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曉虹 曾慶香
【摘要】文章從媒介本體論視角探討了城市傳播領域的基本問題:城市空間作為媒介如何使傳播得以可能?在傳播過程中形成了何種交往關系?從城市起源來看,人們對于恐懼的規(guī)避和城市空間對浪漫主義的召喚為城市空間中社會關系的形成創(chuàng)造了可能;就城市發(fā)展而言,以現(xiàn)代性為標志的技術象征空間、蘊含特定意識形態(tài)的形式象征空間和以人本主義為中心的體驗性空間構成了城市空間基本的話語體系,三者的博弈不斷主導著城市的空間實踐。其中,城市象征空間構造出的是不對稱服膺關系,而體驗性的城市空間促成了對稱不確定關系。
【關鍵詞】城市空間 媒介 話語體系 交往關系
【中圖分類號】G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6687(2024)4-088-07
【DOI】 10.13786/j.cnki.cn14-1066/g2.2024.4.012
齊美爾如此闡發(fā)他的空間觀念:空間從根本上講只不過是心靈的一種活動,只不過是人類把本身不結合在一起的各種感官意向結合為一些統(tǒng)一觀點的方式。[1]據(jù)此,我們可以重新闡釋傳播過程:傳播是一個空間與另一空間的交互過程,是二者“之間”的空間位置要求得到意義實現(xiàn)的過程,而這個“之間”的空間位置是調(diào)和兩個交互空間及其所屬心靈的媒介。人類交往并非起因于城市,那么城市起初如何作為人與人“之間”的空間促成人類的交往互動?而當城市由“之間”的位置徹底再造為具有心靈意義的空間時,城市空間又構筑了人類怎樣的交往關系?這些都是城市空間作為媒介亟待回應的問題。齊美爾和列斐伏爾都認為,沒有空無一物的空間,空間總是并且只能是由隔離、在場和缺場構成的復雜社會關系的產(chǎn)物?;诖耍疚氖紫忍接懗鞘锌臻g作為媒介進行傳播的可能性,進而在此基礎上探究如何形成和發(fā)展城市中的交往關系。
一、城市空間傳播的可能性
早期的城市傳播研究已經(jīng)確認了城市空間作為媒介的重要性。[2-4]如果城市空間缺乏媒介作用,那么城市的傳播活動就是一種缺席狀態(tài),難以構建和維護社會關系,這顯然與日常觀察到的現(xiàn)實城市生活相悖。因此,一個基礎的探討點是,城市空間作為媒介如何為社會關系的形成創(chuàng)造可能性。下文將從空間如何實現(xiàn)對傳播者的召集入手探討這一問題。
1. 城市空間對恐懼情感的規(guī)避
人類情感的基本內(nèi)容呈現(xiàn)出“愛好”與“懼怕”的二元結構,據(jù)此,人們考察地方時可以從這兩個維度對空間進行評判。[5](1-8),[6](151-167)當一個空間被評判為“令人喜愛”時,這個地方就具有了“拉力”,吸引人們到來,傳播活動也因此得以在一個地方成為可能;反之,當一個空間被評判為“令人恐懼”時,這個地方就會形成“推力”,將人們推離這個場所。
自然界的復雜性往往超出了人類的掌控,這讓人感到恐懼。為了規(guī)避這種恐懼,人類將自然界歸類并賦予其名字,譬如將河流的出海處命名為河口,將山的底部稱為山腳。對于人類而言,這種隱喻的方式使紛雜的自然世界變得親近和可控。只有這樣,人們才能將自然拉到與其平視的視野上,在心理層面感到馴服了自然,進而抵消了恐懼。[7]人類受到自然的不確定性和殘酷性驅(qū)使,致力于塑造相對穩(wěn)定的人造環(huán)境,并以此作為自身與自然的中介。這種努力可視為人類對自然威脅的應對策略。[8]鄉(xiāng)村就是人類努力的重要成果之一。可即便如此,由于鄉(xiāng)村與自然的親昵性,人們無法消除自身的恐懼。判斷鄉(xiāng)村世界是否消除人們恐懼的最好辦法,就是看神話空間是否還在人類心中占有一席之地。顯然,神話空間沒有從鄉(xiāng)村世界退隱,其再造過程顯而易見。如人們試圖將自然界看作充滿危險的精靈/幽靈,并在面臨威脅時采取各種方式取悅危險的精靈/幽靈。段義孚認為這種境況在鄉(xiāng)村社會普遍存在,他指出:“盡管表面上看起來非常平和,實際上村莊生活可能充滿了不確定性和壓力,并可能會為一種違背自然的感覺所加劇。在這種情況下,人類的想象力很快就為惡靈的出沒提供了空間?!盵5](49)
