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前期歷史教科書在書寫辛亥革命與民國建立的史實時，以共和敘事為主。對于由君主制走向共和制的巨變，教科書從原因、過程、結果等各個方面進行闡發(fā)，系統(tǒng)論證其歷史合理性；尤其是以“中華民族”和“中華民國”作為關鍵詞概括民初歷史，實際突顯了“共和”的兩個層面：民族融合與政體變遷，從而彈出民族主義與民主主義的雙重變奏之音。在此雙重變奏中，教科書以民主主義為根本，倡導“大民族主義”，消弭“小民族主義”的消極影響，強調從君主制到共和制的歷史共性，而非著眼于共和之路與民族問題相纏繞的中國歷史特性。在清亡民興的復雜歷史巨變面前，這樣的書寫策略無疑是高明的。

民國前期歷史教科書；共和敘事；民族主義；民主主義

K25A05830214（2024）07006108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中國歷史研究院重大歷史問題研究專項重大招標項目“近代史地教科書與中華民族認同研究”（23VLS015）。

辛亥革命與民國建立是中國歷史上的劃時代事件，深受學界關注，但最早從歷史角度對之進行敘述的卻并非學術著作，而是民國前期（北京政府時期）的中小學歷史教科書。清季新政以來，興學校、廢科舉的時代潮流，使得教科書成為教育新寵，歷史教科書也不例外。作為反映政權意志，傳播主流歷史觀、價值觀的特殊文本，歷史教科書受制于“學堂章程”或“課程標準”的規(guī)定，負有為統(tǒng)治當局正名之責。1912年民國甫一建立，北京政府教育部公布的《中學校令施行規(guī)則》就強調歷史教育尤其需“注意于政體之沿革，與民國建立之本”《教育部公布中學校令施行規(guī)則》，璩鑫圭、唐良炎編：《中國近代教育史資料匯編·學制演變》，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91年版，第669頁。。當時的教科書編者心領神會，其所編纂的歷史教科書多將歷史敘述的下限設置到當下，以當代人寫當代史，辛亥革命和建立民國的過程成為書寫的重點。所以，民國前期歷史教科書對于辛亥革命史的敘述，是切近于史實發(fā)生之時同代人的最初的歷史表述，這樣的表述，無疑奠定了后來所有敘述的基礎。對于辛亥革命史的學術研究而言，是教科書首先將辛亥革命與民國建立的史實予以系統(tǒng)梳理并將其轉化為公共知識的，這樣的知識難免會對后來的研究者和相關話語體系產(chǎn)生影響，此一現(xiàn)象非常值得關注。

綜觀民國前期歷史教科書對辛亥革命與民國建立史實的敘述，有一點頗為突出，那就是共和敘事占據(jù)主導，相較1928年后南京國民政府時期歷史教科書的革命敘事成為主流朱英在《百年以來的辛亥革命歷史敘事》（《讀書》2011年第6期，第32～34頁）中指出：“國民革命期間至國民黨建立南京國民政府以后，辛亥革命歷史敘事則較為明顯地在國民黨意識形態(tài)影響下而不斷地再建構?！边@種再建構體現(xiàn)在教科書上就是革命敘事成為主流。李培健《制造知識：民國中小學歷史教科書中的“辛亥革命”建構》（《云南社會科學》2018年第3期，第164～170頁）認為：“所謂革命敘事，指以革命的必然性來闡釋辛亥革命的前因后果?！保厣瞩r明。所謂共和敘事，是指教科書的歷史敘述主要圍繞民主共和制度的建立而展開，強調民國建立清朝結束的歷史，是民主共和取代君主專制的過程在共和敘事的核心詞語表達上，民國前期的歷史教科書以用“共和”一詞為主，也有用“立憲”“民權”表達之時。。共和敘事牽涉多重因素，非常復雜，可從實現(xiàn)共和時的關鍵事件、關鍵環(huán)節(jié)、制度和觀念的變遷等不同角度進行分析。鑒于學術界已對關鍵事件、關鍵環(huán)節(jié)等顯性要素做過一些研究拙文《“共和”敘事：切近的歷史表述——民國前期歷史教科書中的辛亥革命與民國建立》（《民國檔案》2021年第4期，第80～85頁）圍繞民國前期歷史教科書中涉及“共和”敘事的顯性要素，如共和制在中國歷史坐標中被如何定位、實現(xiàn)共和的關鍵歷史環(huán)節(jié)怎樣被表述等，做了一些初步探討，為本文寫作奠定了基礎。此外，彭雷霆、谷秀青《北洋軍閥時期中小學教科書中的“辛亥革命”》（《歷史教學》2012年第12期，第24～29頁），盧敏玲《歷史敘述的政治——民國前期中小學教科書中的辛亥革命敘述（1912—1927）》（《南京曉莊學院學報》2016年第4期，第95～102頁），李靜宜、王嘉《論民國早期教科書的價值取向之演變——以“辛亥革命”的內容為例》（《呂梁學院學報》2016年第3期，第53～55頁）等文章，也對相關問題在敘述層面做過一些初步討論。，本文將側重點放在制度和觀念的變遷上，即從民國前期歷史教科書如何表述共和制度和共和觀念出發(fā)，探討共和敘事的本質與核心要素，希望以此彌補現(xiàn)有研究的缺失，推動辛亥革命史和歷史教科書史研究進一步走向深入。

