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公共理性的正當性基礎一直是一個重要的理論問題,相對于目前最有統(tǒng)治力的平等尊重觀,近年來較為流行的一種看法認為,公共理性的理論條件建立在包含了公民群體成員的共治和公民友誼兩大部分所構成的社群價值的基礎上。共治觀的問題是,其強版本無法與公共理性相容,而其弱版本又松散到能同時對與公共理性相競的聚合路徑提供支持。公民友誼的問題是,一方面公民友誼內容中的一般性部分就可還原為公民與公民之間的平等尊重,另一方面其概念中特殊的關系性屬性要么在規(guī)范性上依然屬于平等尊重的理念,要么其作為社會事實的屬性無法為公共理性的道德要求提供支持。
[關鍵詞]公共理性;政治社群;共治;公民友誼
[作者簡介]張途,上海財經(jīng)大學法學院講師。
*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青年項目“當代西方政治哲學中政治決定的正當性研究”(20CZX047)的階段性成果。
一、社群價值基礎的興起與其吸引力
政治自由主義的核心主張是,在政治生活中,重大政治決定的證成應以公共證成(public justifica? tion)而非以某種綜合學說(comprehensive doctrines)為基礎。而在公共證成傳統(tǒng)內部,目前有兩大不同的理論路徑:聚合路徑和公共理性路徑,并且兩者并非完全相互排斥。聚合路徑認為,對于某個政治決定達成公共證成意味著這一決定是政治社群中每一個個體的理由聚合的結果。為了達成一個政治決定的共識,公民們應該可以在公共討論中提供任何在他們看來適宜的理由,包括宗教和個人信念。公共理性路徑對于如何達成這一聚合的結果施加了一個附加的條件——政治決定需要足以被公共理性支持,也就是說,立法者、官員、法官包括普通選民在解決重大政治問題時作出決定的理由必須依賴于一個所有合乎情理的公民們都有可能支持的公共基礎。這一基礎就在一系列由合乎情理的綜合學說所支持的正義的政治觀念的重疊共識之中[1](137,217)。重疊共識中正義的政治觀念所提供的也正是公民們進行公共說理的內容。根據(jù)公共理性的要求,作為合乎情理且理性的公民,他們應該以其他公民都能理解和接受的方式解釋自己作出這一決定的理由,要避免依賴于大家會存在合理分歧的爭議性宗教、道德、哲學等綜合學說,因為它們在本質上是宗派性的(sectarian),因此是非公共的,也就不能作為政治決定的基礎。這種要求被羅爾斯稱為“公民性義務”(duty of civility),這是一種民主政治理想中合乎情理的公民們之間的道德義務。
這一公共理性要求給所有公民在政治生活中施加了較為顯著的限制,即政治決定須建立在公民們都能接受的公共理由之上,而不能依賴于可能陷入價值分歧中的綜合學說。因此,這一要求或限制的正當性基礎就是一個不容忽視的重要理論問題。對于這一問題,目前最廣泛的回答是“對人的平等尊重”(equal respect for persons)的道德原則:政治決定必須能夠獲得公共證成,否則其決定的落實如通過政治權力的強制來行使,就違反了對政治社群中公民個體的尊重①。
但是這一看法面臨著許多關鍵性困難。對人的平等尊重這一根本道德基礎看起來是非常寬泛的,現(xiàn)代社會中合理的綜合學說幾乎都不會對“對人的平等尊重”的重要性表示反對。作為一種道德理念,對人的平等尊重并不一定導向公共理性的理念和要求;相反,對人的平等尊重可能和許多其他路徑都相容,甚至,還有可能與公共理性完全相反的要求并行不悖。比如,平等尊重理念可能意味著不僅在政治生活中人們無須遵守公共理性的要求,甚至允許和鼓勵所有公民都從自身的綜合學說與個體信念出發(fā)進入公共討論。再比如,平等尊重并非體現(xiàn)為對人們懷有的不同綜合學說的尊重,而是體現(xiàn)為對人作為道德主體的理性能力的尊重,當人們提出錯誤的主張時,平等尊重并不意味著在政治中接受人們各自的綜合學說,而意味著預設人們總有能力作出正確的判斷,因此平等尊重體現(xiàn)在對人們事后修正自己當初錯誤的鼓勵上。種種對于尊重的批評都指向了一個核心問題:即平等尊重觀和公共理性要求之間并不存在必然性關系,至少,兩者之間存在邏輯上的漏洞。
