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唐紀北，喀什大學。

【導讀】悲情是劉辰翁15首中秋詞的感情基調(diào)，其悲情意識有著多元的情感呈現(xiàn)，具體表現(xiàn)為山河破碎、民生疾苦的黍離之悲，故國不在、人將何處之悲，壯志未酬、英雄孤獨之悲。劉辰翁中秋詞的悲情意識浸潤了劉辰翁的人生經(jīng)歷、人物性格和胸懷抱負，他主要借助樓閣、樂器、動物等意象來表達這種悲情意識。

劉辰翁（1232—1297），字會孟，號須溪，江西廬陵人，南宋末年著名遺民作家。劉辰翁現(xiàn)存詞354首，其中節(jié)日詞的數(shù)量較多，涉及上元節(jié)、重陽節(jié)、中秋節(jié)、寒食節(jié)、清明節(jié)等。中秋賞月的風俗在唐宋時期十分流行，文人士大夫更是對賞月情有獨鐘。他們或是登樓攬月，或是泛舟邀月，飲酒賦詩，留下不少膾炙人口的千古絕唱。生活在宋元易代之際的劉辰翁也不例外。他留下了15首中秋詞。這15首詞展示了生活在宋元易代之際的南宋遺民詞人特殊的心路歷程，流露出深沉的故國之思和亡國之痛。劉辰翁中秋詞的悲情意識主要體現(xiàn)在其中秋詞傳達的情感及選擇的意象之中。

一、情感之悲

宋元易代之際是一個充滿動蕩與變革的時代，這一時期的文學也展現(xiàn)出不同于其他時代文學的特征。復雜的社會環(huán)境與人生遭遇是劉辰翁中秋詞的悲情意識的創(chuàng)作動力。劉辰翁中秋詞的悲情意識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方面：

（一）山河淪陷、民生疾苦的黍離之悲

劉辰翁的中秋詞創(chuàng)作于宋元易代之際，具有紀實性，反映了南宋朝廷逐漸滅亡到元人統(tǒng)治的歷史過程。詞人很少對當時山河淪陷、國破家亡的社會狀況進行直接書寫，而是更多從回憶思念的角度出發(fā)，表達對山河淪陷、民不聊生、江山易主的社會現(xiàn)實的悲憤之情。

劉辰翁的中秋詞大多通過懷念故時月、故國和故地，來表達山河淪陷、江山易主的悲涼，從側(cè)面表現(xiàn)黍離之悲。如《江酹月·其八》：“猶記流落荒濱，故人相過，共吹簫前度。無酒無魚空此客，昨夜留之不住。” 《唐多令·其六》：“少日夢龍頭。知君猶夢不。算虛名、不了閑愁。便有鵠袍三萬輩，應(yīng)不是、舊京游。” 《虞美人·其十三》：“當年知道晴三鼓。便似佳期誤。笑他拜月不曾圓，只是今朝北望，也凄然?！?在以上詞句中，詞人沒有直接描述眼前中秋節(jié)的具體情況，只敘述故時中秋節(jié)的場景，表達出不能與友人在中秋節(jié)共賞明月的感傷。詞人通過描寫故時月、故國、故地表達出對現(xiàn)實生活的不滿，從側(cè)面折射出山河淪陷、國破家亡的悲涼。

《唐多令·其一》是劉辰翁中秋詞中唯一一首直接書寫南宋滅亡與江山易主的社會現(xiàn)實的詞作?！奥淙~女墻頭。銅駝無恙不。看青山、白骨堆愁。除卻月宮花樹下，塵坱莽，欲何游?！比浣衣读四纤纬⒌母矞缃o普通百姓帶來的災(zāi)難，流露出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的悲愴之情。宋元對峙時期，頻繁的戰(zhàn)爭造成大量百姓家破人亡，詞人直面的是血淋淋的社會現(xiàn)實，故用詩詞表達對殘酷無情戰(zhàn)爭的控訴和對百姓流離失所、家破人亡生活的悲憫。山河淪陷之后，天地之大，卻沒有詞人的安身之所。今昔對比，更覺凄涼。

（二）故國不在、人將何處之悲

劉辰翁深受其師江萬里影響，忠君愛國，懷有報國熱忱。從宋元對峙、南宋淪陷到元軍統(tǒng)治的過程中，劉辰翁始終認為自己是南宋朝廷的一分子，渴望為國效力，建功立業(yè)，有所作為。但南宋末年奸臣當?shù)?，劉辰翁難以得到朝廷的重用，報國無門，壯志難酬。南宋朝廷滅亡后，劉辰翁面對山河淪陷、滿目瘡痍的社會現(xiàn)實，內(nèi)心生出無限的悲涼之意，對自己未來的歸宿感到迷惘與無助。其詞作《燭影搖紅·其二》寫道：“醉中休問，明月明年，人在何處。” 《水調(diào)歌頭·其十一》：“想見凄然北望，欲說明年何處，衣露為君零?！?《水調(diào)歌頭·其十》：“自有此生有客，但恨有魚無酒，不了一生浮?！?/p>