一" 從君主制到共和制

民國前期的中小學歷史教科書，起步于改編清季教科書。民國建立伊始，萬象更新，歷史教育也是如此，由于一時難有大量適合新教育宗旨的教科書，只好將清季的教科書改編后應急，內容上刪除維護清朝統(tǒng)治的一些提法，同時增加辛亥革命與民國建立的史實。隨著中華書局在1912年的成立，新編歷史教科書很快取代了改編本的位置。中華書局順應時代要求所編纂的新歷史教科書，影響頗大，商務印書館、文明書局等也聞風而動，紛紛出版了一系列適應不同學程、年級的新的歷史教科書?？傮w而言，在民國前期各出版社出版的數(shù)十個不同版本的歷史教科書中，中華書局的“中華教科書”系列和商務印書館的“共和國教科書”系列最為引人注目，發(fā)行量最大，質量最高，也最具有權威性。

就時代機遇和編纂理念而言，民國前期的歷史教科書既是學堂新制的產(chǎn)物，又是“新史學”運動的產(chǎn)兒，故能跳出傳統(tǒng)史學，以進化論、線性歷史觀等作為撰述指引，將歷史演進過程階段化。大體上，教科書把中國歷史劃分為遠古（或上古）、中古、近古、近世、現(xiàn)代幾個階段，一般將清朝的歷史視作近世史如《中華中學歷史教科書》言：“近世史者，自明祚既亡至民國成立以前之歷史是也?！保ㄅ宋洌骸吨腥A中學歷史教科書》第2冊（本國之部），上海：中華書局1912年初版，第191頁）也有的教科書將清朝的歷史稱之為“近代史”或“最近代史”。，將從民國開始的歷史視作現(xiàn)代史如趙玉森《共和國教科書本國史》（上海：商務印書館1913年初版）、普通學書室《增訂普通新歷史》（上海：商務印書館1913年初版）等，皆將民國開始的歷史稱作“現(xiàn)代史”。。而所謂“現(xiàn)代”，基本標準就是政體的變遷，即從君主制度轉變到共和制度，是中國進入“現(xiàn)代”歷史的標志。幾乎所有的教科書都在渲染民主立憲、民主共和的劃時代色彩，強調“自秦以后，至今二千余年……均以君主操統(tǒng)治之權，可統(tǒng)稱之為君主專制時代。逮中華民國既興，統(tǒng)治之權，永永公之全國，可定名為民主立憲時代”普通學書室：《增訂普通新歷史》，第4頁。。這是對清亡民興歷史的一個坐標性定位。

對于由君主制到共和制的巨變，民國前期的歷史教科書從原因、過程、結果等各個方面進行闡發(fā)，系統(tǒng)論證其歷史合理性。幾乎所有的教科書在談及清王朝的最后時光時，都是把預備立憲作為王朝末路的關鍵節(jié)點：“清孝欽后自西安還，復貌行新政，以敷衍民意。人民知清之終不足以有為，于是立憲革命之說大盛。日俄戰(zhàn)后，國人謂日以立憲而勝，俄以專制而敗，立憲之說益昌。清廷乃于前六年（西元一九〇六）七月，下詔預備立憲?！眳嗡济悖骸缎聦W制高級中學教科書本國史》，上海：商務印書館1924年初版，第302頁?！巴斫鼤r代，世界各國以專制著稱者，惟我國與俄羅斯。俄自戰(zhàn)敗之后，議行憲政，我國人民痛于專制之毒，亦以要求立憲為言。西后不得已，遣載澤等游歷各國，考察憲政，光緒三十一年，遂有預備立憲之詔，設立憲政編查館。又于京師開資政院，各省設諮議局，期以九年召集國會，實行立憲。惟憲法必由欽定，不許人民干預，頒布憲法大綱，以擁護君權為主旨。識者早知其所謂立憲，不過粉飾觀聽，非真有公天下之心也。”呂瑞廷、趙澂璧：《訂正中學新體中國歷史》，上海：商務印書館1912年第15版，第66頁。這樣的表述，等于是說《辛丑條約》簽訂后人民對于清朝統(tǒng)治極為不滿，慈禧太后以行“新政”之名“敷衍民意”，但人民“知清之終不足以有為”，主張改變政體，實行立憲；1905年日俄戰(zhàn)爭俄國戰(zhàn)敗，被視為專制國敗于立憲國的象征，于是立憲成為當務之急，1906年清廷宣布預備立憲，不過卻規(guī)定憲法只能欽定，憲法大綱“以擁護君權為主旨”，根本達不到政體改革的目標。因此，“清廷雖偽言立憲，而人民則以為萬無可望”潘武、湯存德：《新編中華高等小學歷史教科書》第6冊，上海：中華書局1914年初版，第61頁。。這種情形下，人民開始抗爭，“各省諮議局及人民，以速開國會為根本要圖，迭次請愿于朝，朝議不許。民國紀元前一年，收商辦鐵路為國有，四川人民有不從者，戕殺無算，又遣重兵剿之，于是人心益離散?！备颠\森：《共和國教科書新歷史》第4冊，上海：商務印書館1913年初版，第14頁。所有這些描述，無非是說制度變革系關鍵所在，專制不如立憲幾成為時人共識，而清廷表面上“偽言立憲”，實則仍做著專制迷夢，不愿徹底改變維系固有統(tǒng)治地位的君主專制制度，最終導致革命高潮的到來。