出于對平等尊重觀的不滿,近年來較為流行的一種理論認為,平等尊重觀不足以支持公共理性要求,公共理性之所以能對公民施加那些限制和條件需要看到它深層次的、包含了公民群體成員的共治(joint rule)和公民友誼(civic friendship)兩大部分所構成的社群價值。因此,與其說公共理性是以尊重為基礎而被證成的,不如說它是以社群為基礎(community-basis)而被證成的②。無論提倡“社群基礎”的理論家之間存在何種內部分歧,他們都認為公共理性的正當性基礎應當建立在包含了共治和公民友誼的政治社群價值之上。其中,共治指向公民作為一個整體使用政治權力的理念,公民友誼指向現(xiàn)代多元社會中平等公民之間的友愛關系[2](144)。
以社群價值為基礎的替代性主張作為對公共理性的規(guī)范性解釋看起來具有很強的吸引力。一方面,它有力地填補了在平等尊重和公共理性要求之間的漏洞。公共理性要求拷問的是,為什么在一個充滿合理價值分歧的現(xiàn)代社會,合乎情理的公民們在肯定構成重疊共識的政治價值的同時,能夠產(chǎn)生對他人也會肯定那些政治價值的合理期待。傳統(tǒng)的尊重觀只能告訴我們尊重每一個公民自主作出的判斷不能任意使其受制于強制,卻無法銜接個體自主地位和整個社群對政治價值肯定之間的關系。社群基礎的回答是,因為這體現(xiàn)了公民之間的友愛并且體現(xiàn)了這一社群中的公民們作為一個整體所肯定和行使的政治價值。另一方面,社群基礎看起來還能很好地解決“確信問題”(assur ance problem)。公共理性的要求對公民們施加了行使政治權力的限制,這一限制要求公民們準備根據(jù)自己認為最合乎情理的正義觀念來給彼此提供公平的合作條款,而當他們同意就那些條款行動時,他們甚至愿意以犧牲自己在特定情況下的利益為代價,只要其他公民也接受那些條款[3](770-771)。這種愿意或意愿包含兩種意義:一方面是合乎情理的公民自身愿意作出貢獻與犧牲,另一方面是他們對其他合乎情理的公民也有同樣的期許。這就會帶來確信問題:為了確保集體的政治決定通過公共理性作出,僅僅公民個體跟隨公共理性的指引還不夠,還需要確保其他人也會這么做。因此,在對他人的平等尊重所要求的不將自身善觀念強制于他者基礎之上,建立實現(xiàn)和促進公民作為一個整體的社群基礎能更密切地支持公民彼此之間相互合作、提供共同遵守公共理性要求的確信。
看來社群基礎的確為公共理性提供了一個非常有吸引力的正當性基礎,但是本文將要呈現(xiàn)的是,相對于平等尊重這一價值基礎,包含了共治和公民友誼的社群價值并沒有為公共理性提供更新或者更好的正當性基礎。圍繞這一中心任務,筆者將在第二部分分析兩種版本的共治,然后證明其中強版本的共治與公共理性的根本理論預設也就是合理價值分歧的事實,并不相容;雖然弱版本的共治與公共理性可以相容,但它也將會同樣支持包容所有綜合學說進入公共討論的聚合路徑,因此需要為弱版本的共治補充實質價值內涵,也就是公民友誼的條件。筆者將在第三部分論證:首先,公民友誼的實質內涵可以直接被還原為公民之間的平等尊重;其次,即便公民友誼中相對尊重基礎有其特殊的關系性屬性,但這一屬性并不能為公共理性的要求提供正當性或規(guī)范性支持。公民友誼要么將被平等公民之間的相互尊重吸收,要么將被公共政治環(huán)境的現(xiàn)實條件吸收。
二、公共理性的正當性基礎是共治嗎?
