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華裔美國漢學家葉維廉作為“非虛構”詩論的代表性人物，從道家美學與禪宗哲學中汲取思想養(yǎng)分，對中國古典詩歌的“非虛構”傳統(tǒng)進行了別出心裁的解讀，進而闡發(fā)“無我”之詩學觀，并試圖將其推衍為中國詩學傳統(tǒng)的根本精神。雖然受西方典型“有我/無我”的二元對立模式等因素的影響，使“無我”詩學觀有以偏概全的嫌疑，且呈現(xiàn)出陷入文化相對主義的誤區(qū)，但葉維廉的比較詩學研究仍有他人未企及之處，具有獨特的文化價值。

[關鍵詞] 葉維廉" 比較詩學" 非虛構" “無我”

[中圖分類號] I106.2" " " [文獻標識碼] A"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4）20-0101-04

進入20世紀以來，語言在西方文藝理論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在“語言學轉向”的時代大潮中，越來越多的海外漢學家將目光聚焦到中國詩學傳統(tǒng)的研究上來，使自柏拉圖以來便不斷被發(fā)掘與詮釋的“虛構”“隱喻”等概念得到了更加深入的研究。作為不同于西方詩歌的獨特詩體形態(tài)，從接受角度觀察中國古典詩歌，其言說方式具有“非虛構”（non-fictional）的特征。自吉川幸次郎于20世紀60年代正式提出中國詩學“非虛構”傳統(tǒng)的假設以來，宇文所安（Stephen Owen）、葉維廉（Wai-lim Yip）、余寶琳（Pauline Yu）等海外漢學家不斷發(fā)展著“中國非虛構傳統(tǒng)詩學”的概念，對其進行更加深入的闡釋和論證。其中，葉維廉認為，中國詩人通過“以物觀物”的運思方式達到了“無我”的純然境界。他擺脫了傳統(tǒng)詩學研究模式的桎梏，選取中國古典詩歌的重要類型，將風格鮮明的詩人作為研究對象，通過獨特的比較研究思路，闡發(fā)“無我”的詩學觀。其中所具意義不僅局限于詩歌文本自身的比較，還能夠進一步拓展理論背后的思想體系、哲學范式以及美學范疇。葉維廉是如何將結論推演出來的？背后有怎樣的思想體系、哲學范式等支撐？其中的得與失又給我們帶來哪些啟示？

一、葉維廉之“無我”說

葉維廉從探討中西方傳統(tǒng)山水美感意識的歷史演變出發(fā)，得出中國山水詩不同于西方詩歌的顯著特征：山水解脫其襯托的次要的作用而成為詩中美學的主位對象，本樣自存[1]。詩人“物我兩忘”，通過“以物觀物”的感物應物方式本樣呈現(xiàn)山水自然，以至“無言獨化”的境界。

葉維廉對“無我”詩學觀的解讀源自對中國山水詩的闡釋，并從道家美學中汲取養(yǎng)分。他認為，“‘道家美學’，指的是從《老子》《莊子》激發(fā)出來的觀物感物的獨特方式和表達策略”[2]。《中國古典詩中山水美感意識的演變》一文中，他將中國山水詩人王維的《鳥鳴澗》和英國浪漫主義的代表詩人華茲華斯的《汀潭寺》（Tintern Abbey）進行對比。正如葉維廉所言：“王維和華氏的應物表達程序是相當?shù)牟煌?。”[1]其中，《鳥鳴澗》一詩是王維對看到的山澗春色的白描：夜靜、春山、月出、鳥鳴、花落。作為詩中美學的主位對象，山水景物以自在本樣的姿態(tài)呈現(xiàn)，詩中既沒有華麗的藻飾與技巧，也沒有情感的寄托與宣泄，僅僅是對天地間某處景物的如實記錄。幽靜之中蘊含的生機與禪意的顯現(xiàn)，正是自然山水“主動”闡述的結果。然而華茲華斯的詩中，自然山水所扮演的角色與前者恰好相反?！锻√端隆分小颁牧魉薄案叽Ｎ《氲膽?guī)r”等自然山水本身并不具備意義且非本詩中的美學主位對象，它們是溝通作者與讀者思想情感、引導讀者進行深層思維活動的工具，是“他整個道德存在和靈魂的‘保姆、導師、家長’”[1]，往往指向更深層次的隱喻。即使華茲華斯在《序曲》（Prelude）和《行旅》（The Excursion）中強調，自然山水會自覺地進入他的頭腦之中，“智心是意義的制作者和調停者”[1]，但“景物的具體性漸因作者介入的調停和辯解而喪失其直接性”[1]。由此，葉維廉就以上兩首詩中的自然山水所發(fā)揮的不同功能，對中西方不同的觀物示物方式做比較研究，并提出問題：“山水景物的物理存在，無須詩人注入情感與意義，便可以表達它們自己嗎？山水景物能否以其原始的本樣，不牽涉概念世界而直接地占有我們？”[1]葉維廉認為，中國山水詩確實能給予以上問題肯定的回答。諸如王維、孟浩然、韋應物、柳宗元等中國山水詩人，將物象從現(xiàn)實景物中抽離出來，又把自我融入物象之中，終以物象的原始形象與物性復歸于自然。雖然并非所有的中國山水詩人都能夠全然剔除刻意經(jīng)營的自我，達到“以物觀物”的純然境界，但“無我”“這一運思、表達的方式在中國后期山水詩中占著極其核心的位置”[1]。