關于武昌起義前反抗清朝統(tǒng)治的革命過程，教科書一般是從孫中山成立革命團體興中會寫起，以下為比較典型的描述：“清光緒十八年（民國紀元前二十年），孫文在廣東設立‘興中會’，是為立會革命的起點；自此以后，有繼續(xù)組織會社提倡革命者，如唐才常等組織‘中國協(xié)會’，黃興等組織‘同盟會’；又有以言論鼓吹革命者，如康有為、梁啟超等，于戊戌變政失敗后逃至外國著書以激勵國人；又有以暗殺實行革命者，如吳樾謀炸五大臣、汪兆銘謀炸攝政王等事；最后因鐵路收歸國有問題，四川人更組織‘保路會’以抵抗政府，此時各地軍人，亦多加入革命運動?！北R秉征：《實驗歷史教科書》第4冊，北京：北京師范大學附屬小學1924年1月版，第20～21頁?！爱斆褴娢雌鹨郧埃谢浫藢O文者，創(chuàng)立興中會于廣州，提倡種族革命。以光緒乙未年，謀起兵，事泄，走南洋群島，組織革命同盟會。未幾，而有鄭弼臣惠州之役。未幾，而有唐才常漢口之役。事皆不成，唐被殺，鄭走海外。自是而后，革命思想傳播愈盛，章炳麟等昌言鼓吹于上海。黃興、陳天華、宋教仁、劉揆一等，復創(chuàng)設興華會于湖南。未幾，而有史堅如謀炸粵督事。未幾，而有吳樾謀炸五大臣事。未幾，而有徐錫麟槍斃恩銘事。未幾，而有汪兆銘謀炸攝政王事。前蹶后興，革命潮流，流被彌廣。”印水心：《評注近代史讀本》中冊，上海：世界書局1926年初版，第184～185頁。從這兩段文字來看，基本史實舛誤頗多，如將1894年孫中山在檀香山創(chuàng)立的興中會，說成是光緒十八年（1892年）在廣東設立；對于1905年孫中山、黃興等在東京組建的中國同盟會，前段文字說由“黃興等組織”，后段文字說孫中山“光緒乙未年，謀起兵，事泄，走南洋群島，組織革命同盟會”，即光緒二十一年孫中山在南洋建立；另外還將黃興等創(chuàng)設的華興會，寫成“興華會”；等等。凡此種種，說明在辛亥革命相關研究尚未開展之時，革命歷程的不少史實還未被厘清，同時在北洋軍閥當政時代，國民黨的“革命敘事”不占主導，教科書編者依循有限，故難免出現(xiàn)史實敘述上的硬傷。

在敘述武昌起義和民國建立史實時，教科書一面籠統(tǒng)書寫革命進程，一面描述共和制度取代君主制度的細節(jié)，后者顯然為重點，同時強調民眾傾向共和的觀念與意愿。如以下表述：“民國前一年（西元一九一一年）陰歷三月，革命黨數(shù)十人，突攻廣東總督衙門，力戰(zhàn)被捕，從容就義，大概是青年學生；這事很能發(fā)揮革命的精神，人心格外感動了。清廷一面表示立憲，想挽回人心；一面嚴拿革命黨人，想斷絕禍根。無奈各省軍隊里，也滿布革命種子了；同年陰歷八月（陽歷十月十日），武昌軍隊首先起義，設立中華民國軍政府，推黎元洪做都督。清廷趕派海陸軍攻武昌，陸軍雖然得勝，海軍已加入民軍，各省又陸續(xù)獨立。民國元年（西元一九一二年）元旦，各省代表，在南京設臨時政府，公舉孫文為臨時大總統(tǒng)。清廷所派陸軍，也贊成共和，撤兵北上。”傅運森：《新學制歷史教科書》下冊，上海：商務印書館1923年初版，第126～127頁。這里對于革命過程的敘述非常簡略，黃花崗起義被視為武昌起義的前奏，清廷在黃花崗起義后進一步喪失民心，而革命種子遍布，所以武昌起義得到很多響應，清廷派來鎮(zhèn)壓起義的海陸軍也先后贊成共和。至于革命新政權和領導人，也只是簡單提到中華民國軍政府和都督黎元洪、南京臨時政府和臨時大總統(tǒng)孫中山，政權建設的舉措、意義等都未展開談，尤其對南京臨時政府和孫中山建立民國開創(chuàng)偉業(yè)的功績，并未置評，較之后世的歷史教科書，差異極大。相對而言，在談及共和制取代君主制的過程時，對于清廷和袁世凱的具體作為，民國前期的歷史教科書則書寫得較為細致：“民軍既據(jù)武昌，旋下漢陽、漢口。清廷命蔭昌、薩鎮(zhèn)冰率海陸軍往攻，而各省民軍多響應者，各國領事亦以黎元洪之不妄殺，且有秩序，確為政治革命，咸認為交戰(zhàn)團。清廷懼，起用袁世凱，命督師，并下詔罪己，旋取消皇族內閣，命世凱組織責任內閣，頒布憲法信條，而宣誓于太廟。世凱至京師……請清廷派遣唐紹儀至滬，與民軍代表伍廷芳議和，磋商頗久。時黎元洪力主廢除帝制、改國體為共和之議，各省人民多贊成之。清廷將帥段祺瑞、姜桂題等亦傾向共和，聯(lián)名電達清廷，痛陳利害，蒙古聯(lián)合會，及東三省等處繼之。袁世凱尤屢以為請，于是清廷開御前會議，經(jīng)皇族等多數(shù)之贊同，決意以政權讓之國民，合五大民族而建一共和國，令袁世凱與民軍代表議待遇條件。計定優(yōu)待皇室條件八條，待遇皇族條件四條，待遇滿、蒙、回、藏條件七條，議定用正式公文照會列國，以昭大信，并授袁世凱特權，令組織臨時政府。于是清帝奉其太后遜位焉，時清宣統(tǒng)帝三年十二月二十五日，民國元年二月十二日也?！辩娯过垼骸缎轮票緡方瘫尽返?冊，上海：中華書局1914年初版，第129～130頁。而且一些教科書對于“優(yōu)待皇室條件八條，待遇皇族條件四條，待遇滿、蒙、回、藏條件七條”的條文內容，還具體列舉之如趙玉森：《共和國教科書本國史》下卷，上海：商務印書館1913年初版，第106～108頁；鐘毓龍：《新制本國史教本》第3冊，第130～131頁；印水心：《評注近代史讀本》中冊，第191～192頁等。?？梢姡鋾r教科書最為關注的歷史側面是共和制取代君主制過程中的上層博弈以及達成的協(xié)議，而非革命黨人從武昌到南京的奮斗歷程，“革命敘事”的邊緣化，再度被凸顯出來。

