么這么窩囊,一點兒都不像他那能呼風(fēng)喚雨的老子,有人說,家寶爸就是被家寶媽氣死的。
夏花真是百口莫辯,婆婆氣得也不理夏花了。
夏花更不能忍受的是三娃的媳婦很快就打上門來。三娃媳婦長得很高,很胖,在村里一向就是個厲害的角色,沒理還要爭三分,得理怎能饒過人?她娘家又是本村的,幾個兄弟家過得都很好,有娘家人撐腰,三娃媳婦在家里說一不二,現(xiàn)在三娃竟然干出這樣的事,把她的臉面都丟光了,她怎么能咽下這口氣呢?
三娃竟然敢背著自己和夏花搞到一起,這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嗎?三娃媳婦先是在家把三娃打罵了一頓,三娃媳婦的幾個兄弟也一起幫了忙,打得三娃躺在炕上幾天下不來地。幾個兄弟都放了狠話,以后敢再做對不起我妹子的事,我們就徹底打斷你的腿,讓你永遠下不來地,看你還怎么再去找野女人,三娃現(xiàn)在也真是有口難辯啊。
打完三娃,三娃媳婦就打到了夏花門上,自然也不能饒了夏花,不能讓她好過了。三娃媳婦也顧不得農(nóng)忙不農(nóng)忙的,丟下手頭的活,站在夏花家門口開始破口大罵起來。
夏花早知道,三娃媳婦肯定會打上門來的,所以早做了心理準備,一聽見三娃媳婦來,就關(guān)上了門,怎么都不出來,惹不起就躲著吧。
三娃媳婦見不著人,打不著夏花,心里的火發(fā)不出來,自然更生氣。她圓瞪著眼,一手叉著腰,一手指著夏花家的門,兩只腳一跳一跳的,扯著嗓子使勁地罵,一刻也不停歇。
你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也不看看老子是誰,連老子的男人都敢勾引,你這個縮頭烏龜,敢做為什么不敢當,你有本事出來呀!出來,我不撕碎了你才怪呢,一家子狐媚子,一窩子狐騷味!
三娃媳婦一罵就是整整半天,什么難聽的話都能罵出來,什么婊子貨,掃帚星,不要臉的,世上難聽的詞全讓她匯聚到了一起。
夏花家的鄰居們都讓她的罵聲給引了出來,有的手里拿著一塊饅頭,有的拿著蒜瓣正在剝蒜,蒜皮沾了一身,有的懷里抱著孩子,也都七嘴八舌地議論著。
有人說,夏花這下捅了馬蜂窩,日子可沒法過了,惹誰也不能惹三娃媳婦呀;有人說,她這是活該啊,勾引別人男人,怨不得人家要找她麻煩;有人說,怪不得家寶走了三年了,夏花還守著家寶媽這么個孤老婆子不改嫁,剛開始還不知道這么個破家有什么好守的,現(xiàn)在才知道原來是和三娃早就混在一起了:有人說,不定只有三娃吧,說不定還有別的男人呢……
有了觀眾,還有了觀眾的助威,三娃媳婦就罵得更起勁了,眼睛睜得更大了一些,聲音又提高了一些,詞語又翻新了不少,腳也跳得更高了一些,罵得更是賣力了。
不僅罵夏花,也罵家寶他媽,甚至家寶去世很多年的奶奶都問候到了,說他們家就是狐貍精窩,一門子都是狐貍精,一門子都是掃帚星。不僅罵,還砸,拿著磚頭瓦塊,把夏花家的門上砸出了很多坑,窗戶上的玻璃也都砸碎了。
不管三娃媳婦怎么罵,夏花抱著孩子躲在門后面就是不出去,也不回一句。夏花知道,現(xiàn)在她就是渾身是嘴都說不清楚,她現(xiàn)在要是出去,非得被三娃媳婦撕成碎片不可。
