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全球正義理論存在世界主義與民族主義之爭。爭論焦點之一在于平等主義分配原則的適用范圍。世界主義者主張把這一原則擴展到全球,民族主義者則認為在全球范圍內(nèi)適用的最多是充足主義的原則。面對這一爭論,利阿·依皮試圖調(diào)和爭論雙方,使民族主義者也承認全球平等主義分配原則的規(guī)范性意義。與此同時,依皮試圖闡明國家對于全球正義行動者的規(guī)范性意義。因為依皮在國界的任意性、國家的價值等問題上矛盾的觀點,她所建構的“國家—世界主義”的全球正義理論并沒有開辟出第三條道路。
[關鍵詞]全球正義;世界主義;民族主義;平等主義;分配正義
[作者簡介]李勇,武漢大學哲學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王玲玲,武漢大學哲學學院博士生。
*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中華學術外譯項目一般項目(21WZXB009)的階段性成果,受中央高校基本科研業(yè)務費專項資金資助。
關于全球正義的爭論涉及多個主題,包括全球貧富差距、自然資源不平等、難民問題、全球氣候變化、區(qū)域沖突等。這些主題涉及經(jīng)濟、政治、軍事等諸多領域。不過,這些爭論被認為主要體現(xiàn)了兩種思考全球正義的視角:世界主義和民族主義①。世界主義者通常支持以個體為終極道德單位的、具有普遍性的全球分配正義原則。世界主義者不認為民族國家是終極的道德單位,因為民族國家是歷史發(fā)展的產(chǎn)物,只具有工具性價值,是偶然的。與之相對,民族主義者主張在民族國家內(nèi)部存在著不同于國界之外的分配正義原則。民族主義者認為民族國家是全球正義的終極道德單位,雖然民族國家是歷史發(fā)展的產(chǎn)物,但具有非工具性價值,是個人身份認同的最重要組成部分之一。他們之間關于分配正義的爭論焦點包括以下兩個方面。一是關于分配正義的適用范圍。世界主義者通常認為分配正義的適用范圍應該從國家內(nèi)部擴展到全球②,而民族主義者則認為分配正義的應用應該限定在民族國家范圍之內(nèi)①。二是關于對他國救助義務的性質(zhì)。世界主義者通常認為我們對他國具有分配正義的義務,而且大多堅持一種平等主義的分配原則。與之相對,民族主義者通常認為存在一種最低限度的救助義務,最多堅持一種充足主義救助的觀念②。在世界主義和民族主義爭論的背景之下,利阿·依皮(Lea Ypi)試圖調(diào)和這一爭論的雙方,提出了一種“國家—世界主義”的全球正義理論[1]③。
依皮分析了世界主義和民族主義之爭陷入的困境。這一困境主要體現(xiàn)在三個方面。第一,世界主義者通常采取契約主義的路徑來論證全球平等主義的分配原則,而這種論證主要依賴國界的道德任意性這一理解④。在世界主義者看來,我們出生在哪個國家和我們出生在哪個家庭、社會階層、種族一樣是偶然的。我們通常認為,一個人不應該為偶然的東西承擔道德責任,比如我們不能指責一個出生在貧困山區(qū)的家庭沒有給孩子提供更好的教育。我們應該屏蔽掉偶然的因素對應得的干預。我們應該為所有人創(chuàng)造至少平等的機會,不管其出生的家庭、社會階層或者種族是什么。在這個意義上,不同國家中的人也應得至少平等的機會。不過,依皮論述,國界在道德意義上的任意性,使得世界主義者完全忽略了國家對全球正義理論的其他規(guī)范性意義。國家作為國際社會的主要行動者,恰恰能夠為全球正義原則的可行性提供最重要的支持。在依皮看來,堅持人民主權理論的國家能夠通過合理的決策而確立有效的政治義務,最終來推進規(guī)范性原則的落實。同時,以民族國家的文化歷史傳統(tǒng)為基礎的公民教育事實上能夠為個體的行動者提供持久的參與全球正義活動的行為動機。
第二,在依皮看來,與世界主義者相比,民族主義者的錯誤在于武斷地將分配正義原則的適用范圍限定在國家內(nèi)部。這種做法忽略了全球的結構性因素所導致的全球范圍的不正義。西方發(fā)達國家所主導的國際秩序加劇了全球范圍的不平等。
第三,依皮認為,世界主義者和民族主義者的共同錯誤在于,只關注全球絕對貧困與匱乏這一現(xiàn)實中的不正義情形,卻沒有將其放入恰當?shù)囊?guī)范性框架內(nèi)去分析其“原因”。正是這一錯誤使得民族主義者武斷地限定了分配正義原則的適用范圍,也使得大多數(shù)世界主義者沒能夠更恰當?shù)刈C成全球的分配正義原則。
針對以上世界主義和民族主義所面對的困境,依皮認為自己所構建的“國家—世界主義”全球正義理論能夠克服以上困境體現(xiàn)的挑戰(zhàn)。依皮認為自己理論的成功有如下兩個原因。第一,針對世界主義者依賴契約主義來證成全球分配正義原則時所面臨的問題,依皮放棄了契約主義的論證路徑。她重視對全球絕對貧困與匱乏這一不正義現(xiàn)象背后的“原因”的分析,而這種分析也使得她能夠以不同于契約論的世界主義者的路徑來證成全球分配正義原則。
第二,相較于其他世界主義理論對行動者的忽視,依皮的理論重視全球正義原則的主要行動者,即國家,所具有的規(guī)范性意義,尤其是“國家”為普通個體行動者提供行動動力的重要意義。她進一步強調(diào)國家內(nèi)部的先鋒政治行動者對全球正義的重要性①。