在對共和制取代君主制進行評價時，教科書強調清季民眾具有傾向共和的意愿：“迨清之季世，共和民權之說輸入，民志一變，卒推翻數(shù)千年專制之政體，而建中華民國，洵國史之光榮也?！备颠\森：《共和國教科書新歷史》第6冊，上海：商務印書館1913年初版，第18頁。同時表明用立憲取代專制是世界大勢，符合時代潮流，“當時中外交通，知道美、法、英、日各國，或用民主立憲政體，或用君主立憲政體，國家都很興盛，所以我國也要廢了君主專制政體，改成立憲政體”盧秉征：《實驗歷史教科書》第2冊，北京：北京師范大學附屬小學1923年8月版，第29頁。。這樣的評價，突出了共和制走上舞臺之符合民意，建立中華民國既屬中國歷史上的榮光，也是世界范圍內的大勢所趨之舉，從而使亞洲第一個共和國的橫空出世具有了歷史的進步性，等于在制度層面為中華民國存在的合理性背書。

在歷史書寫中，抓住事物的本質特征是關鍵所在。對于清亡民興的歷史大變局而言，最本質的特征當然是君主制結束甚至永遠退出歷史舞臺和共和制的建立，教科書編者對此有清晰的認識，書寫時抓住了這一本質特征，使得教科書的歷史敘述一開始就處在比較高的水準上。至于敘述中突出袁世凱一方的作為和清帝遜位的作用，相對忽略革命黨人和孫中山的貢獻，乃共和敘事下“革命敘事”被邊緣化的表征，是北洋軍閥統(tǒng)治的時代大環(huán)境所致，總體上并未妨害對于歷史本質特征的把握。

二" 民族主義與民主主義的雙重變奏

中華民國建立之時，世界主要國家多已進入民族國家形態(tài)。所謂民族國家，大體上都是基于民族和國家的同一性而建立的。一般來說，民族更多地是以共同語言、地域、經(jīng)濟生活、傳統(tǒng)文化、心理素質等為特征，國家雖有領土、人民等要素，但核心是統(tǒng)治權，更多地是政治共同體，“二者構成一個共生體，民族是生命體，國家是組織者”吉爾·德拉諾瓦著，鄭文彬等譯：《民族與民族主義》，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5年版，第66頁。。從中國歷史的整體發(fā)展來看，君主制滅亡，共和制誕生，不光是政體的變遷，恐怕也是從天下、王朝國家向民族國家過渡的一個重要契機。

對于傳統(tǒng)中國史官而言，書寫王朝更替的歷史乃駕輕就熟之舉，無論是紀傳體還是編年體史書，皆有一套記述規(guī)制，常用天命、正統(tǒng)轉移之類話語概括改朝換代的歷史。對于民初史家而言，編纂國史教科書盡管也可繼承一些傳統(tǒng)因素，但畢竟從君主制到共和制不同于普通的改朝換代，乃天翻地覆之舉，又是在進化論和民族國家觀念已然浸染讀書人之際，書寫清民交替的歷史，當然應有新的路數(shù)。實際上，教科書在清季登上教育舞臺之時，歷史教科書編者已開從民族國家立場書寫王朝歷史之端。前車可鑒，民初編者自然繼續(xù)這一趨勢，何況編者基本是同一批人。以民族國家觀念書寫中華民國建立的歷史，必然在民族和國家兩方面都有論說，前者體現(xiàn)在“中華民族”和“五族一家”上，后者體現(xiàn)在共和政體上，從而使“五族共和”這一中國式民族國家的觀念和制度，得以在文本中被具體落實和闡發(fā)。

