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開元二十一年以前,王維閑居長安之時,曾以布衣身份游覽蜀地,《自大散以往深林密竹蹬道盤曲四五十里至黃牛嶺見黃花川》《青溪》《納涼》《戲題盤石》《曉行巴峽》五首詩,恰好構(gòu)成一條經(jīng)北線鳳興道入蜀的路線,是其入蜀途中寫下的所見所聞所感。本文將從社會淵源、思想淵源與藝術(shù)特色三個方面,對入蜀途中王維的心態(tài)觀照、詩歌藝術(shù)特色及詩歌背景成因作出淺要分析,通過具體詩歌來體會王維“詩中有畫”“清空閑淡”的詩歌藝術(shù)特色。
【關(guān)鍵詞】王維;入蜀詩;藝術(shù)特色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4)24-0050-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24.016
唐朝開元十七年,年少成名,經(jīng)歷過一次貶謫的王維辭別洛陽,重回長安,于此時期開始跟隨大薦福寺道光禪師精研佛教。同時,王維結(jié)識了赴長安應(yīng)試的孟浩然,與其交游往來,亦對王維的詩歌創(chuàng)作產(chǎn)生重要影響。開元十九年,王維妻子亡故,此后三十年不再娶。開元二十一年之前,王維以布衣身份入蜀地游覽,寫下《自大散以往深林密竹蹬道盤曲四五十里至黃牛嶺見黃花川》《青溪》《納涼》《戲題盤石》《曉行巴峽》諸詩。
對于王維是否入蜀之說,由于年代久遠和材料缺乏,學界有過爭議,但《曉行巴峽》中的“巴峽”,無疑是王維入蜀的明證,此處不作辨析。對于王維何時入蜀之說,陳鐵民的《王維集校注》、譚優(yōu)學的《唐詩人行年考續(xù)編》中所輯 《王維生平事跡再探》以及張清華的《〈王維年譜〉證補》等作品均作出考證。大致有兩種說法,一是陳貽焮的《王維生平事跡初探》認為《曉行巴峽》是開元二十八年(740)王維任殿中侍御史、知南選時入巴峽所作。二是譚優(yōu)學等人認為王維入蜀應(yīng)當在開元十五年至開元二十二年之間。①陳鐵民《王維集校注》中《自大散以往深林密竹蹬道盤曲四五十里至黃牛嶺見黃花川》注釋亦認為王維入蜀當在開元二十一年前閑居長安的數(shù)年內(nèi)。認為從其入蜀諸詩來考察,不似奉使、入職口吻,而《青溪》詩中說法,更像以布衣身份游蜀,本文乃從此說。②
王維的入蜀詩歌,以《自大散以往深林密竹蹬道盤曲四五十里至黃牛嶺見黃花川》為始,以《曉行巴峽》作結(jié),既有旅途中的紀行之作,又有情景交融的山水詩。作為盛唐山水田園詩派的代表人物,王維在此時期的社會生活、思想心態(tài)與詩歌創(chuàng)作風格,為幾首入蜀途中的詩作增添了獨特的魅力。
一、王維入蜀詩的社會淵源
政治、經(jīng)濟的繁榮發(fā)展為唐朝社會提供了富饒的物質(zhì)基礎(chǔ),而較為開放的文化政策則為唐朝文人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優(yōu)越環(huán)境。因此,王維所處時代,文人的社會生活變得更加豐富,漫游、從政、科舉、貶謫等都是常見的主題,這些社會生活的內(nèi)容也對其創(chuàng)作構(gòu)成了重要影響,甚至決定性的影響。而王維的入蜀詩,寫于開元十七年至二十一年之間,是其在上述主題影響下的真實寫照。
(一)從政之風下的歸隱思想
唐朝以來,科舉制度的勃興打破了門閥制度的局限,使得文人的社會階層出現(xiàn)改變的可能。中下層文士可以憑借科舉完成階層跨越和身份轉(zhuǎn)換,“寒士”成為唐朝文學的主流。唐朝社會整體向上、變革的風氣,導(dǎo)致了普遍昂揚奮發(fā)的精神狀態(tài),對于這種轉(zhuǎn)換身份的機會,也有了積極普遍的追求??婆e、從政便成為了文人最廣泛的社會生活主題。
在這種從政之風的感召之下,唐朝詩人多有以功業(yè)自許的懷抱,即使淡然如王維,在其青年時期便開始進入長安社交圈與諸王交游,爭取前程,二十二歲便進士及第,擔任太樂丞。早年詩《送趙都督赴代州得青字》云:“忘身辭鳳闕,報國取龍庭?!奔纯梢娖鋸恼臒崆榕c建功立業(yè)的抱負。