1.共治的基本結構:共享慎思
在羅爾斯看來,政治權力總是強制性的,與此同時,在現(xiàn)代社會中強制性的政治權力也是公共的,是自由且平等的公民作為一個整體所有的權力。公共理性的價值所呈現(xiàn)的理念是,既然政治權力是公民們作為一個整體、每個人都平等分享的強制的權力,那這一權力的行使就只能建立在所有公民都能合乎情理地支持的基礎上。公共理性在這個意義上呈現(xiàn)了公民們如何作為一個整體,以國家強制力為后盾對彼此施加規(guī)則的共治[4](90,92)。
這一共治的結構包含了所有人的共享慎思(shared deliberation)以及慎思背后的共享意圖(shared intention)。公民們對于公共理性的承諾以及對社會合作的積極態(tài)度首先意味著大家處于一種正當化政治決定的共享活動中。最終的決定之所以能被認為是人們共同的決定正是因為它們來自政治論辯這一共享活動[2](149)。慎思能否被稱為共享要看這一慎思是否體現(xiàn)了群體的共享意圖,因為首先共享慎思總是融入群體持續(xù)的共享合作活動中,并且共享慎思本身就是這個群體的一種有意的共享活動,受到共享意圖的指引[5](134)。
在邁克爾·布拉特曼(Michael Bratman)看來,當諸個體作為一個整體行動時,他們就有了“共享意圖”。所謂的“共享意圖”對布拉特曼來說并不意味著一個共同意志或集體意志。他所謂的共享意圖是,我打算我們做X行動,而所謂“我們有做X行動的打算(intention)”意味著:“(1)這一群體的所有成員在共同慎思的過程中將一些特定的因素納入考慮;(2)這一共同慎思的進行依賴于成員們的意圖和保證實現(xiàn)這些意圖的相互吻合(mesh)的分支計劃;并且(3)在每個人的意圖之間存在相互的依賴以及呼應,且成員之間對于以上條件都共同知情?!盵5](152)比如,張三和李四搭檔參加網(wǎng)球雙打比賽就是一個很典型的由共享意圖驅動的有意共享合作活動。張三和李四各自都打算投入網(wǎng)球雙打比賽,并且他們每個人都打算依賴兩個人齊心協(xié)力參與比賽的意圖以及通過對于彼此的呼應和分支計劃的吻合來進行,兩個人的意圖互相依賴,且兩個人對于以上情況都知情。
從政治社會的角度看,一個政治決定的作出也要在經(jīng)歷一個合議過程才能在更實質的意義上被稱為共同的。公共政治不僅僅是從個人出發(fā)的(ad hominem),它在本質上是跨人際的(inter homi? nes)。公共理性所提供的圖景是,在同一個政治社群中,當我們就某一個制度或政策進行公共論辯時,我所給你提供的理由不僅僅是在我看來有說服力的,也不僅僅是在我看來你會認為有說服力的,而是在我看來我們都會認為有說服力的。在這一意義上推行的政策或法律就是建立在以我們共同認可的、對我們共同有強制效力的基礎之上。因此,致力于公共理性的合乎情理的公民們能夠就他們共同生活的結構和方向一起表達、慎思以及論證。將這一共享合作計劃的結構適用于更大群體比如一整個政治社群的共同政治生活,當然會存在一定的可行性疑問。比如,公民張三無法知曉其他公民在具體的尤其是涉及法律和政策的投票意圖上的信息。在政治社會的范疇中,認為公民們可以像在一個小型共享合作結構中一樣知曉并且呼應于其他公民的意圖看起來是有些荒謬的。但是社群基礎的支持者認為這些問題也是可以解決的,比如在一個良序社會中,公民們可以被視為形成了市民(civic people)這一共享政策的整體參與者,如果他們知道有數(shù)量足夠多的同胞公民同樣也是合乎情理的公民,共享著這一政策并且也堅定地遵守這一政策[6](786)。因此,為了論證,不妨先接受這一前提,即在小型合作結構中的群體共享意圖以及最低限度的集體理性也能發(fā)生在大型的政治社會中。
2.公共理性與共治:兩種版本的理解
對于這一圍繞共享慎思展開的共治結構可能存在兩種理解。一種對于共治的狹義理解或者說強理解是,某一個群體的共治要稱得上具備共享慎思的話,其背后需具備一個或一些共享的目的。另一種更廣義的或者說較弱的理解是,某一個群體的共治背后也存在一定的目的,但無論這一目的的具體內容為何,只要內容之間不相互沖突即可。
在布拉特曼看來,目的與意圖這一精神狀態(tài)之間有一種較為松散但依然存在的聯(lián)系,目的α不必然蘊含意圖α,但意圖α的背后不可能缺失一定的目的,盡管這一目的未必一定是α[5](22-23,29)。具體來說,一個人以某個對象α為目的不等于(在一個具體的行動中)α一定被他所意圖,但是一個人卻不可能(在一個具體行動中)意圖α卻完全不以α為目的或以α作為實現(xiàn)其目的的方式[7](261)。比如某大學哲學系教授委員會在共同審批獎學金名單的行動中的目的是選出學術最優(yōu)越的候選人,盡管“選出學術最優(yōu)越的候選人”這一目的不一定屬于教授委員會考察某一學生思想品德的意圖,但教授委員會不可能在意圖考察學生思想品德之時完全不以這一意圖作為最終目的的一部分或達成這一目的的方式。公共理性若要被視作一種具備共同意圖的強版本共治,那么其背后就不可能不具備任何共享目的,而這一推論與公共理性的理論起點相悖。