從現(xiàn)有資料看，“中華民族”作為一個詞語出現(xiàn)在1902年，為梁啟超所率先使用參見黃興濤：《“中華民族”觀念萌生與形成的歷史考察：兼論辛亥革命與中華民族認同之關系》，《辛亥革命與20世紀的中國》中，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2002年版，第924～928頁。，但其觀念內涵有個變化過程，從梁氏文章整體來看，所謂“中華民族”仍指的是華夏族，即漢族。梁啟超之后，楊度較多地談到“五族一家”問題，他認為：“五族之中，滿人文化又已全同于漢，一切語言、文字、宗教、習慣無不同也，則五族之中，其重要之二民族，既已將合為一矣。由此進而使蒙、回、藏等亦同于滿漢之文化，則國民統(tǒng)一之策于以告成。”同時他也使用“中華民族”一詞闡發(fā)民族觀念楊度：《金鐵主義說》，劉晴波主編：《楊度集》，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305、374頁。。這樣的主張，實際為民國建立后孫中山等實施“五族共和”政策奠定了基礎。

歷史教科書中最早用到“中華民族”一詞的，是1912年9月中華書局出版的潘武編《中華中學歷史教科書》，書中言：“中華民族以漢族為主位，其他各族，更起迭仆。與漢族互有關系者，曰苗族，曰通古斯族，曰蒙古族，曰土耳其族，曰西藏族。”③" 潘武：《中華中學歷史教科書》第1冊（本國之部），上海：中華書局1912年初版，第3、6頁。強調漢族是中華民族的主體，其他各族相繼加入。這樣的“中華民族”概念就更為開放了，非“五族一家”所能局限。當然，在民國剛建立之際編撰的教科書，還是要服務于“五族共和”之國策的，故在回顧中國歷史上的民族演進歷程后，該書又說：“至近世期，通古斯族之滿洲入帝中華，垂二百六十余年，中外大通，列強之侵侮日亟。民國崛起，滿清宣布退位，以五族共和為主。此兩期（按，指近古期和近世期，即遼、宋至清）中皆為種族競爭時代，久之而各族同化，實為締造共和之基。蓋世界大通，種族之競爭益烈，曩時吾漢族所視為外族而相與競爭者，自共和民國成立，當融合滿、蒙、藏、回、苗諸族，以抵御列國之侵陵，此讀史者所當知也?！雹蹚娬{“五族共和”是民族發(fā)展大勢之所趨，共和基礎是由遼、宋以來“各族同化”所締造的，同時在“共和民國”時代，漢族“當融合滿、蒙、藏、回、苗諸族，以抵御列國之侵陵”“五族共和”中的“五族”為漢、滿、蒙、回、藏，不包括苗族。當時也有教科書提及這一現(xiàn)象，如說：“中華民國，合五大族而成，而苗獨不在內，不知苗實為中國之舊主人?！保ㄒ姕娴拢骸缎轮浦腥A高等小學歷史教授書》第9冊，上海：中華書局1913年初版，第30頁）。當時一些教科書編者認為中國有“六族”，卻從未在教科書中明確提出過“六大民族”的說法。。由此，民族國家話語呈現(xiàn)出來，因民族國家亦是國族國家，即把“諸族”凝聚為國族而建立的國家。按照該書的論述，這個國族就是“中華民族”。值得注意的是，這里用的“共和”概念具有兩個層面，一是從民族融合角度所談的“五族共和”，二是從政體變遷角度所談的“共和民國”。

有的教科書直接從“中華民族”的演進和“中華民國”的建立兩方面加以概括：“始，我中華民族，不過為數(shù)個小部落，分占山東、河南一帶地，數(shù)千年來，逐漸發(fā)展，與其他各民族相競爭，直至近代，始告一段落。如清咸同間，平定苗疆，而黃帝以來，四千余年，與苗族競爭之大公案，至是始根本解決。又辛亥革命，推翻滿洲政府，而東胡民族，自南北朝以至清末，擾亂一千八百余年，至今日而始完全同化。從此漢、滿、蒙、回、藏諸民族，皆同化為中華民族，而中華民族且益以擴展，此近代史與前代史不同之點一也。中國自黃帝以來，皆為專制政體，全國主權，皆操于皇帝一人之手；歷數(shù)千年，未有改變。直至近日，人民思想發(fā)達，漸悟君主專制之非，醞釀而為民族之大革命，結果卒能掃除數(shù)千年專制之毒焰，改建為中華民國，此近代史與前代史不同之點二也?！庇∷模骸丁丛u注近代史讀本〉序例》上冊，上海：世界書局1926年初版，第1頁。這里所說的“中華民族”，其含義實際前后不一，初始之“中華民族”指的是華夏族，在經(jīng)歷數(shù)千年“與其他各民族相競爭”的歷史后，至辛亥革命“始完全同化”，“漢、滿、蒙、回、藏諸民族，皆同化為中華民族”，成為以“五族共和”為基礎的近代“中華民族”；而建立中華民國，也是改變了綿延數(shù)千年的專制政體之舉。所以這兩方面乃“近代史與前代史不同之點”，標志著時代的巨大變化。