王維入蜀,是在開元十七后至開元二十一年之前這一段時間,他于開元九年進士及第之后,同年九月即遭遇貶謫,離開長安赴濟州。此后直至開元十四年,王維一直于濟州任職,既有思憶帝京之情,又有政治失意之苦。開元十四年春寒食節(jié)過后,便辭官至洛陽閑居,此后幾年或在淇水做過閑散小官。開元十六年春天過后,王維重返長安,本有進取之心,卻不逢時,只能在長安閑居,此后幾年又歷經(jīng)喪妻之痛。入蜀途中,王維從政后又辭官,及第后又遭貶,入仕后又出仕,在政治上幾經(jīng)磨難,與年少得志的王維已相去甚遠。此種政治失意,于入蜀途中的創(chuàng)作亦有所反映。但王維的失意,并非憂傷嗟嘆和苦悶不堪,而是如《青溪》所云:“我心素已閑,清川澹如此”,這兩句直抒胸臆,是詩人最真切的情感流露,也是王維對自己的心境的剖析——一向如此悠閑淡泊,并非是仕途寥落后的不得已為之。對于此后的打算,“請留盤石上,垂釣將已矣”二句借用東漢嚴子陵垂釣富春江的典故,說明自己的隱居之心。另一首入蜀詩《納涼》結(jié)尾,更是化用漢樂府古詩,以“漱流付濯足,前對釣魚翁。貪餌凡幾許?徒思蓮葉東”,來說明自己如游魚一般,絕無爭名逐利的世俗“貪餌”之心,只求漱流濯足的隱世生活,來保持高潔的心境。研究多認為王維直至晚年,才在政治打擊下隱居輞川,終日流連于終南山水之中。但實際上在此時期,王維的隱居之心便有所流露。而這樣強烈的“隱居”追求,其實也側(cè)面反映出王維在從政之風影響下的一些失意與消沉。
此時的王維,有入仕之才,報國之心,卻無功業(yè)索求之苦,政治失意之悲,在幾經(jīng)挫折之后,反而保持一向的恬淡閑適之心,是盛唐詩人中難得一見的淡泊心境。正是這種獨特的心境,構(gòu)成了其入蜀詩那種渾然天成的清遠沖淡之味。
(二)漫游之風下的蜀地思憶
漫游作為唐朝文人另一大社會生活主題,對詩歌創(chuàng)作也有舉足輕重的影響。如果從政、科舉、入仕的主題,帶來的是王維情感上的表露與清淡閑適的風格特征。那么漫游則直接拓寬了王維詩歌的表現(xiàn)場景,是其能寫下入蜀詩的直接原因。
王維的漫游經(jīng)歷可追溯至其十五歲,此時的王維交友廣泛,從友漫游長安洛陽之間。而因蜀地離唐朝政治中心長安距離較近,又因其閉塞未開化而多為貶謫之地。所以唐朝文人的蜀地漫游風氣由來已久,或因被貶謫而赴職,或因出長安途經(jīng),或因躲避戰(zhàn)亂而流落此地。王維入蜀漫游,據(jù)推測也只是布衣身份閑居長安之時的偶然途經(jīng),并無政治目的,只有在外游歷的淡淡思憶之情。
例如此行的收束之詩《曉行巴峽》,便是這種思憶之情的明白寫照:
際曉投巴峽,馀春憶帝京。晴江一女浣,朝日眾雞鳴。
水國舟中市,山橋樹杪行。登高萬井出,眺迥二流明。
人作殊方語,鶯為舊國聲。賴多山水趣,稍解別離情。
這首詩具有濃厚的蜀地特色,將風景刻畫得極其清新自然,與詩人的思鄉(xiāng)之情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融情于景,情景交融之下,使得情感更加渾融,也更加突出了這種漫游在外的思憶之情。
二、王維入蜀詩的思想淵源
在開明的文化政策和繁榮發(fā)展的政治經(jīng)濟的影響下,唐朝社會形勢總體而言處于向上的、變革的,因此文人的思想便尤為開放和活躍。而對王維影響最深的,就是崇信佛老的思潮。
王維與佛學的淵源始于其母親,開元十七年返回長安之后,更是跟隨大薦福寺的道光禪師精研頓教。頓教又稱為大乘頓教,主張不立言句,只辨真性。頓便是頓修、頓悟。這樣的佛學精研,無疑給王維的詩歌創(chuàng)作帶來極大的影響,由早年的任俠之風漸漸轉(zhuǎn)為后期的寄情山水,入蜀之行也是一個重要過渡點。明代胡應(yīng)麟在《詩藪》中評價王維五絕“卻入禪宗”,禪宗是在印度禪學的基礎(chǔ)上,融合了儒、道、佛三家思想,構(gòu)造出一種最適宜當時文人士大夫風格的宗教信仰。
王維的禪宗思想常常滲透其詩作之中,尤其是山水詩,佛教義理的融合使得清新自然的山水詩中帶有一種耐人咀嚼之味,這也是王維對山水田園詩最大的突破。其入蜀諸詩中,一首《戲題盤石》便將這種禪意寫得韻味無窮:
可憐盤石臨泉水,復(fù)有垂楊拂酒杯。若道春風不解意,何因吹送落花來?