劉辰翁深感天地之大，卻無自己的容身之所，這主要源于兩個方面：一是南宋王朝時，劉辰翁仕途失意，人到暮年，仍懷才不遇，面對山河淪陷與江山易主的社會現(xiàn)實，劉辰翁心有余而力不足。二是南宋朝廷覆滅，他一直被官場排斥。加之劉辰翁是一位忠君愛國的儒生，不愿侍奉新朝。這些因素共同促使劉辰翁在國破家亡之后，內(nèi)心漂泊無依，無處安放。

（三）壯志未酬、英雄孤獨之悲

劉辰翁早年才華橫溢，得榜高中，卻因在考卷中抨擊朝政，辱罵奸佞，被終身不予錄用，被迫流亡外放。南宋末年，北方軍隊兵臨城下，劉辰翁有心殺敵，但無力回天，最終一路南遷直至南宋滅亡。入元后，他以遺民自居，又生活了20年，最終悲憤離世。

劉辰翁的中秋詞傳達出詞人無知己陪伴的寂寞之情。這種寂寞不僅體現(xiàn)在無人與他共賞明月，更暗含詞人不受朝廷賞識、官場上不受重用的遭遇，流露出詞人壯志未酬、英雄孤獨之悲情。

劉辰翁的15首中秋詞中，12首都是詞人獨自望月懷遠之作。如：“城中十萬，有何人、和我烏烏鳴瑟。對影姮娥成三處，誰料尊中無月?！背侵斜M管有十萬余人，詞人卻找不到能與自己喝酒賞樂之人，流露出詞人的寂寞之情。中秋之際，劉辰翁不禁思念起故國與故地，又不得不面對現(xiàn)實，抒發(fā)出詞人壯志難酬的悲憤。

另外三首詞明確寫出與友人相伴共度中秋的場景，即《水調(diào)歌頭·其七》《水調(diào)歌頭·其八》和《水調(diào)歌頭·其十一》。這三首詞表現(xiàn)出詞人與友人短暫相聚的喜悅，以及共同回首往事的感慨。“知公所恨何事，不是為封侯?！边@里的“何事”指的是南宋朝廷覆滅、無數(shù)英雄豪杰為此身亡的憾事。詞人與友人重逢的快樂被沉重的社會現(xiàn)實擊碎，詞人與友人都生發(fā)出無限的感慨與悲傷，一同在中秋節(jié)哀悼英雄的去世?！笆觌x合老矣，悲喜得無情?！?寫出與朋友十年后再次相遇的喜悅，然而喜悅之余又面臨著再次的分離，抒發(fā)了作者的寂寞與哀傷之情。

二、意象之悲

劉辰翁中秋詞的悲情意識主要體現(xiàn)在他對意象的使用上，其中秋詞中的意象類型主要包括樓閣、樂器、天氣和動物。在悲情意識的主導下，劉辰翁在中秋詞中選取的意象蘊含著悲傷之意。

（一）樓意象

“樓”是劉辰翁中秋詞中出現(xiàn)次數(shù)最多的意象，在15首中秋詞中共出現(xiàn)了12次，包括11種樓，又可分為有典故出處的樓和普通的樓。暗含典故的樓分別是：南樓、黃樓、庾樓、秦樓、楚樓、濯纓樓、鳳凰樓、瓊樓。普通的樓分別是小樓、危樓、高樓。

“樓”在詩詞中一般是登高望遠、憑古遠吊的場所。劉辰翁中秋詞中出現(xiàn)的樓不是他在中秋節(jié)實際看到或者登臨的樓，而是回憶中的樓。劉辰翁中秋詞中書寫的樓是南宋臨安的樓，是一片歌舞升平的場所，是古時賞月游玩之處。樓是南宋偏安一隅安寧的象征，承載著劉辰翁南宋時期的美好回憶。這種平靜與美好早已被元軍的鐵騎踏破，因而詞人只能通過回憶故時樓閣來表達故國之思和亡國之痛。如：“庾樓墜，秦樓渺，楚樓休。”“庾樓”源自晉庾亮在武昌時，曾登南樓與屬下月下詠謔的典故，“秦樓”和“楚樓”指的是歌舞場所，詩人借以描繪歌舞升平、友人歡娛的場景。 “墜”“渺”和“休”三字則表明舊時的歌館舞樓已經(jīng)不存在，暗指南宋太平時期也隨之消亡。

劉辰翁中秋詞除寫舊樓的存在狀態(tài)，還描寫登樓的場景。今昔登樓的不同心態(tài)的對比，表現(xiàn)出詞人面對山河淪陷、物是人非的場景而產(chǎn)生的悲哀之情。如：“舊日登樓長笑，此日新亭對泣，禿鬢冷颼颼?！惫艜r詞人中秋登樓，歡聲笑語不絕于耳，而如今詞人面對新亭，卻難掩哭泣之聲。這里運用《世說新語·言語》中新亭對泣的典故，借此表達對山河淪落的哀痛?！岸d鬢冷颼颼”寫出暮年之際的涼意，不僅描繪出深夜天氣的寒冷，更傳達詞人面對物是人非的現(xiàn)實而流露出的傷感與悲涼。劉辰翁用“樓”的意象從側(cè)面寫出山河淪陷、江山易主的社會現(xiàn)實，抒發(fā)人去樓空、江山不再的感慨，蘊含著詞人深切的悲觀與絕望之情。