針對依皮所指出世界主義與民族主義之爭所陷入的困境和挑戰(zhàn),本文旨在批判性地考察依皮所提出的解決方案。本文共分為六個部分。第一部分闡述依皮如何以獨特的視角闡釋康德的世界—國家主義,正是這一闡釋為她構建自己的全球正義理論提供了方法論和實質(zhì)性內(nèi)容方面的啟發(fā)。第二部分論述依皮如何證成全球范圍的平等主義正義原則。第三部分論述國家對于推行平等主義正義原則的行動者所具有的規(guī)范性意義。第四、五、六部分論證依皮在國界的任意性、國家的價值等問題上矛盾的觀點,其所建構的“國家—世界主義”的全球正義理論并沒有開辟出獨立于民族主義和世界主義的第三條道路。
一、康德的國家—世界主義
傳統(tǒng)的世界主義主要依賴個人主義的思路來構建世界公民的概念。個體是所有共同體的基礎。不管是在國家內(nèi)部,還是在世界范圍內(nèi),個體的道德和權利是政治合法性的主要基礎。但是,依皮認為自己擺脫了這種思路來討論世界主義。依皮認為康德的世界主義理論為自己的國家—世界主義提供了基礎。她從多個方面來闡釋康德的國家—世界主義。
首先,依皮指出,康德對世界主義理論的創(chuàng)新性貢獻在于把世界主義不僅僅理解為個體的一種倫理道德??档虏粌H僅承認所有人的道德平等,關心全人類,而且試圖構建起有關世界主義法權的規(guī)范理論。依皮指出,存在兩種模式的世界主義:一種是蘇格拉底式的積極世界主義,一種是第歐根尼式的消極世界主義。積極的世界主義是在保持對所處政治共同體的忠誠的條件下,認可所有人的平等道德地位,關心全人類的福祉;消極的世界主義則反對法律、蔑視習俗,以“世界公民”之名拒斥任何積極的與社群、國家相關的責任義務。到啟蒙時期,這兩種模式依然存在,在啟蒙時期代表性人物的觀點上均有體現(xiàn)。例如,盧梭贊賞世界主義者“越過了想象中的把不同的民族加以分隔的障礙……把他們的善心普及到全人類”[2](102)。萊布尼茲請俄羅斯彼得大帝資助成立國際科學院,以期科學事業(yè)能夠服務于全人類。但與此同時,盧梭也指斥世界主義者“自詡愛一切人,為的是可以有權不愛任何人”[3](192),并告誡“不要相信那些世界主義者了,因為在他們的著作中,他們到遙遠的地方去探求他們不屑在他們周圍履行的義務”[4](11)。
無論是積極的世界主義者還是消極的世界主義者,他們?nèi)酝A粼趯⑹澜缰髁x視為與個體的情感、態(tài)度或行為相關的范疇。但是康德超越了這種范疇,邁出了實質(zhì)性的一步,將世界主義確立為與正義、法權相關的核心范疇。依皮指出,正是在《關于一種世界公民觀點的普遍歷史的理念》中,康德所闡述的世界主義“不再與愛人類這一抽象的情感或模糊的正義感相聯(lián)系,而是逐漸成為一個核心范疇,用以詮釋國際沖突,并得以思考沖突所具有的變革性潛力”[1](26)。世界主義在康德后續(xù)的著作中得到進一步發(fā)展,世界主義“說的不是仁愛,而是法權”[5](363),世界主義“這一理性理念絕不是博愛的(倫理的),而是一個法權的原則”[6](363)。換句話說,對康德來說,世界主義不應該把國界外的人看作自己慈善的對象或自己同情的對象。國家和國家之間的關系不是一種道德的關系,而是一種政治的關系。我們和國界外的人之間存在的是法權的關系,是正義的關系,是政治的關系。國家和國家處于一種關乎正義的結構中。
其次,依皮進一步指出,在確立世界主義正義理論的過程中,盧梭的政治行動主義(political activ? ism)對康德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這一理論與“政治義務”這一概念具有重要聯(lián)系。在《論人與人之間不平等的起因和基礎》中,盧梭試圖“診斷”當時國家中相關的政治和法律制度,即當時的“政治義務”如何造成了社會中的不平等和不正義。到了《社會契約論》,盧梭試圖“醫(yī)治”這些不正義。這時,他訴諸的仍然是“政治義務”。也就是說,在前一著作中,“政治義務”是分析不平等的歷史起源時不可或缺的要素,但到了《社會契約論》時,正是經(jīng)由人民的普遍意志所確立的“政治義務”才能夠應對和解決現(xiàn)實社會中的不平等和不正義。對政治義務的新理解體現(xiàn)了盧梭的政治行動主義所具有的特征。這些特征包括如下三點。其一,要直面社會中的不正義,分析其原因,確立更具進步性的規(guī)范性理論,并力圖改變世界。其二,改變不正義需要通過由人民的普遍意志所確立的政治義務,而非依靠偶然的具有正義感的個體。其三,集體行動者履行政治義務的持久動機離不開基于共同體的深厚歷史文化傳統(tǒng)的公民教育。可見,在盧梭的政治行動主義中,政治義務的有效性、作為集體的行動者及其動機均受到了重視。
再次,依皮認為,承繼盧梭的政治行動主義對行動者的重視,康德的世界主義理論的另一重要創(chuàng)新在于他對世界主義正義原則和行動者之間的關系提出了新的理解。在法國大革命之后的著作中,康德從重視自然對人類進步的重要意義,轉變?yōu)橹匾暁v史中作為行動者的人,以及在與自然和其他人的互動中所能實現(xiàn)的目標。教條的歷史進步觀不再被遵循,歷史被認為是具有啟發(fā)性的(heuris? tic)。歷史能夠指導和分析規(guī)范性的原則,而這些原則可以通過政治行動者得到表達[1](26-27)。以歷史為基礎的學習過程能夠推動人類道德進步。同時,康德認為,以歷史為基礎、展望未來,政治行動者將能夠實現(xiàn)自由。由此可以推出,規(guī)范性理論依賴于一個更加復雜的、持久的原則以及行動者之間的互動關系。