政治自由主義的理論預設是,在一個具備公共政治文化的現(xiàn)代政治社會中,每一個公民的個性互不相同,各自懷有不一樣的、在深層次無法調和的善觀念,但為了在同一個社群中共同生活并且生活得美好而穩(wěn)定,政治結構需要認識到并且尊重這種人與人之間在最深層次的不同和不可調和之處,這就是合理價值分歧的事實(the fact of reasonable pluralism)。公民之間當然也具有一定的同質性,就是所有人共享的公共政治文化的實踐背景,正是在這樣的意義上所有人才依然構成一個政治社群,但是這一所有人共享的公共政治文化的影響也不應夸大,否則看起來大家就根本沒有面臨合理價值分歧的困難。但是,強共治蘊含的公共理性背后預設了這個社群中的人的同質性達到了所有人可以分享同一個目的或善觀念的程度。因此,這一預設和公共理性理念的出發(fā)點及其理論吸引力都背道而馳。換句話說,強版本的共治與公共理性事業(yè)無法相容。
雖然由于合理價值分歧這一事實,公共理性所支持的正義觀念確實在將政治社會視作圍繞于某一綜合學說的意義上放棄了政治社群這一理念,但是這不意味著政治社會就不再圍繞或追求實現(xiàn)任何目的了。公共理性的目的不再是某一個綜合學說,而是對正義觀念的重疊共識的追求。政治社會中的公民們不再肯定某種綜合學說,但他們都肯定一系列正義的政治觀念,這就意味著他們共享著一個基本的政治目的[1](201-202)。正義的基本結構是公民的共享目的,當然這一目的并不一定落實在任何一個確定的對象上,重疊共識可能包含了好幾個正義觀念,隨著公共論辯的不斷向前,這些正義觀念也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進化,重疊共識并不是固定不變的[1](xlix-l,lii-liii)。公共理性始終是面向未來的,它的目的不要求已分享(shared)而是可分享(shareable)即可。因此,如果采取共治的弱版本,即共治背后具備目的但無論這一目的可能是什么,這一弱版本的共治就與公共理性事業(yè)相容。
3.弱共治的過分松散
共治的弱版本采取了一種在充滿分歧的實質善觀念之間目的中立(end-neutral)的觀念。這種版本下的共享意圖不在實踐理由是否要求了具體的目的或善觀念等基本議題上采納立場,而是在這樣的基本議題上保持中立[8](22)。重要的不是群體在共同實踐背后分享一個具體的共同意圖,而只要每個人所意圖的部分都能吻合,也就是互相滿足并相互協(xié)調(mutually satisfiable and coherent),就可以說群體中的每個個體都分享著共同的意圖[7](100-102)。這種“吻合”一方面不要求每個人的意圖都完全一樣,因為很有可能我并不知道也不在意你的部分意圖;另一方面也要求它們相互融合或至少不矛盾。弱版本和強版本的共治之間的最大區(qū)別就是:對于弱版本,共治是共同的是因為我們共同具備共享意圖這一事實;對強版本來說,共治是共同的是因為我們共同具備的共享意圖的內容。
弱版本共治的理論吸引力在于,在不同行動者的理由各不相同的情況下,這一群體依然有一個基于共享的意圖的共同行動,就像我們可以分享搭檔參與網(wǎng)球雙打比賽這一意圖,即便我的理由是對網(wǎng)球的熱愛,而你的理由是為了征服觀眾。圍繞這一意義上的共享意圖所組織的共治確實與公共理性相容。由于合理價值分歧的事實,現(xiàn)代政治社會中的公民們對于公共理性的共享承諾并不依賴于任一綜合學說,因為公共理性所適用的現(xiàn)代政治社會不再是一個圍繞著某一個綜合的宗教、哲學或道德學說為價值目的而統(tǒng)合在一起的社會,但這并不意味著現(xiàn)代政治社會就一定沒有任何社會統(tǒng)合,相反,現(xiàn)代政治社會的社會統(tǒng)合來自正義觀念的重疊共識?,F(xiàn)代政治社會的公民們都共享一個非?;镜恼文康?,那就是支持正義的制度并正義地對待彼此。正義觀念作為公民們的政治目的處于公民們所共同欲求的基本善之中,因為正義觀念表達了他們作為平等且自由的公民的理性本質[1](201-202)?;旧圃噲D識別出所有公民的綜合學說的共同之處,也就是作為公民或作為政治的人所共有的最真實和迫切的需求。并且,這些需求被所有公民共享,無論他們各自懷抱的綜合學說是什么。雖然合理價值分歧就意味著不同的人會形成不同的綜合學說,但是有些立基于所有人需求的善可以被跨人際的比較所共享[1](181)。一個良序的政治社會中的公民們就懷抱著維持正義這一共享的基本善,而這種善的實現(xiàn)依賴于公民們對彼此的行為所互相依賴的共同活動。甚至在羅爾斯看來,在政治社會中對于正義的追求和維持這一共同活動中所實現(xiàn)的目標,和一個交響樂團成員們演奏交響樂、同一足球隊的隊員們踢場比賽或同一個大學院系教授委員會對申請獎學金學生的挑選等在性質上沒有本質區(qū)別[1](204)。
