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以往的作品研討會不同,本次研討會的地點不是在富麗堂皇的會議室,而是在一片茂密的楊樹林里,被邀請來的十幾個作家、詩人、評論家席地而坐,每個人屁股下面都有一個草墩,人們坐在草墩上圍成一個圓圈,圈子的中心位置是一塊大石頭,大致平整的石頭上放著一把大茶壺和十幾個粗瓷大碗,誰想喝水了自己起身去倒水,沒有專人負責倒水。
這次研討會的主題是關于我正在寫的本篇小說的討論,小說的主要情節(jié)就是本次研討會的內(nèi)容。也就是說,我的這篇小說還沒有寫出來,小說的結(jié)構和細節(jié)都取決于這次研討會的現(xiàn)場情況。
在樹蔭遮蔽的林中空地上,人們圍成一圈,面面相覷,過了許久,人們依然不知如何開口,因為人們不知道說什么。人們悶了一陣,終于有人笑了,說:“這叫什么研討會,小說還沒有寫出來,沒有針對性的文本,沒有主題,更沒有具體討論的內(nèi)容,讓我們說什么?怎么討論?這樣的研討會是不是很荒唐?”
人們聽了他的話,也都開始小聲議論,與鄰座的人交頭接耳。在我看來,這就算開始研討了。只要有人開口說話,就會打破尷尬的沉默,接下來的所有話題,哪怕是質(zhì)疑、指責和嘲笑,都會構成本篇小說的內(nèi)容。就在大家交頭接耳議論的時候,陳超教授微笑著,似乎有話要說,人們都把目光集中在他身上。這里需要說明的是,雖然此時陳超教授已經(jīng)去世九年了,但是并不影響我把他寫在這里,因為他代表的不僅僅是自己,他的身份非常特殊,他是一個逝者,代表了一個人數(shù)眾多的逝者群體。試想,一個研討會,僅僅是活人參加,那么多逝去的人都躲在歷史深處閉口不言,豈不是重要的缺失?因此,他出現(xiàn)在這里,是非常有意義的事情,也是我特意邀請和安排的。
說實話,如果我不說出參加本次研討會的專家和教授都是誰,作為讀者,你真的不知道他們是誰,并不是文字遮蔽了他們,而是我們不在一個時空里。我坐在電腦前寫下這些文字的時候,你說不定正在趕路或者看手機;即使我寫了這些,如果你不讀小說或者讀不到這篇小說,你也不會知道我寫的具體是什么。就算你有幸在文字中與我相遇了,并且硬著頭皮讀到了這里,你也不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因為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接下來要寫什么,所有情節(jié)都是隨機發(fā)生的,沒有預設。當你讀到這里的時候,作者(我)與讀者(你)之間,才算產(chǎn)生了聯(lián)系,并構成了一個共時共情的語言場景。因此,你的參與也是極其重要的事情,你是我的小說向外延伸的重要環(huán)節(jié)。如果所有人都不讀或者說讀不到這篇小說,那么這篇小說依然是小說,卻是一篇沉睡的小說,沒有生長性,類似于僵死的文字。你讀了,就是參與其中了,這篇小說就被激活了,有了生長的可能性。但是你無法參與本次研討會的討論,也是一種遺憾,我希望你在場,哪怕你在樹林的外圍,或者自己抱著草墩走來坐在兩個人之間的夾縫里。如果我把你也寫進來,也未嘗不可,多一個人參加研討會有何不可?但是不行,你是讀者,你只能等到我的這篇小說發(fā)表之后才能讀到。這里面有一個時間差,當你讀到此文時研討會早就結(jié)束了,你不會出現(xiàn)在研討會現(xiàn)場,你只能通過閱讀參與其中。但是這里面也有一個悖論,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寫到你了,你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這篇小說中了,你已經(jīng)是其中一個人物,雖然我并不確定你是誰。你會在閱讀中發(fā)現(xiàn)你自己,你發(fā)現(xiàn)你以一個讀者的身份混跡在文字中,但你并不具體,可能是張三,也可能是李四,你的姓名沒有被我固定,你可以是任何一個人。你既是一個旁觀者,也可以是一個入場者,由于你的隨時參與或抽離,你既有閱讀的自由,也有在本文中存在或離場的自由。
與讀者不同,陳超教授被我安排在文字中,是一個固定的人物,他的身份和姓名具有確定性。他出現(xiàn)在研討會現(xiàn)場,坐在草墩上,在樹蔭下說話。他沒有受到生死的限制,因為他已經(jīng)進入了神譜,在時空中獲得了自由。他不僅是一個著名的詩人,還是一個詩歌理論家,生前在河北師范大學文學院任教,帶研究生的同時,也講大課,本科生也有機會聽他的課。他講課的時候非常富有魅力。他身高接近一米八,長頭發(fā),寬肩膀,虎背熊腰,講課的時候并不是站著不動,而是在講臺上來回走動,有時候還走下講臺,在教室的過道里邊走邊講,風格灑脫,學養(yǎng)廣博深厚,深受學生的尊敬和愛戴。學生們背后都叫他溫柔的獅子。有一次我去河北師大西校區(qū)找他,在校園里遇到一群女生,我上前打問,請問文學院在哪里?其中一個女生用手一指說,前面那座樓就是。接著她問我,您去文學院找誰?我說,我找陳超教授。她略有些驚訝地說,您認識陳超老師?我說,是的,我們是好朋友。沒想到這些女生聽說我是陳超的好朋友,眼里都流露出羨慕的神情,幾乎同時發(fā)出了尖叫:“嗷……他認識陳超老師……”當時,我真的替陳超感受到了驕傲和幸福,他一定是這些女生心中的男神。