（二）樂器意象

這15首中秋詞中，劉辰翁常以樂器意象為媒介，表達自己的復雜情感。劉辰翁的中秋詞中出現(xiàn)的樂器意象分別是胡笳、洞簫、玉笛、笙和瑟?！暗选焙汀昂崱辈粌H是思鄉(xiāng)的象征，更是對故國、故地、故人深切懷念的寄托。

劉辰翁的中秋詞中共出現(xiàn)八處對樂器意象的描寫，虛寫樂器的有六處，實寫樂器的有兩處。

劉辰翁中秋詞中樂器的虛寫主要包含兩個方面。一是運用典故表達仕途失意的落寞和不受重用的悲傷。如：“客有洞簫者，淚下不能收?！薄皢柧芯坪尾?，鼓瑟更吹笙。”這兩句分別運用了蘇軾的《赤壁賦》和曹操的《短歌行》中的典故，抒發(fā)詞人壯志難酬的悲憤之情。

二是通過樂器喚起對舊日美好生活的回憶，突出過去美好時光已不再的感傷。如：“何處胡笳三弄，要何人、橫笛危樓，猶記流落荒濱，故人相過，共吹簫前度。少年終夜奏胡笳，誰料歸無路，城中十萬，有何人、和我烏烏鳴瑟?！边@首詞的前半部分共出現(xiàn)胡笳、橫笛、簫與瑟四種樂器。過去詞人可以與朋友共同欣賞與演奏音樂，好不歡樂，而如今城中雖有十萬余人，卻無人與詞人共同欣賞音樂，今昔對比，傳達出詞人中秋節(jié)的凄涼。

劉辰翁的中秋詞中對樂器意象的實寫有兩處。一是“玉笛叫空闊，終有故人情”。二是“旋呼艇子載簫聲，風景還如故”。這兩處的書寫意在引起對過去的回憶，追溯往日安寧的生活，傳達出一種物是人非的感傷及心系故國的忠貞，也從側(cè)面反映出詞人對現(xiàn)實生活的不滿。

（三）天氣及動物意象

劉辰翁中秋詞中還出現(xiàn)天氣與動物的意象。天氣意象包括云與雨，其中云是烏云、亂云、濕云。雨是沉雨。如：“烏云汗漫，濁浪翻河漢。明月如冰，亂云飛下斜河去。濕云待向三更吐。更是沉沉雨。”這三句描寫了中秋節(jié)烏云密布，狂風大作，又欲下雨的天氣狀況，暗示南宋朝廷江河日下、風雨飄搖的處境。

劉辰翁的中秋詞出現(xiàn)了雁、烏、鶴、濕螢和魚的意象。烏、鶴與魚暗含典故，是為抒發(fā)詞人懷才不遇的悲憤與國破家亡之后內(nèi)心的無助與迷茫。如《水調(diào)歌頭·其九》：“雁南飛，烏繞樹，鶴歸城?！毖?、烏、鶴都有歸處，反觀詞人卻缺失了故國與家園，彷徨徘徊，無處棲息，生出哀怨與傷感之情。這三句表達出詞人對人生漂泊的感慨。

“魚”的意象在劉辰翁的中秋詞中共出現(xiàn)了三次。分別為：“自有此生有客，但恨有魚無酒，不了一生浮?！薄盁o酒無魚空此客，昨夜留之不住。”“蕭然今夕，無魚無酒無客?！敝荚诒磉_詞人懷才不遇的悲傷。暮年的劉辰翁面對殘酷的社會現(xiàn)實，逐漸失望，流露出愿景被擊碎后的哀傷。

正如王國維所說：“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鄙胶訙S陷與江山易主的社會現(xiàn)實讓詞人感到悲哀與絕望，而這種感情也不可避免地融入他創(chuàng)作中秋詞時選取和書寫意象的過程中?？傊?，劉辰翁的中秋詞創(chuàng)作是南宋遺民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彰顯了宋元易代之際文學的精神內(nèi)涵和審美意蘊。劉辰翁中秋詞的悲情意識體現(xiàn)了宋元易代之際南宋遺民文人共有的情感心理，融入了山河破碎、江山易主的社會因素，文人社會身份及心態(tài)的轉(zhuǎn)變，以及劉辰翁個人的胸懷抱負。劉辰翁在中秋詞中流露出的愛國之情與亡國之痛，及其獨特的悲情意識，都是劉辰翁中秋詞的獨特之處。

參考文獻

[1] 吳企明. 須溪詞[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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