由此,依皮指出,正是由于康德對規(guī)范性原則以及行動者之間的關系的新理解,康德轉為支持實現(xiàn)世界主義法權的政治變革要發(fā)生在國家內(nèi)部,要由國家內(nèi)部的公民去推動實現(xiàn)正義的國際關系,而反對具有強制力的統(tǒng)一的、單一的國際政治體①。也就是說,要實現(xiàn)世界公民法權需要動員國家內(nèi)部的政治行動者,且只有國家內(nèi)部擁有實現(xiàn)相關的政治義務所必需的政治、社會和文化條件。這些必要條件與盧梭的政治行動主義中的人民主權理論和公民教育理論極為相關??梢姡档滤葱l(wèi)的是一種國家—世界主義。他的世界主義規(guī)范性理論承認國家對于行動者所具有的重要規(guī)范性意義。另外,康德的世界主義并沒有廢除國家的領土完整和自主決定權,而是通過闡述國家公民對于確立正義的國際政治關系能夠作出的貢獻這一規(guī)范性理論來補充國家主義②。世界公民法權的理念是“既對國家法權也對國際法權的未成文法典的一種必要補充”[5](366)??梢哉f,世界公民法權構成了國家法權發(fā)展的歷史的、普遍的條件,但它并不要求取代國家主權或者垂直劃分主權。
最后,在康德看來,世界主義正義的政治有效性和促成它的動機已經(jīng)體現(xiàn)在與不正義情形作斗爭的政治行動者身上,如參加法國大革命的公民。他們努力推進正義原則以實現(xiàn)“最高的政治善”,正是他們使得世界主義愿景成為可信的[1](27)。康德也深知改革或革命不可能一帆風順,甚至會重陷歷史的泥潭。但是,正是在歷史過程中,政治行動者能夠不斷地完善規(guī)范性理論、豐富政治實踐以使未來的人們能夠團結一致去努力。同時,依皮也指出,康德重視那些能夠在國家內(nèi)部積極推進世界主義正義原則的“道德政治家”。他們既能夠遵循審慎(prudence)原則,也能夠將其與道德原則協(xié)調(diào)起來。他們能夠診斷分析國家法律或國際關系中存在的不足,并分析思考如何能夠取得進步來克服這些不足。另外,當這些道德政治家自愿按照符合世界公民法權的原則去行動時,普通公民也能夠逐步意識到法律權威,并通過公民教育而擁有更完善的道德觀、更充足的動力去遵循這些原則。這些道德政治家不斷改變政治現(xiàn)實,進而與法權的要求慢慢接近。正是這些先鋒政治行動者能夠結合規(guī)范性原則的可欲性與可行性。
以上就是依皮所闡述的關于康德的國家—世界主義理論。依皮認為康德的理論超越了將世界主義僅僅理解為個人情感態(tài)度或行為的范疇。在面對國際商業(yè)貿(mào)易、國與國之間的對抗和沖突時,康德確立了更具進步性的有關正義和法權的世界主義規(guī)范性理論。同時,康德也繼承了盧梭的政治行動主義,主張直面社會現(xiàn)實中的不正義,注重分析不正義的產(chǎn)生原因且重視規(guī)范性原則的政治有效性和行動者的動機問題。此外,康德也注重國家內(nèi)部的政治變革、國家內(nèi)部的先鋒政治行動者對于實現(xiàn)世界主義正義具有的重要范導性意義。這一能夠克服現(xiàn)有理論之不足、繼承合理的理論資源、重視規(guī)范原則和行動者之間緊密聯(lián)系且強調(diào)先鋒政治行動者的理論方法,就是依皮所主張的“辯證法的政治行動者理論”①。也正是基于這一理論的方法論和實質(zhì)性啟發(fā),依皮面對當下全球正義理論中存在的民族主義和世界主義之爭,以不同的路徑構建起了全球平等主義分配原則,并且分析了踐行這一分配原則的政治行動者。接下來,第二部分將論述依皮如何構建全球平等主義分配原則,第三部分將論述她所理解的世界主義政治行動者。
二、證成全球平等主義分配原則
分配正義是傳統(tǒng)的世界主義和民族主義的爭論焦點之一。依皮的理論如果希望在這場爭論中有所突破的話,必須在分配正義這個問題上發(fā)表旗幟鮮明的觀點。世界主義通常支持某種全球平等主義的分配方式,而民族主義通常反對全球平等主義的分配方式。依皮所做的,是通過整合民族主義的資源為全球平等主義的分配方式辯護。
全球性的絕對貧困是世界主義者和民族主義者共同關心的不正義情形。他們的區(qū)別通常在于,前者主張平等主義的分配正義,后者不認為存在國界外的分配,或者最多堅持國界外的充足主義原則。不過,依皮所依據(jù)的辯證法的政治行動者理論注重吸收各種合理考慮,她對全球平等主義分配原則的證成,是以承認民族主義理論的部分合理性即某種充足主義原則為基礎的。與此同時,這一理論方法在構建規(guī)范性原則時注重分析原因,因為只有在明確掌握原因的情況下,規(guī)范性原則才能更好地指導行動者的實踐。
首先,依皮指出,全球范圍內(nèi)的絕對匱乏正是相對匱乏導致的。我們可以對她的這一觀點從三個方面進行分析。第一,絕對匱乏和相對匱乏之間是有明顯區(qū)別的。絕對匱乏意味著個體連基本生存需要都無法滿足。同時,如何緩解或消除絕對匱乏也具有比較客觀的和普遍的標準。與此相對,后一種匱乏所缺乏的善品(goods)則是比較性的和關系性的,這種比較性的善品被稱為“地位性善品”(positional goods)①。第二,地位性善品具有這樣的特點,在其分配過程中,個體相對于他人的地位影響個體所擁有的這一善品的絕對價值。尤其是競爭性環(huán)境中,個體所擁有的善品的絕對價值受到其他人的影響。舉例來說,某個人的碩士學位在求職市場上的價值受到擁有博士學位的其他競爭者的數(shù)量的影響。政治權力、貿(mào)易機會、教育資源、就業(yè)機會等都是競爭環(huán)境下重要的地位性善品,它們能夠決定一個人獲取某些基本善品的能力。更進一步,在極度競爭的環(huán)境中,一些人獲得了地位性善品必將意味著另一些人無法獲得相應的善品,這就會導致后者最終陷入絕對匱乏。由于地位性善品是關系性的和比較性的,且缺乏地位性善品將會導致個體陷入絕對匱乏,所以就需要使每個個體擁有“像其他人所擁有的那樣多”的地位性善品來解決絕對匱乏問題。第三,當將上述情形推廣到全球性的競爭性經(jīng)濟時,我們會發(fā)現(xiàn)導致某些國家內(nèi)部出現(xiàn)絕對匱乏如饑荒等不正義情形的因素并不是資源的絕對匱乏,而是全球個體公民之間的地位性善品的分配不平等,例如在就業(yè)機會、教育機會等多個方面的不平等。
