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菲茨杰拉德前期的短篇小說順應了一戰(zhàn)后美國的消費主義浪潮,為他帶來了財富與聲譽的同時,也在無形中塑造了大眾對他的刻板印象。菲茨杰拉德在20世紀30年代的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中進行了一系列打破青春作家偏見的反同質化嘗試,卻屢遭雜志拒稿。本文試以《噩夢(黑色幻境)》這一創(chuàng)作于1932年的短篇小說為例,一窺菲茨杰拉德20世紀30年代反同質化書寫的價值。這些創(chuàng)作于菲茨杰拉德人生低谷期的短篇小說,折射出他對大蕭條時期社會各方面的觀照與反思,反映了他在艱難歲月中對自我的不懈尋覓。
[關鍵詞] 菲茨杰拉德" 短篇小說" 《噩夢(黑色幻境)》" 自我意識
[中圖分類號] I106.4" " " [文獻標識碼] A"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4)20-0028-04
美國作家弗朗西斯·司各特·菲茨杰拉德一生筆耕不輟,相較于長篇小說,菲茨杰拉德的短篇小說多被認為是情節(jié)老套、人物呆板、缺乏技巧的速寫文章,爵士時代之后的故事更“喪失了以往在敘事流暢以及保持作者與敘述對象之間完美距離的能力”[1]。然而,對菲茨杰拉德這樣習慣將個體生命體驗熔鑄于創(chuàng)作的時代記錄者而言,一個作家的失敗或許比他的成功更能揭示出他在創(chuàng)作時掙扎的心路歷程。本文將目光投向菲茨杰拉德生前因被拒稿而未能發(fā)表的短篇小說,這些故事多創(chuàng)作于20世紀30年代,它們的“失敗”固然受限于文筆質量與當時的市場取向,但作為菲茨杰拉德抵抗青春作家標簽的嘗試,這些短篇小說比成功發(fā)表的那些故事更能揭示出作家對大蕭條時代昏暗現(xiàn)實的寶貴洞察,折射出菲茨杰拉德在身心瀕臨崩潰的迷惘歲月中對自我的艱難尋覓。
一、為生計或為藝術:菲茨杰拉德的短篇小說寫作策略
短篇小說對菲茨杰拉德的創(chuàng)作具有金錢與藝術上的雙重作用。一戰(zhàn)后的美國正處于商業(yè)主義崛起、大眾文化興盛的社會轉型時期,大量雜志涌現(xiàn)以滿足不同階級的閱讀需求,菲茨杰拉德順應時勢,將大部分短篇小說出售給了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商業(yè)雜志。長久以來,短篇小說被看作是菲茨杰拉德維持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的過渡手段,布萊恩特·曼古姆曾提出“兩個菲茨杰拉德”現(xiàn)象,認為“菲茨杰拉德A”是嚴肅的長篇小說作家,“菲茨杰拉德B”則是為前者“帶回生存必需的培根”的短篇故事寫作者 [2]。就連菲茨杰拉德也曾將創(chuàng)作短篇小說自嘲為一種“必要的賣淫”,因為“他要先從雜志賺到了錢才能進一步去寫像樣的作品”[2]。事實證明,菲茨杰拉德的策略一度是行之有效的。1925年,短篇小說給菲茨杰拉德帶來的收益超過了11000美元,幾乎是當年書籍版稅的三倍;在20多年的寫作生涯中,出售故事給菲茨杰拉德帶來的總收入超過25萬美元,超過他其他所有收入的一半[2]。
但若由此判定菲茨杰拉德的短篇小說只有經(jīng)濟價值而缺乏美學考量,便太過武斷了。當在《美國的作家職業(yè)》中談論為生計寫作和為藝術寫作并存所產生的困境時,威廉·查瓦特談道:“當一位文學藝術家同時也是一位職業(yè)作家時,他若不考慮寫作的另一功能,就無法解決其中一種功能面臨的難題?!盵3]菲茨杰拉德也不例外,作為一個擁有自覺美學追求的創(chuàng)作者,短篇小說不僅是支撐菲茨杰拉德與妻子澤爾達放縱享樂的重要金錢來源,也是菲茨杰拉德進行文學實驗的場所,成為菲茨杰拉德為長篇小說磨煉詞句、推敲情節(jié)、測試市場反響的試驗場,讀者仿佛能從1931年《星期六晚郵報》上發(fā)表的《重返巴比倫》等故事中聽見《夜色溫柔》中美國夢碎的號角,菲茨杰拉德就這樣在與商業(yè)市場的博弈中找到釋放自己創(chuàng)造力的密鑰。