相比之下,城市的秩序感和標準化為人提供了安全感。在城市的發(fā)展中,人們可以清晰地看到秩序性。人類始終害怕混亂無序,為了反擊可能出現(xiàn)的、潛在的混亂無序,世界各地的人們建造了很多具有規(guī)律性的儀式中心和幾何形狀的城市。馬可·波羅描述元代的北京時說道:“每一方形地塊均有街道環(huán)繞,以利交通;整個城市均由大小方塊排列而成,一如棋盤?!盵9]不僅北京如此,法國大革命以后,巴黎城市建設逐漸標準化,其中一個標志就是設置城市住房編號,技術手段也為巴黎建設提供了很大的幫助。[10]毋庸置疑,城市的秩序感和標準化確實為人提供了安全感,城市對自然的疏離使人在掌控城市空間的同時徹底規(guī)避了來自荒野的危險。城市空間的編碼和技術性手段塑造了今天的統(tǒng)計性社會,而這種統(tǒng)計性社會提供了評估和計算風險的工具,人們借此規(guī)避風險。對比鄉(xiāng)村和城市,前者顯然更接近人類在自然界的生存狀態(tài),因而人類在鄉(xiāng)村感到的恐懼更多。在這一維度上,鄉(xiāng)村空間具有的是“推力”,而城市空間則更具有“拉力”。
2. 城市空間的浪漫主義召喚
馬克斯·韋伯等社會學者認為,城市是經(jīng)濟發(fā)展的必然產(chǎn)物,從概念出發(fā),城市的本質(zhì)屬性是市場和經(jīng)濟的;[11]考古學家張光直認為,中國的城市發(fā)展異于西方城市的發(fā)展主線,政治性功能是中國城市孕育出來的本質(zhì)屬性。[12]段義孚認為城市的本質(zhì)屬性是人類對先驗宇宙秩序崇拜的象征物,[6](368-370)因此城市是人仿制宇宙秩序再造的空間。如此,人類將宇宙的秩序以城市空間的敘述表達出來。這一點在明清時期故宮的建造過程中便有所體現(xiàn)。
首先,從故宮的命名來看,明清時期故宮被稱為紫禁城,其中“紫”代表著天上的紫微星,“禁”代表著禁地。在傳統(tǒng)的神話觀念中,天上的統(tǒng)治者居住在紫微星上,紫禁城作為統(tǒng)治中心是天上統(tǒng)治者的居所在人間的投射。其次,在天空中,紫微星位于北斗七星勺口對應之處。在故宮的房屋建制中,有七顆純金打造的圓頂,其中午門的房頂上有四顆金圓頂,另外三顆金圓頂分別沿中軸線分布在中和殿、交泰殿和欽安殿的屋頂之上,象征著天上的北斗七星。不僅紫禁城如此,古代的亞特蘭蒂斯、波斯波利斯、麥地那、泰西封等城市均呈現(xiàn)出圓形和方形的城市規(guī)劃。段義孚認為,方形和圓形既象征著完美,又訴說著宇宙,是宇宙秩序在城市空間的投影。如果“城市起源于人類想要把天堂的秩序與威嚴帶到大地上”,[13]那么城市的空間構造勢必形成召喚人們信仰的空間。城市空間被構筑起來并矗立在那里,它敘述出來的秩序感讓人心生向往,進而使人想要掙脫鄉(xiāng)村土地的束縛,進入這個再造空間。
此外,城市空間幫人們征服了夜晚。18世紀末19世紀初,油燈仍是城市中最主要的照明工具;到了20世紀,城市普遍被電燈點亮。城市對黑暗的克服改變了自然地理空間原有的節(jié)奏,白晝的延長有利于人們在更廣闊的空間內(nèi)流動。當黑夜來臨時,身居農(nóng)村的人們大多進行家庭內(nèi)部的、低活躍度的傳播活動,而城市居民則在公共領域開展活躍度較高的交往活動。人類的夜生活背離了自然界的設定,為城市空間帶來了一種違背自然的浪漫氣質(zhì),也使得城市因克服黑暗而呈現(xiàn)出一種迷人的魅力。段義孚為此提供了理論支持:人天生追求浪漫主義,當這一情感投射在地理空間中時,其形式往往是人們對極端環(huán)境的探索和挑戰(zhàn)。城市空間的這種不被自然氣候條件馴服和規(guī)制的浪漫主義色彩,契合了人類追求浪漫的天性。城市空間讓人不再局限于單調(diào)的活動,人們可以在城市空間中滿足自己不同的意圖。城市空間是浪漫的代表,城市是如此卓絕。[14]浪漫主義的城市空間造成了另一層面的“拉力”,人的情感不知不覺間被維系在這個地方。
