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卡里爾·丘吉爾的《食鳥》以七個普通人“入魔”的一天為背景,通過人物心底的迷狂反映了快樂、平等和自由的酒神精神。酒神精神中蘊含的權(quán)力意志肯定人的生命力,以追求強大為旨歸,是對人性的解放。但這種解放也是唯我主義的、非理性的,在帶來快樂的同時也帶來了毀滅。在壓抑人性的資本主義社會背景下,丘吉爾在復(fù)興酒神精神的同時,也解構(gòu)了其中的貴族傾向,反思非理性的反彈力,體現(xiàn)了丘吉爾對人之本性的探索。
[關(guān)鍵詞] 卡里爾·丘吉爾" 《食鳥》" 酒神精神
[中圖分類號] I106.3" " " [文獻標識碼] A"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4)20-0125-04
卡里爾·丘吉爾(Caryl Churchill)作為當代最重要的劇作家之一,以其社會主義女性主義作品而廣為人知。她后期的劇作充滿了實驗主義精神,在世界范圍內(nèi)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1986年的《食鳥》(A Mouthful of Birds)之后,丘吉爾的作品雖帶有一些社會主義女性主義影子,但已逐步轉(zhuǎn)向?qū)θ祟惐拘院腿酥嬖诘乃伎?。《食鳥》改編自歐里庇得斯的《酒神的伴侶》,以七個主人公被神秘力量附身為主題,體現(xiàn)了當代人心中的迷狂。丘吉爾正是通過化用歐里庇得斯的悲劇,展示出一種快樂、平等和自由的酒神精神。
近年來,國內(nèi)外對于丘吉爾的研究日趨增多,但鮮有人關(guān)注到《食鳥》這部作品。國內(nèi)外對于《食鳥》的研究均較少,國外主要集中在性別研究和戲劇形式這兩個方面,如雷瑪·埃文(Raima Evan)在《〈食鳥〉中的女性和暴力》中探討了女性和暴力之間的關(guān)系。李熙媛(Hee-Won Lee)的《改寫喜劇:卡里爾·丘吉爾和大衛(wèi)·蘭的〈食鳥〉的喜劇形式及政治》將其定位為英國傳統(tǒng)喜劇,分析了《食鳥》喜劇策略并闡釋丘吉爾對社會主義女性主義的立場。而國內(nèi)的研究則涉及魔幻敘事、消費倫理這兩個角度,如劉思曉的《卡里爾·丘吉爾戲劇中的魔幻敘事》和程榕的《丘吉爾〈食鳥〉中的經(jīng)典改編和消費倫理》。僅有熊之鶯的《女性主義之后:卡里爾·丘吉爾劇作新解》探討丘吉爾后期作品對女性主義的偏離。綜上所述,國內(nèi)外的研究都缺乏對丘吉爾后期作品的把握,《食鳥》中鮮明的酒神精神正是窺探作家后期價值取向的重要出發(fā)點,為把握作家的創(chuàng)作思想及變化提供新的視角。
一、《食鳥》中的酒神精神
《悲劇的誕生》中,尼采提出了酒神概念,其中最重要的特質(zhì)就是肯定生命:“肯定生命,哪怕是在它最異樣最艱難的問題上;生命意志在其最高類型的犧牲中,為自身的不可窮竭而歡欣鼓舞——我稱這為酒神精神。”[1]肯定生命的酒神精神反對人對理性的壓制,強調(diào)沉醉狀態(tài)下欲望和本能的解放,在這個過程中,人體會到生命的狂喜和自由。酒神精神是對尼采“權(quán)力意志”的呼應(yīng),意志即生命力,生命力需要不斷擴張,敢于超越和破壞,求取權(quán)力[2]。同時,在酒神的狂歡中,眾生平等,沒有尊卑之分?!毒粕竦陌閭H》中,狂女們擺脫了家庭和勞作的束縛,上山狂歡嬉戲、肆意掠奪、對抗男性的統(tǒng)治、試圖打破一切界限[3]。《食鳥》中,丘吉爾以七個主人公“入魔”為線索,用酒神將他們的經(jīng)歷串聯(lián)起來。每個主人公“入魔”后,劇中人物便被酒神、彭透斯和母親阿高厄附體,演繹著快樂、自由、平等的酒神精神[4]。
1.對快樂的追求
在精神和肉體兩個層面上,《食鳥》中的人物都體現(xiàn)出對快樂的追求,這在保羅和伊馮的身上尤為突出。