依皮還指出,鑒于全球性的經(jīng)濟競爭形勢,且個體正是通過“國家”來參與全球性競爭的,“國家的權力”(power of the state)也成為一種重要的地位性善品。也就是說,國家權力的大小也不是絕對的,而是比較性的。權力大的國家通常能在國際競爭中贏得優(yōu)勢,而權力小的國家不具有公平的競爭地位甚至被迫參與不公平的國際經(jīng)濟貿(mào)易。如同其他地位性善品那樣,國家權力的大小也極大地影響著弱國內(nèi)部的個體能否擁有避免絕對匱乏的機會。
其次,對于依皮來說,鑒于在全球性的經(jīng)濟競爭層面,絕對匱乏和相對匱乏之間具有因果關系,而且即使在對絕對匱乏采取充足主義原則的前提下,我們也只有對相對匱乏采取平等主義的正義原則才能規(guī)避絕對匱乏,因此,即使當民族主義者認為全球充足主義原則具有規(guī)范合理性時,他們也必須承認應對相對匱乏時,全球平等主義的正義原則也是具有規(guī)范性意義的。這不僅是因為認清絕對匱乏的原因即地位性善品的不平等分配能夠更有效地幫助應對全球性絕對匱乏,而且從相對匱乏視角能夠看到導致全球絕對匱乏的結構性因素,也就不會陷入民族主義理論的邏輯之中②。在國際層面,國家權力之間的平等將使得弱國能夠更平等地參與國際經(jīng)濟貿(mào)易,平等分配國家權力也能夠使得諸如國際法所規(guī)定的形式平等具有實質(zhì)性保障作用。
最后,依皮指出,通過原因來證成全球平等主義分配原則似乎要優(yōu)于某些契約論世界主義理論。后者主張全球范圍內(nèi)的機會平等原則,但是面對全球文化多元的挑戰(zhàn),機會平等的合理內(nèi)容難以確定。比如,某些在一個文化中被認為是極度重要的機會和選擇,在另外一個文化中可能和地位性善品沒有太大關系。而且,這些契約論的世界主義者通常試圖論證的是國內(nèi)的正義理論應該跨越國界而擴展到全球范圍,進而忽視全球絕對匱乏和相對匱乏之間的因果關系,這使得他們沒能夠更好地說明,為什么平等主義分配正義具有如此重要的規(guī)范性意義。依皮的論證似乎能夠克服這些不足。
三、國家對于行動者的規(guī)范性意義及其內(nèi)部的先鋒行動者
本文的第一部分闡述了依皮的整體思路,其理論依賴一種建立在法權觀念基礎上的康德式世界主義,強調(diào)正義是世界主義的要求。第二部分闡述了依皮理論中世界主義的分配正義的模式。在接下來這一部分,我們將闡述其理論中作為政治行動者的國家的作用。在證成全球平等主義分配原則的情況下,依皮闡述了為何正是國家為實現(xiàn)世界主義平等分配原則提供了獨特的協(xié)同性領域(a unique associative sphere)[1](131),從而使得平等主義正義原則不僅在政治上是有效的,而且在動機上是可持續(xù)的。
首先,依皮主張對政治共同體采取一種辯證的理解,即辯證地結合以“市民社會”模式理解政治共同體和以“大家庭”模式來理解政治共同體?!笆忻裆鐣蹦J街鲝堃?guī)范性原則是普遍的,政治制度的可欲性是普遍的,而政治制度與政治實踐本身僅具有工具性價值。與之相對,“大家庭”模式則主張規(guī)范性原則和政治制度的歷史特殊性。例如,這種模式認為正是共同體成員的先輩們?yōu)閲业慕⒑驼沃贫鹊闹贫ㄗ鞒隽司薮筘暙I。政治制度與政治實踐不只具有工具性價值。同時,“關系性”事實是道德義務的源頭,共同體的歸屬感對于個體來說具有身份構成性的非工具性價值。很多時候,我們對于民族和國家的認同構成了我們身份的一部分。而我們對民族和國家的忠誠不是基于任何物質(zhì)性回報的訴求。但是,以上這兩種模式均存在不足。市民社會模式往往忽略普遍規(guī)范性原則的“動機”問題,大家庭模式則為變革和進步留下比較小的空間。
辯證地理解政治共同體就是要將“規(guī)范性原則的普遍性”和“政治制度的歷史文化特殊性”結合起來,要將規(guī)范性原則的證成與對原則的踐行區(qū)分開來。也就是說,規(guī)范性原則的證成依據(jù)的是普遍性,但踐行原則的動機則依賴共同體中特殊的歷史文化政治條件,正是這些特殊的條件為個體提供了遵循規(guī)范性原則的持久動機??梢钥闯觯@一辯證理解體現(xiàn)了一種歷史的視角。政治聯(lián)合體是獨特的社會實體,它處于動態(tài)的發(fā)展過程中。其發(fā)展既是處于歷史且基于歷史的,又具有進步性。
其次,依皮認為要將這一辯證理解與注重政治行動者的全球正義理論結合起來。具體來說,全球平等主義分配原則是具有普遍規(guī)范性的。在現(xiàn)代民主社會中,人民主權意味著合理的決策過程,這一過程要施行實現(xiàn)合理的、普遍的規(guī)范性原則,也就是要合理地確立起相應的政治義務。它能夠確保全球平等主義分配原則的政治有效性。而踐行全球平等主義分配原則的政治行動者則是處于不同民族國家政治共同體中的成員。隨著文化多元化和經(jīng)濟全球化的推進,這些國家的公民教育也越來越重視多元文化和世界主義教育。而且,基于身處的文化政治共同體的公民教育,個體能夠更好地將共同體文化傳統(tǒng)與世界主義視野結合起來,從而獲得遵循規(guī)范性原則的持久性動機。
再次,正如康德的國家—世界主義理論對國家內(nèi)部“道德政治家”的重視,依皮也論述了在國家內(nèi)部存在著的世界主義的政治“先鋒”。在依皮看來,這些世界主義政治先鋒可以類比藝術先鋒[1](156-160)。在國際運動中,政治先鋒具有這樣的特點。他們的義務在于能夠將具有普遍規(guī)范性的、進步性的正義觀引入具體的政治共同體中,并將其適當改造。他們使公眾認識到社會現(xiàn)實中的沖突和不正義距離具有進步性的自由和正義原則十分遙遠。與此同時,他們也能夠利用共同體中的政治傳統(tǒng)和文化資源,來促使這些具有進步性的普遍性規(guī)范原則相容于一個具體的文化和政治共同體,并喚起和發(fā)展出一種民族或國家的集體意志。另外,依皮還論述了歷史上女性選舉權運動、廢奴運動和人權運動如何經(jīng)由少數(shù)國家中先鋒政治行動者的倡導與發(fā)起,繼而逐步發(fā)展到跨國甚至全球范圍的。
