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峰,甘肅天水人,1981年生,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見《飛天》《鴨綠江》《青春》《野草》《海外文摘》等刊。出版有中短篇小說集《白云間》。獲第十四屆中融華語原創(chuàng)文學獎,第三屆賀財霖科幻文學獎,第三十二屆梁斌小說獎,2023泛北部灣網(wǎng)絡文學獎。
1
楊洋說,她最喜歡梨花紛飛,那白的花,白的花瓣,雪片一樣,鋪天蓋地,那是世界上最美的風景。尤其當我們放學歸來,遠遠望去,外婆坐在酸梨樹下,一身青布大襟,扎著裹腿,翹著小腳,嘴里叼著煙斗,那神氣,那悠閑,如果這時恰好有風吹過,風吹花落,花瓣如銀,夕照如金,那絕對是世間最美的風景……
大舅來電話時,列車正在荒原上疾馳。
窗外礫石遍野,河床干涸,目光所極,灰白兩色,沒有一件活物。如果不是魔爪般偶爾閃過的幾株紅柳干尸、一坨坨枯黃色駱駝草,還有遠處白皚皚的雪山,真感覺自己到了另外一個世界。
你外婆不見了。大舅的聲音很響,很急促,從未見他如此慌亂過。
啥時候的事?
下午兩點多。吃完飯她休息了一會兒,要去廣場上轉(zhuǎn),走到半道說忘帶紙煙了。我說我去買。你知道的,她這幾年只抽一種煙,可那種煙最近限貨,我原想多找?guī)准疑痰?,多買幾盒,可就這一會兒工夫,她不見了。
我看了一眼時間,傍晚六點多,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四個小時。
就那么大點縣城,她能去哪?
是啊,我找遍了附近所有的街道,都沒有。后來打電話叫來你舅媽、你三姨、你三姨夫……楊洋和永強他們,也出來找,還報了警。那些警察都是永強的同事,監(jiān)控顯示她最后進了楊村,進楊村后便再沒了蹤跡。
怎么會?楊村不大,一百多戶人,挨門去找啊。
沒有,全問遍了。有婦女說她碰到過,村后面公路上來來回回走,自言自語,以為是拾荒老人,沒留意,再后來就不見了。
繼續(xù)找啊,一個九十多的老人,而且是小腳,能走多遠?還有,不會搭車走吧,楊村后面是國道,出縣城就難找了。
警察正在排查來往車輛,我打電話是問你啥時候到,他們說你有無人機,夜間能看到。你知道的,楊村后面全是田野、山林。
我夜里四點多到站,回縣城估計天亮了。
我打開手機,才發(fā)現(xiàn)朋友圈全是外婆的照片。她和藹的臉頰泛著紅光,眼睛笑瞇瞇的,嘴巴半張著,似乎又在自言自語。她腮邊的金耳環(huán)是小姨買的。她那件青色對襟毛呢衫是楊洋過春節(jié)買的。楊洋那天還專門給我發(fā)了圖片,一件紅色,一件青色。我說紅色好,過年穿喜慶。楊洋說她也是這個意思,可外婆不,她人雖然糊涂了,但心思沒變,還是一貫青色,說人老了就得有個老相,不花里胡哨。
夕陽很快隱入了山巒,大地一片蒼茫。
我想給楊洋打電話,又怕她哭,她的性格一直沒變,回家后還和小時候一樣,總黏在外婆身邊,動不動還撒嬌。我相信外婆能找見,她雖然年紀大了,記憶力有些減退,經(jīng)常會混淆我們的名字,但她耳不聾,眼不花,一頓一碗飯,腰腿沒任何毛病。除非……我的心突然顫抖了一下,我想到了公路上瘋牛般狂奔的卡車,想到了山林里嗷嗷嚎叫的野豬……恍惚間,我仿佛看見無數(shù)雙冒著綠光的眼睛正在黑暗中窺探……
我在列車臥鋪上輾轉(zhuǎn)反側(cè),腦中全是楊村。我在那里駐過兩年隊,情況相當熟悉。全村123戶人家,坐北朝南,東西兩條主道,南北七條巷子,院落棋盤樣排列,誰家的門在什么位置?我清清楚楚。楊村南邊緊挨縣城,北邊一條國道。再往北,幾十米寬的莊稼地,玉米、小麥、土豆、油菜,每年輪換著種。地盡頭是山——縣城最高的北山。山上長滿了洋槐、松、柏、連翹、野酸刺,那里是野豬的領(lǐng)地,近幾年很少有人出入。
外婆能去哪里?這么黑的夜,她一個人怎么過?我越想越害怕,越想越心焦……我?guī)状文闷鹗謾C,又放了下來,我能想象到這時的情景,不能給他們添亂。
不知過了多久,我醒著又似乎睡了,迷糊中有人呼喚——曉峰——曉峰……是外婆,是外婆熟悉的聲音。我順聲往前奔跑,河谷里流水嘩嘩,山坡上繁花點點,老酸梨樹像一把撐開的巨傘。外婆的聲音忽高忽低,忽遠忽近,我能看見酸梨樹清晰的枝葉,就是看不見外婆的身影。無論我如何奔跑,酸梨樹始終離我那么近又那么遠……
忽然,手機響了,是楊洋。
哥,你快到了沒?