罵就罵吧,也許這就是所謂的命吧,誰讓自己恰恰就在地里暈倒了,而不是在家里呢:誰讓暈倒后恰恰被三娃這個男人看見了,而不是一個女的呢;誰讓自己男人不在家呢……
這黑鍋自己背也得背,不背也得背,那個給自己看病的醫(yī)生也不可能來村里拿高音喇叭廣播一下,說她是血崩而不是流產(chǎn),即使能,別人會信嗎,不是越描越黑嗎?夏花知道,狐貍精的標簽就像一張狗皮膏藥就這樣粘在了自己身上,恐怕一時半會兒,或者一輩子都揭不掉了。
人活臉,樹活皮,自己的臉皮就這樣被三娃媳婦撕沒了,將來可咋活人呢?關(guān)鍵是還有自己的孩子,將來可怎么在村里長大呢,她將來還要上學(xué),還要找對象,別的孩子一定會遠遠地躲著她,背后罵著她是狐貍精的孩子,是個小狐貍精。想想孩子一個人孤獨可憐的樣子,夏花就把孩子又抱得更緊了一點兒,眼淚像那天的血崩一樣,止不住地流。
雖然吃過了醫(yī)生給的藥,但下身的血還沒干凈,滴滴答答地還在流,夏花的臉上慘白,一點兒力氣都沒有,孩子在懷里嚇得哇哇大哭,一邊哭一邊還問夏花,媽媽,啥是狐貍精呢?這一問更是把夏花的心都問碎了。
不管三娃媳婦怎么罵,夏花就是不出門,就是不理會。三娃媳婦罵了幾次,覺得很是沒勁,很是沒意思,就漸漸地偃旗息鼓了,不再上門來,但心里的火卻始終沒有熄滅,心里想著夏花她有本事就躲自己一輩子,不然看見一次就罵她一次。
過了幾天,夏花又開始出門收秋種麥,畢竟時節(jié)不等人,錯過了收獲的時間,玉米就爛在地里了,錯過了播種的時間,小麥明年就要減產(chǎn)的。夏花一天也不敢耽擱,該干還得干,要不日子怎么過。為了避開村里的人,避開三娃媳婦,她每天都是天不亮就出門,天黑透了,實在看不見了才回來,有月亮的夜晚她都要多干很長時間,中午就帶一個饅頭,一罐白開水,在地里吃。有時候水喝完了,就掰一根玉米稈,撕掉外面的皮,咂吧咂吧里面的汁,有的玉米稈里面的汁還是甜的,這點甜汁能讓夏花心里高興好一會兒。
地里的活忙完后,夏花出去找家寶,不管怎么樣,都要把他找回來,日子窮也好,富也罷,兩個人在一起才叫日子。臨走前,她決定到娘家去一趟,和父母親告?zhèn)€別,這一出去,也不知道多長時間能找著家寶。
但夏花剛一進院門,母親就扯著嗓子罵上了。你還有臉來,你把我們家的人都丟光了!夏花流著淚說,媽,你聽我說,不是他們說的那么回事。
但母親壓根不聽,一直罵個不停。你把我們家的門風(fēng)都敗壞了,讓你弟弟如何找媳婦,你妹妹如何嫁人,你這不要臉的,人活臉,樹活皮,你怎么能做出這么不要臉的事呢?
夏花知道,再說什么都沒用,只好流著淚轉(zhuǎn)身走了。夏花一邊走,一邊想,連自己的親媽都不相信自己,找到家寶,家寶能相信我是清白的嗎,還能和自己把日子過下去嗎?
不知不覺,夏花就走到了一條小河邊,那是她和家寶談戀愛時常來的地方,河水潺潺,斜陽正紅,夏花一步一步朝著河水走了下去。
夏花走了半年后,家寶從外地回來了,既沒有什么外遇,兩條腿也是完好的,家寶帶著母親和女兒勝男離開了家鄉(xiāng),一輩子沒有再娶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