二、城市空間話語體系及其博弈
列斐伏爾和齊美爾認為,空間和社會關系是相互關聯(lián)的,除了它的物理意義外,社會關系的形成和發(fā)展都在一定的空間中發(fā)生。具體的空間類型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其內(nèi)部所形成的交往關系。[15]因此,在深入探討交往關系的形成機制之前,應先理解城市空間的類型。對于空間類型而言,那些參與和影響空間規(guī)劃的力量擁有決定性的話語權,他們所推崇和塑造的空間類型影響并塑造了空間內(nèi)的話語實踐與交往模式。[16-17]
列斐伏爾用三元辯證法解釋空間問題,這里“三元”的概念分別指涉空間的實踐、空間的表征和表征性空間。其中,空間的表征是指被概念化的空間,是科學家、城市規(guī)劃師、技術官僚腦海中知識性的、概念性的空間,是能代替日?,F(xiàn)實空間的一種符碼系統(tǒng)。空間的表征蘊含著城市行動者關于空間的基本觀念,這些觀念背后折射著行動者知識和經(jīng)驗積累的框架。政府、城市規(guī)劃者、居住者和相關利益群體在規(guī)劃和改造城市空間時必然都攜帶著自己的理念,當其中一方的話語占據(jù)主導地位時,其他方的話語表達便被壓制。
1. 城市空間話語類型:空間技術象征、空間形式象征、體驗性空間
工業(yè)革命時期,從事機械生產(chǎn)的工廠無疑帶動了整座城市的發(fā)展,城市的空間設計作用在服務工業(yè)生產(chǎn)方面發(fā)揮到了極致。與此同時,廣大市民、工人的居住區(qū)的環(huán)境不可避免地持續(xù)惡化。在傳統(tǒng)工業(yè)資本主義觀念中,城市的空間表征就是以商品生產(chǎn)為中心,即便是上層社會的居住區(qū)也多半只是過得去的“超級貧民窟”。[18]工業(yè)在城市空間中的野蠻生長必然導致“焦炭城”的出現(xiàn),居住環(huán)境的每況愈下顯然不能保證城市的持續(xù)發(fā)展。
為了應對以經(jīng)濟資本為主導的城市觀念帶來的惡果,埃比尼澤·霍華德構建了田園城市模型,首次提出了城鄉(xiāng)一體融合發(fā)展的新模式?;羧A德認為,城市和鄉(xiāng)村各有其優(yōu)勢和不足,將二者分離開便無法解決各自的諸多問題。[19]因此,他提出,在土地空間中,城市用地1000英畝、農(nóng)業(yè)用地5000英畝、人口規(guī)模32000人較為理想,可以用農(nóng)業(yè)的清新自然抵消城市空間的污濁,平衡個人與社區(qū)的需求。[20]
汽車工業(yè)徹底改變了城市空間的規(guī)劃。紐約歷史上最有權勢和影響力的城市規(guī)劃師羅伯特·摩西在1945年的高速公路計劃中提議,在紐約市五個行政區(qū)中修建超過100英里的新高速公路。摩西試圖切除城市內(nèi)的“癌變組織”,特別是城市中的貧民窟,代之以耀眼的現(xiàn)代主義規(guī)劃設施。由此,技術在城市空間的表征中越來越起到一種現(xiàn)代化作用。
對此,簡·雅各布斯批評道,這不是城市建設,而是資本對城市的洗劫。她指出,摩西規(guī)劃的高速公路穿過了布朗克斯的核心區(qū)和中部城區(qū),就像一堵墻將布朗克斯區(qū)劃分為南北兩部;它穿越了113個街道、7條高速公路和公園道路、1條地鐵、5條高架線、3條通勤鐵路線,1400個家庭的重要聚會場所被取代,[21]市民生活的安全與平靜因此被打破。隨著現(xiàn)代主義成為美國商業(yè)建筑和城市更新的主導觀念,城市的面貌迅速改變,街道也隨即消失。眾所周知,空蕩的城市街道并不安全,而人來人往的街道通常更有安全感。[22]在簡·雅各布斯看來,街道是人們展開日常生活的起點,因此,她倡導以街道作為城市空間的核心來提升人們的生活體驗。