泉水擊石,垂楊拂杯,春風送花,都在無意之間,卻能創(chuàng)造出“解意”之舉,變成了有意。從“無”到“有”,這是禪宗“空無”思想的映射,短短幾句,山水如畫,富含禪理,韻味無窮,更有象外之象,味外之味。
三、王維入蜀詩的藝術(shù)特色
(一)主觀性與片段式
王維入蜀詩的藝術(shù)特色之一,便是其主觀性的抒情方式與片段式的心靈感悟。唐詩的發(fā)展脈絡(luò)中一條重要線索,便是由唐前期詩人主觀情懷的敘述逐漸過渡到中葉以后偏向客觀事實的描繪。也是其主觀性抒情功能與客觀性社會功能的一個側(cè)重轉(zhuǎn)換。王維的詩歌,尤其是山水田園詩,上繼陶淵明和謝靈運,融合二者長處加以發(fā)揮,使得詩歌章法由漢魏六朝的有頭有尾、平鋪直敘,轉(zhuǎn)換成盛唐所流行的一種情景交融的新詩體。這種詩體伴隨著律詩的典型化,而構(gòu)造出一種“截取橫斷面”的表現(xiàn)方法。即略去頭尾,集中反映詩人剎那間的心靈感悟,抒發(fā)詩人最真實的主觀情懷。是一種主觀性的抒情方式,表達的也是一種片段式的心靈感悟。
王維的入蜀詩中非常淋漓地展現(xiàn)了這一點。一如《自大散以往深林密竹蹬道盤曲四五十里至黃牛嶺見黃花川》:
危徑幾萬轉(zhuǎn),數(shù)里將三休。回環(huán)見徒侶,隱映隔林丘。
颯颯松上雨,潺潺石中流。靜言深溪里,長嘯高山頭。
望見南山陽,白日靄悠悠。青皋麗已凈,綠樹郁如浮。
曾是厭蒙密,曠然消③人憂。
開頭便直接抒發(fā)出自己的所見所聞所感,“危徑幾萬轉(zhuǎn),數(shù)里將三休”,緊接著,一句“回環(huán)見徒侶,隱映隔林丘”,又借同行友人道出出游之事,人與景交相掩映,又將心底的情感蘊含其中,化作一句“曠然消人憂”的感嘆,即使是心中的淡淡煩悶,一貫厭煩的茂林樹木,也因為這樣美麗的景色而釋然。
王維的入蜀詩側(cè)重的是主觀情懷的抒發(fā),寫景紀行多為片段式的心靈感悟,通常有如一幅圖畫或幾聲音符。這種獨特的章法結(jié)構(gòu),實際上也和其禪宗思想有關(guān)。禪宗學說的義理在于啟悟。最常見的方式,就是借日常事象通過聯(lián)想,來達到直覺式的頓悟,是以有限事象求象外之意。一如《納涼》:“貪餌凡幾許?徒思蓮葉東”。又如《戲題盤石》:“可憐盤石臨泉水,復(fù)有垂楊拂酒杯。若道春風不解意,何因吹送落花來?”王維的入蜀詩作,便是通過沿途所見之景某個瞬間給人以直擊心靈式的頓悟,從而抒發(fā)出內(nèi)心感悟。
(二)山水如畫之景
王維的山水田園詩,以其獨特的畫工技巧來創(chuàng)作詩歌,通過對色彩、聲音、布局、取勢等手法的運用,來使得詩中的山水也能呈現(xiàn)出很強烈的畫面感,從而表現(xiàn)出意境的淡遠和幽深的禪意。
對于聲音,“颯颯松上雨,潺潺石中流。靜言深溪里,長嘯高山頭?!保ā蹲源笊⒁酝盍置苤竦诺辣P曲四五十里至黃牛嶺見黃花川》)兩句,“颯颯”與“潺潺”以聲襯景,描繪出一幅松間落雨,溪水穿石的山間圖畫,使人仿佛身臨其境。
王維山水詩最值得稱道的,便是其對于色彩的把控。“漣漪涵④白沙,素鮪如游空”(《納涼》),“白沙”“素鮪”,尤為清淡,水面上細小的波紋都潛入到水下的白沙之中了,白色的鮪魚宛如在虛空中游泳似的,極言水的清澈明凈。