說起陳超,我在這里要多說幾句,因為他已經(jīng)去世多年,如果不是極其特殊的事情,他是不會出面并且發(fā)言的,特殊的情況除外。記得在紀念陳超逝世三周年的活動上,陳超就出席了活動,并且親自朗誦了自己的詩。在那次紀念活動上,人們紛紛發(fā)言,或是討論陳超的學術成就,或是講述與陳超生前的友好經(jīng)歷。我記得那是在一個寬大的禮堂,人們陸續(xù)發(fā)言之后是朗誦環(huán)節(jié),許多人上臺朗誦了陳超的詩。誰也沒有想到,最后一個朗誦者竟然是陳超本人。當主持人介紹陳超親自出場的時候,全場的燈光全部熄滅,隨后舞臺上的燈光慢慢亮起,寬大的幕布上,只見陳超邁著大步從左側(cè)上場,走到舞臺的中央??吹竭@一幕,全場的人都震驚了,隨后爆棚般的掌聲響起。那次,陳超朗誦了自己的代表作《風車》,他用影像再現(xiàn)的方式出現(xiàn)在舞臺上,參與了自己的紀念活動。此時他分明還活著,他就在舞臺上,就在我們的對面。他朗誦的聲音略帶沙啞卻非常富有磁性,仿佛語音的沙塵暴沖出喉嚨,給人強烈的震撼。當他朗誦完畢,走出屏幕,人們依然沉浸在他的朗誦中,沒有緩過神來。隨著陳超走出大幕,舞臺的燈光漸漸熄滅了,全場不再有一絲光亮,人們在黑暗中陷入了沉默。不知過了多久,全場的燈光又慢慢亮起,人們?nèi)鐗舫跣岩话悖庾R到自己是在一座禮堂里,是在紀念陳超逝世三周年活動現(xiàn)場,陳超走出大幕后不會再回來了。這時,人們眼里的淚水忽然決堤,隨后爆發(fā)出泄洪般的掌聲。陳超走出大幕后,并沒有與現(xiàn)場的人們告別,而是通過幕布后面的空氣通道直接上升,回到了星空。我知道他有自己的王座,但我不知道他的具體位置。
今天,陳超是怎么來到樹林里的,說實話我也不知曉。在他說話之前,他與鄰座的左邊的耿占春和右邊的霍俊明交換了一下眼神,然后摘下眼鏡在衣服上擦了擦,又重新戴上,開始說話。說來也怪,他說話的時候表情和善而又豐富,眼睛看著對面,時而掃視一下周圍,時而直視前方,說了許多,只見他的嘴在動,卻一直沒有發(fā)出聲音。從表情上看,他談笑風生,面帶微笑,同時也透出他高邁的學者氣質(zhì)。他肯定說出了許多重要的見解,但周圍的人們卻沒有聽到他的聲音。也許是時空轉(zhuǎn)換的原因吧,也許在多年以后的某一時刻,人們會聽到遠方傳來一陣陣話語,或者是被風吹散的一些話語的碎片,而那時研討會早已結(jié)束,甚至許多人都已不在人世。也許他的話卡在時間的縫隙里,需要原始的推力讓時間松動,但上天已經(jīng)轉(zhuǎn)身,不一定顧得上解決這些具體的問題。
非常可惜的是,由于陳超是逝者,他發(fā)言的聲音被時間遮蔽了,或者說被現(xiàn)實拒絕了,在場的人們只見他在說話,卻沒有聽到聲音,就像是尚未合成音響效果的電影毛片,只有動作沒有聲音,像一部啞劇,配音隱藏在另一個設備里,兩者之間缺少一條連線和插座。
陳超的發(fā)言結(jié)束了,是不是結(jié)束,人們是從他的表情上判斷的。他說完之后,非常放松地坐在草墩上,拉了一下坐在他左邊的耿占春的手。隨后,陳超又轉(zhuǎn)過身拍了一下坐在他右邊的霍俊明的肩膀?;艨∶髯x書的時候曾經(jīng)是陳超教授的碩士研究生,陳超去世后,霍俊明含淚寫下了一部四十多萬字的傳記《轉(zhuǎn)世的桃花——陳超評傳》(河北教育出版社2018年出版),以紀念他的恩師陳超并介紹其卓越的學術成就。他們的師生情眾人皆知,因此陳超拍了一下霍俊明的肩膀,既有親和也有對晚輩的愛護和欣賞的意思。
陳超第一個正式發(fā)言,本來是一個很好的引領,但由于人們沒有聽到他的聲音,也就沒法接著他的話題討論。就在人們不知如何接茬的時候,阿多尼斯說話了。阿多尼斯是敘利亞著名詩人,他不是坐在草墩上發(fā)言,而是站起來說話。他站在地上侃侃而談,越說越激動,達到了慷慨激昂的程度。阿多尼斯生于1930年,年齡已經(jīng)超過九十歲了,但是他身體康健,說話聲音洪亮,非常健談。他滔滔不絕,連帶著手勢,有很強的感染力??上У氖?,他說的敘利亞語,也就是中古阿拉米語——這種語言是閃米特語族的一種方言,在場的人中只有他自己能夠聽懂,其他人只能聽聲音,看手勢和表情。阿多尼斯發(fā)言超過十分鐘,可見他確實說出了許多自己的觀點。當他說完在草墩上坐下時,人們給予了熱烈的掌聲。人們的掌聲是贊賞他的聲音和表情的,而不是贊賞他的言論,因為人們不知道他到底說了什么。至于熱烈的掌聲,其實聲音也不算大,因為參加研討會的只有十幾個人,每個人的雙手都加起來也就三十幾個手掌,而且雙手相互拍擊過于用力的話會手疼,再加上人們是坐在空曠的林間空地上,聲音很容易散開。趕上天空低沉的時候,這樣熱烈的鼓掌或許會從天上傳來一些微弱的回聲,可是今天天空又高又遠,中間還有一層薄云在天地之間游蕩,相當于增加了一層隔音層,幾乎沒有從天頂傳來回聲的可能性,即使茂密樹冠上的每一片樹葉都參與了鼓掌,也不會有太大的響動。