二、理論原點之異

1.哲學范式的采用

“中西方在哲學層面上，一個追求外在超越，一個重視內向探求，為文學的性質界定和創(chuàng)作提供了不同的選擇和契機?！盵3]作為對中國詩歌傳統(tǒng)的詮釋，“無我”說實際統(tǒng)一于中國古代一元論的思維模式。然而，西方固有的二元論思維模式延伸至文學理論研究領域，潛移默化地影響著西方漢學家的思維邏輯和研究方法。葉維廉亦受到了西方二元論思維模式的影響，所以選擇了“有我”與“無我”的二元對立模式闡釋中國詩歌的不同傳統(tǒng)。這種闡釋路徑固有其內在合理性，但他未真正體會到中國詩歌傳統(tǒng)內涵的多元性與內在張力。

葉維廉企圖從詩歌語言與翻譯的角度闡釋中西詩歌傳統(tǒng)的不同特征。他認為，英文語法中包含著對人稱、時態(tài)的嚴格界定，使英語詩歌在創(chuàng)作和翻譯的過程中，都充斥著固定甚至刻板的人稱、時間、空間的限制，讓接受者在進行知性分析的同時，也使詩歌逐漸脫離事物本身，陷入抽象的理念當中，破壞了詩歌原本的詩美效果?！吨袊诺湓娭械膫麽尰顒印芬晃闹?，他以周策縱的《字字回文詩》為例，證明文言語法有著印歐語系無可比擬的靈活性。若翻譯此詩，“英語只能作逐字的詮釋，但無法連成句；要連成句子，中間要增加不少細分的元素”[1]，如主語決定謂語動詞單復的變化、時間決定謂語動詞的時態(tài)的使用、地點決定的固定介詞的搭配等。諸如此類語法細則，若視而不見，完整的英文語句便無法產(chǎn)生；若嚴格遵循，“句子便因著詞性的定性而定向、定義”[1]。由此可知，西方詩人以定位定關系的思維活動與習慣進行創(chuàng)作，作品中充斥著“有我”的解說和演繹，使作者與讀者、物象與物象之間無法真正建立一種自由的關系。相反，中國古典詩歌并未將其中呈現(xiàn)出的環(huán)境或情感指定為詩人或某人的特殊經(jīng)驗，它既沒有人稱代詞，又沒有特定時空的限制，只是通過未點明發(fā)言人的“無我”的方式來呈現(xiàn)。他以“樓雪融城濕，宮云去殿低”“樓云籠樹小，湖日落船明”等詩句之中的表空間關系的詞語“樓雪”“宮云”“樓云”“湖日”，以及中國古典詩歌中常見的“松風”“云山”等詞語的英文翻譯為例，印證了中國文言的高度靈活性。而這種“未定位、未定關系或關系模棱的詞法語法，使讀者獲致一種自由觀、感、解讀的空間，在物象與物象之間作若即若離的指義活動”[1]。這種美感經(jīng)驗“設法保持詩人接觸物象、事象時未加概念前物象、事象與現(xiàn)在的實際狀況”，因此，葉維廉得出的結論是：文言作為詩歌的媒介，之所以具有上述特征，與中國千百年來所推崇的“物我兩忘”的美感意識具有密不可分的聯(lián)系。