王維的畫工,還體現(xiàn)在他對于景物布局的安排上?!扒缃慌剑毡婋u鳴”(《曉行巴峽》),寬闊的江水,晴空之下,卻只有一女在此浣紗,雖有眾雞啼叫,也只聞其音。以少寓多,恰當留白,更顯得畫面的宏大與美麗。最后,是取勢。體現(xiàn)在視角的轉(zhuǎn)換上尤為明顯?!八畤壑惺?,山橋樹杪行”,“山橋”不可能出現(xiàn)在樹梢之上,但王維如此寫來,實際上是平面繪畫中表現(xiàn)遠近層次的方法,通過這樣的遠近重疊表現(xiàn)出畫家視角的美景。
(三)自然閑淡之風
王維入蜀詩的藝術(shù)特色,除了其抒情方式和藝術(shù)技巧上的獨特,還在于其自然閑淡的詩體風格。
關(guān)于王維的詩風,陳伯海在《唐詩學引論》中有言:“王維、孟浩然多寫山林隱逸,意境清空淡遠。”對于其詩體,入蜀詩包含了五古、七絕、排律三種。明胡應(yīng)麟認為其五古“以高閑、曠逸、清遠、玄妙為宗”,排律讀起來更是“真如入萬花春谷,光景爛漫,令人應(yīng)接不暇,賞玩忘歸”,而七絕則“和婉中渾成,盡謝爐錘之跡”。
概括起來,便是清空、自然、閑淡。王維的這種獨特詩風,追根溯源,實則仍是其禪宗思想帶來的審美情趣、藝術(shù)思維方式乃至審美心理的變革。因此,審美情趣上,王維力求自然,而不露痕跡。他借入蜀詩表現(xiàn)對“隱居”的追求,對于政治的消沉與排斥,是其淡泊心性的自然流露。以“自然”求“本心”而悟“真如佛性”,最終得以達到自然閑適的境界。
四、結(jié)語
王維的一生,學界大致用安史之亂作為分界點,前半期少年熱忱,熱衷從政,具有入世之心;后半期則中年消沉,隱逸山林,于山水中寄托禪意。他寫入蜀詩所處的時期,恰好是在早期之后,隱居之前。此時的王維少年得志過后又幾經(jīng)挫折,漫游過許多地方,又經(jīng)歷亡妻之痛,心境已經(jīng)發(fā)生過許多變化,反映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便形成了其入蜀詩的藝術(shù)特色:既有政治上的消極、追求隱逸山林的心境流露,又有漫游在外的游子之思;既有山水自然之美,又能在自然中飽含禪意與哲理,渾然一體,全無錘煉痕跡。其入蜀詩的藝術(shù)手法,既有主觀式的抒情方式,又有片段式的章法結(jié)構(gòu),同時以獨特的畫工技巧,于布局、取勢、色彩、聲音中對蜀地美景加以描繪,展現(xiàn)清幽的山林美景和蜀地的風土人情。自然與禪理交融,情與景交融,語言蘊藉深沉,形成了入蜀詩自然閑淡的詩風。
注釋:
①譚優(yōu)學:《唐詩人行年考續(xù)編》,巴蜀書社1987年版,第73頁。
②(唐)王維著,陳鐵民校注:《王維集校注》,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89頁。
③一作“銷”。
④一作“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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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楊璐妃,女,四川巴中人,天津師范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元明清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