阿多尼斯的發(fā)言效果超越了語言的傳播力,僅憑聲音和肢體語言就讓在場的人們感受到了一個詩人的激情,他激發(fā)了在場者言說的欲望。坐在阿多尼斯右邊的是作家李浩,李浩是一個能量滿滿的作家和詩人,健壯、率真,而且愛笑,像是一個永遠也長不大的男孩。很明顯,李浩有些激動,正要站起來說話,卻聽見有人說,“我來說幾句”。這時,只見李浩的身邊突然出現(xiàn)了一個陌生人,人們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這是一個年輕帥氣的男子,大約三十歲,身上帶著一層光暈,就像是鑲了一道模糊的金邊,看上去有些不太真實。他是誰?何時來的?人們只顧聽阿多尼斯說話了,沒有注意到現(xiàn)場多出一個人。我敢肯定,他是突然出現(xiàn)的一個闖入者。他說:“請各位先輩原諒我的冒昧,我是來自于公元3160年的一個文學愛好者,你們在座的各位的作品我都讀過并且儲存在大腦里,隨時可以翻閱。你們都是歷史中的人。我今天能夠親眼見到我尊重的歷史中的作家、詩人、評論家,是我的榮幸。我是從時間的縫隙中鉆過來的,而你們這些先人,由于時代和技術的局限性,還沒具備穿越時空的能力?!?/p>
我的判斷果然沒錯,也不可能錯,因為我是這篇小說的作者,我寫下以上這些憑空出現(xiàn)的文字,介紹了這么多人物,都是為了你讀到此文時,不至于感到疑惑。好,我接著說這個不請自來的年輕人,他果然來歷不明。他說的是漢語,在場的人們都聽懂了。這時,人們的興趣完全被他的未來人的身份吸引了。就在他說話停頓的時候,陳超插了幾句話。陳超插話的時候,在場的人們只能看見他的口型,卻聽不到他的聲音,但是這個來自未來的人卻聽懂了,因為在他眼里,我們都是古人,已經(jīng)過世和臨時在世的人,區(qū)別并不大。陳超說了什么我們沒有聽到,但是這個年輕人的回答人們卻聽得清清楚楚。他看著陳超說:“您說的這個問題,在我們那個時代已經(jīng)解決了,哲學的困惑都會在物理學中得到答案,人類是個不斷發(fā)現(xiàn)和改變自身的物種,包括改變非人類?!?/p>
他和陳超的對話,我們只能聽到一面之詞,陳超的話語被時間擋在了外面,只有穿越者才能聽到并與之交流。
這時,人們感到該喝點水了,于是紛紛起身去倒水,一時間場面有點混亂。樹林里吹來一陣涼風,帶來了清爽的氣息,幾只不知名的小鳥在樹冠里鳴叫。由于枝葉茂密,只聽見鳥鳴,卻看不見小鳥。樹葉稀疏的地方,漏下斑駁的光斑,太陽像一個氣泡飄浮在樹林上空,似乎一根針就能把它刺破。
由于一個未來者的參與,這個研討會出現(xiàn)了很多不確定性,平時看似穩(wěn)定的時間,忽然有了彈性,甚至出現(xiàn)了穿孔,使我們這些在場者提前泄露了身體信息,讓后來者看見了真實的古人。是的,時間是殘酷的,用不了幾十年,頂多百年,我們這些參加研討會的人都將隱退,被迫退入歷史,被時間推向遠方,成為人類的生存背景。在浩蕩的后退人流中,我們作為肉體的個人必將消逝,為新人們騰出空間。人們一代代更替,就像潮水漫過塵世,血脈終將會下沉,在大地上形成逐漸加厚的文化層。說起來,生命真是個奇跡,每一個人都在后退,而人類整體卻一直在向前,不斷與死亡對抗,展現(xiàn)出頑強的生命力。
人們喝完了水,又回到原來的地方,坐在草墩上,唯獨李浩沒有坐下,他想發(fā)言。就在這時,坐在李浩旁邊的胡弦坐下后又站了起來,說:“李浩教授你先等一會兒,我先說幾句可否?我想起了幾句話,怕過一會兒就忘了?!崩詈菩α艘幌抡f:“好,你說你說,我一會兒再說?!闭f完,李浩坐在了草墩上。我看見胡弦站在李浩旁邊,就說:“胡弦坐下說吧,你站著說話,我們坐著聽,還得仰望你。”胡弦說:“好吧,我坐下說,省得你們仰望我?!闭f完他就笑了,眼睛瞇成了兩道縫。
胡弦坐回了草墩,看著李浩說:“原諒我,搶你話題了。我確實想說幾句了,不然,大解的這篇小說里就不會提到我。由于他的這種寫作方式的特殊性,我若一直不發(fā)言,他就會當我不存在,而我確實在現(xiàn)場,我不僅是一個見證者,還是一個參與者?!闭f到這里,李浩點了點頭,笑瞇瞇地說:“對,我們都是參與者?!?/p>
胡弦接著說:“今天,逝者和未來人都到場了,與我們當下的人共處一個時空,坐在一起討論并相互看見,讓我想起一個詞:靈視。前些日子,我在一篇關于詩歌的訪談中,就談到了靈視這個詞。我認為靈視實際上是一種感覺狀態(tài)。感覺一直都是最真實的——感覺帶來的困惑是真實的困惑。當靈視具體化為一種‘視線時,更像觸媒——它喚起被凝視之物的靈性,使之處于被激活的感應中。靈視實際上是種心靈成像,類似虛構,是種神秘的存在。就像大解的這篇小說是虛構的,這個現(xiàn)場里可以出現(xiàn)陳超教授和未來者。好的現(xiàn)場,都由更神秘的存在把控。當它圈住某種東西后,我們作為在場者,常常處于失語的狀態(tài),比如我們看見的,僅僅是陳超教授的口型,他的聲音并沒有跟上來。我感到好奇的是,這個來自未來的人,他來干什么呢?他在未來讀到這篇小說時,已經(jīng)什么都知道了,像一個全知全能的老天爺。難道今天發(fā)生的什么事情,沒有被大解寫進小說里——他故意用遺漏欺騙了老天爺?我建議,一個研討會,未來人當觀眾更合適;如果他發(fā)言過多,那會造成不是我們臆想的未來而是真正的未來在改變現(xiàn)在。他不是作為答案而是作為一個懸念存在是最好的?!?/p>
胡弦說話的時候,阿多尼斯和耿占春先后走到圈子中心,各自倒了一次水,喝完后又把空碗放回大石頭上?;艨∶骱屠詈谱谠貨]動,我也沒動。由于坐在樹蔭下,我還沒渴。陳超和未來人沒有喝水,他倆可能不需要喝水了,因為他倆分別來自歷史和未來,未必具有真實的身體。逝者和未來人的在場具有特殊性,實際上他們處于有和無之間,你可以看見他們,但是不一定能夠觸摸到他們的身體。在本文中,他們只能由文字構成,出現(xiàn)在所需的段落中。你不要忘了,你正在閱讀的是一篇小說,而我是這篇小說的作者,我把不確定的你寫在這里,也是出于需要。正如胡弦所說的靈視,我可以看見你并寫出你,此刻我就是那個神秘的語言把控者,我寫下你,也可以讓你在文字中隱藏或消失,讓你的靈視變?yōu)閮?nèi)視,目光溶解在自身中,無法與小說中的其他人相互視見。