二、“重尋一條水脈”:菲茨杰拉德的反同質化嘗試
然而,大眾文化趣味與個體藝術追求之間必然會存在抵牾。正如帕索斯所說,20世紀初的“每個動筆寫作過的人都日日被這一抉擇所困擾:寫下滿足自己良心的‘好的’作品,還是寫下滿足自己錢包的‘廉價的’作品”[4]。短篇小說的商品化生產模式為菲茨杰拉德帶來財富的同時,也在無形中限制了他的創(chuàng)作。唯有形成讓讀者能一眼認出的風格,才有可能實現(xiàn)商業(yè)利益的最大化。因此,雜志編輯對菲茨杰拉德作品的期待是標準的羅曼司,他的充滿金錢聲音的愛情故事是雜志銷量的保證。久而久之,這種期望變成了束縛。
與此同時,菲茨杰拉德內心有著一股超出爵士時代普通年輕人的不安與敏感,大蕭條時代的到來加劇了他的悲觀與懷疑。1929年經(jīng)濟危機爆發(fā),一年后,澤爾達第一次精神崩潰。生命最后的十年里,菲茨杰拉德不僅自己的身體頻頻出現(xiàn)異常,還要負擔澤爾達與女兒斯科蒂高昂的生活費用。這些經(jīng)歷使菲茨杰拉德20世紀30年代的故事不可避免地染上更為諷刺戲謔的黑暗底色。這種新風格雖仍保有喜劇性轉折和幸福結局,卻不再是早年充斥著派對與香檳、窮小子與飛女郎、金錢與欲望的青春故事。
1939年致《科利爾》雜志編輯的信中,菲茨杰拉德坦言了對舊有文風的厭倦和對新風格的探索嘗試:
我大概不會再寫更多關于青春愛情的故事……我知道這是讀者對我的期待,但是我的創(chuàng)作源泉日趨干涸,想來自己還是明智一些,不要坐等它枯竭,而是開掘一口新井,重尋一條水脈……然而,數(shù)不勝數(shù)的編輯還是把我和青春少女故事聯(lián)系起來。因此,我已做出一種改變。[5]
菲茨杰拉德將短篇小說的轉型實驗稱為“開掘一口新井,重尋一條水脈”,而那些曾使他名利雙收的浪漫故事在反復寫作中失去了生命力,被菲茨杰拉德稱為“同質化寫作” [6]。菲茨杰拉德在20世紀30年代的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中有意識地進行了反同質化嘗試。相較于先前公眾對菲茨杰拉德故事的刻板印象,被歸為反同質化嘗試的短篇小說類型更多、創(chuàng)作視野更廣闊、針砭時事更為尖刻,有受到澤爾達就醫(yī)經(jīng)歷影響創(chuàng)作的一系列醫(yī)療故事,如《噩夢(黑色幻境)》《打算怎樣》等;也有融入了好萊塢劇本特色的跨文體作品,如《房子里的女人們(體溫)》;還有融合了天主教思想的奇幻故事,如《謝謝你的火》等,這些作品雖仍在一定程度上延續(xù)了菲茨杰拉德“有自傳傾向的自我體驗式寫作”風格[7],但他卻不愿再重復書寫爵士時代青年男女縱情享樂的故事,而是懷揣更深遠的歷史意識,通過書寫美國內戰(zhàn)時的士兵、橄欖球隊員、女推銷員等群體迥異的經(jīng)歷,觀照國家神話破碎的蔭翳籠罩下自我迷失的公眾。菲茨杰拉德在愈加廣闊的創(chuàng)作視野下不斷深化對自我意識的探索,在作品中堅持抒發(fā)他對社會的感性體認。
這些缺乏了“菲茨杰拉德式的人物”的故事因為不符合大眾對菲茨杰拉德小說的讀者期待,加之作品質量問題、宗教傾向等諸多原因,遭到雜志社拒稿,而菲茨杰拉德為維護故事的完整性,也拒絕了編輯和經(jīng)紀人的修改請求。盡管身處經(jīng)濟與藝術的雙重危機中,菲茨杰拉德卻仍不愿屈服于外界對他的期望,堅持探索短篇小說寫作的邊界。這場離經(jīng)叛道的文學試驗最終因菲茨杰拉德的猝然離世而以失敗告終,但這些質量參差的短篇小說卻不能被簡單地稱為失敗之作,它們是“菲茨杰拉德努力尋找新的表達形式以傳遞他對美國生活最成熟的愿景的過渡性作品”[8]。菲茨杰拉德在反同質化嘗試中不斷尋找表達自我意識的最佳方式,因此,這些作品比起審美價值,更重要的是個性價值,這些短篇小說不僅標志菲茨杰拉德對“寫晚報故事的作家”頭銜的反叛,更見證了他在屢屢碰壁的黑暗歲月里對時代危機的洞察與對本真自我的不懈追尋。
三、《噩夢(黑色幻境)》:瘋癲面具下的自我探尋
