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裕亭

趕 春

大海中捕撈魚蝦，與陸地上種植莊稼，同樣是趕著季節(jié)來的。但在收獲的時間上，卻大不相同。陸地上種植高粱、玉米、大豆時，選在清明前后。有道是“清明前后，種瓜種豆”，說的是每年春風(fēng)吹綠柳芽的時節(jié)，家家戶戶，要忙著春耕春種，以待夏秋時，能有一個好的收成?？赡嵌螘r間，農(nóng)家人稱為青黃不接，也就是忍饑挨餓的一段時光。而在那一段時光內(nèi)，恰恰是海上“魚蝦肥美蟹腳癢”的好時辰，可謂是漁家人一年當(dāng)中，最獲豐收的好時節(jié)。

早年間，漁民們只曉得捕獲，不太懂得保護海洋生物的繁殖。春風(fēng)乍起時，各類魚蝦前往近海的溫暖水域拋籽，漁民們偏偏就在那個時候下網(wǎng)攔截捕獲它們。譬如開春的大銅蟹（梭子蟹），個個都是滿殼黃，漁民們一網(wǎng)捕獲上百只、上千只，一網(wǎng)便能暴富呢。

可以想到，魚蝦拋籽的肥美時期，有點像孕婦待產(chǎn)時那樣水靈、笨拙、滋潤?？嗟攘艘粋€冬天的漁民，面對唾手可得的肥美魚蝦，哪個不是鉚足了勁兒，撲向大海中去攔截它們。

城里的有錢人，尤其像大鹽商吳三才那樣，鎮(zhèn)街里有商號，鹽區(qū)那邊又有上百頃白花花鹽田的商界大佬，每年都要趕在春風(fēng)拂面時，到他下面的各個鹽場商埠去走走，透透曠野里的新鮮空氣，觀賞一下春光春景，盤一盤當(dāng)年的“鹽租”，是一個方面。最為重要的是，品嘗當(dāng)年那帶籽的梭子蟹、大對蝦，過幾天逍遙快活的日子，也是不可錯失的。

“走吧，跟我到七道溝那邊去看看?！?/p>

每當(dāng)吳老爺跟管家那樣打招呼，說明他想到七道溝那邊去吃海鮮了。

那樣的時候，管家一面詢問吳老爺起程的準(zhǔn)確日期，一面還要派人前去報信兒，告訴下面各個鹽場商埠的大小鹽商們，吳老爺將會在某天某日，到達他們那邊，以便讓下面各個鹽場的股東，做好當(dāng)年收成的估算，當(dāng)面向吳老爺說個明白。當(dāng)然，吳老爺所要了解的，也只是一些大面上的事兒。各個鹽場的具體事務(wù)，還是由管家?guī)е~房與下面的人去糾纏。吳老爺象征性地了解一下，走個過場，也就罷了。吳老爺?shù)谋疽?，還是到各處走走轉(zhuǎn)轉(zhuǎn)玩玩。

開春了嘛，吳老爺在城里閑著也是閑著，沉到下面的溝溝岔岔去轉(zhuǎn)轉(zhuǎn)看看，也是挺開心的。

鹽區(qū)這邊的地名，不像內(nèi)陸的張家莊、陳家樓、三十里鋪那樣，依據(jù)村莊中居住的張姓人家多，就叫張家莊，王姓人家多，就叫王家樓。再就是二里汪、三里河、三十里鋪，那些都是根據(jù)村莊的居住地，到某一個大一點的城鎮(zhèn)距離來命名的。而鹽區(qū)這邊的一道溝、二道溝，同樣是村莊的名字。只不過，鹽區(qū)這邊的村莊命名，不是根據(jù)里程與姓氏，而是以溝溝岔岔河河來起的名字——

“三姑娘的婆家是哪里？”

“四道溝的?！?/p>

“女婿呢？”

“上船的。”

“不孬不孬！”

……

這是鹽區(qū)這邊最為普通的地名對話了。

鹽區(qū)人說的一道溝、二道溝，是大海潮汐賜予的禮物。

最初，一道溝、二道溝，包括當(dāng)今正在向大海中延伸的七道溝，都曾是波濤翻滾的大海。只因為鹽區(qū)這邊的海水每年都在東退，陸地隨之抬升，形成了現(xiàn)在這樣一道一道的溝壑。

不過，大海形成陸地的那個過程很緩慢。從最初的海平面的升起，到鹽灘凸起，少說也要幾十年、上百年。而生生不息的海邊人家，偏偏就有那樣的耐心，一代又一代地固守在海岸邊，守望著大海恩賜給他們流金淌銀的鹽灘。

