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爸在院子里織草簾子,用的是谷草。谷草稈粗,織出的草簾子厚實(shí)、擋風(fēng)。
巧云姐往窗戶上糊麻紙,似乎要用一層紙抵擋冬天的寒風(fēng)。我媽在院子里的繩子上曬過冬的厚衣服,空氣中彌漫著衛(wèi)生球的味道。家里的棉被該絮新棉花了。一年了,娃們擠在一個土炕上,夜里踢踏、拉拽,棉被兩頭空蕩蕩的,中間擠成一坨。種罷小麥,我媽拆洗棉被,讓我去彈棉花室彈套子。彈過的套子蓬松起來,再絮上秋天剛收下的雪白的新棉花,重新裝進(jìn)清洗過的被套里。這樣一來,原先的被子鼓脹起來,胖乎乎的,看著就暄和。那些露出棉花的棉窩窩、棉手套,姐用破褲子拆下來的碎布補(bǔ)了,洗干凈,在陽光里晾曬。
一家人在為過冬忙活兒呢,我爺插不上手,貓著腰背起背簍,一背簍一背簍地從打麥場往家里背麥秸。他先背兩背簍麥秸,再背一背簍麥糠。半晌的工夫,門房里就有了柴火堆成的兩座小山。后晌,老爸用竹竿捅煙囪,用鋤頭掏土炕里的柴火灰,把容易走煙的縫隙用泥巴糊了,然后點(diǎn)火燒炕。我們塬上人把燒炕叫(干+火)炕,聽起來文縐縐的。說燒炕,顯得粗俗、沒有文化;很容易讓人想起在土炕上炕豆子,脫干水分的豆子在炕上“跳舞”,人躺在上面肯定受不了。
天冷了,太陽也怕冷,家里要+炕了。-炕是我媽的“專利”.她頭上頂一個手帕,貓腰往炕洞里加麥秸,劃一根火柴點(diǎn)燃?;馃饋砗?,再加柴。添柴得看火候。柴燃燒得緩慢、持久,炕溫溫的,溫度適中。(干+火)新炕,煙囪出風(fēng)利,不敢敞開出煙的,那樣費(fèi)麥秸,炕也忽冷忽熱,要在煙囪上面蓋半塊磚。
塬上的冬夜長,晚上喝罷湯,一家人脫鞋上炕,把凍僵的雙腳塞進(jìn)被窩里。熱是能傳遞的,腳一暖和,屁股就暖和了,渾身也就暖和了。夜里,我坐在炕上寫字,一家人看我,不出聲。我?guī)缀跏遣豢此麄兊模瑢懽质忠宦?,遇上停電,還得點(diǎn)煤油燈,那味道嗆人。半夜都煙熏火燎,第二天鼻孔黑黑的。一家人圍坐在熱炕上,老人們一動不動,雕塑一樣,隔會兒眼珠子才轉(zhuǎn)一下。我寫字頭一點(diǎn)一點(diǎn)的,在燈下亂晃身子。窯洞里燈光柔和,大人們看我的目光柔和。這也許就是汪曾祺老人說的“家人閑坐,燈火可親”吧。
如果家里來人了,先脫鞋上炕。老爸在蜂窩煤爐子上煮罐罐茶,往茶缸里丟一把陜青——一定是梗多葉子少的那種。茶缸在爐子上“咕咕嚕?!敝?,大人們喝一口茶,五官就往一起擠,一張張皺巴巴的黑臉。我忽地一伸懶腰打一個哈欠,大人遞過一碗茶來。我呷半口,苦,吐了。大人端起茶喝完,說:“傻孩子,茶解乏?!蔽覍懲曜鳂I(yè),大人開始說話,說的全是夏天的事。來家里諞閑傳(閑聊的意思)的二大爺說:“我在西藏當(dāng)兵,有一次巡邏回去,臉上竟然揭下一層皮。人的臉皮是經(jīng)不住暴曬的。嘿嘿,沒想到,人的臉皮那么薄……”
冬天,塬上人家的吃食千篇一律。早飯吃小米飯,是上面堆著蔓菁菜的那種干飯。蔓菁菜經(jīng)霜打以后,柔和不刺鼻,在開水里汆,加入蔥花,熱油一潑,香極了。吃小米飯,得用筷子順著碗邊挑著吃。吃一筷子小米飯,就嘬一口蔓菁菜,滋潤得很。一般家里午飯吃的是玉米糝兒面。開水里先下玉米糝兒,煮熟了再下面條,再淋上鐵勺里菜油炒過的下鍋菜,暖暖和和。我們把熱油炒過、加了鹽的蔥花或者蒜苗叫下鍋菜?,F(xiàn)在想想,是有點(diǎn)兒道理的,那是午飯的點(diǎn)綴,是引子。
晚飯喝湯,乾縣人喜歡喝小麥面做的糊涂。將新磨的小麥面撒在滾開的水里,左手撒,右手用一雙筷子攪。一鍋糊涂的好壞,全看筷子攪動的頻率。糊涂是考驗(yàn)人臂力的吃食??曜邮遣荒芡5模鸩荒芴?。好的糊涂,不煳底、不澥湯、沒有面疙瘩。糊涂是不加調(diào)料的,吃的是麥子的本味。其實(shí),我偏愛的是豌豆面糊糊。豌豆磨成面,撒在開水鍋里,做法和做糊涂一樣。豌豆面糊糊,加了杏仁、葵花子、炒熟的芝麻,口味咸鮮,有點(diǎn)兒像油茶。
學(xué)校放寒假了,孩子們玩“打猴”(打陀螺)游戲?!昂铩笔抢习钟秒s木做的,上圓下尖,放在澇池的冰面上,用鞭子抽著能旋轉(zhuǎn)。娃們從冰面上抽到打麥場里,能抽一上午;一層白霧籠罩在頭頂,從遠(yuǎn)處看,像頂著白霧做的紗帽。
進(jìn)入臘月,我姐開始剪窗花,紅紅的窗花貼在窗子的麻紙上。院里原本單調(diào)的顏色之外增添了紅色,冬季的溫度也好像上升了。我那時候小,總認(rèn)為熱烈的紅顏色是能抵御寒冷的。圈里的那頭肥豬開始流眼淚。臘月初八剛過,有性急的人家就開始?xì)⒛曦i。我這時候同情起那頭陪伴我一年的肥豬來。老爸卻不以為意,說:“塬上不養(yǎng)閑人,圈里的肥豬也不例外?!?/p>
(選自《西安日報》2023年12月29日,有刪改)
【導(dǎo)讀】
本文內(nèi)容豐富,繁中有序,你能說說作者行文的線索是什么嗎?
(插圖/稻荷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