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舟
潮汕是一個特殊的存在。這里既是沿海開放前沿,又保留了相當深厚的文化傳統(tǒng);潮汕三市加起來還沒有北京市大,1400萬人口也只占全國的1%,然而海內外的潮汕人卻有4 500萬人之多,其影響遠遠超出潮汕地界。
更引人注目的是潮汕商人:李嘉誠、馬化騰、謝國民、林百欣這些商界巨子出身潮汕,34位潮商登上2015年福布斯全球華人富豪榜。在深圳,潮汕商人的影響力更是不可小覷:最新發(fā)布的第25期“胡潤百富榜”上,潮汕籍企業(yè)家占了深圳上榜人數(shù)的24%(130人中的31人),其中排名最靠前的“深圳十大潮汕富商”加起來坐擁6 255億元財富。
為什么潮汕商人如此成功?
潮汕人的成功,可以說是被逼出來的。潮汕是從寧波到廣州的東南沿海這一條線上最大的平原,然而長久以來地狹人稠(迄今仍是中國人口密度最大的農業(yè)區(qū)),不得不竭盡全力想出路、謀活路。
別的不說,光是怎么養(yǎng)活那么多人,就是一大挑戰(zhàn)。2020年人口普查,潮汕三市人口10萬以上的鎮(zhèn)(不包括城關鎮(zhèn))就多達26個,比內地的許多縣城都大得多。明清以來,潮汕地區(qū)堪稱中國馬爾薩斯人口陷阱最深的區(qū)域,18世紀潮州府的人口密度就已經達到每平方公里250人,潮汕人自嘲“種田如繡花”,早就內卷到極致了:勞動力嚴重過剩,導致激烈的資源競爭,密集投入農業(yè)又難以種出更多糧食,怎么辦?
面對這種極限處境,祖祖輩輩的潮汕人發(fā)展出了種種應對策略,可以說進化出了特殊的生存能力:首先,他們精耕細作,推廣一年兩三熟的稻作農業(yè),并通過性別分工提升效率,將原有的模式發(fā)揮到極致;其次,盡可能地利用“邊緣的優(yōu)勢”,本地難以生存,就出海去討生活,潮汕移民遍布東南亞,在泰國、越南尤其勢力巨大,鄭信在泰國甚至開創(chuàng)了一個王朝;最后,他們還積極利用海內外的商業(yè)網絡,利之所在,無往不趨,敢于打拼,賺到錢之后再回饋鄉(xiāng)里,維系更多人的生計。
雖然潮汕人也一貫重視教育,歷史上還出過一位狀元,但總的來說,他們對“利”的興趣遠大于“權”。和競逐權力不同,經濟活動人人都能參與,潮汕人在生存競爭的壓力之下,數(shù)百年來早已學會了精打細算,不怕從小本生意做起,不斷在市場前沿開拓,并且勇于冒險。很多人都發(fā)現(xiàn),深圳的潮汕人大多極其精明,且不想從事安穩(wěn)的工作,“等我學會了,我就出來自己干”,幾乎是他們經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
這種拼搏進取的精神也是被逼出來的。在這個“天高皇帝遠”的地方,為了生存,民風向來強悍。直至晚清,官府對這一帶的管治成效遠不如省府廣州,潮州府有抗官傳統(tǒng),號稱“械斗多、盜匪多、錢糧長期難征”,甚至敢于武力抗征,州縣官每年只能收到錢糧稅收的二三成或四五成,當?shù)卮迕窕旧鲜悄懿唤痪筒唤唬皇且驗榇虿贿^官兵才交納。同治八年(1869年)在潮陽縣任地方官的杜鳳治就悲嘆當?shù)亍帮L尚不古,民情強悍”,官府對鄉(xiāng)村基層近乎失控,官兵“不勝則無望征收一分一厘矣”,州縣官不得不依靠有組織的士紳力量合作才能維持統(tǒng)治秩序和催征錢糧。
在這種情況下,潮汕地區(qū)數(shù)百年來都保持著某種半自治的社會結構,背靠強大宗族勢力的士紳富豪可以說在本地有著呼風喚雨的能力,甚至可以和官府討價還價。雖然這肯定難免有其弊端,但也意味著本地的基層社會組織沒有遭到破壞,錢糧稅收被榨取得較少,人們因此可以通過宗族組織,將有限的資本聚集起來,從事更大的商業(yè)冒險。
相比起“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安穩(wěn)農業(yè)生活,做生意的風險要大得多。潮汕在歷史上又不算是個富裕地區(qū),資本匱乏,靠什么能和其他人競爭?