期間，每形成一片海灘，便會有曬鹽人家在此棲息居住，他們或兄弟聯(lián)手，或父子相伴，在海灘上挖溝、蓄水、平灘、曬鹽。先是三五家，后是十幾家，慢慢地形成一個一個小小的村落，這便有了后來的一道溝、二道溝、三道溝。而今，最接近海岸線的一個村落，那就是七道溝了?；蛟S，再有五百年，后面的海灘，還將形成八道溝、九道溝呢。

目前，從一道溝至七道溝，溝溝都有村落人家，尤其是三道溝、四道溝那邊，還形成了集市，每逢初一、十五，都有漁民在那邊趕大集。

管家給吳老爺安排“下溝”的日子，極有可能就是三道溝逢大集的日子，以便讓下面的人好購買些尚好的食物招待吳老爺。同時，也好讓吳老爺了解一下集市上各種貨物的行情。

吳老爺常年居住在城里，別說是青菜蘿卜多少錢一斤他不曉得，就連餐桌上的銅蟹、對蝦是論斤稱，還是論個兒賣，他都不會知道呢。

海邊人所說的對蝦，并非兩個捆扎在一起賣的大蝦，而是指兩只蝦子稱一斤的大蝦為對蝦。不過，那是很難遇到的。偶爾，下遠(yuǎn)洋的大船上能捕撈到幾只亮晶晶的對蝦，數(shù)量卻是極少的，價格反而會很高。海邊的有錢人，常常以吃到對蝦為榮耀。好在，海邊的人常把大一點的蝦子，統(tǒng)稱為對蝦，好像是一種美好的寓意與向往。

“你這對蝦怎么賣？”

“七個頭的，你看著給吧！”

聽對話，你就知道，一斤稱七只的蝦子，也叫對蝦了。不過，那已經(jīng)是很像樣的蝦子了，個頭都如小孩子的大拇指那樣粗呢。

吳府里的管家?guī)е鴧抢蠣敗跋聹稀眮?，不能不說他們是沖著開春的大銅蟹、大對蝦來的。

銅蟹、對蝦，包括海上捕撈來的各種珍奇的魚類，如同農(nóng)家的婆媳在菜園子里拔下的小青菜一樣，同樣是“起水鮮”。菜園子里那翠生生的小青菜，一旦離開了園子，擺到了集市的街頭出售，就吃不出那種含泥帶露的“起水鮮”味道了。大海中捕撈來的跳魚、蹦蝦、張牙舞爪的八爪蟹，更是不能落地兒，就在碼頭上烹飪著吃，或者是在漁船上吃，那才能真正地吃出海鮮的味道來。一旦將歡蹦亂跳的蝦蟹運送到城里，再過斤走磅，蒸煮燉炸到人們的餐桌上，十分的鮮味，已經(jīng)自消了三分。

所以，每年開春的時候，吳老爺都會到七道溝那邊去吃“起水鮮”。

吳老爺好吃、會吃、懂吃。

吳老爺知道七道溝那邊有原汁原味的海鮮，不惜把身邊一個貼心靠背、外號四毛頭的小跟班，打發(fā)到七道溝去出任鹽場的頭頭。

現(xiàn)如今，那個人五人六的四毛頭，也學(xué)起了吳老爺?shù)淖雠?，同樣是妻妾纏身，是坐守一方的大掌柜呢。

吳府里提前四五天，就把吳老爺要到他四毛頭那里留宿的行程，告訴了四毛頭。

四毛頭那個重視呀，當(dāng)路的燒雞、板浦的鵝、花果山的凍梨子、七道溝的甜泥螺，全都給吳老爺備下了。至于說，海中兩斤以上的大黃魚、巴掌寬的烏賊兒，兩個稱一斤的大對蝦、沸水中由青變紅的梭子蟹，更是不在話下呢。

四毛頭在吳老爺身邊伺候過多年，那點事情他還做不周全嘛。

吳老爺此行，前前后后，在四毛頭那里過了四天三夜，銅蟹、黃魚、八爪的烏賊，海中頂級的美味，他都品嘗了一遍。還有蒜瓣大的仙人貝、女人耳針?biāo)频男∠懵?，吳老爺也都品嘗過了。

臨了，也就是吳老爺帶了些海鮮要離開七道溝時，四毛頭的正妻，幾天來一直陪伴在吳老爺與四毛頭身邊的那個話語很少的女人，忽而提醒四毛頭，說網(wǎng)箱里備下的大對蝦，還沒有給吳老爺品嘗呢。吳老爺來七道溝幾次了，始終都沒有吃上那樣大的對蝦。此番，一艘遠(yuǎn)洋船上捕獲到幾只，被四毛頭手下的人給弄來了，本該拿出來孝敬主子，或是給吳老爺裝到馬車上，讓他帶到城里給他的家人們吃，四毛頭怎么就給忘了呢。