保羅經(jīng)營著一家肉類銷售公司,表面上事業(yè)有成,但實際上內(nèi)心麻木空虛。日復(fù)一日的工作讓保羅逐漸厭煩,他開始幻想有一頭豬在自己面前跳舞,甚至瘋狂地愛上了它。他贊揚豬是一種干凈、聰明并且充滿感情的動物,認為“當你看到他,你就是——你不想干任何其他事情了”[5]。與豬共舞成為保羅情感的宣泄口,只有借此他才能享受到真正的快樂。當這頭成為精神寄托的豬被屠宰后,他失聲痛哭,入魔后的他看到小豬復(fù)活,他再次沉浸在歡快的舞蹈當中。在其他人看來,保羅荒謬至極,但只有這樣,他才能找尋難得的快樂。
伊馮是一名針灸師,她的工作可以讓別人放松下來,自己卻因焦慮失眠且酗酒。伊馮的母親控制欲極強,她和母親經(jīng)常爭吵不斷。無所事事的伊馮唱起了字母歌,歌詞展現(xiàn)了她內(nèi)心的煩躁和對酒精的渴望。她一開始想的是:“A——蘋果。B——蝴蝶。C——焦糖。D——油炸圈餅。E——信封?!盵5]但她總是不自覺地與酒產(chǎn)生聯(lián)想:“F——弗拉斯卡帝白葡萄甜酒?!盵5]這些想法讓她絕望不堪,反復(fù)對自己說自己不是酒精上癮者。這時,酒神的兩個女伴來到了她的房間,在她們的誘惑下,伊馮穿上了金色高跟鞋,和她們一起喝酒跳舞。這時字母歌的G對她來說已經(jīng)變成了金色高跟鞋和杜松子酒。此時的她擺脫了母親的控制,盡情享受肉體上的快樂。
2.對平等的渴望
《食鳥》中體現(xiàn)出一種對平等精神的渴望,瑪西亞在被附身的過程中不斷流露出種族平等的意識,而麗娜則是希望實現(xiàn)性別平等,在精靈的誘惑下溺死自己的孩子實現(xiàn)對丈夫的報復(fù)。
瑪西亞是非裔接線員,作為少數(shù)族裔的她非常絕望,不僅因為工作枯燥無味,更因為她被殖民主義傷害著。當她被安息日男爵附身時,開始以平等的姿態(tài)對待顧客,反擊顧客的刁難。除了安息日男爵,她也會被一個叫西爾比的白人女子靈魂附身。這個來自上層階級的白人經(jīng)常對瑪西亞發(fā)號施令,這其實是英國殖民主義對第三世界國家文化侵占的隱喻[6]。當安息日男爵控制瑪西亞的身體時,瑪西亞才得以擺脫西爾比的糾纏,不受文化霸權(quán)的壓制。
而麗娜追求平等的行為則更加極端。麗娜是個勤勞安分、生性膽小的家庭主婦。她養(yǎng)育孩子、操持家務(wù),而丈夫絲毫不承擔任何家庭責任,只關(guān)心球賽。性格溫順的她對丈夫百依百順,但這種不對等的夫妻關(guān)系讓麗娜陷入了瘋狂。入魔后,麗娜不斷聽到幽靈在耳邊的低語:“命令你殺了孩子。因為孩子與他有著直接的關(guān)聯(lián)?!薄爱斈銡⒘撕⒆又竽憔筒皇芩目刂屏恕D阋膊挥檬艿轿业目刂屏?。”[5]幽靈一直給麗娜灌輸丈夫既無能又惡心的觀念,最終麗娜溺死了自己的孩子。麗娜用極端的行為清算了對丈夫的怨恨。
3.對自由的向往
文明社會對人進行全方位的壓制,人不僅受到社會各種規(guī)約的限制,失去了外在自由,同時喧鬧的世界也讓人內(nèi)心難以平靜,內(nèi)在自由也土崩瓦解。
沒有工作的德里克認為自己沒有“雄性氣質(zhì)”,他試圖通過健身來證明自己的男性氣概。但這種所謂的“男性氣質(zhì)”其實是社會對性別的規(guī)訓(xùn)。這時,雙性人巴爾班附身于他,巴爾班對被醫(yī)生強行界定為男性感到憤怒。他和德里克一樣,都渴望擺脫社會對性別的束縛,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就是德里克內(nèi)心的外化[7]。最終德里克穿上巴爾班的女性服裝,通過這種方式反抗了社會性別的規(guī)訓(xùn),表達了自由的性別觀念。
道琳在一開始就告訴觀眾,她“只想要和平與安寧”[5],于是她離家出走,搬進一間合租屋,但屋內(nèi)的嘈雜聲讓她不得安寧。布萊爾夫人的收音機聲、莉莉的讀報聲、托尼的切菜聲和伊萬斯的喝酒聲已經(jīng)讓她身心俱疲,她形容自己“身上的每一部分都感到惡心,我的左腳想吐,我的血液——我渾身上下都感受到這種惱人的惡心”[5]。最終道琳徹底癲狂,她把自己的收音機聲音開到最大,在屋里大喊大叫、四處敲擊。在阿高厄的附體下,她甚至用刀砍布萊爾夫人,用暴力對抗任何打擾她安寧的人。