沒……
你快點回來,快點……楊洋的聲音有些沙啞,我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
外婆有消息沒?
沒。我們找遍了縣城,找遍了楊村,包括山下田地都找了,沒有。
山上有沒有找?我開口了,忽然又覺得自己的問題是那么幼稚,那么陡的山,那么密的林,外婆怎能上去。
消防隊的人上山找了一會兒,沒有。永強租借了兩臺無人機,這會兒正在找。
好好,但愿能有好消息。
掛斷電話我感覺自己還有話要說,對,酸梨樹,我忽然想起剛才夢境中外婆的叫聲,但這個念頭很快便打消了。老家離縣城三十多里,要翻一道嶺,過一條河。外婆說她還是年輕時騎騾子走過,再后都是我們開車接送。她一個小腳老太,不可能走回去。
2
我到的時候天剛麻麻亮。濃霧籠罩著山林,金黃色的樹葉若隱若現(xiàn),路邊上、草叢中全是濕漉漉的露水,寒氣逼人。近年來氣溫不正常,才過白露,仿佛早已進入了冬天。
大舅、三舅、大姨夫、二姨夫、三舅媽、二姨、楊洋,還有我?guī)讉€表兄妹,大家齊聚在楊村一家遠房親戚家。屋子里亂成一鍋粥,有人接打電話,有人視頻詢問,有人相互討論、抱怨……
大舅手中捧著手機,小姨的聲音在視頻里大聲斥責,你看你,干了一輩子公事,操的什么心,讓你照顧老娘,屁大點縣城,能讓一個大活人走丟?大舅無言應答,烏青的嘴唇不停發(fā)抖,我就去買煙的工夫……
別給我找借口,媽要是有個三長兩短,責任全在你。
這不是在找嗎,大家都在,警察也動用了,消防員也動用了,還用了無人機……
我這就去機場,你安排大家趕緊去找,這么冷的天,媽恐怕已經(jīng)……小姨說著竟突然哭了,視頻里哇哇大哭。
大舅掛斷視頻,“唉”了一聲,搖晃著腦袋。忽然,他看到了我,眼睛一亮,曉峰,你啥時候回來的?
我剛到。
好好,楊村這邊你熟,你聯(lián)系一下,發(fā)動群眾,讓大家?guī)兔φ?,人多力量大。大舅眼底布滿了血絲,眼神充滿了焦慮。
我點了點頭。
大舅又沖大家說,都不要慌,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爭吵解決不了問題,要冷靜,現(xiàn)在關(guān)鍵的關(guān)鍵是找人,不是吵架。
能冷靜嗎?都這時候了,你說我們該怎么冷靜?三舅盯著大舅,大舅還想說話,三舅看了我一眼,沒好氣地說,你和楊洋留下,其他人跟我回縣城,兩人一組,把縣城再翻一遍,如果沒有,回來再找;還有,永強去查監(jiān)控了,看他那邊什么安排,畢竟人家是警察,一切都聽他指揮。三舅的話斬釘截鐵,他對大舅已經(jīng)無所顧忌,甚至失去了耐心。
三舅說完轉(zhuǎn)身就走,其他人跟著相繼離開,大舅愣在原地。
三舅媽沖我遞了個眼神,我跟了出去。到大門口,三舅媽說,曉峰,看好你大舅,七十多的人了,高血壓,糖尿病,可別再出點啥事。
我“嗯”了一聲。
大舅還在原地立著,臉色蒼白,目光癡呆。
我給村長打電話,村長說他不知道是我外婆,昨晚已經(jīng)配合警察找了,村里村外都沒有,現(xiàn)在他開廣播,讓大家到村周圍、田地里、山林里再找找。
很快,村里的廣播響了,安靜的村莊變得緊張起來。
我忽然又想起火車上的那個夢,問大舅,外婆有沒有可能回老莊?
