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妾婦在封建婚姻制度中是地位特殊又尷尬的一個群體，受到正妻和夫權的雙重壓迫。《紅樓夢》中的姨娘并不少，作者曹雪芹對她們飽含深情，“俏平兒”“美香菱”“賢襲人”，都是贊譽之詞，可見曹公對于妾室并不持有偏見。趙姨娘卻是其中的例外，在書中第五十五回被作者稱為 “愚妾”，趙姨娘的親生女兒探春也曾毫不客氣地以“陰微鄙賤”四個字評價她。犯上欺下，粗俗卑鄙，趙姨娘養(yǎng)壞了兒子的性子，丟盡了女兒的臉面，又常常暗中作祟，風波不斷，更制造了巫蠱事件。趙姨娘這一角色，就是侍妾文化下一個在榮國府中不斷掙扎，妄求高人一等的陰暗影子。

[關鍵詞]紅樓夢" "趙姨娘" "侍妾

[中圖分類號] I06" " " [文獻標識碼] A"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4）19-0003-05

評價趙姨娘的家庭地位，可以從大家庭和小家庭兩個方面來看。大家庭指的是包括所有主仆在內的整個榮國府，小家庭則是她和兩個血脈相連的親生子女組成的。不管在哪一個家庭范疇里，趙姨娘的身份都處在夾縫之中，奴才不算奴才，主子不算主子，甚至不能算是自己親生孩子的母親。一方面，封建制度下的侍妾文化導致了她的尷尬境遇，另一方面，她卑劣猥瑣的性格也導致了她的冷遇。

一、大家庭地位：半主半奴的偏房

1.賤妾何足惜

封建制度賦予男人三妻四妾的特權，尤其在富貴人家，男主子們的侍妾更是名目繁多，有貴妾、良妾、賤妾、通房丫頭等。貴妾出身于達官貴人之家，良妾出身于普通平民之家，賤妾則出身于賤民，或是家生奴才之類。同樣為妾，由于出身不同，在主人家的地位有本質的差別。貴妾如元春，做了皇帝身邊的妾，封了貴妃，成了四大家族烈火烹油最大的支柱。良妾仍可有一定的身份和權力，但賤妾名義上是主子，實際上卻只比奴才高一點點。趙姨娘就是榮國府家生奴才，娘家沒有任何政治勢力， 也沒有任何經濟實力。她在娘肚子里時，此生的身份就固定了，她整個人一輩子都是屬于主子的，主子賈政看上她是她的造化。因此，從整個榮國府大家庭來看，趙姨娘處在一個非常尷尬的角色，主子不算主子，奴才不算奴才。

所謂“妻妾不分則家室亂，嫡孽無別則宗族亂”[1]，在名分有別、秩序井然的大家庭，很多生活細節(jié)處都可見趙姨娘受到禮節(jié)的掣肘。比如第二十三回有這樣一個細節(jié)，趙姨娘打起簾子方便寶玉躬身進房，賈政和王夫人夫婦坐在炕上，地下一溜椅子坐著迎春、探春、惜春、賈環(huán)四人。做子女的賈環(huán)和探春都是主子，可以端坐于室，但做母親的趙姨娘只能負責打簾伺候；元春省親時，趙姨娘也沒有資格出面迎接；第三十八回的螃蟹宴，史湘云吃了兩口之后令人盛兩盤子，給趙姨娘周姨娘分別送去，因為姨娘是沒有資格出席這樣的宴會的。