在這個意義上,公共理性的要求確實被不指涉任一具體共享目的的弱版本共治結構所支持。但是將共治弱化后的問題是,它同時也能支持和公共理性要求完全相悖的聚合路徑,因為弱版本的共治完全可以被視作一種程序性的共治(joint procedural commitment account)。只要群體最終的決定是公正民主程序的產(chǎn)物,在這個意義上這一群體的行動也構成了共治。大家共享對于公正程序這一基本目的的承諾,不論這一程序會導出何種具體的實質結果,而這種程序性的共治卻未必會支持公共理性的要求[2](156)。換句話說,接納所有綜合學說進入公共慎思和論辯的聚合路徑也體現(xiàn)了弱版本的共治,因為在聚合路徑看來,至少所有公民都懷有共同生活這一起碼的目的,而在這一極為薄弱的目的之上,并不要求任何具體的實質目的作為政治社會中公民們所共享的價值。對公正的民主程序的共同承諾也并不能給公民們提供一個超越程序公正的實質善觀念。當公民中不同的群體只是共同承諾于公正的民主程序,也就是根據(jù)他們自身各異的宗教、道德或哲學信念來就政治事務投票,公民們并不會將投票的結果看作對彼此所共享的善觀念的實現(xiàn)[2](163)。
這樣一來,以共治作為公共理性的正當性基礎就遇到了一個兩難的困境:一方面,強版本的共治與公共理性對于合理價值分歧的承諾不相容,因此共治就必須以放棄實質共享目的的代價弱化下來才可能支持公共理性;但是另一方面,弱版本的共治也因此還可能同時支持聚合路徑,因此其本身并不足以構成對公共理性的支持。為了彌補弱版本共治的規(guī)范力量的不足,社群基礎的支持者在弱版本的共治之外為公共理性補充了另一價值基礎:公民友誼。這是因為公共理性路徑和聚合路徑都能被弱版本的共治支持,公民友誼價值才是公共理性的實質價值基礎[9](23-26)。
三、公共理性的正當性基礎是公民友誼嗎?
1.公民友誼的關系性屬性
羅爾斯認為國家是平等且自由的公民之間公平合作的體系,公共理性的角色就是將現(xiàn)代政治社會中的政治關系的本質表明為一種公民友誼[3](771)。在友誼關系中,我們通常是作為平等主體參與合作的,而不是試圖操控或控制他人。我們將他人視作有道德權威作出有效主張的平等主體,而不僅僅是實現(xiàn)我們自身目的的障礙或工具。這種對于友誼的理解也延伸至公民友誼,我們通過與其他合理公民一起合作、行使政治權力來實現(xiàn)公民友誼[10](55)。
和普通人際之間的友誼一樣,公民友誼要能稱得上“友誼”,就要求在彼此之間有著對對方利益的真誠關心,這種關心要能出于非自利的非審慎(non-prudential)因素。如果張三和李四稱得上朋友,那么張三的行動就會出于李四的利益或從對李四有價值的角度來做讓李四得利的事,而不僅是為了張三自己的目的。為了對方目的考慮是友誼這一概念中的核心因素。并且,友誼不僅意味著張三和李四的行動考量是出于對方的目的或利益,還意味著張三和李四要能至少部分地分享什么符合對方的善或什么是對對方有益的,因為如果張三盡管出于李四的利益來行動,但他若對“什么是對李四有益的”這一問題堅持持有和李四本人完全相悖的觀點,那么張三這一態(tài)度就包含相當程度的家長主義色彩,張三和李四之間也難稱分享著平等的友誼[2](157-159)。
這種在朋友之間分享的對“什么才是符合對方的善觀念”的要求也適用于公民友誼。如果公民對彼此之間的關照稱得上朋友之間的關照,那么在作為朋友的公民之間,部分人的善觀念不能施加于另一部分人,部分公民也不可能體系性地順從于另一部分公民的要求。公民友誼意味著,公民們在乎的是如何能以所有人都能接受的方式來促進和實現(xiàn)彼此的利益和善[2](160)。但是公民友誼當然也在重要的意義上區(qū)別于普通人際之間的友誼。首先,公民友誼這一概念所概括的是公民與公民之間的關系,而公民與公民之間的關系無法達到普通朋友之間對彼此個性和人格了解或響應的水平。其次,由于公民友誼是一個政治性概念,這意味著“友誼”的實現(xiàn)依賴于彼此互為“公民”的身份。也就是說,公民之間對于實現(xiàn)彼此的利益和善的幫助是通過政治的方式,也就是通過對政治生活的參與來實現(xiàn)的[11](113)。通過政治的方式來為促進其他公民的善做考慮的觀念就是一種公民之間的友誼,在社群基礎的支持者看來,正是這種觀念支持或證成了公共理性的要求。
