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地,幽幽地,風把古琴的吟詠從遠處送過來。
那是琴師的種種手法變幻出的醉人樂音:按指蕩吟瞬間讓“白云遮掩了唱歌的溪澗,泛音滾拂剎那令水波托起霞光中遠去帆影……起伏跌宕,又起伏,再跌宕。一曲《瀟湘水云》,就這樣讓我魂牽夢繞,浮想聯(lián)翩。
不知怎么的,每次聽到琴曲《瀟湘水云》,我最先想到的往往是它與宋詞之間的聯(lián)系。雖然,我并未見到過這方面的可靠史料。
這支古曲出自一位姓郭,名沔,字楚望的著名琴人之手。這位生活于南宋的“浙派”古琴宗師,心中始終有一股熱泉在涌動,這股熱泉來自“地心”。這“地心”不在地底下,而在地上的山水之間,那就是郭楚望對大自然的如癡如狂的愛心。沒有這愛心,哪能把《瀟湘水云》推送到如此這般的藝術高度、美學高度,產(chǎn)生七百多年來堪與宋詞代表作比美的廣泛影響?
樂曲在耳邊縈繞,我的眼前出現(xiàn)了如下畫面:初春,傍晚,被貶謫到湖南郴州的北宋詞人秦觀,懷著一種幻滅感與腳下的湘江、遠處的九嶷山悵然相對。一聲聲杜鵑的啼鳴也未能將他從極其沉重的悲苦中拉出來,反而給他平添了幾分愁緒。那一瞬間,他想到了陶淵明,想起了他那篇有些神秘感的《桃花源記》,想起了那里面寫的東晉時的湖南——武陵。這時,一首新詞涌將上來:“霧失樓臺,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煽肮吗^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重數(shù)。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料峭春風里,寄托于瀟湘山水的詞人的無盡愁苦與思緒,在一個沉重的問號中凝結成了這首兼有具體與抽象雙重成分的《踏莎行·郴州旅舍》。
我不知道郭楚望是否讀到過這首詞。對這位琴人的門徒、追隨者、欣賞者來說,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精神上與詞人秦觀的某種呼應,也就是對于大自然的情感的呼應,對于湘中風物人情的摯戀的呼應,尤其是對于以九嶷山和湘江為象征性符號的瀟湘山水的眷顧的呼應。雖然各自的內(nèi)涵有些區(qū)別,但是有一點是共同的,那就是作為琴人與詞人,他們都有著銳敏而深摯的藝術感覺和情感,他們的作品都有著鮮明的審美個性。自古以來,音樂家和詩人的心都是相通的。
沿中華文化歷史的長河上溯,琴、詞和諧共鳴這一現(xiàn)象的歷史文化背景清晰可見。
那是一個文化中心南移的時代。有史學家指出:“宋文化是魏晉以來文化運動的一個穴結?!詵|晉以后開始的中國文化中心轉移的運動也有了總結性的終結:文化中心從黃河流域轉移至江南,淮河成為南北文化的界線。”①琴曲《瀟湘水云》的誕生和流傳,恰恰是這文化中心南移的一個例證。它的問世并不是一個孤立的現(xiàn)象。從北宋開始,文化藝術領域中的南方籍文學家、藝術家明顯增多(如詞家晏殊、歐陽修、張先、柳永、蘇軾、黃庭堅、秦觀、周邦彥、李清照等大多生于江南一帶),文學藝術作品中以江南自然景物、社會生活為題材的佳作也逐漸增多。其中,北宋初年的江西籍畫家董源和他的名畫《瀟湘圖》,更加使人聯(lián)想到郭楚望的《瀟湘水云》。董源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是湖南一帶山水的夜景:柔和、圓潤筆調(diào)的遠山,山前樹林中飄浮的云霧,青山綠水間漁夫和行人的身影……不知怎的,我一直感覺那遠山就是九嶷山?!稙t湘水云》和《瀟湘圖》之間,蕩漾著九嶷山的回聲。
我以為,琴曲在由北向南的整體文運轉移中雖然不算十分顯眼,但卻意韻悠長。作為宋代琴曲的代表作,《瀟湘水云》在精神上繼承并深化了南方士子的憂患意識,正是這種意韻的集中體現(xiàn)。
當我們上溯到這條賡續(xù)不斷的精神脈流的前端,屈原那形容枯槁行吟澤畔的詩人形象便凸現(xiàn)出來。這位“去圣未遠”的楚人,將他的心志寄托于《離騷》,遭憂作辭,發(fā)唱驚挺。正如劉勰說的“所謂金相玉質(zhì),百世莫匹者……其衣被詞人,非一代也。”②受到屈原《離騷》恩澤的豈止詞人?當然還有歷代琴人。郭楚望就是他們的代表?!稙t湘水云》正是他在思想感情尤其是憂患意識上對《離騷》的感發(fā)、共鳴,正是一代琴人對于鄉(xiāng)土之魂、家國之魂的虔誠的祭奠和遙遠的敬禮。向《離騷》精神致敬的琴師自然不只郭楚望一人。比如,晚唐的琴人陳康士就以《離騷》為題譜過一首“始則抑郁,繼則豪爽”③的琴曲。