大舅一聽這話,低垂的腦袋緩緩揚起,有可能……她前陣子老念叨要回村里去,說她的玉米和土豆成熟了,要去收;她的老母豬下豬仔了,要去喂食;她柜子里的手鐲不見了,要去找……我說你那是做夢了,老家現(xiàn)在啥都沒了,就剩幾間塌房爛院。她不信,說我騙她。
外婆不可能回去,監(jiān)控顯示她最后在楊村不見的,老家那么遠,她即便記得路,也沒力氣走回去。楊洋說。
也是哦……大舅用手抓著花白的頭發(fā),一臉痛苦的樣子。
我覺得應該回去看看,也不遠,開車半小時就到。我沒給大舅說自己做夢的事,但總覺得心中有諸多疑問。
對,回去看看,你和楊洋一塊去,不管在不在,看看就死心了……大舅說著突然泣不成聲,楊洋也開始抹起了眼淚。
3
在大喇叭的號召下,村子里人逐漸多了起來,人們在村長的帶領(lǐng)下紛紛走向田野、山林……
我打電話給永強,問他到底有沒有線索?永強說他又查了一遍監(jiān)控,確定外婆最后出現(xiàn)在楊村。他這會兒已經(jīng)帶領(lǐng)警察往來趕了,很快就到。我說想回老莊去看看,永強說可能性不大,但看看也行,楊村要是找不見,只能擴大范圍。
回村的路上我給楊洋說起火車上做的夢,楊洋說前天晚上她也做了同樣的夢,夢見梨花開得正艷,老屋還是原來的樣子,外婆在酸梨樹下曬太陽,外婆說,我再也不去城里了,都快悶死了。早晨起來她給大舅打電話,大舅說外婆沒事,是你這兩周沒回家,想外婆了。緊接著下午就發(fā)生了這事。楊洋邊抹眼淚邊說,都怪我,我要是那兩周回去一次,哪怕就一次,外婆也不會亂跑。
陽光從山嶺間傾瀉而下,山林在朦朧的光暈中泛著金輝。
我沉默不語,我何嘗不是,我已經(jīng)兩月多沒見外婆了,成天東跑西跑,不知道自己一天在忙啥。
大舅的臉色很差。我說。
可不,前段時間血糖飆升,住了幾天院。大舅說他不怕死,他擔心外婆,擔心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
他也不年輕了。我頓了一下,問楊洋,二舅的事外婆是不是還蒙在鼓里?
嗯,外婆不知道,沒人敢說。有時她問我,你二舅過年回來不?我說年前剛回來過,你忘啦?過段時間她又會問,掰著手指一個個問。
我嘆了口氣,一代又一代,那么多孩子,她怎么能數(shù)得過來。
車子越過山嶺,跨過河谷,巨大的酸梨樹,破敗的老莊,熟悉的景色映入眼簾。
楊洋感嘆,多好的村莊啊,現(xiàn)在一個人都沒有。
旭升和紅艷家不是還搞養(yǎng)殖嗎?