趙姨娘的大家庭地位還體現(xiàn)在她的經濟條件上。每月發(fā)放月例，趙姨娘能領得二兩銀子，比玉釧兒等大丫鬟也不過多了一兩，因為算著賈環(huán)那一份才又多出二兩，這和正妻王夫人根本就是天壤之別。雖然寶玉名義上也是二兩月錢，然而他根本使不上這些錢：賈母時時惦記，處處賞賜，王夫人的玫瑰露等高規(guī)格的“尊貴物兒”無限量供給，哪里用得著花錢呢？以至于給晴雯請大夫要打賞時，寶玉的丫頭們竟然不認識戥子。趙姨娘緊巴的日子使她對于物質格外斤斤計較：因為月錢數(shù)次和探春拌嘴爭執(zhí)，使素來精明要強的三姑娘又羞又氣，下不得面兒來；第六十二回賈環(huán)和彩云吵架把東西全摔了，趙姨娘一面少見地顯露人情味兒，大罵賈環(huán)以安慰彩云，一面伏了身子小心地把東西一樣一樣全撿起來。換了林黛玉，東西壞了便壞了，她絕不會有這種反應。黛玉的不在意，一方面是由于她質本高潔，一方面是因為反正會有新的源源不斷送上來?？墒勤w姨娘顯然沒有這樣的底氣。哪怕同樣是姨娘，香菱擁有寶琴帶來的石榴紅綾裙，襲人也有一件一模一樣的，可趙姨娘的小丫鬟吉祥卻要去向雪雁借白綾子褂子去奔喪。趙姨娘從來只有眼饞好東西的份兒，領到的只能是被正經主子挑揀剩了的東西。所以當初馬道婆向她討鞋樣子時，她憤憤對馬道婆說，但凡是件成了樣的東西，也到不了她手里來。正因如此，看見彩云把那些算是很珍貴的東西丟掉時，她會覺得非?？上?，撿拾起來還想繼續(xù)用。曹公設置的這個細節(jié)足見趙姨娘對于物質的珍惜。

然而趙姨娘對于自己的地位是很不甘心的。她不愿意學周姨娘安安靜靜做一個低眉順眼、安分守己的妾，也不具備李紈那種大家閨秀的底蘊去引導兒子用心讀書，準備科舉出仕。她圖謀賈府的萬貫家私，還指望探春出嫁后額外看顧趙家。她篤信只要寶玉和鳳姐二人沒了，賈家偌大的家私便都是賈環(huán)的。趙姨娘的可恨可笑之處還在于她雖然有野心，可偏偏她的能力和手段都很低級，只能鉚著勁兒用一些撒潑打滾的方式去挽回一些臉面，爭取一些地位，結果適得其反，淪為大家的笑柄，地位更進一步降低。這便是趙姨娘的陰鄙與愚迷。

2.主子面前：備受冷遇，怨毒不忿

趙姨娘心中其實也明白自己不清不楚的地位，在正經主子面前縱使心懷怨毒，也絕不敢當面頂撞，甚至還要擺出一副諂媚的模樣。正當她因為自己弟弟的喪葬費和探春吵得不可開交時，一聽說平兒來了就立刻止住口陪笑讓座，又忙問鳳姐身子可好些了；第六十回借薔薇硝事件挑釁芳官，也是趁著王夫人外出不在家才敢動作；第八十四回鳳姐的女兒巧姐病了，她趕著賈環(huán)前去探望，結果不但沒落得好，反而因為賈環(huán)粗手笨腳打翻了藥罐子遭鳳姐的恨。

在正經主子看來，趙姨娘就是個上不得臺面的跳梁小丑。王夫人自是不用說，妻妾之間本就有天然的敵對性，連多和她說一句話都覺得是自降身份。比如第六十二回趙姨娘因見寶釵送了賈環(huán)些東西，心中甚為得意，不住地在掌上擺弄瞧看，想到寶釵是王夫人的表侄女，又特意要去王夫人面前賣好兒。然而小門小戶出來的趙姨娘沒有想到的是，她頂寶貝的東西在大戶人家出生享盡榮華富貴的王夫人看來，不過是個普普通通的小物件。王夫人并無正眼看，只讓趙姨娘自己收好給賈環(huán)拿去玩，敷衍之情溢于言表。趙姨娘來時興興頭頭，誰知碰了一鼻子灰，滿心生氣，又不敢露出來，只得訕訕地回房中生悶氣。王夫人不屑一顧的態(tài)度和趙姨娘的眼界之淺在這件事上可見一斑。

