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二毛在小說集《晚安》的后記里這樣解釋“晚安”的意思:“白天再焦慮,到了晚上,總歸會平靜一點,因為會回到家里,因為夜會來臨。家是都市人最后的歸屬,夜則是一天下來最溫柔的犒賞。我們很多人會向孩子道晚安,甚至趁孩子熟睡后親吻額頭。做完這個動作,我們也在跟自己道晚安?!?/p>
這當然是道“晚安”的最溫暖之舉,因而也是最理想的方式。大概是因為我始終沒能培養(yǎng)起如此紳士的習慣吧,這樣祥和的畫面并未讓我共情。道“晚安”,親吻孩子的額頭,然后輕柔地關(guān)掉臺燈,退出房間——這場景只在那種表現(xiàn)中產(chǎn)階級生活的電影電視劇里才有。現(xiàn)實往往是一地雞毛:孩子的房間一點也不可愛,亂糟糟的,到處扔著玩具,而在玩具中間有一個竄來竄去無法控制的小人兒,在手腳并用把他/她摁進被窩的時候,你根本沒力氣也沒心情說什么“晚安”。而當你終于安頓好這一切,轉(zhuǎn)身走到客廳的窗前,落地玻璃外是蕭索的城市的夜,在模糊的倒影里你看到房間里一派凌亂,還有一張中年人疲憊的面孔?!雇砦幢厥瞧届o的時段,而恰是人一天中更脆弱的關(guān)頭,或許就在孩子、家人已經(jīng)沉沉睡去,剩你一人面對黑夜的一瞬間,白天的焦慮一下子涌上心頭,讓你感到蝕骨的孤獨?!案约旱劳戆病?,這看似暖心的話,其實多么讓人五味雜陳。
以上種種并非我沒來由的臆想。其實鐘二毛寫下的多不是孩子額頭上的輕輕一吻,而是黑夜里疲憊的面孔,所以鐘二毛對“晚安”的解釋,更像是欲蓋彌彰的謊言。更何況,道完“晚安”的人,未必就真能安然睡去。這部小說集里有一篇,題目就叫做“失眠的第三個夜晚”。這三個夜晚,按理說是小說中那個男人最快樂的時光:“老婆帶著兩個娃,還有保姆,回老家了。剩我一人,自由自在?!薄叭艏慈綦x又始終不離的老情人,是要會一會的”“老兄弟,也是要出來喝兩杯的”。但這個男人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興味索然,他什么也沒有做,卻整整兩晚失眠。他突然悲哀地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老了,可是又不甘心地困惑于自己是否已經(jīng)老了,惶惑當中他終于決定在第三個夜晚將老情人約出來見面:性愛,大概是緩解孤獨見效最快的鴉片,卻也可能更證實甚至造就了孤獨。本該風光旖旎的相會最終不歡而散,穿戴嚴肅的情人讓這個男人無從入手,而當情人向男人剛剛?cè)ナ酪粋€月的母親致哀的時候,尤其是在情人哭訴自己母親的離世時,一切更加無可挽回。你永遠不會知道,那么遙遠的事情會突然讓歡聚破碎,然后把你擲進更深沉的孤獨中。而如果你像這個男人一樣希望用另一種方式與這孤獨對抗——譬如去拜訪一位久不聯(lián)系的老友——或許會赫然發(fā)現(xiàn)你與世界的那些看似親切的聯(lián)系,其實早就或主動或被動地斷開。
以兩位母親的去世來結(jié)束一段私情,用老之將至的惶惑作為一個男人自陷孤獨的根由,這實際上業(yè)已指出,孤獨乃是我們不可逃避的宿命。天地浩渺,而此生何其短暫,此身何其渺小。壽數(shù)、疾病、不幸、挫敗,無不提示我們生命之有限,當我們觸及種種不可逾越的邊界時,強烈的孤獨感就浮現(xiàn)出來。這部小說集里另有一個不眠之人,那就是《晚安》中那位母親,多少夜晚,她必須以跪倒在地的姿勢來表達無人可與共情的生之痛苦。死亡是解脫之道,亦是永恒的暗夜,即便連續(xù)七夜反復(fù)擦亮死亡的意義,也讓人難下決心。小說結(jié)尾刻意為之的回光返照盡管于情可慰,其實于事無補,兒子在這七天七夜乃至更久的時間里,早已深知自己的無能為力。但擁有一個同意讓自己安樂死的兒子,這位母親畢竟是幸運的,或許《最佳聊友》里那位父親才是更孤獨的人。終其一生,他的兒子也不會知道他那一肚子知識和滔滔不絕的口才,更不會理解他對孤獨的強烈厭憎和不懈反抗,這逼迫他不得不以不軌的方式去尋找一個能夠聊天的對象。人心與人心的鴻溝,有時甚于生死,即便是父子之間。但這又怎么能怪兒子呢?人是如此難以溝通與理解,甚至不能理解自己,就像《證明》當中的瑤族后代們,已經(jīng)不記得自己的祖先,不記得自己的歷史,甚至寧愿在物欲橫流中將自己涂抹得面目全非……
如果你會在某個深夜讀到這篇短文,你或許會產(chǎn)生深深的困惑:這樣一部將孤獨寫得深透的小書,除了更加令人自傷,究竟還有什么意義?而即便在心思敏感的深夜,我也很難回答這個問題。但有時文學的意義不就在于將心思擦磨得更加敏感嗎?或許當你讀過這一個個有關(guān)孤獨的故事,就像《時間之門》里一次次體驗了人生的不同可能,對于孤獨就會體察得更加自覺些,反而因此脫敏,獲得面對黑夜的勇氣。就像《失眠的第三個夜晚》的結(jié)尾,在突如其來地被迫回憶起母親,再次充分地品嘗過那人生最難解的孤獨之后,那男人終于可以睡去了。
所以,《晚安》的可能的讀者們,我們或許也可以一再品嘗孤獨,然后懷著更復(fù)雜的心情,再一次對落地玻璃窗前的自己說一聲:“晚安?!?/p>
作者單位:北京大學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