在“中華民族”和“中華民國”兩個方面概括民初歷史，實際仍是突顯了“共和”的兩個層面：民族融合與政體變遷。揆諸民初的時代特點，這兩個層面確為其時歷史的真實寫照。剛剛建立的中華民國，承擔著雙重重任，一方面是結束清朝統(tǒng)治后如何從民族壓迫走向民族融合，另一方面是走出千年帝制后如何完善共和政體，前者實質上是在民族主義范疇內需解決的問題，后者實質上是在民主主義范疇內需解決的問題。若對應孫中山三民主義的概念，則分別是民族主義和民權主義范疇內的問題。

對于在中國實現(xiàn)民族主義和民主主義的歷程，民國前期的歷史教科書往往以“種族革命”和“政治革命”為切入點來談，說：“革命軍起，推滿清政府而覆之，并推數(shù)千年來專制政體而亦覆之，故其始假種族革命以行政治革命。然因國內各族之侵侮方亟，不得不促國內各族之團結，于是共和之局成，合漢、滿、蒙、回、藏諸族而共建一民國焉?！迸宋洌骸吨腥A中學歷史教科書》第2冊（本國之部），第191～192頁。很明顯，“種族革命”具有民族主義傾向，“政治革命”具有民主主義傾向，這種“假種族革命以行政治革命”的說法，明確界定了兩者的關系，即“種族革命”為手段，“政治革命”為目的；而“共和之局成”時，以“五族共和”為國策，乃現(xiàn)實條件下不得不為之舉。

可以說，實現(xiàn)“五族共和”，很大程度上是“種族革命”的結果，進而建成中國民族國家，才算完成了“政治革命”的使命。這里，明顯彈出民族主義與民主主義的雙重變奏之音。

三" 消弭“小民族主義”的努力

要理解民國前期歷史教科書的共和敘事，“假種族革命以行政治革命”之言乃話語關鍵按，此時“種族”和“民族”概念有混淆處，教科書常有混用之時。。此語表達出教科書編者觀察清朝滅亡前后史實，特別是反清革命的歷史邏輯而生之卓識。若回溯清季有關“種族革命”和“政治革命”的爭議，則更顯其意義所在。

在清季政治大變局時代，如何處理“種族革命”和“政治革命”的關系問題，出現(xiàn)很大爭議，具體表現(xiàn)為所謂“大、小民族主義”之爭。持改良立憲立場的梁啟超等人強調國家理性至上，認為中國需要統(tǒng)一有力的秩序方能生存，中國境內各民族必須統(tǒng)合起來，“合漢、合滿、合蒙、合回、合苗、合藏，組成一大民族，提全球三分有一之人類，以高掌遠跖于五大陸之上”。倡導“合國內本部屬部之諸族以對于國外之諸族”的“大民族主義”，反對“漢族對于國內他族”的“小民族主義”梁啟超：《政治學大家伯倫知理之學說》，《飲冰室合集》第2冊，文集之13，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75～76頁。。梁啟超所謂“小民族主義”，自然指的是號召排滿革命、徹底推翻清王朝的革命黨人的主張。他認為如果由于今日政府與滿洲二位一體的關系，因憎惡政府而憎滿人，實是反滿而不得其要，混淆了建國與復仇的關系。他強調排惡政府為第一要義，排滿不排滿則非關鍵，設若惡政府為漢人政權，亦應排之。

針對梁啟超的看法，汪精衛(wèi)以《民族的國民》一文予以駁斥，其主張代表了革命黨人的基本觀點。關于排滿與排惡政府之關系，汪精衛(wèi)指出：排滿革命是由于民族主義之故，而排惡政府是由于國民主義之故，二者是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二者必須俱達，否則國民只有政治觀念，而無種族觀念，若“異種侵入，略施仁政，便可戴以為君”，那么庚子拳變之時，“聯(lián)軍入京，比戶皆樹順民旗”，依梁啟超之邏輯，“亦將推為達時勢之君子乎？”對于梁啟超的“大民族主義”，汪精衛(wèi)認為是梁氏不明白“民族同化公例上之位置”的一種夢想，因國內他族久已同化于我漢族，我應將民族主義以對滿洲，滿洲既夷，蒙古隨而傾服，是時以我民族居于主人之位，而吸取之、同化之，乃屬易易之事，所以排滿“非狹隘的民族復仇主義”，而是“勸我民族自審民族同化公例上之位置以求自處也”精衛(wèi)：《民族的國民》，《民報》1905年第1號，第29～30頁。。否則國民就只有政治觀念，而無種族觀念。汪精衛(wèi)如此說，背后實際關聯(lián)著民族國家建構的不同道路之爭，他是以建立單一漢民族國家的“排滿建國”論，駁斥梁啟超等的“合滿建國”論。

汪精衛(wèi)所言排滿基于民族主義，排惡政府基于國民主義，兩個目標必須共同達成，實已說出民族主義和民主主義在革命建國中的關系，只不過他倡導的是“小民族主義”。中華民國建立后，排滿的“小民族主義”目標自是不能再提了，但其挾革命宣傳之威力在社會上所造成的影響仍非常巨大。其時的歷史教科書，負有塑造國家認同的使命，當然是要站在當局立場上，通過史實書寫來反映政權意志。對于北京政府來說，共和民主的表象至關重要，它至少表明民主主義一定程度的實現(xiàn)。與之相應，教科書的歷史敘述，在凸顯中國走向共和民主之路的同時，通過敘述和評價清朝歷史，淡化排滿話語，力圖消弭革命黨的民族主義即“小民族主義”的影響力。