胡弦還沒說完,李浩就站了起來,然后又坐下??蓱z的李浩幾次想發(fā)言都被打斷,這次他終于搶過了話頭,開始說話。他說:“我坐著說啊,我也怕我站著說話你們就會仰望我?!闭f完他笑了一下,接著說,“我先不討論胡弦的靈視問題,我想說一下本次研討會與大解的這篇小說之間的關系。在研討會之前,大解的這篇小說根本不存在,這也可以理解為胡弦所說的文字處于失語的狀態(tài)——那種被看見的聲音并沒有跟上來。他在本文中構筑了一個多面體,前后左右上下都在一體之內(nèi),形成一個自洽性結(jié)構,他的妙處是把悖論的雙方統(tǒng)一在一個共時性的現(xiàn)場,讓我們所有參與者構成了他的同盟。這是一種閉合結(jié)構,生死和先后混淆了,時間和空間也失效了,語言成了唯一的存在和現(xiàn)實,并且遮蔽了我們的真實性。我說的有點復雜了,簡單說吧,大解把作者、本文、評論家、讀者捆在了同一篇小說中,構成了一個語言的命運共同體,此在就是一切,沒有之外。他若銷毀這篇小說,我們都會消失在其中,沒有幸存者?!?/p>
在李浩發(fā)言的時候,霍俊明一直在看著他,在認真傾聽。他接著李浩的話題說:“我同意李浩的觀點,我想說的是另一個問題,在大解的這篇小說寫作之前,我們是否存在,答案是肯定的,我們是真實的存在。我們進入這篇小說之后,卻變成了另一種存在,這就涉及存在的可疑性。也就是說,在真實的現(xiàn)實中,我們可能正在忙于自身的事務。我在《詩刊》社忙于編務,耿占春教授正在寫論文,胡弦主編正在編輯他的《揚子江》詩刊,李浩正在大學講堂上滔滔不絕,谷禾正在看手機,陳超老師正在長眠,而未來人,你可能也忙于你的事務。我們都在各自的時空里生活,根本不知道大解把我們寫進了他的小說。他把我們變成了文字,讓我們出現(xiàn)在樹林里,圍坐在一起,討論他還沒寫出來的一篇小說。此刻,我們作為文字出現(xiàn)在大解的作品中,確實是被他把控了。大解老師,你作為這篇小說的作者,你說說吧,是不是這樣?”
霍俊明的發(fā)言,把話題轉(zhuǎn)移到了我這里。我立刻從本文中撤出來,回到我的身體現(xiàn)實中。我停止打字,坐在電腦前思索了片刻,又看了一下手機,因為我剛才打字的時候,放在電腦旁的手機響了一下,估計是有短信。我打開手機,發(fā)現(xiàn)剛才的響聲是網(wǎng)絡推文,沒有短信。我借機站起來,在書房里走了幾步,順便活動一下筋骨,喝幾口水?,F(xiàn)在我又坐回電腦前,開始敲字,寫下我剛才在書房里的活動情況,然后眼睛看著屏幕,繼續(xù)寫下小說中的情節(jié)。我必須及時回到電腦前繼續(xù)寫作,因為我在小說中寫的是,人們圍坐在一起,等待我回應霍俊明的話題,我不能出離語言現(xiàn)場太久。另外,霍俊明的話題非常深刻,涉及語言與存在的關系問題,說到了我的這篇小說的實質(zhì),我必須認真思考并且回應?;艨∶魇莻€優(yōu)秀的詩人,同時也是著名評論家。他的身份跟耿占春有點類似,耿占春也是一位詩人,只是他的評論蓋過了他的詩,正如他的大胡子蓋住了他的臉。說到耿占春,我講一個趣事。有一年我去海南陵水,去參加《詩刊》社的青春詩會,飛機從北京起飛,落地??跈C場,出機場大廳的時候,我跟同行的人說,海南,我有一位熟人,他叫耿占春。我的話音未落,只見耿占春就從機場大廳的一端匆忙走過來。我看見他后也沒有多想,立刻揚起手臂高喊:“占春……”耿占春聽見有人喊他,循著喊聲看見了我。他愣了一下,然后匆匆走過來跟我握手,不解地問:“你,你這是去哪里?”我說:“去陵水啊,我們來了好幾個人,你不是來接我們的嗎?”他又愣住了,說:“我不知道你們來???我是去廣州開會,沒想到會在機場見到你們。時間快到了,我還得趕飛機?!闭f完,他與我們一一握手相別,匆匆走了。原來他不是來接我們,我們和他在機場相遇竟然是偶遇,你說巧不巧?當時,整個海南我就一個熟人,結(jié)果這個熟人就在我話音未落之際出現(xiàn)在現(xiàn)場,仿佛是被我想出來的一樣。這不是我胡編的,耿占春教授可以作證。
耿占春正在發(fā)愣,我趕緊在電腦上敲出以下這些文字,讓他承認這是事實。其實,耿占春不用出面,我把他寫在這里就夠了,我敲下文字,他就會出現(xiàn)在文字里,我就是在小說中剃光他的胡須,他也只能苦笑且無可奈何。當然,在現(xiàn)實生活中我們是相互尊重的,我也只是在小說中跟他開一下玩笑。我不能總是開玩笑,霍俊明的話題還懸在那里,我必須去回應。
我從現(xiàn)實中回到小說里,坐在草墩上,樹蔭移動之后,我坐的地方漏下了斑駁的陽光。這時,我看見未來人從草墩上站起來,走到圈子中心,提起大石頭上的茶壺把水倒進大碗里,端起來就喝??墒窃谖铱磥恚肜锏乃繛⒃诹说厣?。也許現(xiàn)實中的水無法進入另一個時空,在現(xiàn)實與未來人的真身之間,畢竟相隔一千多年,因此他沒有把水真正喝進嘴里。等他坐回原位,我說:“剛才李浩和霍俊明都提到了語言與存在的關系問題,我是這樣看的,我認為在語言和現(xiàn)實之間,存在著一個隔層,通常我們生活在隔層的兩面,互不交流和干擾。但是,我在本篇小說中拆掉了中間這個隔層,或者說打開了一個通道,就像陽光穿過透明的玻璃,在兩邊自由流動。其實,隔層依然存在,只是它變得透明以后,遮蔽消失了,語言和現(xiàn)實在兩邊相互看見和映照,各自都成了對方的幻象。這樣的互通和互映,加深了語言與現(xiàn)實的模糊性,讓我們看到更多的層面,甚至可以在語言中無限地重組這個世界。