最后,依皮認為,相較于民族主義者,世界主義的政治先鋒具有明顯的進步性,他們持有這樣的立場:在規(guī)范性和經(jīng)驗性上,國內(nèi)和國際問題是相互聯(lián)系的。他們關心那些受到全球不平等影響的處于不利地位的公民,并能夠證明這些不利處境與某些西方發(fā)達國家政府所推行的不恰當?shù)膰H政策以及全球化市場對地位性善品的不平等分配有關。世界主義的先鋒既包括普通公民如工人和移民,也包括國際社會中的一系列組織等。另外,他們所關注的議題也比較廣泛,包括跨國企業(yè)為不同國家工人提供的不平等待遇、難民和移民以及環(huán)境問題等。其中,有些先鋒者的行為使得某些國內(nèi)的不正義問題具有了國際性影響,并反過來促成了國內(nèi)相應的改革??傊?,這些先鋒行動者能夠推進并踐行全球性平等主義正義這一具有進步性的規(guī)范性理論。
在如何理解國家這個問題上,世界主義和民族主義呈現(xiàn)出相互沖突的立場。世界主義理論預設了以市民社會模式來理解政治聯(lián)合體,他們對國家的政治制度采取一種工具性的立場,因此會采納比較激進的政治改革之路,比如忽視國家的規(guī)范性意義、只注重建立超越國家的和跨國性的組織機構。他們也會忽視規(guī)范性原則的政治有效性和持久性問題。與之相對,民族主義者只關注國家內(nèi)部的強制性、合作性以及歷史文化傳統(tǒng)等特點,卻忽視了民族國家中存在著相關的行動者去推動并踐行全球平等主義分配原則。依皮在以上兩種立場之外提出新的看法。她認為,對政治共同體的辯證理解能夠突出國家在行動者方面所具有的規(guī)范性意義,能夠解決全球平等主義分配原則的政治有效性問題和動機持久性問題。
四、相對匱乏、絕對匱乏和國界的偶然性
本文前三部分梳理了依皮關于國家—世界主義的最核心的觀點和論證。在對康德世界主義解讀的基礎之上,依皮捍衛(wèi)了一種平等主義的分配原則,同時強調(diào)國家在全球正義中扮演的政治行動者的角色。依皮的“國家—世界主義”全球正義理論以全球絕對匱乏和相對匱乏之間的因果關系以一種充足主義的直覺為基礎,證成了全球范圍的平等主義分配原則。同時,這一理論主張國家對于行動者的重要規(guī)范性意義,這體現(xiàn)在現(xiàn)代民主國家所施行的人民主權和公民教育中,也體現(xiàn)在國家內(nèi)部的先鋒政治行動者身上。依皮認為她的理論不同于世界主義和民族主義,是第三條道路。
依皮的整個工作是否成功取決于她的理論與世界主義和民族主義之間是否有明顯的區(qū)分。本文接下來的部分將論證依皮沒有成功地區(qū)分世界主義和民族主義。依皮所謂的國家—世界主義只是把民族主義和世界主義的力量糅合在了一起:當需要解決全球分配的問題時,堅持世界主義的立場;當需要解決行動者問題的時候,堅持民族主義的立場。換句話說,當討論理想和規(guī)范性的時候,堅持的是世界主義的立場;當討論動機和實際操作問題的時候,堅持的是民族主義的立場。她的這種不一致性體現(xiàn)在對兩個問題——國家的任意性、國家的價值——的回答上。本文這個部分就國家的任意性進行論證,以指出依皮的不一致性。本文第五部分就國家的價值進行討論,以論證依皮的不一致性。
依皮認為國家是任意的,同時也不是任意的。在證成全球平等主義的分配原則和闡述國家對于行動者的重要意義時,依皮的論證體現(xiàn)了對國家本質(zhì)的不融貫的理解。在證成全球平等主義的分配原則時,依皮所持的是一種世界主義的國家觀。而在闡述國家對于行動者的重要意義時,她堅持的是一種民族主義的國家觀。依皮在兩種完全不同的對國家的理解之間騰挪跳躍,而這兩種國家觀是相互排斥的,在國家任意性的回答上是沖突的。
依皮在論證全球平等主義分配原則時,論證國家是任意的。在證成全球平等主義分配原則時,依皮雖然批評了契約論世界主義,指出其錯誤地且不必要地認為國家在道德上是任意的。但實際上,她自己在證成世界主義的分配正義原則時,似乎也接受了國家在道德上是任意的這一設定。如果將國家的道德任意性理解為國界不應該成為限定正義原則范圍的理由,那么,當依皮以全球絕對匱乏和相對匱乏之間的因果關系為重要支點來證成全球平等主義原則時,也隱晦地承認了國家的道德任意性。這是因為,依皮在確立絕對匱乏和相對匱乏之間的因果關系時,是從分析單個具體國內(nèi)社會中的個體開始的。在一個國家內(nèi)部,很顯然,某些個體的地位性善品的相對匱乏,在競爭性市場中,很可能會導致這些個體處于某種絕對匱乏的境地。比如,一個個體如果沒有受到過基本的教育,那么在一個工業(yè)化的社會,他就可能會陷入某種絕對匱乏的境地。而以上這種在國內(nèi)社會的分析似乎非常符合我們的直覺。這是因為,一個民族國家內(nèi)部有相對封閉的資源配置和市場運作的環(huán)境。
依皮非常隱晦地把以上這種推理運用到國際社會中。她把相對匱乏和絕對匱乏之間的因果關系分析直接擴展到了全球范圍。很顯然,不同國家的公民之間確實存在地位性善品的相對匱乏狀況。比如,西方發(fā)達國家公民所具有的教育資源可能是非洲發(fā)展中國家難以比擬的。但是,因為國界的存在,這種教育資源的差異并不能直接兌現(xiàn)為基本善品的絕對匱乏。這就涉及國界所起到的隔離甚至是保護性作用。美國未受過良好教育的國民與墨西哥受過良好教育的國民之間不存在從相對匱乏到絕對匱乏之間的轉換。一個受過良好教育的墨西哥大學教授可能沒有一個初中畢業(yè)的美國農(nóng)民收入高。