此外,還有一種關于城市空間觀念的話語,它似乎天然源自建筑和城市規(guī)劃的學科范式,即以一種意象為標準對建筑和空間進行審美。毋庸置疑,城市空間和建筑的意象無時無刻不被城市規(guī)劃和設計者所重視,如故宮的金水橋和金水河的設計就是弓箭的意象。從高處俯瞰,金水河如同弓身,而五座金水橋是五把羽箭,由西向東分別象征著“仁”“義”“禮”“智”“信”。金水橋緊緊依傍紫禁城,自北向南,表意統(tǒng)治者將這五把箭射向天下。木心也表達過類似的見解:“我們到陌生城市,還不是憑幾個建筑物的尖頂來識別的嗎,日后離開了,記得起的也就只幾個尖頂。地圖是平的,歷史是長的,藝術是尖的?!盵23]
通過對工業(yè)城市、田園城市、現(xiàn)代城市、體驗性城市、意象城市等城市空間觀念的分析可知,受資本、人文、技術、政治、藝術等力量的支配,城市空間規(guī)劃的話語是多元的。但在多元之中貫穿了三條主線,可以概述人們對于城市空間話語體系的普遍認識(見表1)。這三種城市空間話語體系的界限并非涇渭分明,因為大多城市空間規(guī)劃者致力于在三種話語之間尋求平衡。
從話語控制的角度來看,在空間技術象征話語體系中,經(jīng)濟力量和行政力量是主要行動者。經(jīng)濟力量試圖以技術在城市空間之中的應用來獲取更大的經(jīng)濟利益,行政力量則寄望于技術在空間中的使用來實現(xiàn)社會的現(xiàn)代性。在空間形式象征話語體系中,行政力量和藝術者構成了話語主體。前者希望城市空間以一種形式象征傳遞某一思想或觀念,如我國古代城市空間設計中的“天圓地方”就體現(xiàn)了意識形態(tài)觀念;后者希望城市空間可以被規(guī)制為體現(xiàn)藝術形式的作品,由此可以將某種藝術思想或觀念落腳到具象的空間形式上,如美國圣地亞哥的索爾克生物研究中心的布局就屬于藝術形式的空間表達。在體驗性空間話語體系中,市民階層作為話語行動者的一般主體,其空間感受是核心,因此,這一空間話語有著濃烈的人本主義色彩。
2. 城市空間話語體系間的博弈:象征性空間對體驗性空間的壓制
城市空間觀念不會停留在話語層面,城市空間實踐要求城市空間話語成為現(xiàn)實。城市空間的有限性和不可重復性必然限制多元城市空間話語的并存,因此各種話語體系不得不展開博弈。
柯布西耶作為建筑師,一直致力于在體驗性空間和建筑美學之間尋求平衡,然而他所倡導的城市空間話語體系被當時的主導話語力量完全解構??虏嘉饕珜У墓廨x城市和塔樓的思想與其他現(xiàn)代主義理念不同,他無意將人們安置在高聳的建筑之中。在他的設想中,高層建筑實為辦公之用,而這些建筑周圍規(guī)劃的七層矮樓則是居住之所。然而這些思想在行政力量與經(jīng)濟力量的主導之下,演變成人們所熟知的現(xiàn)代主義城市思想。正是在這種思想的主導下,商人、政客等精英階層獲得了更多的商業(yè)利益,城市面貌也迅速更新??虏嘉饕值母呙芏?、垂直化的城市空間觀念被資本力量奉行,而他強調(diào)的開放性大空間卻被人們忽視。公共空間更多被用于建造垂直的高樓,這些高層不僅用于辦公,更被開發(fā)商打造為住宅以攫取更大的經(jīng)濟利益。柯布西耶設想的公寓中的花園不僅被取消,甚至樓宇內(nèi)的公共活動室也蕩然無存。盡管他提倡建筑空間區(qū)隔要富有變化,且以人為尺度,但建筑空間卻都被統(tǒng)一劃分,缺乏韻律。藝術家和資本行動者的結合對這種城市空間話語體系的解構更加直接,對空間平面的注意力全被建筑形式剝奪,人在空間中的體驗全部被抽離。至此,資本權力滲透到空間實踐中,構造了富含工具理性而缺乏價值理性的空間。