我發(fā)言的時候,阿多尼斯一直在看著我,他不懂漢語,只能聽聲音。聲音也是一種語言。在文字誕生以前,人們用聲音和肢體動作相互交流。在聲音的世界里,耳朵是接收和辨別語言的重要器官。自從文字出現(xiàn)以后,語言的功能就分裂了,一部分停留在聲音里,一部分演變?yōu)橐曈X藝術,眼睛作為臉上的兩個裂縫,成了不可替代的閱讀器。正是依賴于這種以書寫、刻畫、輸入和輸出為載體的文字,人類文明進入了一個可以記載的新頁。如今,耳朵作為聲音的接收器,依然保留著最原始的功能,而文字卻繞過了它,成為一種獨立的存在。文字把聲音隱藏在形體內(nèi)部,沉默如靜物,而當文字被人朗讀時,它就會釋放出聲音。從某種程度上說,語言文字也是人類文明的遺址(包括稍縱即逝的聲音)。
我說到這里,突然響起了拍手的聲音。是一個人在拍手,我一看是胡弦在鼓掌。他在拍手之后立刻接過了我的話茬,說:“剛才大解說到了語言是人類文明的遺址,遺址一詞,讓我想起了此前我在一篇訪談中曾經(jīng)談論過的話題。我認為,在遺址上,人們總有搜尋、重建和展示的沖動,這是對可以在時間中長存的價值的認知。這種重建也可以借由文字完成,在此過程中,年代特征已在不知不覺中把自己置換成現(xiàn)代之物,幾乎是遺物出現(xiàn)的地方,我們的情感也就即刻出現(xiàn)在那里。在那些情感中,記憶會接受想象的滲透,也會接受預感的推動?!?/p>
這時,場上又一次響起了拍手的聲音。這一次也是一個人在拍手,是谷禾在拍手,他坐在草墩上,一直沒有發(fā)言。人們的目光便被谷禾所吸引,仿佛拍手是發(fā)言的一個欠揍。不,不是“欠揍”,是“前奏”。由于我在電腦上打字使用的是搜狗拼音輸入法,經(jīng)常敲出錯誤詞組,結(jié)果把“前奏”一詞打成了“欠揍”。哈哈哈哈哈……讓我先笑上半個小時再寫吧。我經(jīng)常因為打錯字而哈哈大笑,看來要想逗自己開心,打錯字也是一種很好的方式。這就是語言的功能,一次語言的輸出錯誤,竟然把我引入另一個軌道,即胡弦所說的“我們的情感也就即刻出現(xiàn)在那里。在那些情感中,記憶會接受想象的滲透,也會接受預感的推動”。
我不能老是打岔,谷禾拍手,顯然是要發(fā)言,我必須要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哈哈哈哈……不行,我還是忍不住,一想到剛才把“前奏”打成“欠揍”,我就還想笑。哈哈哈哈哈哈哈……不能笑了,這樣很不好,如果哪個讀者等不及了或者煩了,會扭頭而去,不再閱讀,或者罵一句:“什么狗屁小說,老是胡扯。”
好,我不笑了。不管再敲出怎樣可笑的筆誤,我也不笑了。如果實在忍不住,我就捂住嘴,盡量不笑出聲音來??墒?,由于我習慣雙手打字,如果用一只手無罪,不,不是“無罪”,是“捂嘴”??矗矣执蝈e字了。我用一只手捂嘴,另一只手敲擊鍵盤,總有些別扭,且效率低下。
在我笑夠了之后,谷禾終于說話了。他說:“剛才胡弦、李浩、霍俊明、大解幾位都談到了語言與存在的關系問題,我不想就這些問題展開討論,我想談談小說與作者的關系問題。關于這一點,我與大解在微信上有過交流,等我找一下,我的手機里保存著當時的聊天記錄。好,找到了,是2023年5月17日下午,我是這么說的:主流的現(xiàn)代小說主張作家不應該介入文本,否則,小說就有可能被主觀說教和人為造作引向偏離,從而摧毀小說藝術的真實。我們承認‘作家的退隱是現(xiàn)代小說區(qū)別于傳統(tǒng)小說的重要標準,但又如美國文學批評家韋恩·布斯所認為,單就小說的本質(zhì)而言,它終歸是作家創(chuàng)造的藝術品,可以說,內(nèi)里行間的每一個字都帶著作家的個人立場和感情傾向,所以徹底的不介入只能是不可能的奢望。在這一點上,即使追溯到亨利·詹姆斯、福樓拜、威廉·??思{這樣的現(xiàn)代小說大師也概莫例外。韋恩·布斯因此提出了‘隱含的作者這一小說敘述概念。換言之,我們承認任何小說都有作家立場的存在,但這個存在并非作家本身,而是他的一個潛在的虛構的‘替身,一個‘第二自我?!嫔砗汀诙晕遥〝⑹氯耍┑恼Q生,讓現(xiàn)代小說變得復雜、隱蔽、復調(diào)和精巧,逐漸成為一門全新的敘事藝術?!?/p>
“谷禾剛才說的這些,是關于我的一篇小說《要有光》的一次交流中討論的一個延伸話題。我理解你的說法。”谷禾說到這里,我怕別人搶先,便立刻接過他的話茬,看著他的臉說,“因為現(xiàn)代小說的邏輯是建立在所述事件的整體性和閉合性的語言場景中,沒有給作家本人留出空間,作家只能在小說之外像一個提線人操縱著木偶,但是有時候作家又有些不甘心做一個局外人,于是便小心翼翼地‘蒙面出現(xiàn),或者給自己找一個‘替身,替作家發(fā)言。但是這種發(fā)言是受限的,只能掩面而語、欲說還休,不敢直面小說中的‘語言現(xiàn)實。因為作家一旦出場,就會突破語言現(xiàn)實,出現(xiàn)邏輯漏洞,破壞小說的完整性,也就是谷禾所說的‘摧毀小說藝術的真實。因此,在封閉的語言場景中,‘作家的退隱確實是維護現(xiàn)代小說藝術的真實的必要策略。而在本篇小說中,我不僅是小說中的人,也是坐在電腦前寫作本篇小說的人。哎,等一下,等一下。”外面響起了敲門聲,我去開門……
“對不起,耽誤大家了,剛才我收了一個快遞。我們的討論又被打斷了?!蔽医又f,“剛才我說到哪兒了?”