但問題是,上述對于“公民友誼”這一概念的描述在多大程度上相對“平等尊重”提供了不一樣的內容?將他人視作和自己一樣參與社會合作的平等主體當然可以被理解為一種較薄意義上的“友誼”,但這也與人與人之間尤其是公民與公民之間對彼此平等道德地位的尊重相一致。公共理性要求公民們提出其他公民都可能合理接受的社會合作的條款,這一要求表達的觀念是,關乎現(xiàn)代社會的基本社會和政治制度且具有政治強制力的原則應該尊重每一個人作為公民的平等地位。這意味著在人際關系中,我們對他人的尊重體現(xiàn)的是承認他人的道德主體地位,而他人的道德主體地位本身,就是一種對“我們如何對待他人”的限制,構成了我們對待他人的道德可允許性的邊界[12](38,40)。在這種意義上確立的對每一位公民的平等尊重,在政治生活中意味著涉及根本的政治問題時,每位公民要考慮自己的理由是否有被其他合理公民接受的可能。
因此,公民友誼雖然與公民間的平等尊重看起來概念不同,但其實在內容上依然可還原為公民間的平等尊重。公民友誼也好,公民間的平等尊重也好,都認為其他公民與我們平等的理性主體地位限定了我們在公共生活中面對他人的權威。并且,一個合乎情理的公民愿意將他人的利益和信念納入考慮,而合乎情理的公民也可以向其他公民辯護自己的行為,并且愿意遵守社會合作的公平條款。不管是公民友誼還是公民間的平等尊重,都要求當一些特定的正義觀被提議為最合理的公平合作條款時,作為提議者的公民必須認為它們對其他公民來說至少也是可以接受的,并且公民們之間是平等的,也就是這種接受不能是在脅迫、操縱或控制的社會關系下生成的[3](770)。
但是,公民友誼的支持者仍然主張,公民友誼和平等尊重提供的是不同的基礎。雖然尊重公民的理性主體地位看起來確實和強制或權威的行使密不可分,但政治社會中善的要求超越了僅僅涉及強制的范疇,依然有理由認真對待圍繞公民友誼的社群基礎[13](88)。平等尊重將公共理性的力量根植于個體作為人的道德地位中,而公民友誼這一根據(jù)在本質上是關系性的(relational),也因此是有條件的(conditional),它依賴于公民之間相互性的共同承諾或者說依賴于對其他公民也會如此服從公共理性的合理期待[14](122)。因此,雖然公民友誼與平等尊重看起來都對強制的使用提供了正當性理由,但平等尊重沒有關系性這樣的特點,對于他人人格的尊重通常不取決于對他人也會對等地尊重我的人格的期待,就像張三不應以通過判斷李四是否會尊重張三的財產(chǎn)權來決定是否偷竊李四的財產(chǎn)。張三應該如何對待李四的人格及財產(chǎn)與李四可能如何對待張三無關,張三如何對待李四只與李四是一個具備道德主體地位的、擁有完整人格的個體有關。最極端的例子是,作為公民,對于其他公民的平等尊重確實賦予了我不得殺害他人(除了在正當防衛(wèi)情況下)的義務,而這一義務和我與其他公民的關系無關。但公民友誼的基礎想要呈現(xiàn)的是,政治決定的作出不應依賴于非公共理由并不僅僅如平等尊重觀所強調的那樣,是因為非公共理由無視了甚至侮辱或貶低了人們參與辯護性說理的理性能力;而更多的是因為不論合理價值分歧有多么深刻,政治決定基于公共基礎作出的承諾不僅體現(xiàn)了公民之間的彼此尊重,還能實現(xiàn)一種同胞公民之間的珍貴關系,也就是公民之間的友愛[14](122-123)。這種特殊的關系性將能夠彌補平等尊重基礎的理論缺陷。
2.公民友誼的兩難困境
在社群基礎的支持者看來,尊重基礎最大的理論缺陷是將公民性義務的道德分量設置得過高,或者說對于公民性義務的要求過于嚴格。如果偏離公共理性就是對公民平等且自由的人格的傷害,那么公民們就必須總是遵守公共理性的要求。尊重基礎意味著遵守是必須的,即使公民有很強的理由不這么做。尊重基礎的問題是將公共理性的要求在道德上抬到了和言論自由或良心自由等公民的基本權利自由一樣的位置,因為違背它們都是在道德上極為嚴重的錯誤[13](89)。尊重基礎的支持者主張,公共理性的要求總是能擊敗其他相反要求的理由。相反,社群基礎不產(chǎn)生如此強的服從公共理性的理由,也就是不會產(chǎn)生嚴格的公民性義務,它相比尊重基礎減輕了不服從的道德代價。社群基礎的支持者主張,公民們服從公共理性主要是為了培養(yǎng)有價值的公民關系,而公民友誼盡管是一種重要的公共善,但其在道德上畢竟沒有尊重公民基本權利那么重要。因此,當公民有道德上更強的理由(如良心自由等)來不服從公共理性的要求時,社群基礎就會認為這一不服從在道德上是可允許的[13](89-90)。