空間技術象征的話語體系也在主導城市空間實踐。工業(yè)革命以前,設計者們都癡迷于解決空間跨距大的問題。教堂圓頂?shù)目臻g跨度與神圣似乎有著直接的關系,橋梁的橫跨長度也似乎決定了其偉大程度和歷史意義。然而,工業(yè)革命中鋼架構的普遍應用使曾經(jīng)在空間建設中積累的問題變得不再是問題。曾經(jīng)偉大和神圣的頌揚全部在一夜之間被技術壟斷,技術需要解決的問題成了城市空間的主要問題。[24]至此,技術象征著現(xiàn)代社會的進步。在解決了空間跨距大的問題后,技術找到了新的目標,即將建筑量體向空間上方拉伸。而電梯技術使這一目標得以實現(xiàn),曾經(jīng)運貨的升降梯也逐漸轉(zhuǎn)變?yōu)楣┤顺擞玫碾娞荨H欢?,供人乘用的電梯也蘊藏著阻斷傳播活動的危害。這是由于人群在平面分布時有著更廣泛的交往可能,而人的垂直分布則削弱了廣泛交往的可能性。在如何追求城市現(xiàn)代性的問題上,行政力量和資本力量已經(jīng)將其等同為如何實現(xiàn)技術在城市空間的投入。
總之,城市空間實踐主要由空間技術象征和空間形式象征兩套話語體系主導,而擁有人本主義色彩的體驗性空間話語體系則長期遭到壓制。但令人欣喜的是,很多行動者的努力已經(jīng)開始讓城市空間回歸到人的交流體驗。Crawford和Chase等學者提出了“日常都市主義”的城市空間理念,這要求設計師和城市管理者將自身角色設定為普通民眾來考慮并解決社會生活問題。 [25]同時,由于通常情況下,藝術家、建筑師、商人和城市行政人員以男性為主,城市空間的實踐也往往由男性體驗主導,因而主張以反映女性或兒童真實體驗為中心的女權城市主義也應運而生。Hayden指出,當所有階級和種族的婦女、男子和兒童都可以將公共領域確定為最讓市民感到舒適的地方時,人們最終將擁有家一般的城市空間。[26]
三、城市空間交往關系的生成
話語可以為人們的交往提供一種模式或規(guī)范。例如,商業(yè)話語定義了商業(yè)交往中應該遵循的規(guī)范和期望,而宗教話語則為信徒之間的互動提供了框架。城市空間的話語體系為塑造和定義城市間的交往關系提供了基礎。從城市的物質(zhì)和空間的能指與所指意象之間的對應關系中,可以捕捉到其中的符號理據(jù)性。[27]上文三種空間話語體系中,空間技術象征話語體系和空間形式象征話語體系構建了城市的儀式性溝通機制,而體驗性空間話語體系則推動了非正式交往關系的產(chǎn)生。
1. 空間技術象征和空間形式象征構建的交往關系
城市的空間技術象征和空間形式象征都是作為社會神話而存在的。技術的投入不斷改變城市的地景,燈光、反力學的建筑、車輛和數(shù)不清的數(shù)字設備遍布城市空間,城市空間承載的一切技術成就成為城市媒介的意義。不論天真與否,城市中的人能清楚地看見技術的意指:技術讓城市成為一個偉大的空間,并幫助城市不斷超越過去的局限。這種由城市與技術合力打造的城市景觀為人們帶來了秩序感、現(xiàn)代性和社會生活的進步。因此,我們面對著一個更大的符號學體系:有能指,即技術改造下的城市空間(令人贊嘆的城市地景),還有所指,即現(xiàn)代性和社會生活的進步,通過能指呈現(xiàn)所指。
城市空間的象征神話構造了一元對多元的儀式性交往關系。特納就儀式和象征符號打了一個確切的比喻:每一類儀式都可以看作一種樂譜,而象征符號則是它的音符。象征符號是儀式中保留著儀式行為獨特屬性的最小單元,它可以是儀式語境中的物質(zhì)、行動、關系、事件、體勢和空間單位。[28]按照凱瑞的觀點,儀式就是傳播的隱喻,傳播不僅是表面上的信息傳遞,更是社會關系和社會生活得以維系的一切儀式性活動。儀式也可以構成一種典型的傳播活動,用一整套象征性符號體系進行展演,期望達成意義的一致。[29]據(jù)此分析,城市空間技術象征和形式象征無疑也是一場儀式,每個人都共享著相同的意義。正如來自不同群體的人們可以觀看同一場電影、同一集電視劇,或閱讀報紙上相同的新聞,他們也可以同乘一班地鐵,工作于同一座摩天大樓,或共同接受地標性建筑傳達的象征性意義。由此可見,技術象征空間和形式象征空間塑造的必然是一對多的傳播關系,而不是復雜的網(wǎng)絡拓撲關系。