“剛才你說,你不僅是小說中的人物,也是坐在電腦前寫作本篇小說的人?!崩詈菩χ嬖V我,“你在小說情節(jié)中老是被現(xiàn)實打斷。其實,小說如果有一個骨骼性的構思,也許就不容易被打斷了。當然那樣的設計可能你不喜歡。
“李浩說的有道理。其實在小說中,現(xiàn)實是可以被排除在情節(jié)之外的,小說服從于結(jié)構,不給現(xiàn)實留下入侵的裂縫,就會保護自身的完整性。”我看著李浩,接著說,“但是,本篇小說是個例外,我的生活現(xiàn)實和小說中的語言現(xiàn)實混在一起了,我已經(jīng)不再滿足于尋找結(jié)構的裂縫進入小說內(nèi)部,而是徹底拆毀了作家和小說之間不可逾越的柵欄,悍然把‘生活現(xiàn)實帶入了‘語言現(xiàn)實。作為生活在石家莊的一個作家,我直接出場了。我?guī)е鶜q的肉體和溫度進入小說內(nèi)部,撕下了面具,也不再找替身,直接把生活現(xiàn)實變成小說結(jié)構的一部分。我在‘語言現(xiàn)實和‘生活現(xiàn)實中隨意進出,并非追求精神自由和肉體自由,而是實現(xiàn)語言的自由。語言的自由才是最高的自由。語言大于我們的生存,語言是人類文明中最硬的遺存,激活語言的自由和活性,等于給人類插上翅膀。”
圈子里又響起了掌聲。這一次是耿占春在鼓掌,他接過我的話題說:“大解說的這些我完全理解,但是大解與谷禾、李浩討論的是兩個不同的概念,谷禾說的‘作家的隱身和大解說的‘作家的出場是在不同的語境中發(fā)生的,包括李浩說的骨骼性構思,也是基于小說結(jié)構的完整性,不被外力所干擾和打斷,讓小說有一個相對緊密和清凈的言說環(huán)境。你們的觀點都在各自的語境中有效。現(xiàn)在,我不深入談論這個話題,我想問大解另外一個問題,你在本篇小說的開頭說,參加本次研討會的有十幾個人,而從以上的敘述中可以看出,只有陳超、阿多尼斯、未來人、霍俊明、胡弦、李浩、谷禾、我,還有你本人,另有開頭那個笑了一下、說了幾句話的人。我算了一下,一共十個人在小說中出現(xiàn)了,其他人一直沒有露面,這些人是被你寫丟了,還是根本不存在?他們到此還沒有在本小說中出現(xiàn)。在參加研討會的十幾個人這個總數(shù)中,他們只是一個數(shù)字。讀到這里,讀者依然不知道他們是誰。即使我在現(xiàn)場,我也是在一個小說中的語言現(xiàn)場,我是被你寫在這里的人,我也不知道他們是誰。我想請大解回答一下,他們到底是誰?”
“耿占春教授提出的問題,不僅關系到小說中人物設定和出場的秩序問題,同時也涉及語言的屬性。語言的背面是陰影。如果語言有一個背面的話,那里一定存在著被遮蔽的大多數(shù),一個不可接近的空間?!蔽医舆^話題,眼睛看著耿占春教授繼續(xù)說,“關于這些問題,我不想用語言來解釋語言,我舉個簡單的例子吧。比如,未來還有無數(shù)個人會來到這個世界上,在他們出生以前,我們不知道他們是誰。這些人肯定會來的,他們存在于人類的總量中,但是作為一個個鮮活的生命個體,他們什么時候出場、什么時候退場,他們是誰、長什么樣,我真的一無所知。所以你問我小說中還沒有出場的人到底是誰,我也不知道。也許他們就是一個數(shù)字,也許直到最后小說都收尾了,句號都出現(xiàn)了,他們還沒有出現(xiàn),而且永遠不打算出現(xiàn)了,就像那些不愿出生的人隱藏在人類生命序列的深處,遲遲不肯到場,我能怎么辦?他們不到位,人類就無法實現(xiàn)全體集合,作為未知數(shù),他們至關重要地決定著人類的總量。而我的小說中那些還未出現(xiàn)的人,也許存在,也許不存在。如果沒有必要,他們就不必存在了,我只是在數(shù)字中給他們留下了一個虛席,他們是介于存在與不存在之間的一個變量,具有不確定性。正是這些不確定的人,使我們對未來充滿了期待,同時也讓我們深陷于視覺的盲區(qū),既望不到時間的盡頭,也看不透此生和自身,而回望歷史又滿目蒼茫,空懷萬古的憂愁?!?/p>
“大解,你不能再說了,你說到萬古的憂愁,我都想走出這篇小說,去現(xiàn)實中探幽訪古了。要不,你的小說早點結(jié)尾吧,再說,放在大石頭上的水壺里已經(jīng)沒水了,你再寫出一壺水吧。我們這么多人,只有一壺水,不夠喝。”胡弦說話的時候就站了起來,到圈子中央去倒水。
我說:“胡弦,你盡管去倒水,足夠你喝。如果里面沒水了,我現(xiàn)在就寫出一些水。在語言世界里,沒有什么是不可實現(xiàn)的。如果我愿意,我可以把整個大海裝在這個水壺里,但是必須得到大海的同意,我不能把大海憋死在一個水壺里?!?/p>
胡弦說:“你別寫大海了,我不會游泳。你還是寫樹林吧,我坐的這個地方樹蔭太薄了,有點兒曬,你把樹蔭寫厚一些吧?!?/p>
“好,現(xiàn)在我寫出了半個天空的云彩正在向我們的上空飄來,很快就會涼快了?!?/p>
耿占春教授說:“這倆人真能扯,別扯遠了。我還有一個問題,或者說一個疑問,請大解解釋一下。你在本篇小說的敘述過程中,總是一個人在說話,其他人都若有若無,等同于不存在,是你的寫作能力有限,無法照顧全場,還是有意為之?”