走筆至此,想到了一個問題:在琴史上是否存在過這樣一種現(xiàn)象,那就是南宋以前主要活動于北方的琴人和主要創(chuàng)作于北地的琴曲,其總體傾向更多表現(xiàn)為“節(jié)儀”模式(即為宮廷或民間的各種禮節(jié)、儀式服務)。南宋以后主要生活和創(chuàng)作在南方的琴人和他們的琴曲在總體傾向上則更多表現(xiàn)為“慆心”作風(即表現(xiàn)個人的種種情感和內(nèi)心世界)?這只是一種主觀感覺,未知當否,尚乞高明賜教。
感謝郭楚望用他八百多年前譜出的這首《瀟湘水云》,把我?guī)Щ赜粲羰[蔥的九嶷山,帶回煙水迷茫的瀟湘。感謝楚望帶我?guī)谆鼗卦诎蜕绞袼?,望楚…?/p>
郭楚望當年為何要用琴曲寫九嶷,寫瀟湘?明人朱權給出的答案是:“是曲也,楚望先生郭沔所制。先生永嘉人,每欲望九嶷,為瀟湘之云所蔽,以寓惓惓之意也。”④此話無疑是準確的。值得深究的似乎在郭沔的“惓惓之意”又是什么?“惓惓”二字從本義上講,是懇切、忠謹?shù)囊馑?。在今人眼里,《瀟湘水云》懇切、忠謹于金人入侵造成的山河破碎,同時也懇切、忠謹于九嶷、瀟湘孕育的自然大美。這二者之間有著緊密的內(nèi)在聯(lián)系,見自然之美而更加痛苦于山河之破,因山河之破而越發(fā)眷戀于自然之美。竊以為,向來之論者往往忽略了這種內(nèi)在聯(lián)系,僅著眼于山河破碎引起的郭楚望的家國之恨。如《神奇秘譜》所言“滿頭風雨一簔江表,扁舟五湖之志?!雹荻鵁o視了郭楚望的山光水影之興,即對大自然之美的陶醉和沉吟。細細品味《瀟湘水云》尤其是它的開頭、結尾對洞庭煙雨、風輕云淡、水波起伏和風平浪靜、四野寂然、幽思深運的表現(xiàn),郭楚望與瀟湘大地相互擁抱的真情詩心清晰可見,感人至深。
我還有一個想法,郭楚望惓惓于九嶷瀟湘,也許與他對楚地獨特文化的熱愛并深受瀟湘文化的影響有關。瀟湘之地,九嶷山野,又號“芙蓉國”。這里不僅盛開芙蓉花,而且盛開古傳說之花和古民歌之花。楚地本來就與琴瑟之樂有天然又悠久的共生關系。史料證明,中國最早的專業(yè)琴人,就是春秋時期的楚囚鐘儀(詳見《左傳·成公九年》)。楚地自然也是琴瑟之樂生存的福地。古老的傳說給瀟湘大地上包括琴曲在內(nèi)的文學藝術提供了帶有浪漫意味的豐富營養(yǎng)。傳說中,善于彈五弦琴的舜帝在這里的九嶷山歸于塵土;堯帝的兩個女兒娥皇、女英在這里的湘江邊為丈夫淚灑青竹之上,留下一片片蒼翠的斑竹林;這兩位悲痛至極的妃子最終在這里跳進了湘江,這就是《列女傳》里說的“二妃死于江湘之間,俗謂之湘君”……這些傳說豐富了琴人們的想象力,無形之中讓一些琴曲增添了些許憂郁又瑰奇的愛的色彩。
更加直接的文化傳承來自漢水長江之間的這片鄉(xiāng)土孕育出來的大量質(zhì)樸、優(yōu)美的古老民歌。有學者認為,戰(zhàn)國時期的民間音樂可以分為兩部分,一是風靡于北方宮廷的“鄭衛(wèi)之音”,一是流行于楚國民間的“楚辭”。此話言之有理。時至今日,我們?nèi)匀荒軓那摹毒鸥琛分须[約聽到古老的聲韻。從本質(zhì)上說,《九歌》是經(jīng)過屈原加工后的“原始祭歌”。在聞一多先生看來,“九篇便該是娛神的節(jié)目,或者侑神的樂章”。⑥在楚地,祭神、娛神,是一種遠古流傳下來的民間習俗,它與先民人神不分狀態(tài)下的巫風有關。所謂巫風就是以女巫為主持的祭祀降神的風氣。祭祀的過程是通過歌舞形式完成的。這種歌舞的基調(diào)和核心,就是南楚民歌,南楚民歌也因此成為楚地的傳統(tǒng)音樂。正是這一傳統(tǒng)深深影響了屈原、影響了《九歌》,也對歷代的詩歌、音樂等產(chǎn)生了廣泛而深遠的影響??梢哉J為,郭楚望對九嶷、瀟湘的向往,在某種程度上也是對《九歌》的向往,對南楚民歌的向往,對古老的民間音樂的向往。
潮起潮落,云卷云舒。南宋古琴大師郭楚望越走越遠,可他留下的琴曲《瀟湘水云》卻一刻也沒有離開過瀟湘,一刻也沒有離開這世世代代生活在瀟湘山水間乃至華夏大地上的人們。
注釋
①馮天瑜、何曉明、周積明:《中華文化史(下)》,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
②劉勰著,楊明照校注:《文心雕龍校注》,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26頁。
③[清]陳也驥:《琴學初津》,轉引自許?。骸肚偈烦蹙帯?,人民音樂出版社,1982年版,第72頁。
④⑤[明]朱權:《神奇秘譜》,轉引自許健:《琴史初編》,人民音樂出版社,2006年版,第102頁。
⑥以上引文均見《〈九歌〉的結構》,《聞一多選集》第二卷,四川文藝出版社,1987年版,第421-424頁。
作者簡介
陸一葦,著名戲劇評論家。
責任編輯:鄭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