如果把象征性空間中的實踐類比為大眾媒體的儀式實踐,那么人和象征性空間也可以被看作一種不對稱的關系。類似于大眾傳播既作為維護社會情感的紐帶塑造集體認同,也因為執(zhí)行儀式而切斷了受眾彼此之間的聯(lián)系,想象的共同體形成的基礎也要遵循這兩個條件:一是大眾傳播媒介執(zhí)行儀式塑造集體認同感,二是阻斷受眾彼此之間的聯(lián)系,讓人忽略參與儀式的人彼此之間存在的差異性。象征性空間和大眾媒介都在塑造一種社會狀態(tài),支配著人與人的關系。這符合心理學家克特納對權力作出的定義:權力指的是改變他人的狀態(tài)以及對周圍事物和關系造成影響力的一種能力。[30]吉登斯如此闡釋權力:權力運用是所有行動的普遍特征,權力反映出行動者之間的自主與依附關系。總之,象征性的城市空間與生活在該空間的人長期呈現(xiàn)出一種不對稱的關系,這一不對稱性的關系被權力穩(wěn)定地維持著。人在象征性的城市空間中沒有辦法突破被壓制的狀態(tài),只能順應權力主導的關系張力。
象征性城市空間話語意味著現(xiàn)代化、秩序感,強調(diào)城市功能區(qū)隔。功能分區(qū)的城市如同報紙的版面:報紙的頭版、新聞、副刊,每個部分都有特定的內(nèi)容,城市的CBD、行政中心、大學城、工業(yè)區(qū)、住宅區(qū)的劃分也都按照一定的秩序,組織著人們的生活內(nèi)容。如果違背象征性城市空間的秩序感,那么城市將出現(xiàn)混亂。
2. 體驗性空間構建的交往關系
注重體驗性的城市空間編織的是與象征性空間有所區(qū)別的另一張社會關系網(wǎng)絡。儀式的缺席會給地方帶來更多非正式溝通和公共討論的空間。體驗性城市空間話語強調(diào)城市不是被拿來設計的藝術品,城市美化的觀念和計劃都與城市的運轉(zhuǎn)機制無關。[31]體驗性的空間話語實踐不僅可以滿足人與物質(zhì)之間的交流需求,更重要的是,它為人和人之間的非正式交往構建了友好渠道。隨著工業(yè)文明的發(fā)展,人類如何告別農(nóng)耕文明的記憶和痕跡成為近代社會的一個重要議題。在這個時代,工業(yè)攜帶它的機械美學登上歷史舞臺,街道修得更寬更直,胡同等小街巷的半封閉空間被丟棄,隨之受到影響的還有人們在這些空間中進行的交往。人們很少在大街上深入交談和進行其他交往活動。簡·雅各布斯指出,城市空間應該服膺于人的生活體驗,而不是人服從于城市規(guī)劃。因而雅各布斯反對建立寂寥而空曠的花園城市,她倡導保持城市的小尺寸街區(qū)和街道上的各種店鋪,以增加街道生活中人們互相見面的機會,從而增強人們對街道的安全感。因此,城市體驗性空間的理念與社交媒體的理念吻合:建立和保持一種非正式性的交往關系。綜上,空間技術象征、空間形式象征和體驗性的空間可對應形成交往關系(見表2)。
人們沉湎于象征性城市空間所取得的成就時,其視野也被象征性空間馴化。每當人們表達空間的象征意義或進行象征空間的話語實踐時,權力關系就不可避免地被復刻,這是一種周而復始的狀態(tài)。為了克服象征性空間對人們生活的鉗制,體驗性空間被倡導,以對抗象征空間與人之間的不對稱關系。為此,很多學者提議恢復空間中的非正式交往。近年來,包括桑內(nèi)特在內(nèi)的社會學者不約而同地提出了一種新的城市空間規(guī)劃理念:開放城市。在這一理念中,桑內(nèi)特借助列維納斯所說的“鄰里”概念對開放城市這種體驗性空間所生成的非正式交往關系做了進一步闡釋,也就是“我—你”關系。這種理念既倡導人與人之間的彼此察覺、交往與理解,也承認人與人之間不可逾越的界限與差異性。桑內(nèi)特直言,作為“鄰里”的特殊城市狀態(tài),其發(fā)展程度取決于城市的開放程度。