本文這里并不是在概念上反駁絕對匱乏和相對匱乏之間的轉換。雖然依皮絲毫未提及絕對匱乏和相對匱乏在國內(nèi)社會的轉換和在國際社會的擴展會受到國界的限制,但這并不意味著這種擴展在概念上是完全行不通的。如果國界在資源的配置中沒有起到任何或者太多的隔離作用,那么這種拓展在很大程度上是可以進行的。比如在奧地利和德國之間,教育資源的相對匱乏確實可以很好地轉化成生活資源的絕對匱乏,而這種轉化在歐盟內(nèi)部越來越明顯。但是這種擴展是以廢除國界的現(xiàn)實作用為前提的。而這種對國界的操作的一種理論基礎就是國界的偶然性。當然,可能存在其他的理論基礎,比如認為國界雖然不是偶然的,但是有其他更重要的價值可以平衡掉國界的道德含義,如經(jīng)濟的騰飛、區(qū)域安全的考慮等。因此,從論證的角度來說,這種擴展不是證成了國界的偶然性,而是以忽視國界的道德含義甚至是以國界的偶然性為基礎的。
然而,依皮在論述國家作為一個政治行動者時,卻預設了國家不是任意的。依皮對于民族和國家作為道德行動者和政治行動者的大量討論已經(jīng)證明了她認同國界的重要性。沒有很強的民族和國家認同,國家內(nèi)部的行動者也無法勝任先鋒政治行動者的角色。國界在她看來并不是任意的,并不是可以像其他保護性隔離措施那樣被輕易取消的。相反,國界對于依皮來說具有重要的構成性意義和價值。
五、國家:工具性價值還是非工具性價值
如第四部分所論證的,依皮在國家的任意性這個問題上是持相互沖突的立場的。本部分將論證在國家的價值這個問題上,依皮也是持相互沖突的立場的。這種相互沖突的立場,至少在概念的融貫性上,使依皮的理論顯得自相矛盾。
依皮對于民族和國家討論的另外一個相互沖突的地方是她徘徊于對國家價值的兩種不同理解之間。世界主義者通常認為國家僅僅具有工具性價值,而這種理解與自由主義對政治共同體的觀點是相一致的。大多數(shù)自由主義者認為政治共同體的存在就是為了保障個體自由的權利,政治共同體本身是沒有價值的。類似地,世界主義者認為國家本身的存在是為了服務于個體公民的福祉,如果國家不利于個體公民福祉的提升,或者個別國家的存在不利于絕大多數(shù)個體公民福祉的提升,國家是可以被其他形式的政治共同體取代的,比如一種世界性的政府或者跨國性質(zhì)的政府就可以取代國家。與之相對,民族主義者通常認為國家本身是具有非工具性價值的。民族和國家的身份是個體身份的重要組成部分,對于個體的人格完整性具有構成性的意義和價值。而依皮在國家的工具性價值和非工具性價值之間也是騰挪跳躍。
一方面,依皮在辯護世界主義的平等主義分配原則的時候,認為國家僅僅具有工具性價值。首先,依皮在論證世界主義的全球平等分配正義時主張一種對民族和國家的工具性理解。依皮認為“國家的權力”是一種重要的地位性善品,并主張平等分配國家之間的權力[1](111),進而創(chuàng)造更加公平的全球競爭環(huán)境。國家被理解成類似于財富、食物等的善品,和絕對匱乏有某種因果關系。這里的國家似乎更多的是從其工具性價值方面來理解的。
此外,如前一部分的討論所展示的,在論證絕對匱乏和相對匱乏在國際社會的轉換時,依皮預設了國界的任意性,而國界的任意性更多指向一種對國家的工具性理解。國界的任意性不僅僅蘊含了我們出生在哪個國家是偶然的,而這種偶然不具有道德上的應得含義。國界的任意性還蘊含了我們出生在哪個國家,或者我們是否出生在國家這個政治共同體中,這對于我們的身份并沒有實質(zhì)性的道德含義。而這也是為什么世界主義者如此重視個體所具有的某種道德完整性,并不認為對特定國家的忠誠具有任何道德重要性的原因。
另一方面,依皮在論證國家作為全球正義的行動者的時候,認為國家具有非工具性價值。依皮認為,國家作為全球正義的行動者具有規(guī)范性意義。雖然國家作為一個政治共同體具有市民社會的模式,但是她強調(diào)一種辯證的理解,注重國家作為一個政治共同體的大家庭模式,凸顯民族國家內(nèi)部特殊的文化和歷史傳統(tǒng)及以其為基礎的公民教育。民族國家既能為個體提供價值源泉,也能為個體提供遵循規(guī)范性原則的持久動機。這樣看來,國家具有的是構成性價值,而不僅僅是世界主義者所認為的工具性價值??梢?,對依皮來說,在世界主義的原則證成階段,國家具有的僅僅是工具性價值;但是,當世界主義的原則進入行動者的階段,國家具有的卻是構成性價值。
當然,可能有人會為依皮辯護,為什么國家不能同時具有工具性價值和非工具性價值?本文認為,國家確實既具有工具性價值,也具有非工具性價值。但是,這里問題的關鍵是,世界主義者無法持這種觀點,而民族主義者恰恰可以持這種觀點。因為,對世界主義者來說,一旦承認國家的構成性價值,國界的任意性這一非常重要的基礎就不存在了。民族和公民身份如果是一個個體人格完整性的非常核心的部分,那么很自然,該個體對自己的民族和國家就具有某種特殊的、內(nèi)在價值的關系,包括忠誠、排他的義務等道德價值就可以得到辯護。在這種意義上,世界主義者就無法證成我們對國界內(nèi)外的人持有相同的或者類似的道德責任與義務。與之相對,民族主義者在承認民族和國家的內(nèi)在價值的基礎上,可以承認國家具有工具性價值,甚至會辯護這種工具性價值衍生在民族和國家的身份認同基礎之上。這種對比對依皮來說是個壞消息,因為依皮不是一個民族主義者,依皮捍衛(wèi)的是一種世界主義的平等分配原則。
六、國家—世界主義:民族主義還是世界主義