早搬去新農(nóng)村了,旭升在縣城開羊肉館,紅艷爸在新農(nóng)村帶孫子。
我“哦”了一聲,車子停在老屋門口。
老院子荒草叢生,西邊的屋頂塌了,東邊的土墻裂開了幾張大嘴,堂屋像佝僂的老人,廊檐上掛滿了蛛網(wǎng),一邊的門扇掉了,屋子里黑漆漆一片。
楊洋想進去看看,我說算了,那是危房,不安全。
楊洋沖老屋大聲喊,外婆——外婆——
空屋寂靜,只有山洼里傳來的回聲。
我倆繞院落轉(zhuǎn)了一圈,拍了幾張照片。這里是我倆的根,我倆從一歲長到十二歲,從未離開過。小姨生下楊洋就沒怎么帶過,下海經(jīng)商;我父母在礦區(qū)工作,上中學那年才接走的我。
酸梨樹掛滿了果實,果香撲鼻,熟透的酸梨落了一地,慘不忍睹。
外婆在的時候,每年這個季節(jié)都會喊村里人收梨。樹上有人拿棍子敲打,樹下人們撐開毯子、帆布,酸梨冰雹般落下。拿回家找一條麻袋,裝填麥衣,把酸梨裹在麥衣中,暖十多天,之前的酸味沒了,只剩下甜爽。
楊洋不甘心,四周又跑了幾圈,不停地喊叫,秋風蕭瑟,四野無聲。我對著河谷高喊,外婆——外婆——對著后山洼高喊,外婆——外婆——什么都沒有,空氣中只有我的回聲……
4
我和楊洋返回時太陽已經(jīng)很高了,濃霧早已散去,北山上枝葉結(jié)成一張大網(wǎng),紅黃交加,陽光下熠熠生輝。村頭路邊上全是閑散的人們。我問幾個熟悉的村民,有沒有外婆的消息?大家盡數(shù)搖頭,說大家找遍了田野,沒有,消防隊的人進山了,警察去了縣城周圍更遠的幾個村莊。我讓楊洋去找大舅,我想親自找找看。
我在外婆最后消失的監(jiān)控下查看了一會兒。監(jiān)控裝在一根電線桿上,背靠村莊,俯視公路。這里是村莊的一個出口,過公路全是玉米地。這時候玉米已經(jīng)歸倉,田野里只剩大片枯黃的秸稈,一根根東倒西歪、垂頭喪氣。我望著玉米地發(fā)了一會兒呆,決定再找一遍。我知道這片地大家已經(jīng)找過好幾遍了,沒多大希望,但沒辦法,還得找。為了防止遺漏,我從東邊開始,一片田一片田找,目所能及,不放過任何一個角落。
半個時辰后,就在我快要找完一半田地時,不遠處一堆玉米秸稈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是一堆碼放在田埂邊的秸稈,不知是風的作用還是我眼花,我感覺它在動,不停地搖晃。我緊走了幾步,近了,它果然在動,就像下面壓著個大活人。
難道是外婆?我心中一動。我剛想湊近看,“哼哼”幾聲,秸稈下面鉆出一顆毛茸茸、黑乎乎的腦袋。我驚呼一聲,立住了,不敢動。是野豬。我見過野豬,腦袋比家豬長,毛發(fā)比家豬粗。這頭野豬腦袋不大,沒有獠牙,應該還沒到成年。
野豬怒視著我,眼中冒著一種兇光,我不動,它也沒動,我知道它被驚到了,在窺探我的實力。我想喊人,又怕它沖過來傷我,想跑,又怕跑不過它。我在山里長大,從小老人說過,遇到兇猛的動物,比如野豬、毒蛇,甚至野狗啊,千萬別跑,你一跑,它必然追你,要和它對峙,等它心怯了會自行離開。
野豬和我僵持著,時間一點點流逝,很快,我感覺全身發(fā)熱,一層細密的汗液從皮膚中滲了出來,雙腿也隨之哆嗦。我不能怯,我一定要撐住。我轉(zhuǎn)動眼珠四處搜尋,想找個什么東西護身,嚇走它,哪怕半截木頭也好,但沒有,只有玉米秸稈。就在我后悔進來時為何不帶把鐵鍬時,旁邊草叢中半截黑黝黝的東西引起了我的注意,是一根拐杖,而且我一眼便認出那是外婆的拐杖——當年村里修路,要經(jīng)過石棗林,推土機推倒好多棵石棗樹,人們紛紛撿拾柴火,我挑了一根帶彎杈的,砍了枝,剝了皮,用玻璃片精心刮磨,特意給外婆做的。外婆進城那年大舅給外婆買了一根新拐杖,但外婆堅持要帶上這根,說這是曉峰給我做的,我喜歡、順手。我一點點移動身子,腳不動,身子彎曲,一把抓到拐杖。就在我抓到拐杖的一瞬間,野豬動了,“呼”一下竄了出來,我以為它要攻擊我,剛舉起拐杖,它卻調(diào)轉(zhuǎn)方向,朝北山坡奔去,很快便不見了蹤影。我長出了一口氣,全身一下子松軟了,額頭上的汗珠不停滾落。我邊擦汗邊大口喘氣。忽然,我想起了外婆。外婆的拐杖在,她人必定不遠。我大聲呼叫外婆,順著撿起拐杖的田埂往下看,果然,秸稈堆旁邊的田埂下有個大土坑,外婆一動不動地躺在坑里。
外婆——外婆——
我連忙跳進坑里,一把抱起外婆,外婆全身冰涼,雙目緊閉,一動不動。我試探她的鼻息,氣息微弱,但確定還活著。我趕緊給楊洋打電話,給永強打電話,外婆找到了,在玉米地里,快點,要快……
外婆還是一動不動,氣若游絲。我想把外婆抱出土坑,可土坑太深,我試探了幾次都沒成功。外婆一定是凍壞了,這么冷的夜,別說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換作年輕人恐怕也扛不住。我趕緊脫下棉衣,給她披上,然后將她緊緊抱在懷里,就像當年冬天我在外面玩耍,回家后她抱我在懷里取暖一樣。
過了一會兒,地邊上傳來楊洋的喊聲,哥,在哪???