從君主到共和，從專制到民主，是世界不少國家所走的近代之路，清亡民興似乎走的也是這條路，至少在表象上如此，此可謂之歷史的共性。但中國的獨特之處在于，最后一個王朝清王朝并非主體民族漢族統(tǒng)治的王朝，而是居于少數(shù)地位的滿族統(tǒng)治的王朝，這就意味著共和之路與民族問題相纏繞，走向共和的歷史一直伴隨著滿漢關系的糾葛。對于這一點，教科書自然會給予關注，但基于民國建立后的時代條件和“課程標準”的規(guī)定，歷史教科書編寫常常強調如下特質：“民國肇造，五族一家，是編注重于統(tǒng)一國土，調和種族，務使已往之專制觀念，不稍留存于后生心目之中?！闭聧簟⒍″a華：《〈新制中華高等小學歷史教科書〉編輯大意》第1冊，上海：中華書局1913年初版，第1頁。在這樣的思想指導下，教科書在建構清朝形象時，努力從清朝的名稱、辛亥前清政府的作為和清帝遜位這三個方面來消解排滿情緒參見盧敏玲：《歷史敘述的政治——民國前期中小學教科書中的辛亥革命敘述（1912—1927）》，第95～102頁。，而且對于清朝統(tǒng)治的整體評價有不少肯定之語，特別是對清初至乾隆時的統(tǒng)治予以相對正面的評價，以適應民初倡導“五族一家”“調和種族”而非揭示民族壓迫的時勢。如說：“其初統(tǒng)一海內者曰世祖；至圣祖削藩馭夷，四海靜謐，又復崇學術，研西藝，文化日進，史稱為治功第一；世宗嚴察刻厲，專制君主之最后模范也；高宗時辟國百里，文運蔚興，實為滿清最盛時代。自此以后，教徒擾亂，外交失敗，屢損國威。然以專制政體，演成此現(xiàn)象，固為不可逃之公例。”章嶔、丁錫華：《新制中華高等小學歷史教科書》第6冊，上海：中華書局1913年初版，第11頁。如此論述，實際是對所謂“康乾盛世”的一種概括。至于高宗（乾隆）之后“屢損國威”之緣由，則歸于“專制政體”導致之必然，視為“不可逃之公例”，從民主主義角度，強調專制政體必然衰亡的歷史共性。

基于這樣的歷史判斷，教科書在談及清季革命之發(fā)生時，自然著重從反對專制入手來表述：“清廷握專制之權數(shù)百年，實不愿改用憲政，將大權公諸人民。是以陽說預備立憲（光緒三十二年下詔），暗中實厲行專制。此外，一切政治，也無革新的誠意。人民見清廷態(tài)度如此，知道舍去‘革命’，別無救亡之策，這是‘革命’的主要原因。”盧秉征：《實驗歷史教科書》第4冊，第20頁?！皩Ｖ普w，不容于二十世紀之世界，已為政治家所公認。而清政府既以偽立憲，搪塞國人，又以借債收路，激士民之怒。及民軍一起，天下響應，清祚遂因之而告絕?！庇∷模骸对u注近代史讀本》中冊，第184頁。可見，教科書著意呈現(xiàn)的是一個厲行專制政治，本質上不愿改革的清政府形象，而非推行民族不平等政策、重滿輕漢的“滿清”形象，是以民主主義的理念，盡力糾正“小民族主義”傾向。

對于革命的果實中華民國，教科書也是強調其民族平等的面相：“我中華民國，本部多漢人，苗、瑤各土司雜居其間，西北各地則為滿、蒙、回、藏諸民族所居，同在一國之中，休戚相通，誼屬兄弟。前此為一姓專制時代，各私其種人，故多不平等之制度。今民國建立，凡我民族，不問何種何教，權利義務，皆屬平等，無所軒輊，利害與共，痛癢相關，同心協(xié)力，以肩國家之重任?！备颠\森：《共和國教科書新歷史》第4冊，第15頁。這些表述，突顯民族不平等是由專制時代、專制政體造成的，中華民國的建立改變了這種局面，即突出制度因素的作用，而非強調種族、民族因素。實際是力求從觀念上引導人們走出民族壓迫的歷史記憶，轉而迅速認同中華民國的“五族共和”。