社群基礎在這一點上的吸引力,或者說它之所以相比尊重基礎在道德分量上的要求較為寬松,正是因為它特殊的關系性屬性,而尊重基礎是無論何種特殊性關系都普遍(simpliciter)成立的。社群基礎不是普遍性的,它特殊的關系性既建立在公民之間的關系上,也建立在對于同胞公民們也會對等服從公共理性的預期之上。換句話說,尊重基礎對于公共理性的要求是無論其他公民是否也會服從公共理性,而相比尊重基礎,社群基礎多了一個重要條件:只有當其他公民也服從公共理性時,這一要求才會觸發(fā)(trigger)其道德上的有效性。社群基礎的支持者認為正是這一重要條件使得公共理性要求看起來更具有可行性,因為它沒有那么嚴格,也因為它反映了一個常見的想法,公共理性是公民之間的一種道德妥協(xié),而妥協(xié)一般附加條件于對等付出的期待上[13](98)。
但是,就如何看待“其他公民也服從公共理性的期待”這一附加條件,公民友誼可能會面臨兩難困境。如果對這一條件做規(guī)范性處理,那么公民友誼作為公共理性的輔助性道德基礎將面臨穩(wěn)定性挑戰(zhàn),但回應穩(wěn)定性問題本就是公共理性這一理念被引入的理論目的;而如果這一條件是一個經(jīng)驗性條件,則公民友誼將面臨規(guī)范性上的缺陷。
如果其他公民也遵守公共理性被預設為規(guī)范性條件,而不是事實上必須他人也遵守我才遵守的話,那么這一條件就包含了一種道德妥協(xié)的理念,即我們和其他公民的關系證成我們在政治中對自己的綜合學說的妥協(xié)[14](118)。但是首先,不以自己的綜合學說為政治觀念標準并不一定是一種為了他人的犧牲或妥協(xié),因為本來參與到一個公平的社會合作中去就是人類作為行動者的一個基本道德能力,也就是合乎情理的能力。公民的合乎情理的能力是和獲得正義感的能力對應的,而公民的另一大道德能力,就是理性能力,其對應著個體獲取和修改自身善觀念的能力[1](xlvi,lxii)。這兩種道德能力彼此獨立又同等重要,因此公平對待他人這一理念本身并不意味著這一行動不包含任何符合公民個人利益的元素,也就并不構成妥協(xié)更何況犧牲。更重要的是,因為現(xiàn)代社會中合理價值分歧的事實,某一個綜合學說所奠基的政治社會的統(tǒng)合和穩(wěn)定深受考驗,公共理性部分理論動機就是為了妥善回應穩(wěn)定性問題,但是妥協(xié)這一理念缺乏重疊共識所包含的穩(wěn)定性理念,即因正確的理由而穩(wěn)定(stability for the right reasons)。一個正義觀念只有在對所有合乎情理的公民來說都是可接受的或者可支持的情況下才會獲得穩(wěn)定性,而所謂因正確的理由而穩(wěn)定則意味著這種可接受性或可支持性并非出于權宜之計,而是來自所有合乎情理的公民的充分理由。但妥協(xié)的作出一般是出于公民張三對他人的關照,而不是出于張三認為這一妥協(xié)的決定是對的。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張三有理由妥協(xié),但張三的妥協(xié)未必一定是正當?shù)?。道德妥協(xié)的目的是維持道德和平和社會合作,但是道德妥協(xié)無法為普通公民提供支持公共理性的好理由,正因如此,當公民的個體性妥協(xié)于公民身份時,公民對于公共理性的支持或遵守就并非來自他們的充分理由,也因此建立于道德妥協(xié)之上的公共理性不能確保一個政治社會會因正確的理由而穩(wěn)定。
如果其他公民也遵守公共理性的期待被預設為經(jīng)驗性或事實性條件,那么核心問題是,人和人之間的公民關系這一偶然的事實性條件無法給予公民友誼以道德屬性,因此也無法提供一個道德辯護。正如羅爾斯所說,政治社會的一大特點是“我們以出生來進入,以死亡來退出”[1](12)。因此,個體自身無法選擇自己成為哪一國的公民,與哪些人分享同一個政治環(huán)境。如果互為公民這一關系就能夠產(chǎn)生公民性義務,那這就意味著只要是某個社群的公民就總有公民性義務,而無論這一社群本身的道德性質如何、人們怎樣進入這一社群、成為某一社群的公民這件事是否與他們作為行動者自身的意志相悖等問題。否則,我們就可以繼續(xù)追問,為什么政治社會中的人要采納公民這一身份?最極端的情況是,即便在一個如納粹一般毫無道德性的政體中,關系性的公民友誼一樣意味著同為納粹國的公民之間負有公民性義務。公民性義務的根本源頭無法只由公民之間的關系性或者說身在某一政體中的成員資格這一偶然事實產(chǎn)生,而需要額外的道德原則才能證成。在一個良好的現(xiàn)代社會中,在良好的民主制度、傳統(tǒng)與文化影響下,人們可以發(fā)展自己的道德能力,并成為一個由自由而平等的公民們所組成的協(xié)作社會中的完整成員[4](57)。但在這種公民友誼中發(fā)揮規(guī)范性作用的依然是公民之間的平等尊重,對于公共理性要求的證成依然不在于實然條件,而在于外在的平等尊重這一道德原則,也就是說,公民友誼這一概念本身并不提供對公共理性的規(guī)范性支持。