女人那樣嘀咕時，四毛頭正神情專注地觀望著吳老爺遠(yuǎn)去的馬車。

末了，吳老爺?shù)鸟R車消失在遠(yuǎn)處的煙塵中，望不見了。四毛頭這才轉(zhuǎn)過身來，跟女人說：“那么頂級的對蝦，這次讓吳老爺吃上了。以后呢，以后吳老爺再來了吃不到怎么辦？”

說完，四毛頭胳膊一掄，沖著女人，說：“走，咱們回家吃對蝦去！”

老 拴

老拴，海邊小碼頭幫助人家漁船上擇魚的。

老拴年歲不小了，臉上的褶子就像榆樹皮一樣，溝溝坎坎的。他有一條腿不聽使喚了，走道時需要一只手撫弄著膝蓋，身體還要往前一傾一歪的。如同海上一波一波涌來的波浪。

在鹽區(qū)，像老拴那樣體格不是太好的人，就不能出海打魚了，只能跟著村上的一幫大姑娘、小媳婦在碼頭上幫著船家補漁網(wǎng)子、擇魚。

擇魚，看似很簡單的事情，但很繁瑣。要把在海上捕撈時纏繞到漁網(wǎng)上的魚蝦，一條一條地從網(wǎng)扣上順勢擼弄下來。

每天清晨，老拴騎一輛破舊的三輪車，如同鄉(xiāng)間“趕鮮”賣瓜、售菜的大爺大媽一樣，一大早出門，兩條一長一短的腿，蹬踏著他的三輪車，趕到鹽河口的小碼頭那邊以后，與一幫騷嘴的婆娘們聚集在一起，聽她們談?wù)撘雇砟腥怂X時磨牙、打呼嚕，手腳很不老實的那些丑事，等著漁船上的人下來，喊呼他們?nèi)耵~、補漁網(wǎng)子。

午間，或傍晚，老拴要往家走時，漁船主會根據(jù)老拴當(dāng)天所擇的魚蝦斤重，現(xiàn)場付給他當(dāng)天的報酬。

就那，老拴還不是天天都去擇魚弄蝦呢。

老拴說城里人都有星期天，他自個兒也要給自己放個假。

老拴給自己放假的日子里，他會換下?lián)耵~時穿的那身腥歪歪的破舊衣服，找一身干凈的外套穿上，到村上供銷社門口去抽香煙卷兒。有時，他還會悶一缸子茶水，拿個小馬扎，端坐在自家巷口，看著過往的行人，半天喝一口濃乎乎的茶水，很悠閑，也很享受的樣子，觀望著街口的風(fēng)景。

眼下，老拴是一個人生活。

但老拴的屋子里，有女人穿過的紅拖鞋、用過的小鏡子、長柄的木梳子，還有女人的花枕頭、長圍巾呢。

老拴先前是有過女人的。

那女人，是一個外鄉(xiāng)來賣小雞的男人從關(guān)外帶來的。說她在東北失了家口（死了男人），想到關(guān)內(nèi)來換個環(huán)境。老拴請那賣小雞的男人喝了兩場酒，送給他三斤多咸魚干子，便把那女人給領(lǐng)回家了。后期，那女人給老拴生下一個男孩后，說是在鹽區(qū)不服水土，海水弄到身上，老是會起癢、冒小紅疙瘩。老拴無奈，便答應(yīng)她領(lǐng)上兒子，到東北娘家去過上一段。

豈不知，那女人回到東北以后，就再也不想回鹽區(qū)來了。

前些年，老拴常去東北看望那娘倆。有時，春節(jié)前去了，一直到麥口（收麥）再回來。老拴惦記家里的兩間老屋和院子里的樹。

老拴家院子里有兩棵高大的老楊樹，隔老遠(yuǎn)就能看到。徐州新沂、邳州那邊的楊樹販子，時常上門來打探。

“你家的楊樹賣不賣？”

剛開始，老拴看對方開輛“突突突”的小四輪停在小巷口，不知道他們是干啥的，等他弄明白對方是西鄉(xiāng)那邊過來買樹的，當(dāng)即搖頭、擺手。

“不賣！”

對方聽老拴的回話，那么堅定、徹底，后面許多討價還價的話語，就如同奔突而來的河水，一下子流到了堤壩的堵口處，再也無法往下游流淌了，只好把剛才已經(jīng)熄火的“小四輪”，再“突突突”地發(fā)動起來，開到別處去購買楊樹。