負責府中掌事的王熙鳳對于趙姨娘也很不屑，第二十回鳳姐兒聽見趙姨娘訓斥賈環(huán)，當即把趙姨娘劈頭蓋臉訓了一頓，“憑他怎么去，還有太太老爺管他呢，就大口啐他！他現(xiàn)是主子，不好了，橫豎有教導他的人，與你什么相干！”鳳姐是在指責趙姨娘作為一個下人沒有資格教育賈環(huán)。這話委實是不客氣，也勾起了趙姨娘深埋在心底的自卑。接著王熙鳳又同賈環(huán)說“你不聽我的話，反叫這些人教的歪心邪意，狐媚子霸道的。自己不尊重，要往下流走”，這話是指桑罵槐明里暗里給趙姨娘聽的，指責趙姨娘是個狐媚的，盡把賈環(huán)往下流歪斜了帶。還有后來趙姨娘抱怨手下丫頭短了一吊錢，引得王夫人言語敲打王熙鳳時，鳳姐勃然大怒，踩著門檻羞辱趙姨娘“也不想想是奴幾，也配使兩三個丫頭！”[2]

備受鳳姐的白眼、辱罵和冷遇，也難怪趙姨娘恨王熙鳳比恨王夫人更甚。再加上對鳳姐和寶玉地位財富的眼饞嫉妒，此后趙姨娘在馬道婆的蠱惑下鬧出魘魔法事件暗中加害兩人也就不足為奇了。當鳳姐和寶玉被折騰得奄奄一息，闔家上下哭作一團時，趙姨娘完全抑制不住心底的竊喜，居然對視賈寶玉為心頭肉的賈母大放厥詞，“哥兒已是不中用了，不如把哥兒的衣服穿好，讓他早些回去”[2]，當下被罵了個狗血淋頭。趙姨娘對主子諂媚巴結的表面功夫下包藏的是時時妄圖取而代之的禍心，利令智昏，陰暗乖張。

3.奴才面前：耀武揚威，自取其辱

趙姨娘在主子那里受了委屈，就加倍地在下人面前擺出一副主子的譜，想挽回些顏面。第六十回的薔薇硝事件中，夏婆子正是看準了趙姨娘的勃勃野心和不甘雌伏的心理，趁機搬弄是非。趙姨娘聽了恭維話覺得自己越發(fā)有理，越發(fā)以主子身份自居，當即仗著膽子跑去挑芳官的刺。芳官其實算是懂規(guī)矩的，見趙姨娘來了忙起身笑讓，尊稱她一聲“姨奶奶”，不料趙姨娘劈頭便將粉往芳官臉上撒去罵她淫婦，稱自家的下三等奴才也比芳官更高貴些。一個正經主子絕對不會說出“娼婦粉頭”這樣的粗鄙之詞，趙姨娘相當于自揭其短。她句句都在強調自己“主子”的身份和權威，結果卻自取其辱，被芳官一語道破，買她的不是趙家，且趙姨娘是丫鬟出的偏房賤妾，本質上與芳官等人一樣是奴才，不過五十步笑百步。這相當于指著和尚罵禿驢。正是這句揭老底的話刺到趙姨娘的痛處，她惱羞成怒，露出底層出身粗鄙婦人的本色，上來就是兩個耳刮子，結果被藕官等人合伙圍攻，體面掃地。趙姨娘的可悲之處在于，她自己地位低下，時時受人欺辱，可是一有機會，她就去欺侮比自己地位更低的人。

薔薇硝風波一事，還體現(xiàn)出趙姨娘的粗鄙淺陋，沒有手段。探春等人后來問她緣由，趙姨娘氣急敗壞更兼笨嘴拙舌，說不清頭緒。其實就像后來探春教訓的，大可以叫了管家媳婦去管束，何苦自己大吆小喝失了體統(tǒng)。趙姨娘這是受了夏婆子的挑唆，平白給人當槍使，被人看了笑話。況且，即使趙姨娘真受了委屈，也該交由上級主子評判，等太太回來料理。趙姨娘給自己鼓吹起來的“主子形象”不堪一擊。

與趙姨娘相關的兩場大風波，魘魔法事件是對上，薔薇硝事件是對下，歸根到底都是她“欲做主子而不得”引發(fā)的鬧劇。趙姨娘既包藏著犯上害人的禍心，又尋找一切在下人面前逞淫威的機會，相當于在榮國府大家庭對上對下兩個階層都開辟了戰(zhàn)場，也因此使自己時刻處于緊張混亂、仇恨對抗之中。她的愚蠢和不甘心總被人挑撥利用，也難怪探春怨怪趙姨娘不學周姨娘守著本分，每每生事。