本文第四部分和第五部分已經(jīng)清晰地論證了,在國家的任意性和國家的價值這兩個問題上,依皮的觀點是自相矛盾的。一方面,依皮支持了國家是任意的以及國家只具有工具性價值的觀點。這種觀點有助于她論述世界主義的平等分配原則。另一方面,依皮支持國家不是任意的以及國家還具有非工具性價值的觀點,而這種觀點有助于她論述國家作為一個行動者在實現(xiàn)分配正義中的關鍵性作用。依皮的觀點在這些核心問題上是自相矛盾的。
除此以外,本文認為,依皮面臨的一個整體挑戰(zhàn)是,如何與民族主義和世界主義進行明顯的區(qū)分。就目前的概念框架來說,依皮嘗試堅持世界主義的平等分配原則,同時堅持民族主義的道德行動者。如果依皮的理論與民族主義以及世界主義沒有明顯的區(qū)分的話,依皮關于自己的理論開辟出了第三條道路的論點就是缺少說服力的。
就國家對于行動者所具有的規(guī)范性意義而言,其他世界主義者也識別出了這一點。比如,查爾斯·拜茨(Charles Beitz)這樣的世界主義者并不否認國家在推進實現(xiàn)全球分配正義時所具有的潛力[7](520),他會欣然接受依皮對國家在行動者方面的意義的論述。同時,依皮似乎夸大了國家作為道德行動者的作用。國家作為行動者,有時候甚至無法處理自身內(nèi)部的正義問題,比如美國的槍支泛濫問題、種族歧視問題等。而全球范圍的平等分配則是更復雜的問題。正如歐諾拉·奧尼爾(Onora O’Neill)所指出的,某些弱國正是由于無法處理國內(nèi)的正義問題而需要依靠非國家的行動者,諸如國際組織等[8](187-192)。在這個意義上,僅僅強調(diào)國家作為行動者的規(guī)范性意義,無法把依皮和諸如拜茨這樣的世界主義者區(qū)分開來。
依皮觀點的另外一個特征是強調(diào)國家內(nèi)部的政治先鋒。但是這種對國家內(nèi)部政治先鋒的重視,與民族主義或者說社群主義者如邁克爾·沃爾澤(Michael Walzer)的立場也是一致的。后者認為,不同國家所體現(xiàn)的文化多元在道德意義上是必要的,政治共同體的變革需要其內(nèi)部成員去踐行,成為世界公民的必要條件是成為合格的國家公民[9](137-138)。
即使在關于國家權力作為一種地位性善品的問題上,依皮的觀點也無法和部分民族主義者區(qū)分開來。民族主義者如大衛(wèi)·米勒(David Miller)也重視國家之間的權力不平等,認為它們是全球范圍內(nèi)持續(xù)不斷的不正義情形的源頭。這與依皮所擔心的國家權力不平等會導致不公平的全球性競爭環(huán)境是一致的。與依皮不同的是,米勒反對國家權力之間的平等分配[10](74-78)。
依皮的國家—世界主義對世界主義和民族主義所面臨的難題進行了諸多有益的嘗試,但是其在國界的偶然性、國家的價值等問題上持相互沖突的立場。同時,其于世界主義和民族主義之間的邊界認識也不是很清晰。因此,在這個意義上,依皮并沒有開辟出不同于世界主義和民族主義的第三條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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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余露)
①世界主義者通常將具有平等道德地位的個體視為終極的道德關懷單位,認為分配正義原則應該超越國界而適用于所有個體。其主要代表人物有Charles Beitz、Thomas Pogge、Onora O’Neill、Simon Caney、Darrel Moellendorf等。與世界主義立場相反,民族主義和國家主義認為分配正義的范圍要限定在國家內(nèi)部。民族主義者強調(diào)民族共同體對于個體身份認同的構成性價值,且注重民族國家的自決權、民族文化的獨特性等,其代表人物有Michael Walzer、Yael Tamir、David Miller等。國家主義者強調(diào)國家內(nèi)部的強制、互惠等特點,其代表人物有Thomas Nagel、Michael Blake、Mathia Risse、Andrea Sangiovanni等。
②Charles Beitz主張全球范圍內(nèi)自然資源的平等分配,同時主張羅爾斯《正義論》中的正義原則要適用于全球范圍,參見Charles Beitz,Political Theory and International Relations,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99,pp. 125-184。Thomas Pogge和Darrel Moellendorf同樣主張后者,參見Thomas Pogge,Realizing Rawls,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89,pp.240-280;Darrel Moellendorf,Cosmopolitan Justice,Westview Press,2002。Simon Caney也認為存在世界主義的分配正義原則,參見Simon Caney,Justice Beyond Borders,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5,pp.102-147。
①David Miller反對全球平等主義分配原則,參見David Miller,“Against Global Egalitarianism”,The Journal of Ethics,2005,Vol.9,No.1/2,pp.55-79。Michael Blake認為,正是自由主義民主國家內(nèi)部的法律體系所具有的強制性特點使得平等主義分配原則僅適用于國家內(nèi)部,參見Michael Blake,“Distributive Justice,State Coercion,and Autonomy”,Philosophy Public Affairs,2001,Vol.30,No.3,pp.257-296。