沿著這一思路,接下來面臨的一個問題是如何將開放系統(tǒng)轉(zhuǎn)譯到城市之中。對此,桑內(nèi)特從三個方面進行了考量:從社會的角度看,開放城市是對話的,因而城市空間的設計與規(guī)劃應推崇一種自下而上的、高參與度的交流方式;從經(jīng)濟角度看,開放城市是同步的,這要求城市空間的社會分工中不存在占據(jù)統(tǒng)領地位的協(xié)調(diào)機制以及處于支配地位的原則,而是將其結合為形式一致的活動;從政治角度看,開放城市要求保留城市之中的非正式性,因而在城市空間治理過程中需要盡量避免以立法的方式推行有關政策,因為立法勢必消除非正式交往的存在。[32]
城市象征性空間與大眾媒體之間的相似性在于,它們皆為權力的載體和傳遞工具。權力不僅對城市空間進行控制和規(guī)劃,更對城市居民的觀念進行塑造和引導。城市的象征性空間為人們提供了一個統(tǒng)一的、穩(wěn)定而持久的意義框架,與此同時,這種穩(wěn)定性也帶來了權力的不對稱,限制了人們的交往空間與機會。而體驗性的城市空間提供了一個更加開放和多樣的交往平臺,突破了傳統(tǒng)的權力結構和溝通模式。這種開放性不僅體現(xiàn)在空間的物質(zhì)形態(tài)上,也體現(xiàn)在人們的心理和行為上,使城市成為一個充滿活力和創(chuàng)新的生活場所。
結語
城市空間傳播的可能性問題是媒介本體論層面的重要問題,更是城市傳播研究領域的基本命題。一方面,空間似乎是媒介需要克服的外在對象。從古至今,人們不斷追求使用媒介技術消除物理空間對傳播活動的限制;即使當下人們已經(jīng)通過多樣化的媒介實現(xiàn)了“天涯若比鄰”的愿景,其對于身體在場的要求也仍然驅(qū)趕著技術進步,如虛擬技術就是人們謀求空間在場的產(chǎn)物。另一方面,空間不單單承載人類的傳播活動,空間也時刻促成關系的發(fā)生。因此,空間就是媒介本體。由此,空間的吊詭之處便顯現(xiàn)出來,其既是媒介,同時也需要超越自身。這也是為什么人們長時間將空間看作媒介的外在對象而不是媒介本體的原因之一。
在人類進化的初始階段,特定的空間給予了人們安全和秩序的保障,從而成為人類依賴的避難所。當這些空間逐漸演變?yōu)槌鞘校饾u克服了黑暗和冬夜,人類被城市的浪漫所召喚。秩序、浪漫將人類引入城市空間,為人類傳播與交往提供了可能。然而,城市的空間媒介發(fā)展并未止步于此,其塑造力又延展至交往關系。專注于技術和藝術的象征性空間和專注于體驗的空間不斷交鋒,人們逐漸偏向于擁抱技術和象征,而不惜舍棄自己的本真體驗。在此過程中形成了兩種交往關系:中心化的、儀式性的交往關系和拓撲型的、非正式交往關系。人類在依附技術和象征的同時漸漸淡漠了后者,同時又因空間媒介的不易更改,使得公共空間逐漸顯露出荒蕪,人們更傾向于退居私人空間,這無疑削弱了社會交往的基礎。秩序、浪漫、技術、象征,似乎自由從未屬于人類,或許波德萊爾的都市抑郁不僅源于空間媒介導致了人與人之間的疏離,也來自人們?yōu)榱擞兴揽慷尪勺杂傻谋瘺觥?/p>
芒福德從人類最早的墓穴、巖洞、圣地、營地考察城市的起源,他認為,這些場所作為悼念死者、進行藝術和禮俗活動的重要空間而存在。由此不難看出,首先,城市空間是禮儀性的匯聚點,因而城市空間的技術象征和形式象征所形成的儀式性交往是城市交往關系的根本,其自城市起源時便一脈相承;正是由于人類賦予某處流動的場所以秩序,才使得這一場所改變了松散、游動的形態(tài),發(fā)展為穩(wěn)定、永久的棲息地。其次,除了狩獵以維持基本生存外,人們也開始逐漸考慮過去和未來,而城市正是實現(xiàn)這一更有意義的生活的承擔者,體驗性空間所構成的非儀式性交往成為城市能夠永續(xù)存在的依據(j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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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sibilities, Discourse Systems, and Interactive Relationships in Urban Spatial Communication
WU Xiao-Hong1, ZENG Qing-xiang2(1.School of Journalism, 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 Beijing 100872, China; 2.lnstitute of Journalism and Communication, Chines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 Beijing 102445, China)
Abstract: Space, as a medium, provides the fundamental setting for the formation of social relations. From a media ontology perspective, this study explores fundamental questions in the field of urban communication: how does urban space as a medium make communication possible, and what kinds of interactional relationships are generated during the communicative process? Going back to the origins of cities, the human desire to mitigate fear and the urban space's call to romanticism have paved the way for the possibility of forming social relations within urban confines. In terms of urban development, the symbolic spaces characterized by modernity, those imbued with specific ideological forms, and experiential spaces centered on humanism constitute the foundational discourse framework of urban space. The interplay among these three continually steers urban spatial practices. In this way, the symbolic spaces of the city construct a relationship of asymmetric subordination, while the experiential urban spaces promote symmetrical uncertain relations. And the former represents the most fundamental relationship in urban interactions.
Key words: urban space; media; discourse system; interactive relationsh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