在這里,快,快點——
一呼啦來了幾十號人,大家七手八腳將外婆往外抬,救護車就等在公路邊上。
救護車拉響警笛,呼嘯而去。
永強過來不安地說,哥,你是怎么找到的,那地方我們?nèi)チ撕脦滋肆?,愣是沒發(fā)現(xiàn)。
我嘆了口氣,別說了,趕緊的,救命要緊。
5
我們趕到醫(yī)院時外婆已經(jīng)進了急救室。
親人們陸續(xù)趕來,三舅、三舅媽、大姨、大姨夫、二姨、二姨夫,還有一幫表兄妹,十幾個很快站滿了樓道。大舅讓大家先去外面等,有人走了,有人不走,有人嚶嚶啼哭。
半小時后,手術(shù)室的門開了,出來一名醫(yī)生,醫(yī)生跟大舅竊竊私語,然后又進去了。我湊過去問大舅,外婆情況咋樣?大舅搖了搖頭,不好,醫(yī)生說還在搶救,希望不大。
三舅媽在樓道里數(shù)落永強,虧你還是警察,還不如曉峰,那么多人,還用了什么無人機,怎么就沒找見呢?永強一臉無辜,那地方太隱蔽,又是秸稈堆,又是大坑,無人機看不見啊。我過去勸阻,舅媽,事情都這樣了,怪誰都沒有意義,只求外婆沒事就好。大姨和二姨過來問我尋見外婆的過程,我省略了和野豬對峙的部分,只說先看見了外婆的拐杖,后發(fā)現(xiàn)了人。大姨邊哭邊說,都別怪怨了,那是媽的一劫,沒辦法。二姨感嘆,你要是早來一天該多好啊,媽就不會凍一晚上。我無語,是啊,我要是知道外婆會走失,打死也不去出差。
小姨是傍晚到的,她見面先劈頭蓋臉數(shù)落了大舅一頓,嫌大舅不操心,沒看好外婆;嫌當晚搜尋的人不夠仔細,耽擱了時間;接著嫌縣醫(yī)院的醫(yī)療條件不好,會誤事。大舅一聲不吭。三舅看不下去了,起身攔勸,小英,媽都這樣了,醫(yī)生正在全力搶救,你能不能消停點。小姨把矛頭一下子轉(zhuǎn)向了三舅,還有你,平時從來都不管老娘,還不及你兒子永強,你有什么資格在這里說話。三舅搖了搖頭,蹲下了身子。
轉(zhuǎn)院,趕緊轉(zhuǎn)院。小姨沖我跟永強說話,我倆都沒吭聲。二姨過來勸阻,小英,醫(yī)生說了,媽這么大年紀,現(xiàn)在又在危急關(guān)頭,根本沒法轉(zhuǎn)院。
那就去市醫(yī)院請最好的醫(yī)生。
大家無人應聲。
小姨沖我和永強瞪眼,咱家的男人怎么全是窩囊廢,楊洋,你開車送我去。小姨一把扯過楊洋,就要走。永強連忙說,還是我去,我開車安全。
小姨和永強走后,三舅氣不打一處來,想說話,看楊洋在又止住了。二姨對大舅和三舅說,哥,你倆都別生氣,小英就那脾氣,她心腸好,也是著急。
小姨走后沒多久,急救室傳來噩耗,外婆去世了。
二姨首先哭出了聲,接著是楊洋、三舅媽、幾個表妹……我胸口像扎進了一把鋼針,隱隱作痛。這原本是意料中的事,只是我們不愿接受罷了。就像一個氣泡,明知道它要破,還在苦苦幻想。外婆九十多的人了,遲早要去,但我們誰都不愿她是這種方式。
樓道里哀嚎一片,大舅煞白著臉,但人很鎮(zhèn)定。他讓大家全都到外面去。大舅說,人已經(jīng)走了,哭沒用,這里是醫(yī)院,該回家回家,該吃飯吃飯,明天準備后事。
