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卡夫卡的《變形記》被選編在高中語文必修下冊第六單元，小說寄寓了作者深刻的哲學思考和對人性的探究。深入探析其文本主題與寫作手法，是帶領(lǐng)學生領(lǐng)略現(xiàn)代派小說獨特之處的前提。文本主題層面，小說通過與現(xiàn)實對接的荒誕變形，體現(xiàn)從“生理異化”到“精神異化”的深層主題；寫作手法層面，主要包括蘊含雙重真實的夸張和平凡物象中的深刻隱喻。

關(guān)鍵詞：高中語文；《變形記》；小說教學

卡夫卡的《變形記》被選編在高中語文必修下冊第六單元，小說寄寓了作者深刻的哲學思考和對人性的探究。一般而言，小說教學可以圍繞情節(jié)、人物、環(huán)境三要素進行，但《變形記》屬于“另類”，其寓真實于荒誕的寫作形式完全顛覆了學生對小說的傳統(tǒng)理解。深入探析其文本主題與寫作手法，是帶領(lǐng)學生領(lǐng)略現(xiàn)代派小說獨特之處的前提。

一、 文本主題：荒誕的變形與深層的異化

（一） 與現(xiàn)實對接的荒誕變形

高中語文教材只選入了《變形記》全文的第一部分，也就是格里高爾從人變成一只大甲蟲以后被趕回房間的部分。聚焦這部分，學生在初讀時可能首先會思考的是：一個人，為什么會無端變成蟲呢？其實，“變形”的主題在中國的許多小說中也有所涉及，比如：孫悟空神通廣大、能夠“七十二變”。但是孫悟空的“變形”終究是有其合理性的，那就是菩提祖師收他為徒，傳授他七十二般變化的本領(lǐng)。在這樣的對照之下，格里高爾的變形就顯得非常無厘頭和荒誕，這件事發(fā)生的現(xiàn)實邏輯似乎就此被否定了。

比如，格里高爾在知道自己變成一只蟲子的時候，為什么沒有先弄清自己怎么會變成這樣？他對這個“事實”接受得似乎有些太快。且看他在變成蟲以后的兩句語言描寫，第一句是“我發(fā)生什么事啦？”，第二句是“要是我能多睡一會兒，把所有這些倒霉的事兒都丟在腦后，那該多好啊”。按照常理，普通人連第二天起床看到身上多了一個包，都要想辦法弄清原因，但是格里高爾直接默認了這個從人變成蟲的可怕事實。另外，格里高爾變成了蟲，他的家人也沒有感到驚奇，甚至直到格里高爾死后，這種念頭似乎也從未占據(jù)過他們的心。且不說他們作為格里高爾的家人有必要弄清親人出事的原委，難道他們就不怕與格里高爾同在一個屋檐下的自己也變成蟲嗎？這也是非常反常的。

加繆在《西西弗斯神話》中說：“命運的必然性一旦通過日常生活、社會、國家、親切的情感向我們解釋，那驚恐就有根有據(jù)了?！保?］現(xiàn)代派作品的荒誕性固不可少，但是能夠與現(xiàn)實對接的荒誕更能震懾人心，帶給讀者“這不是不可能”的領(lǐng)悟，使得他們突生警覺、反觀自身。小說聚焦格里高爾作為人的生活境地的反常，造成與現(xiàn)實對接的荒誕，引人更加深入地思考文本背后的主題。

（二） 從“生理異化”到“精神異化”

在變成蟲以后，格里高爾在心里想的第三句話就是：“我選了個多么艱辛的職業(yè)?。　边@么快就開始思考自己的職業(yè)，可見他的大部分生活都被工作占據(jù)，而且他深覺這份工作的不易。隨后他又想：“假如我不考慮我父母的態(tài)度，我早就辭職了?！笨梢娝麑τH情的重視，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家人，哪怕對所做的工作厭惡至極，哪怕犧牲自己的自由也在所不惜。從這里可以初步看出格里高爾的形象特點——勤勞、顧家。但是他的家人、同事是怎么對待這個為了家庭和公司付出了許多的格里高爾呢？格里高爾為了打開房間的門“使出渾身解數(shù)，不顧死活地咬住鑰匙”，渾身血流不已；可是他的父母和同事卻在高喊：“格里高爾，使勁！繼續(xù)轉(zhuǎn)下去，別松手！”沒有人關(guān)心他累不累，只關(guān)心他要養(yǎng)家、要工作。當他們知道格里高爾變成了一只蟲，公司的監(jiān)理嚇得從樓上一躍而下，母親更是當場昏死過去；他的父親看似堅強，但當格里高爾從房間里出來，卻“一邊跺著腳，一邊揮舞著手杖和報紙，把格里高爾趕回房間去”，并且“從后面給了他真正解救性的猛力一推，格里高爾猛地遠遠彈進了他的房間里，頓時滿身鮮血淋漓”。這些恐懼、驚慌是如此真實，但這些對至親的冷漠、厭惡和暴力也是如此殘忍。