《噩夢(黑色幻境)》是菲茨杰拉德在1932年的一次反同質化嘗試。1932年對菲茨杰拉德而言是“工作與酗酒相伴的奇怪的一年”[9]。經(jīng)濟大蕭條使菲茨杰拉德的收入大不如前,盡管《星期六晚郵報》答應支付他每篇4000美元的高額稿酬,但數(shù)據(jù)顯示,菲茨杰拉德1932年的收入為15832.4美元,降到了他自1919年以來年收入的最低谷[10]。當創(chuàng)作危機遇上了大蕭條時期的社會環(huán)境和妻子的精神崩潰,菲茨杰拉德將澤爾達的住院經(jīng)歷寫進這個醫(yī)療故事之中,以“瘋癲”為切入口,探討了美國夢破碎對公眾精神世界造成的后遺癥,寄托了菲茨杰拉德在理性崩壞后尋找真實自我的期冀。
《噩夢(黑色幻境)》的故事發(fā)生在一家精神病院內,主人公伍茲三兄弟在1929年股災爆發(fā)后接連發(fā)瘋,老大華萊士變得熱衷于給人剪發(fā);負責外國債券部的老二沃爾特經(jīng)歷了“南美革命”的沖擊,變得只會說西班牙語;負責鐵路安全的老三約翰在鐵路線路破產后,認為自己是中央車站的火車報務員。只有小兄弟彼得精神健全,但醫(yī)生文森特利卻想將彼得逼瘋并侵吞伍茲家族的巨額財產。最后,彼得與謝弗小姐在識破文森特利的陰謀后攜手私奔,瘋癲的伍茲三兄弟也逃離了精神病院。據(jù)說沃爾特飛去了南美,約翰則在紐約的某個車站當起了真正的報務員。故事結尾,菲茨杰拉德為讀者上演了一次黑色幽默,敘述者坦言他是從一位理發(fā)師那兒得知這個故事的,理發(fā)師“是一位高大的、山羊臉的男人,臉上有種超越身份的高貴神情”[6],顯然,這便是失蹤的華萊士·伍茲。
這篇在欲望與瘋癲的搏斗中穿插愛情冒險的逸聞故事顯然不合當時編輯們的口味。小說先后遭到了《學院幽默雜志》《麗都》《紅皮書》和《星期六晚郵報》的退稿,連菲茨杰拉德也沮喪地表示:“任何時候《噩夢(黑色幻境)》都永遠、永遠不會帶來經(jīng)濟收益。”[6]但他仍惦記著這個故事,其中許多句子后來都被用到了《夜色溫柔》中,可見故事本身的價值與菲茨杰拉德對它的重視。
《噩夢(黑色幻境)》中,菲茨杰拉德前期小說中豐富的浪漫修辭技巧消失了,花前月下的愛情敘事不再是作品舉足輕重的主線情節(jié),20世紀30年代的菲茨杰拉德習慣用歷史的眼光洞察世事,因此,他并未濃墨重彩地描繪小弟彼得與謝弗小姐的情愫,而是將敘事重點放在了發(fā)瘋的伍茲三兄弟身上。菲茨杰拉德為三人各選擇了一種誘發(fā)精神失常的現(xiàn)實緣由,華萊士、沃爾特與約翰的瘋癲對應著現(xiàn)實世界的經(jīng)濟崩潰與秩序坍塌,三人共同構成了菲茨杰拉德關于“崩潰”的隱喻,他由此提出了對自由市場經(jīng)濟的隱晦控訴[11]。除了作為病人的“伍茲們”,文森特利醫(yī)生也是瘋癲的主體,這個本應站在瘋癲的對立面、代表科學與文明的角色,在金錢的蠱惑下也成了受利益驅使的“瘋子”,菲茨杰拉德通過書寫人物非理性的行為,將時代的焦慮赤裸地展現(xiàn)在世人面前。
米蘭·昆德拉說:“任何時代的所有小說都關注自我之謎。”[12]菲茨杰拉德的反同質化嘗試也不例外,菲茨杰拉德推崇在小說中關注自我、表現(xiàn)自我,認為要在小說中塑造“最最本質的個體”,表示“只有那些具備個性和情感者才能悟出‘逃脫’的真正含義”[13]。因此,菲茨杰拉德并未將發(fā)瘋的伍茲三兄弟看作被嘲弄的異類,恰恰相反,三兄弟在瘋癲的狀態(tài)下掙脫了消費主義與商品化套在他們身上的枷鎖,表明了內心最真實的自我,并最終沖破精神病院這一現(xiàn)代理性的牢籠,放棄了股票經(jīng)紀人、外國債券部門負責人、鐵路安全負責人等看似光鮮的職業(yè),竭力張揚釋放自己的本性。如果說菲茨杰拉德在20世紀20年代的寫作是展現(xiàn)人在資本化進程中對自我的偽裝,那么在經(jīng)歷了大衰退時期的種種幻滅后,20世紀30年代的菲茨杰拉德開始反思膨脹的資本野心對人之本心的蒙蔽,筆下以死殉夢的蓋茨比也變成了瘋癲追夢的“伍茲們”,紛紛逃逸的“伍茲們”承載著菲茨杰拉德直面黑暗、尋覓自我的愿望。
四、結語