楊樹，并非什么可以成材的樹木，它本身不能鋸成板子打家具。若是用楊樹打家具，很容易彎曲變形。所以，鹽區(qū)這地方的木匠，向來把楊樹視為燒火柴。但西鄉(xiāng)那邊來的楊樹販子，偏偏就看上了此地價格低廉的“燒火柴”，他們開著拖拉機、小四輪，三五成群地來到鹽區(qū)，看到哪家院子里有楊樹，就上門打價購買。然后，拉到他們家鄉(xiāng)，去皮、晾干，再用旋刀機如同小學(xué)生旋轉(zhuǎn)鉛筆那樣，把那白生生的楊樹段子，旋成一片片蘆席、牛羊皮一樣的木片片。隨后，再層層疊加（中間夾雜些鋸末、生膠，甚至是麥秸、稻草），做成一塊塊像木板，又不是木板的“三合板”或“四合板”“五合板”，賣給城里做裝修的人家，從中撈到一大筆高額的費用。

所以，西鄉(xiāng)那邊來的一撥一撥楊樹販子，一進村就奔著有楊樹的人家去了。像老拴家那兩棵高高的大楊樹，隔三差五地就有人上門來詢問。

“你家的楊樹賣不賣？”

剛開始，老拴還搖頭、擺手，甚至是接過對方扔到他懷里的香煙卷兒。后期，老拴一聽到小街上拖拉機、小四輪“突突突”的響聲，他干脆就把院門給關(guān)上，不見那些楊樹販子。

豈不知，那些外鄉(xiāng)來的楊樹販子，很有一套買樹的辦法，他們找到當(dāng)?shù)啬澄皇煜だ纤┑摹邦I(lǐng)路”人，再來敲老拴家的院門。

這一回，老拴自然不能再把院門緊關(guān)著了。對方瞄著老拴院子里的那兩棵合摟粗的大楊樹，很有誠意地跟老拴說。

“開個價唄吧？”

言下之意，就眼前那兩棵大楊樹，你老拴說多少錢吧？儼然是愿意出高價錢購買的。

那個時候，老拴不好像先前那樣，把腦袋搖成撥浪鼓一樣連聲說“不賣不賣”嘍。老拴會變一個人一樣，很是溫和地回對方。

“那樹，不是我的。”

“誰的？”

“狗子的?！?/p>

狗子，是老拴的兒子。

只是，這些年來，狗子一直跟著他娘在東北生活。說得具體一點，他們娘倆生活在東北四平那邊的一個小鎮(zhèn)上。

隨后，老拴還會自言自語地說：“那樹，是留給狗子娶親用的?！?/p>

老拴不止一次地想過，狗子結(jié)婚時，要擺酒席。舅家、姑家、姨家的親戚要來很多。到那時，家中要提前兩三天，支鍋臺、殺雞、燉肉、炸圓子（丸子），那是要用很多柴禾的。他想在狗子的喜日子定下來以后，就把院子里的那兩棵大楊樹放倒，樹枝子用來燒火，樹段子賣給西鄉(xiāng)的楊樹販子，換些錢來，貼補到狗子的喜事上買魚、割肉，或者是給新娘子進門時做壓腰錢。

所以，這些年來，不管什么人上門來買他老拴那兩棵大楊樹，老拴都咬住牙根兒不賣。他一門心思地要把那兩棵大楊樹，留給他生活在東北的兒子狗子。

可時間久了，西院里的鄰居大奶奶發(fā)話了，問老拴：“你沒算算你家狗子今年該多大啦？”

言下之意，你那狗子，都三十幾歲了，人家在東北那疙瘩，沒準(zhǔn)兒早就娶妻生子了。哪里還用得著你院子里的那兩棵大楊樹去支鍋臺、燉雞鴨、迎娶新媳婦進門呢？

當(dāng)然，西院里的大奶奶，也是深受老拴家那兩棵大楊樹的禍害，不得已才那樣說老拴的。

每年，春夏時節(jié)，那兩棵大楊樹上的巴拉蟲子，就像飛蛾、落葉一樣，“噼里啪啦”地往下掉，好多次都掉進人家的飯盆里、菜筐里了，有時還直接落進行人的脖頸里，好癢好痛的！

老拴聽鄰居大奶奶那樣一說，當(dāng)天雖然沒有把那兩棵大楊樹賣掉，但他當(dāng)夜就病倒了！

鄰居大奶奶挑明了老拴窩在胸口多年的心事。一句簡單的話語，一下子擊垮了老拴，讓他陷入了極度的苦悶中。老拴先前的那個女人，自從回了東北以后，就已經(jīng)不是他老拴的女人了。老拴中途去找過人家?guī)状?，對方?jīng)]有與他照面，連兒子都沒讓他見。

有人猜測，那女人先前來老拴家生下的那個兒子，可能不是他老拴的種，而是那個女人在東北懷上崽兒以后，故意來內(nèi)地“甩包袱”呢。

至于，老拴說他每年都去東北看望他們娘倆。那應(yīng)該是他自己給自己討的臉面。多數(shù)時候，老拴是跑到外面躲上一段時間，再回到村上以后，就謊說他到東北那邊團圓去了。其實呢，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