二、小家庭角色：愚蠢鄙陋的母親

1.“有份無名”，母子關系之上的主奴關系

把家庭范圍縮小圈畫在趙姨娘和她的兩個親生子女身上，趙姨娘的身份是一個上不得臺面的愚蠢粗俗的母親，而且她還“有份無名”。雖然女兒探春、兒子賈環(huán)作為貨真價實的主子是趙姨娘最大的底氣，但她奴才的身份卻不可能改變。在封建社會，一個賤妾生兒育女，不過是主子借用一下肚子罷了，實際是沒有資格做孩子名義上的母親的。賈環(huán)作為一個主子，就算是哪里做的不好，橫豎也是太太和老爺管教，與趙姨娘并無相干。

外人如此也就罷了，關鍵是趙姨娘自己的孩子也不認為她是正統(tǒng)的母親。賈環(huán)根本不領她的情，也不把她當作一個母親來尊重，氣得趙姨娘直罵“平白我說你一句兒，或無心中錯拿了一件東西給你，你倒會扭頭暴筋瞪著眼墩摔娘”[2]；探春也拒絕認她做親娘，第二十七回宣稱自己只認得老爺、太太兩個人，旁的人一概不管。趙姨娘因為弟弟趙國基的喪葬費來找當時的主事人探春大鬧，要她拉扯一把時，探春急忙避嫌，直言沒有哪家的姑娘需要拉扯奴才，趙國基的好歹與她全然無關，后來更是被氣得直哭，“誰是我舅舅？我舅舅年下才升了九省檢點，那里又跑出一個舅舅來？”[2]探春謹遵禮法喚王夫人“太太”，稱王子騰“舅舅”，而堅決叫生母為“姨娘”，拒絕承認趙國基為舅舅。以現(xiàn)在的觀點來看，探春這樣多少有些不近人情，但在當時卻是恪守禮法規(guī)矩的表率行為，是符合封建正統(tǒng)觀念和宗法等級思想的。如果不偏向王夫人，她就沒辦法在這鐘鳴鼎食之家有尊嚴地生活。

等級森嚴的主奴之禮下，趙姨娘只能做一個“有份無名”的代孕工具，而不是光明正大的母親。她和賈環(huán)探春的關系是母與子，但更是主與奴。

2.養(yǎng)壞了賈環(huán)的性子

半主半奴的待遇對趙姨娘性格的刺激和影響顯然非常之大。趙姨娘平日里斥罵教訓賈環(huán)，話里話外都是對寶玉鳳姐的嫉恨，對周圍“刁奴”的詛咒，對自己身份的不甘。

賈環(huán)作為一個庶出子最大的自卑感只怕不是直接來自身份，而是趙姨娘日日不間斷種下的卑微情結，總覺得所有人都看不起他，要欺凌他。第二十回里賈環(huán)因與鶯兒擲骰子耍賴被指責，自討沒趣回家后就遭了趙姨娘一通臭罵，言語間反復強調賈環(huán)的妾生地位；第六十回里芳官把茉莉粉充作薔薇硝糊弄賈環(huán)被趙姨娘得知，她當即大罵賈環(huán)自作自受，并滿嘴污言穢語，從王夫人等主子一直罵到芳官等下人，還揚言要賈環(huán)擺出主子的威嚴好好懲處這些個淫婦，對于賈環(huán)的抗拒態(tài)度很不滿意，罵他下流沒剛性。賈環(huán)又愧又急，抱怨趙姨娘“遭遭兒調唆了我鬧去”[2]。一個“遭遭兒”便能看出這樣的撒潑和挑唆都是常態(tài)。有這樣自輕自賤不成體統(tǒng)的生母做榜樣，賈環(huán)身上毫無大家公子爺?shù)臍舛纫簿筒浑y理解了。趙姨娘一方面做著賈環(huán)未來掃清障礙當家的美夢，一方面又沒臉沒皮大吵大嚷總在賈環(huán)跟前強調突出他的庶生子身份。賈環(huán)就這樣成功地被趙姨娘帶成上不得臺面的凍貓子，再加上王夫人這個嫡母有意忽略對賈環(huán)的教育，賈環(huán)越發(fā)不成器，變得畏畏縮縮。