對于菲茨杰拉德而言,寫作是他對20世紀甚囂塵上的“人即是虛無”思想的抵抗與掙扎,是他獲得“更深層的滿足”的來源。因此,即使他時常覺得“寫作就是對自我的削減,剩下的自我總是更消瘦、更貧瘠、更憔悴”[4],他仍堅持寫作;即使在他最自我懷疑、認為“所有的人生都是一個垮掉的過程”的心碎時刻[4],仍堅信揭示自我、流露本性的價值。經(jīng)濟破產、妻子患病、才華消退等諸多不如意都讓菲茨杰拉德險些喪失自我,也讓他明白在美國夢幻滅的當下,人們需要盡快找到自我。在其20世紀30年代的反同質化寫作的嘗試中,“尋覓自我”化為了故事更深層的寓意與底色,他絲毫不回避一代人面對飛速發(fā)展的世界所產生的迷惘乃至瘋癲的情緒,在對外部世界的呈現(xiàn)和個體自我的暴露中,將讀者逼入一個無法躲藏的境地中,迫使讀者思考人在時代洪流中如何不淪為失去個性與感知力的人。從這一點上來看,菲茨杰拉德是真正的人道主義者,就像德勒茲所說的那樣,在最風光的時候,他就有能力感到幸福的核心里已產生巨縫,聽到了深處的開裂聲[14]。明知深陷窘境,仍然堅持譜寫自我之歌,或許這就是菲茨杰拉德反同質化寫作嘗試的最大意義。
參考文獻
[1] 程錫麟.菲茨杰拉德研究文集[M].南京:譯林出版社,2014.
[2] Prigozy R.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F. Scott Fitzgerald[M].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1.
[3] Charvat W.The Profession of Authorship in America,1800-1870[M].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68.
[4] 菲茨杰拉德.崩潰[M].黃昱寧,包慧怡,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
[5] Turnbull A.The Letters of F. Scott Fitzgerald[M]. New York:Scribner’s,1963.
[6] 菲茨杰拉德.我愿為你而死[M].方鐵,譯.北京:中信出版社,2019.
[7] 秦俊嫄.菲茨杰拉德小說中的雙重自我意識[D].武漢:華中師范大學,2007.
[8] Prigozy R.The Unpublished Stories:Fitzgerald in His Final Stage[J]. Twentieth Century Literature,1974(2).
[9] Piper H D.F. Scott Fitzgerald:A Critical Portrait[M].New York:Holt,Rinehart and Winston,1965.
[10] Bruccoli M J.Some Sort of Epic Grandeur:The Life of F. Scott Fitzgerald[M].Columbia:University of South Carolina Public,2002.
[11] Camastra N J.Self-Styled Madness:Fitzgerald’s “Nightmare (Fantasy in Black)” and Poe’s “The System of Doctor Tarr and Professor Fether”[J] The F. Scott Fitzgerald Review,2020(1).
[12] 昆德拉.小說的藝術[M].董強,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
[13] 沃爾夫,田青雁.菲茲杰拉德與自我的曙光[J].外國文學動態(tài),1996(1).
[14] 黃昱寧.小說的細節(jié):從簡·奧斯丁到石黑一雄[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3.
作者簡介:姚宇越,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