二、酒神精神的雙面性
酒神精神蘊含著直面人生的哲學(xué),是一種權(quán)力意志,是一種征服、控制與支配對象的原始力量,是生命的根本追求[8]。利用權(quán)力意志去解放欲望,體現(xiàn)了酒神精神的解放性。但正如《酒神的伴侶》中狂女們殘殺動物、劫掠村莊,發(fā)狂的阿高厄撕下兒子彭透斯的頭顱一般,尼采的酒神精神也體現(xiàn)著一種唯我主義和非理性主義,帶有毀滅性的傾向。
1.酒神精神的解放性
《酒神的伴侶》中,酒神來到忒拜的第一件事就是讓整個城邦狂歡作樂,他崇尚絕對自由和平等的生活方式[9]。國王彭透斯與酒神之間的矛盾可以看作是個體化的公民和集體化的信徒集體之間的斗爭[10]。酒神讓城邦內(nèi)的女子發(fā)狂,婦女不再需要遵循傳統(tǒng)性別秩序,她們可以上山打獵,甚至哺乳幼獸。這是對人的生命力的肯定,也是對既定界限的摧毀。正如尼采哲學(xué)中的“超人”形象,她們解放自己的意志,享受生命的狂喜。
《食鳥》中的人物也同樣如此。保羅幻想自己與豬共舞,在虛幻的資本主義世界中找到了暫時的快樂;瑪西亞作為一個少數(shù)族裔的他者,通過與安息日男爵的合體,對抗白人社會居高臨下的話語權(quán);德里克化身巴爾班,解構(gòu)了性別的二元對立,實現(xiàn)性別身份的自由。這是對貶損人類欲望、恪守既定秩序的文明社會的顛覆,是一種解放性的力量。但破壞與毀滅往往相連,酒神精神也蘊含著毀滅的要素。
2.酒神精神的毀滅性
對欲望和情感的肆意宣泄使人退回到原始狀態(tài),從而“把自己轉(zhuǎn)換成一個摧毀的力量”[10]。尼采反對蘇格拉底式的理性,認為理性壓制自由,限制個人的發(fā)展[8]。放浪形骸的“沉醉”實際上是以自我為中心的、非理性的。歐里庇得斯的悲劇揭示了狂女們的矛盾處境,個體的無限擴張帶來了強烈的毀滅性。
《食鳥》中,每段故事都會有兩個人被酒神附體,其他人則扮演彭透斯和阿高厄,以舞蹈展現(xiàn)極樂與暴力[6]。伊馮受到酒神女伴的誘惑,盡情飲酒,毫不顧忌其危害;麗娜在幽靈的命令下淹死了自己的孩子,這種瘋狂犧牲無辜、代價慘重;道琳為了內(nèi)心安寧,暴力攻擊他人,是以自我為中心的表現(xiàn)。由狄奧尼索斯產(chǎn)生的沖動對自己和他人都是一種毀滅。
三、丘吉爾對酒神精神的反思
當代資本主義社會中,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異化嚴重。丘吉爾肯定了酒神精神對生命力的解放,探索了非理性的價值和意義。但同時丘吉爾對酒神精神中的貴族傾向始終保持清醒的認識,《食鳥》中,主人公的身份解構(gòu)了其中的貴族主義,在與歷史的對話中反思非理性帶來的破壞性。
1.對生命力和非理性的贊揚
酒神精神宣揚一種“形而上的慰藉”[2],贊嘆熾熱的生命和激昂的生命力,要自由而全面地發(fā)展人性,只有這樣,人才能在痛苦的社會中實現(xiàn)自我超越,在“在產(chǎn)婦的陣痛”里創(chuàng)造喜悅、肯定自己[1]。
丘吉爾將酒神精神與資本主義社會的現(xiàn)狀密切相連。在后現(xiàn)代社會的語境中,資本主義生產(chǎn)方式對人進行全方位的異化,整個社會呈現(xiàn)一片“荒原”。丘吉爾認為戲劇應(yīng)該表現(xiàn)人無意識的沖動,解放心中的“藍色欲望”[11]。藍色是代表純潔的顏色,代表了人最原初的欲望,是21世紀的典型情緒[11]。丘吉爾描摹了人對社會、精神對物質(zhì)以及本能對理性的強制隸屬,她以主人公入魔來重拾“藍色欲望”,是對非人社會中的人性的解放。
與尼采相同,丘吉爾也高舉反理性的旗幟,反抗二元對立的理性社會?!妒厨B》中,麗娜、瑪西亞、德里克等人本是被邊緣化的人物,他們在入魔的這一天終于可以盡情釋放自己,重新獲得身份認同。盡管被幽靈附身之后的一系列行為是非理性的,但這種顛覆性的狀態(tài)卻恰恰提供了對抗現(xiàn)有社會體系的機會,他們消弭了理性與非理性的界限,解構(gòu)了男權(quán)主導(dǎo)的社會。