2.對道家精神的汲取

由于地理環(huán)境、經(jīng)濟發(fā)展狀況、文化政治傳統(tǒng)等因素的不同，中西方各自形成獨具特色的思維模式。西方深受二元對立思維模式的影響，注重以二元論的思想去認識問題、思考問題。葉維廉認為，道家美學與禪宗思想，淡化言志載道、比興寄托等儒家詩學傳統(tǒng)，給予中國詩學別出心裁的詮釋。

“道家哲學代表了中國傳統(tǒng)詩性智慧中最為精華、最為純粹的部分。葉維廉吸收中國古典美學的深厚資源，在王維、孟浩然、嚴羽、蘇軾等古典文學家的影響下，確立了道家美學在詩性美學研究中的地位，為后來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比較文學研究做出了理論上的準備?！盵4]由此可見，道家思想與葉維廉的中西比較詩學研究有著密不可分的聯(lián)系，“道”的宇宙觀、“無言”的言語觀、“以物觀物”的運思方式等道家思想作為中國詩學的完美“模子”，成為葉維廉研究中西詩歌比較詩學的理論基石。道家美學對葉維廉的比較詩學研究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使他在對于中國古典詩歌，尤其是對中國山水詩歌進行研究過程中，突出“道家傳釋學”理論，并把中國山水詩歌視為道家美學理想的具體體現(xiàn)。葉維廉注重對王維山水詩的研究與闡發(fā)，認可其詩作達到了理想的美學境界。他在多篇論文中皆對王維的山水詩做了深入的研究探討，認為其詩作中的自然山水足以構成詩中美學的主位對象，體現(xiàn)了道家美學思想中推崇與贊揚的觀物態(tài)度。雖然葉維廉贊賞華茲華斯在其長詩《序曲》（Prelude）中所表達的近乎道家美學理想的觀物狀態(tài)：“可見的景象／會不知不覺地進入他腦中/以其全然莊嚴的意象……”但華茲華斯本人的應物感物表達程序卻與其觀物理想相違，王維顯然更勝一籌。比較二者的詩作后，葉維廉采用其比較詩學研究中的常用的“模子”尋根法，對二者詩作的美學基礎尋根探源。他認為，中國山水詩中體現(xiàn)出的“無我”的運思方式，是莊子的“道無所不在”、孫綽的“山水是道”、宋人的“目擊道存”、理學家邵雍的“以物觀物”的延續(xù)，助力自然山水擺脫在《詩經(jīng)》、楚辭與賦中的次要位置，升華為主要的審美對象。“這種美學態(tài)度的衍變最核心的原動力就是道家哲學的中興?！盵1]

三、美中不足之處

1.以偏概全的嫌疑

葉維廉將華茲華斯的詩與王維的山水詩進行對比，闡發(fā)出中西詩歌的不同傳統(tǒng)。然而，中國詩人風格迥異、創(chuàng)作手法多樣、作品意蘊豐富，由此形成的中國詩學傳統(tǒng)多元復雜。葉維廉雖然能從中尋找到支撐理論的有力例證，但若企圖以某種觀點將中國詩學傳統(tǒng)統(tǒng)而概之，是不切實際的。

葉維廉以道家美學思想作為比較詩學研究的基石，從對中國山水詩的分析入手，闡發(fā)中國古典詩歌“無我”的傳統(tǒng)。雖有其合理之處，但值得注意的是，山水詩只是中國古典詩歌中的重要類型之一。況且中國古典詩歌類型豐富，例如《詩經(jīng)》中的《關雎》《桃夭》等婚姻愛情詩、“三曹”慷慨悲涼的樂府詩、杜甫沉郁頓挫的史詩、陶淵明淡然悠遠的田園詩等，都包含著文人墨客對社會現(xiàn)實的反映、對真情實感的抒發(fā)、對宇宙人生的思考，并非全然通過“無我”的運思方式，達到某種純然的境界。若將以上詩歌類型全部納入研究范圍之內，那么詩中“無我”的假設將無法成立；若將以上詩歌類型排除在研究范圍之外，那么該假設將僅適用部分中國古典詩歌，說服力大打折扣，無法將其進一步推衍為中國詩學傳統(tǒng)的根本精神。由此觀之，葉維廉并未將自己的詩學研究僅僅局限于某位中國詩人?！八麄?yōu)榱俗C明自己的結論在中國詩學中的普遍性，將之貫徹到其他詩人作品的分析中，并將其推衍成中國詩學傳統(tǒng)的根本精神，故都有以偏概全的嫌疑?！盵5]