那么，格里高爾平時究竟知不知道無私奉獻的自己會陷入這樣的處境呢？弗洛伊德認為夢是人類無意識的語言。以夢的視角觀測格里高爾在變形以后的所思所想，不僅能夠發(fā)現(xiàn)格里高爾生活中最在意的事情，也能夠以“他已知”為前提發(fā)掘造成他荒誕生活的真相?；氐秸n文的開篇：“一天清晨，格里高爾·薩姆沙從煩躁不安的睡夢中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在床上變成了一只大得嚇人的甲殼蟲。”“煩躁不安的睡夢中醒來”一句暗示了另一種可能：格里高爾沒有分清夢境和真實，他變成蟲這件事是一場“噩夢”。當他身在夢中，這一切都是他個人潛意識的投射，這也就反映出，實際上他深知這一切。潛意識里，他已放棄自己作為一個獨立人的資格，自愿成為一只任人擺布的“蟲”，在能夠工作時當一只人人保護的“益蟲”，不能工作時當一只人人喊打的“害蟲”。由此，文本從“生理異化”到“精神異化”的主題也就顯得更加深刻。

總之，《變形記》是一部充滿哲學思考的小說，它探討了人類存在的意義和價值，以及人類與社會、自我與他者之間的關(guān)系。在小說中，作者通過對主人公格里高爾的描寫，表現(xiàn)了一個被社會排斥、被家庭遺棄、被自己所拋棄的人物形象。讀者可以從中看到社會對個體的壓迫和剝削，以及個體對社會壓迫的消極逃避。

二、 寫作手法：蘊含真實的夸張與物像的隱喻

（一） 蘊含雙重真實的夸張

《變形記》故事呈現(xiàn)方式的獨特之處，即在表面的夸張之下隱藏著深層的真實。正是這種基于真實的夸張手法，賦予了故事常讀常新的哲理魅力。

首先，故事的整體框架是以“人變成蟲”的夸張邏輯進行的，卡夫卡還添加了許多真實的細節(jié)來配合這個變形的情境。比如，格里高爾“肚子高高隆起，棕色，并被分成許多弧形硬片”的身體，以及“慢慢地蹭著后背，讓身體往床頭挪動，以便使頭部能更好地抬起來”的行為，都和甲蟲沒有差別。而他的家人和同事在看到他的蟲身時表現(xiàn)出的恐慌和下意識的驅(qū)趕行為，也與現(xiàn)實中人們遇到恐怖的蟲蟻時應有的情狀相差無幾。在這種夸張之下，包含著第一重維度的真實，即“變形的真實”。

但卡夫卡的重點并不在格里高爾變形的事實，而是格里高爾異化的本質(zhì)，這是更為深刻的第二重真實，即“生活的真實”。

仔細揣摩文本可以發(fā)現(xiàn)，即使在整個故事中格里高爾都是以夸張的大甲蟲形象出現(xiàn)的，但格里高爾的心理活動卻占據(jù)了較大篇幅。格里高爾從床上蘇醒就開始自言自語，他咒罵工作的艱辛、老板的壓榨、同事的擠兌，此外也會擔心妹妹，這一切都顯示著格里高爾是個活生生的人，有著真實的七情六欲。另外，卡夫卡對格里高爾的“痛覺描寫”也毫不吝嗇筆墨，節(jié)選課文中共出現(xiàn)了10次有關(guān)“痛”的描述，比如“沉沉的疼痛”“無法抑制的痛苦”“隱隱作痛”“火燙似的劇痛”“又惱又痛”等，這些觸目驚心的“痛感”也只能屬于人類。因此，即使作者沒有點明，但在閱讀過程中，讀者心中也會產(chǎn)生這樣的印象——格里高爾是個人！格里高爾仍然具有細致、強烈的情緒和感官體驗，并沒有喪失社會人的特性，那么在這種情況下，不管是格里高爾的親人還是他的同事，其冷漠和厭惡都顯得過于可怖。他的父母怎么能完全忽視親人的存在，甚至還想將他趕出家門？他的同事又如何能對格里高爾平時的付出視而不見，對他的遭遇沒有任何同情？這種突然的轉(zhuǎn)變暗示著，格里高爾平時得到的尊重和愛，并不是因為他具備作為“人”的價值，而是因為他具有作為“工具”的價值，他的善良、孝順、勤勞等品質(zhì)與賺錢、工作的能力相比起來，不值一提。隨著技術(shù)的發(fā)展，社會逐漸出現(xiàn)工具性壓倒人性的趨勢?！蹲冃斡洝分懈窭锔郀栕兂梢恢幌x，正是對這種漠視人性的趨勢的反映，更是卡夫卡面對這種困境的反思和對抗。

可見，日常生活中溫情的表象、親密的假象，都被這種包裹著真實細節(jié)的夸張所刺破，人與人之間的算計、冷漠無所遁形。在這個意義上，卡夫卡賦予格里高爾的孤獨和絕望、痛苦與掙扎更具普遍的思考價值。正是在這雙重真實的夸張之下，本文比起其他文學作品才會產(chǎn)生更加令人心痛和心驚的效果。