這時胡弦喝完了水,又回到原位,坐在草墩上。我接著耿占春的話題說:“這個不瞞你說,是我的寫作能力所限。在我的小說中,超過三個人物,我就會照顧不過來,總有一個閑著,被置于情節(jié)之外。你看,我寫對話的時候,其他人都被冷場了,好在你們這些在場者都是我的好朋友,不嫌我手笨。若有怠慢之處,還請多多諒解?!?/p>
說到這里,所有人都說話了。
陳超說:“……”
阿多尼斯說:“……”
未來人說:“沒事,我們都在聽著呢,沒有被冷落。”
李浩說:“今天的研討會很好,我們都借機進入了你的這篇小說。我還是第一次出現(xiàn)在小說中,沒有被冷落的感覺?!?/p>
谷禾說:“在你的小說中,我出場是比較晚的,也沒覺得寂寞?!?/p>
霍俊明說:“你把我寫在這里,將來你的小說發(fā)表了,我會出現(xiàn)在某個刊物的紙面上,被人閱讀。我將與讀者見面,但是作為文字人我卻不能在頁面上自由移動,我被擠在文字的夾縫中,像側(cè)身擠在一張合影照片上。在一千多人的合影中,那個露出半個身子和一個腦袋的人就是我?!闭f完,霍俊明笑了。
胡弦說:“我剛才喝水的時候,往水壺里看了看,里面波濤滾滾,似乎真的藏著一個大海。”他說話的時候,眼睛看著耿占春,好像耿占春是一個能夠解放大海的人。
耿占春說:“我提問之后,大解立刻就寫下這么多人,看來提醒還是有必要的?!?/p>
我說:“請大家多提醒,不然我真的照顧不到?!?/p>
本文開頭第一個發(fā)言的人,雖然在本篇小說中沒有給他命名,但他確實是其中的一個人物,他也插話了:“開篇的時候,我說這個研討會很荒唐,現(xiàn)在我收回我的話,原來這些都是作者的寫作策略?,F(xiàn)在我理解了大解,你有你的想法,你沒有錯?!?/p>
我說:“雖然大家都說沒有被冷落,但我心里是清楚的,我的敘述能力有限,面對無限變換的語言,我常常不知所措,陷于失語的狀態(tài)。有時我面對電腦屏幕,一個字也寫不出來,滿屏都是空白,仿佛面對虛無的天空。有時我真的把電腦屏幕看作是深不見底的天空。我幻想在天空的盡頭出現(xiàn)一只鳥,向我飛來。出于好奇和遐想,我會不由自主地隨手敲下第一個字,隨后敲出一行字。這一行字懸浮在屏幕的上方,就像遼闊的天空飛過一個雁陣,讓我的心也跟著飛起來,享受寫作的飛翔感?!?/p>
“大解的小說確實有飛翔感,《中華文學選刊》2019年第11期上曾經(jīng)選過我和大解的小說,而且發(fā)表在同一個欄目里,應編者之約,我們都寫了創(chuàng)作談,都談到了飛翔感?!崩詈普f。
我看著李浩,說:“是的。我的寫作隨意性比較強,寫著寫著,就把一個人忘了;寫著寫著,語言中就會生出語言,故事中也會生出故事。因此,我寫小說很少構思,先敲下第一個字再說。有了第一個字,就會有一行字,就像我剛才說的,一個雁陣出現(xiàn)了,天空自然會展開,語言在天空里會失去邊界,獲得想象的自由。”
這時,外面又響起了敲門聲,不會又是快遞吧?
“大家等一下,我去看看誰來了?!?/p>
果然又是快遞。
“老是有事打岔,每次我起身離開電腦,思路都會中斷,回到小說情節(jié)中以后,總是緩不過神來?!蔽艺f。
谷禾說:“我也是,事情太多,能坐下來寫作,并不是容易的事情?!?/p>
胡弦說:“要不我們休息一下?”
霍俊明說:“休息一下也好,也許會換一個思路?!?/p>
我說:“既然大家想休息一下,那就休息一下。我們已經(jīng)討論了這么長時間了,各位的發(fā)言各有見地,由于時間有限,很多話題都沒有展開討論。要不,今天的研討會就先到這里,但是研討會并沒有結(jié)束,剩下的部分我們可以換一種方式,比如建一個微信群,會后我們可以在群里通過語音、視頻或者留言交流。在語言現(xiàn)場里,我把各位寫在我的這篇小說中,談論了這么多,做了短暫的交流;而在物理現(xiàn)實中,作為生活中的真人,我寫下的這些,你們是不知情的,這相當于我在‘語言現(xiàn)實中冒犯了各位,還請各位多多原諒。接下來,我會把本篇小說的電子稿發(fā)給各位,征求你們的意見和建議,文中如有不妥之處,那么可以直接修改和補充,也可以另外成文,通過微信發(fā)給我。你們的回復,可多可少,沒有字數(shù)限制,少則兩三句,多則千言萬語,上不封頂。我歡迎大家參與其中,我將把你們的補充意見和建議包括評論評語都附在本文的后面,作為本篇小說的一個獨特的結(jié)尾方式。
本次研討會選在樹林里,一片樹蔭,一個圈子,一塊大石頭,一壺水,幾個粗瓷大碗,實在是過于粗陋,即使是這些,也不是真實的存在,是我寫出來的,這些物象只存在于本篇小說中。下次再寫小說,我可以換一個地方,把大家寫在別處,你們想去哪里,我就把你們寫在哪里。由于時間關系,今天就到這里吧,不周之處甚多,再次懇請各位多多包涵。真誠感謝大家的參與,我給大家鞠個躬吧。謝謝陳超教授返回塵世,我們之間陰陽相隔已經(jīng)多年,見一次面是多么不易,我經(jīng)常夢到你,以后還會夢到。謝謝遠道而來的詩人阿多尼斯,我們這是第一次見面,希望以后還會見面。謝謝來自一千多年以后的未來人,你的到場,讓我有了去往未來的沖動。謝謝耿占春。謝謝霍俊明。謝謝胡弦。謝謝李浩。謝謝谷禾。謝謝沒有名字的人,你很直率,下次我要給你寫出一個名字。謝謝一直沒有出面的人,你們一直隱藏在文字背后,作為一個數(shù)字存在,見證了我的小說研討會,卻讓人視而不見。在此,我也要謝謝天空。今天的天空非常清澈,像一層透明的塑料布一直飄浮在樹林上方,始終沒有塌下來。謝謝遼闊的大地,讓我們坐得安穩(wěn)。如果大地突然下沉而我們原地不動,豈不是要坐在草墩上懸于空中?我也要謝謝樹林,給了我們濃密的樹蔭。最后,我要深深感謝我所熱愛的漢語,這么多文字集合在我的小說里,構成了一個虛擬的語言世界,讓我的好友們在小說中相聚,討論文學話題。好了,不噦唆了。親們,愿我們有機會再聚。接下來,我在石家莊翹首以盼,等待你們的回復。
各位回復如下:
胡弦:(拉面館鎖門的圖片)想來吃蘭州拉面,竟然停業(yè)。
胡弦:等我填飽肚子回去看。