結語
本文對近些年來較為流行的基于社群對公共理性的證成策略進行了反省?;谏缛旱淖C成包含了兩個重要的成分:公民共同行使政治強制力的共治和公民之間的友誼。反省結論如下。第一,蘊含著某一個共同社群目的的強共治與合理價值分歧這一公共理性的根本前提不相容。第二,在社群目的上保持中立或不做內容預設的弱共治觀的確與公共理性相容,但這一共治觀也能為聚合路徑這一與公共理性相競的路徑提供支持,因此要使弱共治只能支持公共理性,需要對其補充價值基礎,即公民友誼。第三,問題是,公民友誼的內容在相當程度上可以還原為公民與公民之間的平等尊重,因此需要將對公民友誼的關注落實到其特殊性上來,也就是蘊含在這一概念中的關系性屬性。第四,關系性這一屬性要么在規(guī)范性上依然屬于平等尊重的理念,要么作為事實屬性無法為公共理性要求的道德屬性提供支持。因此,總的來說,相比平等尊重觀,基于社群的證成策略并沒有為公共理性提供一個更新或者更好的規(guī)范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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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余露)
①代表性論證包括Charles Larmore,“The Moral Basis of Political Liberalism”,The Journal of Philosophy,1999,Vol.96,No.12,pp.599-625;James Boettcher,“Respect,Recognition,and Public Reason”,Social Theory and Practice,2007,Vol.33,No.2,pp.223-249;Martha Nussbaum,“Perfectionist Liberalism and Political Liberalism”,Philosophy and Public Affairs,2011,Vol.39,No.1,pp.3-45。
②參見Blain Neufeld,“Civic Respect,Political Liberalism,and Non-Liberal Societies”,Philosophy,Politics,and Economics,2005,Vol.4,No.3,pp.275-299;Blain Neufeld,“Shared Intentions,Public Reason,and Political Autonomy”,Canadian Journal of Philosophy,2019,Vol.49,No.6,pp.776-804;Kyla Ebels-Duggan,“The Beginning of Community:Pol‐itics in the Face of Disagreement”,The Philosophical Quarterly,2010,Vol.60,No.238,pp.50-71;Andrew Lister,“Public Reason and Democracy”,Critical Review of International Social and Political Philosophy,2008,Vol.11,No.3,pp.273-289;Andrew Lister,Public Reason and Political Community,London:Bloomsbury Academic,2013;R. J. Leland and Han van Wietmarschen,“Political Liberalism and Political Community”,Journal of Moral Philosophy,2017,Vol.14,No.2,pp. 142-167;R. J. Leland,“Civic Friendship,Public Reason”,Philosophy and Public Affairs,2019,Vol. 47,No. 1,pp.72-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