2.對貴族性和欲望的超越
丘吉爾在積極復(fù)興酒神精神的同時也辯證反思了其中的貴族性和破壞性。在尼采的哲學(xué)體系中,酒神精神是貴族精神,他認為“上等人是非人和超人”[2],這也與尼采輕視女性主義的思想一脈相承。而丘吉爾深諳社會主義與女性主義,在潛移默化中影響了其戲劇創(chuàng)作?!妒厨B》中,主人公是受到社會排擠、不被社會認可的弱小者。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食鳥》解構(gòu)了尼采酒神精神中的強者性,給予弱者變強的機會,是一種更真實的平等。
但丘吉爾也時刻警惕著欲望所帶來的反彈力,反思非理性背后的血腥,狄奧尼索斯在創(chuàng)造的同時也帶來了毀滅。丘吉爾在片段化的敘述中著重表現(xiàn)人的社會性,而非刻畫人物個性。《食鳥》中的主人公曾有過短暫的清醒,他們想回到正常的家庭和社會秩序,但“那里從來都沒有,什么都沒有”[5]?,斘鱽喬酉虼蠛?,伊馮開起了肉鋪,保羅離開了妻子并辭去了工作,眾人的生活充滿了空虛與悵惘。丘吉爾的描寫正是對當時英國社會情形的真實寫照:失業(yè)率居高不下、暴力充斥街頭、國際局勢動亂……歷史與現(xiàn)實在劇本中的對話表明她對人性的思考不再局限于線性的層面,她看到了暴力與非理性無法緩和內(nèi)心隱患,在不斷地質(zhì)疑與反思中探索人之存在與本性。
四、結(jié)語
《食鳥》通過改編《酒神的伴侶》,將歷史與現(xiàn)實、現(xiàn)實和超現(xiàn)實、理性與非理性融合在一起,體現(xiàn)出作家對人之本性的考量。她的作品體現(xiàn)出尼采式的酒神精神,這種酒神精神追求自我強大,誘使人們回歸原始本性,猶如鏡子一般折射出對文明社會中理性對人性和欲望的扼制。但正如歐里庇得斯的悲劇結(jié)尾一般,丘吉爾也認識到這種非理性的解放并不能拯救業(yè)已崩塌的當代社會,她以冷靜而睿智的目光審視著當下社會中的各色人物,思考抽象和哲學(xué)意義上的“人”,揭示出人性的復(fù)雜面相。丘吉爾以其特有的革新精神和思想深度,不斷超越自身創(chuàng)作,以智性的光芒激發(fā)觀眾進行思考,無愧“劇場里的畢加索”之稱。
參考文獻
[1] 尼采.偶像的黃昏[M].周國平,譯.北京:光明日報出版社,1996.
[2] 王晉生.論尼采的酒神精神[J].山東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00(3).
[3] 羅峰.酒神與世界城邦——歐里庇得斯《酒神的伴侶》繹讀[J].外國文學(xué)評論,2015(1).
[4] 羅峰.歐里庇得斯悲劇的新酒神精神[J].戲?。ㄖ醒霊騽W(xué)院學(xué)報),2019(5).
[5] Churchill C.Churchill:Plays Three[M].London:Nick Hem Books,1998.
[6] 熊之鶯.女性主義之后:卡里爾·丘吉爾劇作新解[J].戲劇藝術(shù),2023(1).
[7] 劉思曉.卡里爾·邱吉爾戲劇中的魔幻敘事——以《優(yōu)異女子》《食鳥》《妖女》為例[D].石家莊:河北師范大學(xué),2020.
[8] 秦忠翼.酒神精神:藝術(shù)和人生的理想境界——論尼采的審美價值觀[J].中國文學(xué)研究,2009(3).
[9] 羅峰.歐里庇得斯悲劇與現(xiàn)代性問題——以《酒神的伴侶》為例[J].思想戰(zhàn)線,2014(2).
[10] 車驍.尼采的狄奧尼索斯——《酒神的伴侶》與《悲劇的誕生》[J].戲劇藝術(shù),2012(5).
[11] 潘薇.劇場里的畢加索——英國劇作家凱蘿·邱吉爾的后布萊希特戲劇解讀[D].上海:上海戲劇學(xué)院,2006.
作者簡介:宋佳敏,中國海洋大學(xué),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