趙姨娘的教育對于賈環(huán)的影響除了養(yǎng)成敏感自卑的性子，還使他養(yǎng)成了很強的報復心理。趙姨娘本身是個尋著機會就要錙銖必較的人，從聯(lián)合馬道婆施巫術害鳳姐一事就能看出。賈環(huán)也被養(yǎng)成了一個心胸偏狹的角色。賈環(huán)平日最嫉恨寶玉，寶玉的嫡出身份，飄逸神采，備受喜愛，都愈發(fā)襯出他的相貌猥瑣、舉止荒疏、遭人厭煩。賈環(huán)一直活在寶玉的陰影下，對這個兄長雖不敢明言，卻每每暗中算計，只是未能得手。賈環(huán)自己也心知肚明丫鬟們多半不喜自己，只是他學著趙姨娘的思維方式從不思考自身因素，一廂情愿把寶玉當成丫鬟們疏遠他的最大原因。彩霞是極少數(shù)和賈環(huán)親近的丫頭，當賈環(huán)看見寶玉和彩霞笑鬧，種種新仇舊恨一同襲上心頭。如今兩人離得近機會難得，賈環(huán)伺機而動，竟然裝作不慎失手將油燈一推，要用熱油燙瞎寶玉的眼睛。除了這一次直接動手害人，賈環(huán)還玩過“借刀殺人”這一招，第三十三回在賈政跟前誣告寶玉對金釧兒強奸未遂，導致金釧兒賭氣投井死了，把賈政氣得面如金紙，幾乎要將寶玉鞭笞致死。對于寶玉的中邪，賈環(huán)也頗覺稱心如意。賈環(huán)對寶玉簡直是欲置之死地而后快。

賈環(huán)的成長過程中缺少正常家庭里母親會給予的溫情和關愛，他也因此養(yǎng)成了冷漠寡情的性格。這直接體現(xiàn)在他對待生母趙姨娘的態(tài)度上。當趙姨娘在鐵檻寺中邪大病，賈環(huán)毫不關心，只是迫于輿論才勉強留下作陪；趙姨娘身死之后，賈環(huán)迫于母喪只能眼睜睜看著寶玉賈蘭二人赴考，又氣又恨，全無對趙姨娘的懷念。他的寡情比之趙姨娘更甚，當唯一愿意同他親近的彩霞要被指婚給旺兒之子放出府時，趙姨娘多少還有些不舍，賈環(huán)卻毫不在意，認為未來自然還會再有其他下人。雖然趙姨娘和彩云對他的好多少也是出于對未來的規(guī)劃打量，但絕非沒有真心，對比賈環(huán)全然不放在心上的態(tài)度和棄若敝屣的做法，實在令人心冷齒寒。

3.丟盡了探春的顏面

探春是一朵“又紅又香，無人不愛”的玫瑰花，只一點可惜：出身低下，不是太太養(yǎng)的。探春為趙姨娘感到丟臉，首先是因為趙姨娘作為賤妾的客觀因素。探春對自己的出身是非常介懷的，“什么偏的庶的，我一概不知道”[2]，她千方百計想要遮掩自己的庶出地位，以實際行動維護這一造成她不幸的嫡庶制度，企圖通過疏遠偏房維護正房來使自己上升到正房?！都t樓夢》全書沒有任何一處直接描寫過探春和一母同胞弟弟賈環(huán)的對手戲，但時?？梢娞酱悍Q寶玉為“二哥哥”，并主動給寶玉做鞋子而不愿意給賈環(huán)做，從情感和利益上，都顯現(xiàn)出對王夫人母子的親近和對趙姨娘母子的抵觸。

雖然按現(xiàn)代的觀點來看，探春根據(jù)封建等級制度下的主奴之禮否認生母多少有些不當，但也應該看到，趙姨娘的品性有應該被嫌惡和斥責的地方。并不是說一向有人情味的探春對生身母親趙姨娘格外冷酷無情，而是在封建嫡庶制度的情況下，那份情感更被趙姨娘的愚蠻無禮破壞得所剩無幾。趙姨娘無論在身份上還是在品性上，都給探春的自尊心帶來嚴重的損傷。