大解:先吃飯,后看小說。(笑出眼淚表情包)
胡弦:在原基礎上略有調(diào)整。
胡弦:藍色部分。
胡弦:這個寫得很好玩。
大解:哈,回復真快。(齜牙表情包)
大解:增補得非常好。(大拇指表情包)
胡弦:(拱手表情包)
大解:吃飯改小說兩不誤。(笑出眼淚表情包)
谷禾:讀完了。這個小說是你的獨家創(chuàng)意了,有種一本正經(jīng)的顛覆。大解在小說里分身為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的朋友們,在想象的樹林中展示關于藝術的討論,有點像會稽山下的曲水流觴被置換了現(xiàn)場的感覺。這個現(xiàn)場也是你虛構的嘛,所以你盡可以天馬行空地馳騁想象,打破時間和空間的限制,讓所有的不可能變成嚴肅的現(xiàn)實,生出了特別的情趣和格調(diào)。有一點建議哈,你不能讓我們只顧了討論,還應該分心一會兒,順你所指,看看景、談談情、憶憶舊什么的,總之留幾處閑筆出來,就更有現(xiàn)場感了。(齜牙表情包三個)
大解:哈。(齜牙表情包)
大解:這段話我要放在結(jié)尾部分。
谷禾:太好玩了。(齜牙表情包)
大解:占春兄好。我剛寫的一篇小說,把你寫進了小說里,你看看有無不妥。還請多多指正,你的回復也將是這篇小說的一部分。等待你的回復。
耿占春:哈哈。(笑瞇眼表情包)
耿占春:拜讀學習。(握手表情包兩個)
大解:由于我的理論缺失,小說中暴露出粗淺和無力之處,有的地方不免謬誤或點到為止,沒有展開。需要修改或增刪的地方,請直接在文中處理,我在成稿中補充進去。拜托。(拱手表情包兩個)
耿占春:大解兄好,拜讀了大作,好像用很多零碎的真實拼貼出的虛構作品,很好玩。(大拇指表情包兩個)
大解:多指正?。。b牙表情包)
耿占春:小說的邏輯和理論不一樣啊,我只有學習才是哈。
大解:瞎拼湊的,都是胡扯的東西,讓你這理論大家見笑了。(齜牙表情包)
耿占春:好玩就行。(齜牙表情包)
大解:我只顧好玩了,有點胡扯。(笑出眼淚表情包)
李浩:(大拇指表情包三個)
李浩:寫得好。
李浩:我喜歡這樣的文字,這樣的闡述。
李浩:有趣,有意味。
大解:你看看關于你的部分,還需要修改或補充什么,請隨意修改或增刪。
李浩:哈哈,我覺得,是我。
李浩:我是那么……挺像的。
李浩:里面,對我的打斷,我的表述,我覺得真的是我的“反應”。
大解:由于你性格可愛,所以小說里的人有點欺負你了,老是打斷你。(笑出眼淚表情包)
李浩:哈哈,我覺得挺好。
李浩:這是我,才是我。
大解:被欺負后,更加可愛了。(齜牙表情包)
李浩:我在霍俊明之后再說一句:“其實,小說如果有一個骨骼性的構思,也許就不容易被打斷了。當然那樣的設計可能你不喜歡。”
李浩:你看,行不行?等于,我撐開一個“可能”,雖然它只有一句。
大解:好的,我把這句話加進去。
大解:這句話加在了我和谷禾對話的后面,加在那里比較合適。
李浩:(大拇指表情包)
霍俊明:大解老師,您發(fā)過來的《關于本篇小說的研討會紀要》的郵件已經(jīng)收到,我順手把它打印了出來,放進黑色行李箱中,因為我馬上要去云南楚雄參加一個活動。在飛機上,我沒有急于看您的這部小說,我對它格外期待,不想在飛機的轟鳴以及接下來亂糟糟的活動間歇去讀它。三天之后,我一個人待在一座仿法國建筑風格的米黃色房子里,窗外是大山,是湖泊,白云在飄。在少有的大暑的清涼中,我開始讀您的這篇小說。先和您說一件事,昨夜,我看到了陳超老師,我們在一片槐樹林里談您的創(chuàng)作和往事。他好像更年輕了,聲音還是那么低沉而富有磁性。我和他各自坐在草墩上談你的小說,周邊沒有任何人,面前有一塊平整的大青石,好像上面還有茶壺和泛黃的粗瓷碗。期間,陳超老師還拍了幾次我的肩膀,他一直在微笑。他還偶爾拿出一個類似于手機的東西,我在屏幕上看到了您,大解老師。您在房間里寫作,還開門取了幾次快遞。陳超老師跟我提起了你們的往事,說當年的大解太瘦了,幾乎瘦成了半個人,或一道微笑的閃電。樹林里的風越來越大,陳超老師不知道什么時候消失了。我突然醒來,發(fā)現(xiàn)原來是一個夢。大解老師,現(xiàn)在談談您的這篇小說。出于職業(yè)習慣,我給您改了幾個錯字,它們一看就出自搜狗輸入法,甚至有些錯字本身非常富有戲劇性,顯得很好玩。您的這篇小說我非常喜歡,估計很多小說家看到這篇小說后會失語,甚至會滿心嫉妒。這不只是關于小說的小說,即元小說,而是讓我們看到了人生、時間、語言以及人類存在的可能眭。歷史的人,現(xiàn)在的人,未來的人,他們都在小說家的神秘設置之中。最后我轉(zhuǎn)達一句話,那是在樹林中陳超老師告訴我的,他很想念您,他前兩年曾在您滿是大石頭的房間里待了一會兒,那時您正在午休,電腦上剛打下了幾個字……
2023年大暑于云南
大解:俊明好。你的夢和我的小說,都進入夢境了,看來現(xiàn)實和夢境真的能夠統(tǒng)一。我把其他幾個人的回復都放在小說的結(jié)尾了,你的這些回復我也放在結(jié)尾,到時我把定稿發(fā)你看看。謝謝你閱讀,借此閱讀,你在夢里又一次見到了陳超教授,也算是騙得(偏得)了。伏天悶熱,注意防暑。保重。
阿多尼斯,我聯(lián)系不上你……
陳超,我知道你已經(jīng)無法回復了。我的手機里至今依然保存著你的手機號,我真的希望我撥號之后,你有回答。我夢里多次遇見你,你那善良的笑容已經(jīng)印在了我的記憶里,只要我不消失,你就不會在我的記憶里消失。
未來人,請原諒我冒昧地把你寫在這篇小說里,離開小說情節(jié)你就不復存在,我也不指望得到你的回復。如果我有幸活到一千多年以后,我會去找你聊天;但是根據(jù)生命規(guī)律,我不可能活那么久,我們只能在語言現(xiàn)實中見面。
小說中若干人等,在本篇小說中沒有發(fā)言,我也不知道你們是誰,如果你們假扮成讀者,在我的微信中留言,我就發(fā)兩個握手表情包,親熱地握住你們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