庹瀟予 冉芮岑
摘 要 《燭之武退秦師》是《左傳》中的名篇,這篇文章在記敘秦晉圍鄭以及燭之武巧舌如簧說退秦師的史實以外,在同一歷史情境下,通過對秦穆公“說”、燭之武“許”和晉文公“不可”三處細節(jié)的刻畫也暗含了不同人物的義利選擇。因此,通過對人物身份處境與行為動機的分析,理解這三處細節(jié),有助于揭示出隱伏在敘事之下的義利關(guān)系的三重內(nèi)涵:以利為先、以義為先、義利兩全。
關(guān)鍵詞 《燭之武退秦師》 義 利
統(tǒng)編高中必修下冊《燭之武退秦師》一文出自《左傳》,選文在紀實的歷史敘述以外,塑造的不同人物形象也映射出義利關(guān)系下不同的價值取向。文章擬通過對秦穆公“說”、燭之武“許”、晉文公“不可”的三處細節(jié)進行追問,以探求隱伏于文本之下的義利關(guān)系的三重真實。
一、“秦伯說”,“說”的是什么?
名不正則言不順。在春秋作戰(zhàn)講求“出師有名”的背景下,秦晉圍攻鄭國有兩個理由:我們從“以其無禮于晉”得知,鄭文公在晉公子重耳早年流亡至鄭國時未以禮待之,此乃理由一;而理由二“貳于楚也”則指不久前鄭國在晉楚爭霸過程中的首鼠兩端。將二者綜合分析可知,于義,鄭失禮在先,晉鳴鼓而攻之可謂名正言順。但就秦鄭關(guān)系而言,兩國沒有實際意義上的沖突,秦只能借秦晉之好的歷史淵源和秦晉結(jié)盟的現(xiàn)實關(guān)系,以義為名,行擴張之實。如此便為后文燭之武說退秦師埋下伏筆:其一,從利出發(fā),亡鄭有害(“鄰之厚,君之薄也”)而存鄭有利(“行李之往來,共其乏困”)。其二,從義出發(fā),晉出爾反爾不值得托付信任(“許君焦、瑕,朝濟而夕設(shè)版焉”),因此哪怕目前兩國是利益共同體,但在未來秦的利益仍會受損(“闕秦以利晉”)。話音剛落,效果立竿見影(“秦伯說,與鄭人盟”),隨著秦穆公當即決定與鄭結(jié)盟,燭之武這一巧舌如簧明辨時勢的辯士形象得以彰顯。
可當我們從秦穆公的視角還原故事情節(jié),不難發(fā)現(xiàn)秦穆公的周全與老辣。第一,秦軍為何退軍?無疑為利,但這一行為因為有義的包裹也顯得很體面:晉國忘恩負義在先,所以今日毀約算是“禮尚往來”無可指摘;與鄭國結(jié)盟,為表誠心還特地派精兵駐守(“使杞子、逢孫、揚孫戍之,乃還”)。第二,燭之武的使命完成了嗎?誠然,秦晉都已退兵,但所有命運饋贈的禮物,早已在暗中標好了價格,兩年后(僖公三十二年)“杞子自鄭使告于秦曰:‘鄭人使我掌其北門之管,若潛師以來,國可得也”。得知杞子能夠順利把握鄭國通道,秦穆公率兵長途奔襲。如果將這一結(jié)果與原文中“秦伯說,與鄭人盟”一句進行對讀,不妨大膽設(shè)想:秦穆公的開心到底是因為什么呢?是迷失于歷史的云譎波詭,因為燭之武的指點而醍醐灌頂,還是在結(jié)盟的帷幕下又一次提前規(guī)劃了故事的走向?作為局內(nèi)人,秦穆公對義與利的抉擇不難理解,宋人呂祖謙評議秦師退兵時所言“他日利有大于燭之武者,吾知秦穆必翻然從之矣!”恰是對這一后續(xù)的蓋棺定論。由一“說”字閱讀秦穆公,不僅遠見卓識,更是富有野心城府,進退之間始終堅守自己國家的立場,生動詮釋了在那個時代背景下義利關(guān)系的第一重真實:利在義先,以義為名,行利之實。
二、燭之武可以不“許”嗎?