第五十五回《辱親女愚妾爭閑氣》就是對這對母女間矛盾非常集中的描寫。探春代理鳳姐管家，對趙國基離世按照舊例秉公賞賜20兩，趙姨娘怨恨探春不肯偏私額外照顧自家，認為探春羽翼未齊就只顧著揀高枝兒飛去了，滿嘴都是讓探春拉扯的渾話。這話顯然是很無理很不體貼的。且不說探春確實是照規(guī)矩辦事的，如今談的是一件大家都盯著的公事，探春新上任正是要立威服眾之時，如果徇私舞弊，她的臉面何存地位何在呢？平日里，探春面對這個愚魯粗俗、行事毫無章法的生身母親也只是默默忍受，對于舅舅趙國基，探春也算是素習按理尊敬，但趙姨娘卻全然不明事理，只一味搬出自己生母的身份當眾生事折辱探春。眾人對于探春有這樣一個胡攪蠻纏的母親顯然也是十分同情的，所以當平兒和寶玉幾人查出彩云受趙姨娘指使在王夫人屋里盜竊時，第一想到的就是只怕要傷了探春這個好人的體面，所以“不肯為老鼠打傷了玉瓶”。

綜合來看這對母女的矛盾根源，趙姨娘有著強烈的母憑女貴的心理，話里話外都在倚仗自己生母的身份，認為探春是她肚子里爬出來的，希望通過探春的拉扯和關照能夠狐假虎威漲點地位，撈點油水。她對探春是幾分懼怕，幾分依賴，還有因為依賴不得而生的幾分怨恨。可是探春平生最難堪最敏感的就是自己的庶出身份，努力想要通過學識和才干擺脫庶出女打娘胎來就低人一等的先天地位，這身份卻被趙姨娘以不得體的方式在不恰當?shù)膱龊戏磸吞峒?。一個處處強調，一個竭力隱藏，趙姨娘卑賤的身份和愚頑的品性扯了探春的后腿，也丟了探春的臉面。探春對其生母雖然確實有冷心寡情的一面，但也讓人感同身受，覺得情有可原。

其實探春對料理家事這般上心要強，是因為她把這場成敗得失看作一個“有臉沒臉”的問題，頗有幾分破釜沉舟的決絕在里頭。而這也正是趙姨娘對她陰影的體現(xiàn)——探春絕不愿意像趙姨娘一樣惹人輕視做人笑柄。若更深一層探究，這對母女說話做事的出發(fā)點其實異曲同工。趙姨娘在上上下下的鬧，探春在人前人后的爭，都可以看作是對封建嫡庶制度的一種挑戰(zhàn)和抗爭，只是一個表現(xiàn)得愚魯陰私，一個表現(xiàn)得聰穎大方。

對于趙姨娘來說，一雙兒女既是她不甘為奴的動力和依靠，又是她傾吐陰暗念頭的對象和發(fā)泄負面情緒的受害者?，F(xiàn)實的卑微困窘和趙姨娘作繭自縛的個人性格相交織，使她把對周圍人的卑微心態(tài)和仇恨情感報復在了兒女的身上。一個無助的母親最能毫無顧忌施虐和報復的對象就是自己的孩子，如同希臘神話故事里的美狄亞。趙姨娘沒有盡到一個母親的責任，是一個上不得臺面的陰冷昏聵的失敗母親。

三、結語

《紅樓夢》客觀地展現(xiàn)了趙姨娘的陰暗心理和乖張行為，刻畫了一個典型的不安于“半主半奴”地位的偏房形象。就趙姨娘低下的家庭地位而言，封建王朝的畸形婚姻制度是外部原因，她個人的人格、能力和欲念則是內部原因。趙姨娘為了掙脫“半奴”的枷鎖，起心害人反害己，起心欺人反自取其辱。這個人物有迫于無奈的受害者身份，同時又欺軟怕硬、愚蠢粗俗，甚至陷害人命，趙姨娘活成了榮國府中一個可有可無、貼地匍匐、陰暗幽微的影子。

參考文獻

[1] 呂不韋.呂氏春秋[M].黃碧燕，譯注.廣州：廣州出版社，2001.

[2] 曹雪芹.紅樓夢[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作者簡介：曹璇，廈門大學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