（二） 平凡物象中的深刻隱喻

正如英國詩人W.H.奧登所說，“卡夫卡對我們很重要，因為他的困境就是現(xiàn)代人的困境”［2］。格里高爾所遭遇的一切都與其現(xiàn)實生活有密切關(guān)系，因此也隱喻著現(xiàn)代人的生存狀態(tài)，比如“房間”“門”“客廳”“窗外”等物象，都別有深意。這些隱喻使得小說的內(nèi)涵層次更加豐富，對它們進行解讀，不僅能夠更加深入地了解和感受格里高爾的內(nèi)心世界，也能借此反觀現(xiàn)代社會中人們的困境。

首先，“房間”象征著個體的內(nèi)心世界和個人隱私。格里高爾的房間里有畫，是格里高爾親手“從一本畫報上剪下來的”，而且“被嵌在一個漂亮的、鍍了金的鏡框里”。這幅畫展現(xiàn)的是“一位戴著毛皮帽子、圍著毛皮圍巾的女性”。這些都映射了格里高爾的內(nèi)心，那是跟藝術(shù)、美甚至愛情有關(guān)的，與他機械的工作生活形成了對比。所以在剛醒過來時，格里高爾反復掙扎，只希望能夠在房間里再待久一些。但為了家庭的責任，他愿意走出房間?？伤募胰撕屯聟s將他關(guān)在房間里，剝奪他的自由。從此，格里高爾即使有機會出去也不再感興趣，因為只有在“房間”里，他疲憊的心靈才能得到庇護。這里可以鏈接教材未選入的內(nèi)容：“客廳的門有幾個晚上是關(guān)著的，但是格里高爾并不在乎，有時候門開著他也不去利用機會，而是蜷縮在他房間最暗的角落里。”這隱喻了現(xiàn)實世界中，人們遭受外界的挫折，無法融入和適應現(xiàn)實，于是選擇退守內(nèi)心的“房間”，尋求精神庇佑。

其次，“門”在小說中也多次被提及，喻示著格里高爾通往外界的通道。從“敲門”到“砸門”，他的家人對他的態(tài)度可謂天差地別。當他還有價值，他們軟硬兼施，迫切希望他從門中出來；當他沒有價值，便直接惡語相向，剝奪他與外界交流的權(quán)利。這隱喻了現(xiàn)代人的生存處境：門內(nèi)的是自己，門外的是工作、責任。

再次，“客廳”是家庭成員聚集的地方，代表了格里高爾與家人之間的關(guān)系。格里高爾應家人和同事的要求，千方百計打開了門，付出了遭受重傷的代價來到客廳之中，他的母親卻“尖叫起來，起身往回跑”，他的父親則“握起拳頭，露出一臉敵意”?？梢娝c家人之間已經(jīng)陷入疏離和無法溝通的困境，在他們看見格里高爾變成蟲的那一刻就已經(jīng)在心里判定他已經(jīng)無法帶給他們?nèi)魏卫妗Ｒ虼?，格里高爾在客廳的遭遇，其實隱喻著現(xiàn)代人與家庭的沖突。

最后，“窗外”起著渲染故事基調(diào)的作用，象征著當時的社會情境。課文里兩次提到窗外的景色：“于是他把目光轉(zhuǎn)向窗口，陰沉的天氣完全使他變得心情憂郁”，“但可惜窗外晨霧彌漫，連狹窄的街道對過都被濃霧遮蔽，面對這樣的景象，誰也提不起信心和興致”。這些都是通過格里高爾的眼睛看到的，他看到的是無盡的霧霾、陰雨，基調(diào)是陰沉、灰暗的，令人絕望。這使得他的心情更加低落。按照慣常的邏輯，提到“窗”，人們一般會想到明亮、微風，可以舒緩人的心情?？墒歉窭锔郀枀s因為看到了窗外的景象而更加郁悶。這是為什么呢？此處可以鏈接當時的時代背景?？ǚ蚩ㄓ?883年出生在奧匈帝國的布拉格（現(xiàn)在的捷克共和國），當時該地區(qū)還沒有成為一個獨立的國家。在卡夫卡生活的大部分時間里，歐洲正經(jīng)歷著大規(guī)模的社會變革，奧匈帝國發(fā)生了多次政治危機。因此，格里高爾看到的“窗外”，是在黑暗之中前途迷茫的社會，他不僅看不到個人的價值，也看不到國家的未來，因此，他越是往外望，就越是絕望?？梢姟按巴狻睂嶋H代表著社會現(xiàn)實，隱喻著人無法適應與社會之間的矛盾時的掙扎。

總之，《變形記》是一篇極具深意的經(jīng)典之作，在真假交織之中映射了人與自我、人與家庭、人與社會之間的沖突。這部作品不僅僅是文學佳作，更是一份深刻的哲學思考，具有超越時代的價值和意義。

參考文獻：

［1］ 加繆.西西弗斯的神話［M］.閆正坤，賴麗薇，譯.南京：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 2012：128.

［2］ 朱立元.接受美學［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 1989：1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