②David Miller主張每個人享有滿足最低生存需求這樣的基本權利,參見David Miller,National Responsibilities and Global Justice,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7,pp.163-200。
③利阿·依皮(Lea Ypi),倫敦經(jīng)濟學院政治學理論教授,2022年獲評當年世界十大思想家,是全球正義理論的代表人物之一,著有Free、The Architectonic of Reason、Global Justice Avant-Garde Political Agency、The Meaning of Partisanship、Migration in Political Theory、Kant and Colonialism等。在她提出的“國家—世界主義”全球正義理論中,“國家”包括民族主義和國家主義所理解的國家。她將民族主義和國家主義統(tǒng)稱為國家主義(statism),前者為文化習俗式國家主義(cultural-conventionalist statism),后者為政治制度式國家主義(political-institutionalist statism),參見Lea Ypi,Global Justice Avant-Garde Political Agency,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2,p.72。
④世界主義正義理論的證成也可以分為不同的路徑,例如以Martha Nussbaum為代表的新亞里士多德主義、以Peter Singer為代表的功利主義。這里所說的契約論路徑的世界主義理論是指繼承了羅爾斯的國內(nèi)正義理論,包括其“原初狀態(tài)”“無知之幕”及兩條正義原則等來構建的全球正義理論,如Charles Beitz、Thomas Pogge和Darrel Moellendorf。依皮對契約論式世界主義所堅持的政治共同體的道德任意性給出了多方面的批評,詳見Lea Ypi,“Political Membership in the Contractarian Defense of Cosmopolitanism”,The Review of Politics,2008,Vol.70,No.3,pp.442-472。
①在依皮看來,國家作為道德行動者和作為政治行動者有明顯的差別。在傳統(tǒng)民族主義的語境中,國家對于個體的身份認同具有重要的意義,國家作為一個道德主體與個體建立了某種道德的關聯(lián)。在傳統(tǒng)世界主義的語境中,國家并不具有這種道德行動者的身份。但是,在依皮看來,國家更重要的是政治行動者,是去實現(xiàn)正義的最重要的主體。而國家作為政治行動者的特征在傳統(tǒng)民族主義和世界主義中都沒有得到體現(xiàn)。
①依皮指出,如果僅僅將康德對世界國家(a world state)的懷疑視為出于對其在經(jīng)驗上的可行性的考量,如奧特弗里德·赫費所做的那樣,則是對康德觀點的一種膚淺解讀,參見Lea Ypi,Global Justice Avant-Garde Political Agency,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2,p.29及p.184的尾注60。
②依皮根據(jù)康德理論為國家的領土權作出辯護,參見Lea Ypi,“A Permissive Theory of Territorial Rights”,Euro -pean Journal of Philosophy,2014,Vol.22,No.2,pp.288-312。
①依皮詳細分析了辯證法的政治行動主義如何能夠克服理想化和非理想化理論方面的不足,而世界主義和國家主義理論都體現(xiàn)了理想化和非理想化理論路徑所面臨的方法論問題,詳見Lea Ypi,Global Justice Avant-Garde Political Agency,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2,pp.35-70。
①依皮指出的這一概念借用自Harry Brighouse與Adam Swift,參見Harry Brighouse and Adam Swift,“Equality,Priority,and Positional Goods”,Ethics,2006,Vol.116,No.3,pp.471-497。地位性善品具有這樣的屬性,即在其分配過程中,個體相對于他人的地位影響了個體所擁有的這一善品的絕對價值。
②Thomas Pogge和Kok-Chor Tan也分享類似的在相對匱乏和絕對匱乏之間因果關系的分析,參見Thomas Pog‐ge,“Priorities of Global Justice”,Metaphilosophy,2001,Vol. 32,No.1/2,pp.6-24;Kok-Chor Tan,Justice Without Bor‐ders:Cosmopolitanism,Nationalism,and Patriotism,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