2.文化全球化的誤區(qū)

“永恒與暫時、普遍與具體、持久與短暫，如此這種分別對立的觀念已經(jīng)滲透進了西方的大多數(shù)哲學和詩學理論里。”[6]這種二元對立的知識論是西方漢學家認識世界的主導模式。葉維廉的中西比較詩學研究受到該思維模式的影響，在對中西詩歌的不同特征進行清晰區(qū)分的同時，亦可能陷入文化相對主義的誤區(qū)。

葉維廉將有我/無我的二元對立模式套用在中國古典詩歌和西方詩歌的比較分析上，得出西方詩歌中充滿了詩人的解說和演繹，而中國古典詩歌中詩人的經(jīng)驗和情緒卻不會直接介入或破壞自然山水“無我”的直接呈現(xiàn)的結論。但是幫助葉維廉直接闡發(fā)“無我”詩學觀的部分中國山水詩尚且不能確定“全部的中國山水詩都能做到這個純然的境界”[1]，況且中國古典詩歌類型豐富，如宇文所安所選取的杜甫的詩歌，就如同是某種特殊的“日記”，是對個人真實際遇的如實記錄。諸如此類數(shù)不勝數(shù)。因此，“無我”詩論并非完全適用于所有中國古典詩。越來越多的西方理論家和文學創(chuàng)作者近年來有意識嘗試打破英語語法規(guī)則的藩籬，調整固有的表達策略和觀物感物方式，由“有我”漸趨至“無我”。由此觀之，中西方文學之間的邊界正日益模糊，而中西文學之間“有我”與“無我”的二元對立，鮮明地體現(xiàn)出文化相對主義模式。對這種模式，愈來愈多的學者持質疑態(tài)度?！安粌H是質疑站不住腳的中西文化二元對立論，也要質疑這種文化相對論的模式，因為這種模式使跨文化溝通變得完全不可能，甚至使任何學術追求失去意義?！盵7]張隆溪認為，中西文化間存在著共有的文化因素與相似傳統(tǒng)。若一味將跨文化研究的注意力全然集中在中西文學乃至文化傳統(tǒng)的絕對差異比較上，無異于故步自封，妨礙中西文化的平等對話。

四、結語

葉維廉試圖尋找跨越西方文化模式的新的文化方式，他從道家文化中汲取精神養(yǎng)分，選取“有我/無我”的二元對立模式，對中國古典詩歌“非虛構”的傳統(tǒng)進行了別出心裁的解讀，在闡發(fā)“無我”詩學觀的同時，試圖將其推衍為中國詩學傳統(tǒng)的根本精神。雖然“無我”詩學觀存在以偏概全的嫌疑，且呈現(xiàn)出陷入文化相對主義誤區(qū)的趨勢，但葉維廉所做的中西比較詩學研究沖破了傳統(tǒng)詩學研究模式的藩籬，詮釋了中國詩歌的獨特傳統(tǒng)。在抵制西方文化霸權主義的同時，為人們保持中國文學傳統(tǒng)的活力、重奪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話語權、促進中華文化“走出去”做出了積極的貢獻。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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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葉維廉.道家美學與西方文化[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

[3] 史冬冬，史維.他山之石：宇文所安中國古代文論研究中的“非虛構傳統(tǒng)”問題[M].北京：新華出版社，2018.

[4] 毋杉.葉維廉詩性美學思想研究[D].西安：陜西師范大學，2021.

[5] 張萬民.辯者有不見：當葉維廉遭遇宇文所安[J].文藝理論研究，2009（4）.

[6] 歐陽楨.詩學中的兩極對立范式——中西文學之前提[M]//樂黛云，陳玨.北美中國古典文學研究名家十年文選[M].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1996.

[7] 張隆溪.中西文化研究十論[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5.

作者簡介：田裕暉，四川師范大學文學院，研究方向為文藝理論與批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