在選文第二段中,秦晉圍鄭,在“國危矣”的背景下,佚之狐向鄭伯舉薦燭之武(“若使燭之武見秦君,師必退”),不可謂識人不明,而鄭伯立馬召見燭之武不可謂不誠心求士。但聯(lián)系上下文,我們可以讀出本段內(nèi)容在邏輯上存在三重矛盾:第一,就個人能力與實際地位來說,佚之狐言之鑿鑿想必對燭之武的能力有很深的認識,既然佚之狐如此慧眼獨具,而鄭伯又能知錯能改、知人而任,那燭之武何以會有“臣之壯也,猶不如人”的處境。如此,燭之武既然懷才不遇,年逾古稀也僅是鄭國的一個圉正,“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于情于理他都可以選擇不“許”。第二,作為說辭之一的“然鄭亡,子亦有不利焉”似乎成為燭之武“許之”的理由,畢竟國亡則無以為家,燭之武可能被俘甚至失去生命,更遑論施展抱負。但要知道的是,隨著士階層的崛起和各諸侯國對人才需求的增大,春秋游士游學(xué)之風(fēng)逐漸盛行,因此,燭之武即便在鄭國窮途末路,也可以選擇游說他國之君以取祿位,與燭之武幾乎處于同一時代同一處境的虞國大夫百里奚便可作為參考,百里奚在國亡后被俘,后由晉入秦,輔佐秦穆公內(nèi)修國政,外圖霸業(yè),“五羖大夫”傳為美談。所以,就個人利益與國家利益的關(guān)系來說,鄭伯這一番說辭實際所能產(chǎn)生的效果是很有限的。由此也自然而然地引出第三點:既然當初可以選擇一走了之,為什么燭之武還是選擇留下?而現(xiàn)在明明可以不“許”,為什么燭之武仍要“許之”?答案也許是:證明自己,紓解國難?!疤嫌辛⒌?,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睂χ臼咳嗜硕?,忠君愛國,殺身成仁,此為德;挺身涉險,救民紓難,此為功。無疑,得不到重用的燭之武對鄭伯是有個人情緒的抱怨的(“今老矣,無能為也已”),但若追問為何“許之”與“夜縋而出”則無必要,因為答案早在他選擇留在鄭國時就已寫下,窮其一生,燭之武都在等待一個時機的到來,或許鄭伯什么都不必做,只需要出現(xiàn)在燭之武面前便勝過萬言。燭之武以其“許”闡釋義利關(guān)系下的第二重真實,即士君子的抉擇:仁人者,以義為先,謀天下之利。
三、晉文公為什么“不可”?
可以說,將文中三位君主(鄭文公、秦穆公、晉文公)進行比較,晉文公的形象最為正面:圍鄭雖然有國土擴張的需要,但于情于理說得過去;燭之武口中出爾反爾的“晉君”也不是他;面對秦伯退兵,“子犯請擊之”,晉文公直言“不可”,并將“不仁”“不知”“不武”的理由娓娓道來,切中肯綮又發(fā)人深省——這無疑是一個知恩圖報、謹守武德、明辨時勢的仁義君子。但如果將《史記》中記敘該事件的片段與之進行對讀,事實或許并非如此:重耳早年逃亡路過鄭國,鄭文公的弟弟叔詹曾勸國君以禮待之,不然就把重耳殺掉以絕后患。(詹曰:“君如弗禮,遂殺之;弗殺,使即反國,為鄭憂矣?!保┲囟鸀橥鹾笠苍蛹{一位從鄭國逃亡的公子蘭,公子蘭深得重耳喜愛(“時蘭事晉文公甚謹,愛幸之”)。因此,除了報鄭國朝秦暮楚的仇以外,侮辱鄭文公和叔詹,立公子蘭為太子,也構(gòu)成了晉文公圍鄭的理由,且后者的戰(zhàn)略意義更為深遠,公子蘭為太子兩年后即位,是為鄭穆公,此后鄭國成為晉國堅定的追隨者。由此觀之,如果說《左傳》中的晉文公退兵在春秋筆法之下是一個“正其誼不謀其利”的仁義君子的理想形象,《史記》中記敘的晉文公或許做出的是更貼合現(xiàn)實的選擇,即“正其誼且謀其利”。還是公子的重耳早年流亡楚國,楚王席間問他,若有一天回到晉國成為大王,將何以報答今日之恩。重耳答道若真有一天晉楚在戰(zhàn)場上相遇,將率兵退避三舍,此后晉楚爭霸,晉文公率軍后退九十里駐扎于城濮,因此楚軍驕橫追擊,晉軍殲其兩翼?;仡櫋巴吮苋帷边@一典故,晉文公于義重然諾,兌現(xiàn)當初所許的諾言,于利又避楚軍鋒芒,客觀上收獲大勝?!俄n非子》中還有記載,晉文公攻原,與軍士約定以十天為期,十天期至而沒有攻下,擊金而退。因為“吾與士期十日,不去,是亡吾信也。得原失信,吾不為也”。因其守信,原人投降,衛(wèi)人聞之,亦主動歸附?!秾O子兵法》云:“兵者,詭道也?!痹诖呵餆o義戰(zhàn)的背景下,晉文公能以其能躋身春秋五霸之列,其行不忘君子的做法,為我們闡釋了義利關(guān)系可能存在的第三重真實:仁君者,正其誼且謀其利,義利兩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