“五族共和”由“五族”與“共和”兩個部分組成，“五族”是民族政策方面的概念，“共和”是政治體制方面的概念，二者組合，成為新建立的亞洲第一個共和國中華民國的國策。其核心理念就是孫中山《臨時大總統(tǒng)宣言書》之所言：“國家之本，在于人民。合漢、滿、蒙、回、藏諸地為一國，即合漢、滿、蒙、回、藏諸族為一人。是曰民族之統(tǒng)一。武漢首義，十數(shù)行省先后獨立。所謂獨立，對于清廷為脫離，對于各省為聯(lián)合，蒙古、西藏意亦同此。行動既一，決無歧趨，樞機成于中央，斯經(jīng)緯周于四至。是曰領土之統(tǒng)一?！睂O中山：《臨時大總統(tǒng)宣言書》（1912年1月1日），《孫中山全集》第2卷，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2頁?！吨腥A民國臨時約法》亦在法律層面規(guī)定：“中華民國之主權屬于國民全體。”“中華民國領土為二十二行省、內外蒙古、西藏、青海?！薄爸腥A民國人民一律平等，無種族、階級、宗教之區(qū)別?！薄吨腥A民國臨時約法》，《孫中山全集》第2卷，第220頁。這樣，從觀念到法律，通過納“五族”于“共和”的方式，以民族、領土統(tǒng)一和人民平等為標志的中華民國開始步入近代民族國家行列。民族、領土統(tǒng)一合于梁啟超“大民族主義”的構想，沒有種族、階級、宗教區(qū)別的人民平等，則是民主主義的追求。兩者的共性是在民主共和體制下，實現(xiàn)以“五族”為代表的中國各民族聯(lián)合的政治一體化目標。對此，民初的歷史教科書心領神會，趙玉森《共和國教科書本國史》關于中國“現(xiàn)代期”歷史的概括即為典型：“現(xiàn)代期歷史，殆吾國民族實行根本上之聯(lián)合，為一致之進行，與世界各民族競化期。方前清之入關也，始以種見胎惡感……迨及晚年，雖有化除滿漢之說，顧口惠而實不至，滋為厲階。推原其故，則以帝制未除，帝王與臣民既已顯分階級，加以同一臣民，而親族與疏族、同族與異族、行省諸族與藩屬諸族，又析分而為無數(shù)之階級，階級既多，則于事實上必生種種之窒礙、起種種之猜疑，匪特為大多數(shù)人民所不悅，即其最少數(shù)最親近最尊榮之皇族，亦受各方面之激刺而杌隉不安。于是武昌一呼，全國響應，對于廢除君主改建民主大問題，不徒得各省代表之同意，并得清皇族御前會議之贊同，爰以五大族名義，公同組織共和之政府，舉前此數(shù)百年種界之陋見，震蕩而廓清之。故夫此次之聯(lián)合，非復形式上之聯(lián)合，直精神上之聯(lián)合。繼今以往，吾知五大族之名稱，必歸淘汰，而合完全之中國為一大民族矣。夫國于世界，非競化不足圖生存，非一致進行不足言競化，而競化之良好機會，適在本期。”趙玉森：《共和國教科書本國史》下卷，上海：商務印書館1913年初版，第123～124頁。這樣的表述，強調的是走出帝制、“以五大族名義公同組織共和之政府”，具有將“前此數(shù)百年種界之陋見，震蕩而廓清之”的意義，在此基礎上實行“五族共和”，需將五族之界限消弭于無形，實現(xiàn)各民族的根本聯(lián)合。實際是把“五族共和”視為一個階段性目標，認為未來“五大族”必將合為一大民族。進而強調在進化競爭的時代，一個國家要在世界上生存，“非一致進行不足言競化”，實際還是突顯“五大族”合一的國族特性，以達成建成近代民族國家的根本目標。這樣的民族國家，當然不是以“小民族主義”為根基的單一民族國家，而是以“五大族”合一之國族為基礎的統(tǒng)一的共和國。如此，“中華民族”觀念和國族定位已呼之欲出。

從君主制到共和制，從王朝國家到共和國，這樣的近代之路是不少國家都經(jīng)歷過的。如何書寫此種歷史，或許并不僅僅是歷史學專業(yè)領域內的事情，因其關系重大，尤其是作為當世之人書寫如此巨變的當世之史，可能攸關國運走向。民國前期的歷史教科書編者便經(jīng)受著這樣的考驗。他們采取的書寫策略是強調從君主制到共和制的歷史共性，而非著重于共和之路與民族問題相纏繞的中國歷史特性。具體做法是在民族主義與民主主義的雙重變奏中，以民主主義為根本，倡導“大民族主義”，消弭“小民族主義”的消極影響。對于由天下、王朝國家而進于共和國的中國而言，近代民族國家的建構之路當然不能采單一民族建國主義，而應走統(tǒng)一多民族國家之路。僅此而言，民國前期歷史教科書的書寫策略和具體做法無疑是高明的。

收稿日期" 2023—06—30

作者李帆，歷史學博士，北京師范大學歷史學院教授。北京，100875。

Two Levels of “Republic”：The Founding of the Republic in the History Textbooks of the Early Republic of China

Li Fan

In the early period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history textbooks mainly focused on republican narratives when writing about the historical facts of the Revolution of 1911 and the establishment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The textbooks provided a comprehensive analysis of the historical rationality of the tremendous transformation from monarchy to republicanism，including its causes，process，and outcomes.Using the keywords “Chinese nation” and “Republic of China” to summarize the history of the early Republic of China，they actually highlighted the two levels of “republic”：ethnic integration and polity change，thus giving rise to a dual variation of nationalism and democracy.In this dual variation，the textbooks took democracy as the foundation，advocated “great nationalism”，eliminated the negative impact of “l(fā)ittle nationalism”，and emphasized the historical commonality of monarchy and republicanism，rather than focusing on the Chinese historical characteristic with the republican path and ethnic issues intertwined.In the face of the complex historical upheaval of the downfall of the Qing dynasty and the rise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such a writing strategy is undoubtedly wise.

History Textbooks of the Early Republic of China；Republican Narratives；Nationalism；Democracy

【責任編校" 張秀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