小姨和永強返回時外婆的遺體已經(jīng)進了太平間。小姨在太平間門口放聲大哭,那是我見她最脆弱的時刻。她拍打著太平間的門,撕扯著自己的頭發(fā),發(fā)瘋似的哀嚎,媽,女兒不孝,你不能就這樣撇下我啊……媽,女兒不孝……
小姨是我和永強最后強拽著帶回去的,回去后我聽見她一夜都在抽泣。
我知道小姨的心事,早些年她丟下楊洋一去不返,楊洋在外婆懷里長大。后來她發(fā)跡了,要帶楊洋走,可楊洋死活不去。小姨遷怒外婆,說外婆奪走了她的孩子。外婆當時很生氣,說了幾句很傷小姨的話,你現(xiàn)在長本事了,能耐了,成鳳凰了,別忘了你走時那點路費還是我這只老母雞找人借的。這事情成了小姨心中的一塊結(jié)。有一次她發(fā)朋友圈:這輩子我對不起兩個人,一個是生我的,一個是我生的,我將傾盡一切去愛她們。楊洋在下面回了一句,長大后不需要愛。這些年她們母女的關(guān)系始終不冷不熱。我勸過楊洋,她是你媽,能不能對她主動點?楊洋說,沒辦法,我也想對她好,可心里那道坎過不去。
夜里我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趕緊給遠在礦區(qū)的父母打電話,外婆去了。父親在電話里沉默片刻,說他要照顧母親,來不了。母親接過電話哇哇大哭,曉峰,替我給你外婆多燒點紙錢,我不孝,活著不能伺候她老人家,到死都回不來送她。我嘆了口氣,母親癱瘓在床,父親要照顧母親,只能這樣。
6
外婆的葬禮很隆重,應了小姨的要求,縣城最高的規(guī)格。請吹響、請戲班、唱戲、獻飯,一樣不拉。外婆的去世很意外,讓人痛心,但她的葬禮絕對是風光的。幾代人的關(guān)系,大半個縣城,人頭攢動,紙火堆山,嗩吶聲、唱戲聲、爆竹聲……堪比一場廟會。
原本定好的三天下葬,可到了第三天,事情卻出現(xiàn)了意外。
大舅給外婆選定的墓地在南山,那是他離開老莊后一次重大的決定。大舅在外婆九十大壽的宴會上當著所有人的面說過,祖先的墓地已經(jīng)沒地方了,他在縣城南山花錢買了一塊新墓地,那里風水好,能埋幾代人。外婆當時沒怎么強烈反對,只淡淡說了一句,我還是想回老莊去。
葬禮上我們誰都沒在意這事,但到了快要起靈時,楊洋突然站出來說話,外婆要回老莊,要葬在酸梨樹下。楊洋的話讓大家很意外,大舅首先反對,這是家族的大事,你一個女孩子別胡說。楊洋很執(zhí)拗也很認真,大舅,這不是我說的話,我對天發(fā)誓,這是外婆活著的時候說的,她嘮叨過不下數(shù)十次。大舅還是不同意,說現(xiàn)在老娘走了,這個家我說了算。小姨那天不知怎么了,突然站到了楊洋一邊。小姨義正詞嚴地說,既然是老娘的意思,就按她的意思辦。大舅不依,不可能,老娘死了,我還活著,這事輪不到你們娘倆說話。小姨火了,你有什么資格說話,要不是你,老娘能死嗎?是你害死了老娘,你是個罪人,是個不孝子,你賠她的命……小姨不依不饒,連哭帶喊。大舅一時無語,臉色蒼白,向前晃了一步,又往后退了一步,“撲通”倒下了。
靈堂前亂成了一鍋粥,哭喊的哭喊,救人的救人;靈棚外人聲嘈雜,吃酒的吃酒,劃拳的劃拳。鼓樂聲掩蓋了所有。
7
大舅進了醫(yī)院,葬禮只能延期。