這個答案,也要從潮汕的社會組織中去找尋。潮汕人雖然也以內斗著稱(宗族械斗的傳統(tǒng)殘余),但也講究“膠己人”:在外地打拼時,宗族內部和鄉(xiāng)鄰的相互扶持相當緊密,很快就能自發(fā)形成內部分工,各司其職,效率相當高。這樣的團結,既是因為他們深知出門在外,只靠自己獨木難支,也是由于潮汕的宗族傳統(tǒng),使人們很自然地就能忠于這樣一個傘形組織,享受著相當高程度的內部信任感,畢竟做了任何對不起宗族和鄉(xiāng)鄰的事,名聲壞了,在老家都會無法立足,最終得不償失。
宗族內部相互幫扶,最終肯定會提升一個家族的力量。外面沒有組成這種同盟的個體,就容易被這種模式所擊敗。反過來,這樣賺到的錢,又會回饋宗族組織,強化原有的傳統(tǒng),因為要做大當然就得多生孩子、做旺家業(yè),其結果,家族組織仍能為人們有效率地為共同事業(yè)而合作提供一個基礎。
在華北農村社會,別說是鄉(xiāng)鄰之間,連堂兄弟乃至親兄弟之間都存在激烈的攀比、競爭心態(tài)。社會學者李永萍發(fā)現(xiàn),這阻礙了村民之間的合作,“適度的競爭是一種良性競爭,最終是指向村莊整合”,“而激烈的村莊競爭消解了互惠存在的空間”,當?shù)胤N植大戶一般都不愿意從本村雇人,人與人之間變成了相互嫉妒和笑話,“弄得好,就嫉妒你;弄得不好,就笑話你”。熟人關系原本是一種重要的社會資源,但在這樣的原子化狀態(tài)下卻反倒成了內耗和負擔,最終就是只能單打獨斗。
相比起來,潮汕將宗族變成了資源。多年前我去汕頭拜訪當?shù)匾患抑髽I(yè),落座后聽人說“五總、六總來了沒”,還以為是姓伍、姓劉,隨后才知,其實是家族里排行老五、老六的兄弟倆。這種家族企業(yè)固然也會有自己的問題,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其內部的緊密合作,遠非原子化社會可比,因為這樣一個宗族本身,就是一個天然內部團結、井井有條、權責分明的團體,具有小家庭難以比擬的競爭優(yōu)勢。
不可否認,潮汕的宗族社會形態(tài)也使得當?shù)氐膬r值觀傾向于保守,但另一方面,它在商業(yè)精神上卻是高度進取的。不僅如此,大家庭的存在和發(fā)展,能很好地與經濟結構相適應,因為在勞動力市場沒有完全自由化之前,社會生產具有明顯的自然分工性質,家庭才是生產生活的基本單位,在大家庭內部甚至可以兼顧多種職業(yè),一家人齊心協(xié)力、互惠互利,又在家庭內部形成職業(yè)分工,每個人都要為這個集體出力。身在其中,一個人可以自幼獲得社會經驗、經商門道,與親族成員形成親密關系,而這對他將來的生意成功都會有不可小覷的作用。
這就是“膠己人”的力量:社會規(guī)范、組織性都很強的地方,可以順利地將一批人組織動員起來,為共同的目標努力,他們內部享有的信任、分工和在市場上的整體抗風險能力,都是那種分散、孤立、公共性很弱的原子化社會難以抗衡的??上攵?,在一個潮汕商人將生意不斷做大的過程中,這種社會資本的重要性是絕對不可低估的。
如果說,潮汕原有的社會結構為人們帶來了一個天然的信用機制和內部合作框架,家族關系和血緣紐帶非常自然地運用于商業(yè)實踐之中,那么當潮汕商幫逐漸突破原先的“膠己人”圈子,在向現(xiàn)代企業(yè)發(fā)展的過程中,又會發(fā)生什么?
在這一點上,也許出乎許多人意料的是,家族這一組織形式,其實能高度靈活地適應現(xiàn)代市場條件下的競爭。
弗朗西斯·福山曾著重指出,那些成功實現(xiàn)現(xiàn)代化、經濟順利發(fā)展的地區(qū),基于信用的協(xié)作都非常重要,因此,人們能自發(fā)結合成新社團并在新框架下合作的那種“自發(fā)社交能力”(spontaneous sociability)是最有價值的社會資本,會帶來源源不斷的成功,反過來,“在自發(fā)社交能力欠缺的地方,政府常常不得不出面來推動社群事業(yè);然而,政府的干預也帶來了明顯的風險,因為它要破壞市民社會的那些自發(fā)社群,真是太易如反掌了”。
也就是說,一個地方的經濟發(fā)展水平,乍看是商業(yè)實踐,但背后其實和當?shù)厝说慕M織能力、信用機制、社會資本密切相關。當然,宗族社會也有弱點:宗族內部雖然很抱團,但沒有親緣關系的人們之間就可能缺乏相互信任的基礎。如果沒有親緣關系的人們之間缺乏信任,自愿協(xié)作的能力欠缺,那么當一個經濟組織需要引入外部專業(yè)人才時,就可能遇到問題。
這個問題怎么解決?一個很重要的辦法是舊瓶裝新酒。
秦暉在《傳統(tǒng)十論》一書中就已經發(fā)現(xiàn):近代以來福建和廣東宗社的密切聯(lián)系和發(fā)展,很大程度上依賴于商品經濟和家族企業(yè)的需要,很多不同姓的人也會加入同一宗廟祠堂,為的是形成更大的家族實力擴展商業(yè)版圖。宗族形成了類似信用擔保的作用,對某一個分支的風險投資偏好相對陌生人也更高,因為有同族提攜的預期。
確實,這種現(xiàn)象在閩粵沿海都相當?shù)湫?,鄭振滿等學者稱之為“合同式宗族”,也就是說,宗族組織乍看是通過血緣紐帶連接的團體,但此時族人的權利義務均取決于既定的合同關系,只注重族人之間的互利關系,宗族其實已經被改造成基于利益關系的組織,家族組織逐漸演變?yōu)橐誀I利為主要目的的股份制經濟實體。在閩南、潮汕等地,一些宗族內部甚至可以有不同姓氏,只要共同投資于某一事業(yè)即可,由此形成了一個“合伙制社會”,以股份形式參與者利益均沾。
研究中國經濟史的英國學者科大衛(wèi)在討論19世紀香港的傳統(tǒng)合伙制向現(xiàn)代公司法的轉型時曾指出,體現(xiàn)為家族經營的人際關系網絡并不必定與現(xiàn)代企業(yè)制度的公開、透明相沖突,尤其在金融市場尚不完善的社會,前者可以表現(xiàn)出強韌的靈活適應能力。
潮汕商人成功的秘訣,或許就在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