第四天,三舅按捺不住了,埋,埋哪都行,入土為安,總不能這樣停著。三舅的語氣很硬但話很軟,總管問他到底埋哪,他又吞吞吐吐說不出來。最后還是小姨做的主,按老娘的意思,回老莊,埋酸梨樹下。
就這樣,一行長長的隊伍,幾十輛車,鼓樂齊鳴,爆竹聲聲,朝著老莊的方向浩浩蕩蕩開去。
路上小姨和楊洋坐我的車。小姨遲疑了片刻問我,你大舅咋樣了,會不會有危險?我說夜里我去了一趟醫(yī)院,大舅在病房輸液,戴著氧氣罩,看著很嚴重的樣子。我問醫(yī)生了,醫(yī)生說還在觀察中,很虛弱,還沒有脫離危險。小姨嘆了口氣,都怪我,你大舅本來身體不好,這幾天又是熬夜又是擔驚受怕,他要是再有個三長兩短,我這娘家路就算徹底斷了。我沒吭聲。小姨又說,人這一輩子,到底為了啥?我們這樣互相傷害?我還是沒說話,我不知道她是在問我還是問楊洋。
靈車駛進老莊,停在酸梨樹下,巨大的酸梨樹讓所有人駐足,仰望。
墓穴就在酸梨樹下的水平地里,這里是外婆的自留地,她是小腳,去不了遠處的田地,只能在這里勞作。這塊地一半是外婆的菜園,一半種莊稼,有一年種玉米,有一年種土豆,還記得種過幾年向日葵??裳巯拢朔鰜淼男峦?,別的地方全是荒草。
下葬的時刻到了,大舅不在,三舅跪在最前面,其他人不分輩序,嘩啦啦跪倒一大片,雪白的方陣,足足有五六十人。
棺材在喪葬隊的繩索下緩緩落進墓穴,鼓樂重新奏響,禮炮齊發(fā)。有人點燃了紙火,火借風勢,那些樓房、車馬、牛羊、金山銀山,很快便化作一團熊熊烈火。
送葬的人們開始發(fā)力,鐵鍬翻飛,黃土一鍬鍬落下,我聽見小姨先尖叫了一聲——媽,接著好多人開始大哭起來……我開始沒哭,默默注視著一鍬鍬落下的黃土。黃土一點點升高,最后形成了一個巨大的包。我忽然想起外婆說過的一句話:人其實和莊稼一樣,從土里出生,最后還要埋進土里,一茬接著一茬。想起外婆說過的話,想到今后再也見不到她的人,我心里一酸,淚水嘩一下就出來了。
過了好久,哭聲逐漸停息,大家脫去孝衣,相互攙扶著上車。
所有人逐漸散去,楊洋不走,癱坐在酸梨樹下的石墩上哽咽,任小姨怎么勸都不起身。我過去拉扯她,我們走了,楊洋說,留下外婆一個人多么孤單。
車子駛出村口,過了河谷,到半山洼最后一個彎道處,楊洋眼淚巴巴,哥,讓我再看一眼。我停下車,再回首,村莊淹沒在叢林當中,房舍破敗,荒草如林,只有高大的酸梨樹沒有變化,像一位老者,像一位巨人。
快到縣城的時候,永強打來電話,說大舅不行了,讓我們趕緊往醫(yī)院趕。我一下子慌了,手一抖,車子擺動了一下。小姨說,開好你的車,這是意料中的事。楊洋嘆息,真是禍不單行??!小姨說,趕緊回,我要見他最后一面,他還沒原諒我呢。
車子在路上飛奔,陽光穿過車窗,有些暖,有些刺眼,我戴上墨鏡,眼角仍有一些淚花溢出。我強壓著心中的波濤,可無法控制耳中的嘶鳴,一陣急促的聲響由遠到近、又由近到遠,反復奔騰……我腦中突然冒出一個極其復雜而又特別可笑的問題,大舅如果去了,該葬到哪里?小姨如果去了,該葬到哪里?我和楊洋將來去了呢?
責任編輯 晨 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