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大事紀年法是使用重大事件標記時間“年”的方法,常見于楚地出土文獻,備受學者關注。其中,“大事所紀之年”是哪一年,目前在學界存在較大分歧。比較傳世文獻中的大事紀年和出土文獻中的大事紀年,能夠判斷二者應當是同一種紀年法。對傳世文獻進行整理研究,得到多條大事紀年記錄。以《左傳》為例,分析這些記錄中“大事”的絕對年代,可以發(fā)現(xiàn)大事所紀之年即為大事發(fā)生之年。檢討“大事所紀之年為大事發(fā)生的下一年”的觀點,很可能是前人將大事紀年當成了后世頒歷那樣每年都需要提前頒布而產(chǎn)生的誤會,以及使用了可能不符合實際情況的歷表。
關鍵詞:大事紀年法;左傳;歷法;歷表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冷門絕學研究專項學者個人項目“出土文獻所見楚歷新探索研究”(22VJXG007)
中圖分類號:K224.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5982(2024)02-0106-07
大事紀年法,是常見于楚地出土材料中的一種紀年法,與先秦時期先民們認識時間、使用時間的方式方法密切相關,備受學者們的關注。其中,學界關于該紀年法中“大事所紀之年”是“大事發(fā)生之年”還是“大事發(fā)生的下一年”的爭議一直不斷,迄今尚未形成共識。由于前人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傳世文獻《尚書》《左傳》等中存在一些大事紀年記錄,而這些傳世文獻記錄比較翔實全面,合理利用這些材料有可能解決上述這個長期懸而未決的問題。本文將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從比較傳世文獻中的大事紀年和出土文獻中的大事紀年的性質出發(fā),擬從傳世文獻中的大事紀年記錄入手,對“大事所紀之年”到底是哪一年的問題展開新的探索,期待對該問題有深入的認識。
一、前人研究回顧
20世紀50年代以來,在楚地一些有文字記載的出土器物和簡牘材料中,考古學家發(fā)現(xiàn)了零散的大事紀年記錄。這一時期的學者們在談到這些大事發(fā)生具體年代的時候,都是把大事所紀之年直接當作大事發(fā)生之年(1)。
后來,考古學家在包山二號墓楚簡中整理出七條大事紀年記錄。經(jīng)過整理分析,王紅星對“大事所紀之年”提出了新看法:大事所紀之年為大事發(fā)生的下一年(2)。這個觀點得到許多學者響應。例如,劉彬徽稱王紅星的看法與自己不謀而合(3);武家璧在推算楚歷建正的時候說“以頭年事紀次年”的結論基本可信(4);王勝利接受“大事所紀之年為大事發(fā)生的下一年”觀點,不僅在排列包山楚簡歷譜支持這個觀點(5),還在其論著《楚國天文學探索》等中作為楚國紀年法的重要形式直接引用(6);劉信芳說“大事所紀之年為大事發(fā)生的下一年”可信,他認為,如果否定了“前一年大事作為次年的紀年”,包山簡中根據(jù)“東周之客許呈歸胙于栽郢之歲”干支日推導出的朔日會與《中國先秦歷表》中朔日不合(7),等等。
當然,同時期也有學者不支持王紅星的這個觀點。林素清認為“以去年所發(fā)生的事來說今年是某某事發(fā)生之年,實有悖情理”,楚國紀年法不限于大事紀年一種,確定大事紀年之前可用王位紀年法,因此判斷王紅星之說不足以證明大事紀年一定要用去年之事件紀年(8)。林文雖認為大事發(fā)生之年即為所紀年,但解釋聘問和軍事為主要內容的大事都發(fā)生在當年歲首月初,比較牽強。李學勤不同意“楚歷以大事紀年是上一年的大事”,認為邏輯上講不通。他從各國建正不同導致記錄相差一年來解釋“大司馬昭陽敗晉師于襄陵之歲”所用的大事就是發(fā)生在公元前322年,從而使大事所紀之年的干支與天文學家推算的歷譜契合不悖(9)。李學勤認為大事所紀之年即為其發(fā)生之年,但沒有對王紅星的觀點進一步反駁。夏含夷也認為大事紀年中“某一年的記載也會等于那一年的標志”,卻沒給出具體的理由,甚至模糊處理了包山楚簡中大事紀年的年代問題——本來七條大事紀年指代了七個年份,但在其所著的文中包含了從前323年到前316年,實際上有八個年份(10)。薛夢瀟談到大事頒布之前國家如何制定紀年的時候,也指出了王紅星觀點“數(shù)代之后,容易造成記憶混亂”的弊端,并認為林素清針對王紅星觀點進行的修正存在過于牽強的缺陷,然后提出自己所贊同的觀點,即大事紀年都是追記,“不存在錯位紀年的情況”(11),等等。
后來,還有學者了解反對意見后,繼續(xù)支持王紅星的觀點。鄭伊凡利用清華簡《系年》對李學勤的觀點“城鄭之歲就是城鄭之戰(zhàn)的發(fā)生年,即為公元前394年”進行補充。與李學勤不同的是,鄭文認為城鄭之事發(fā)生在公元前395年,城鄭之歲便是公元前394年(12)。顯然,鄭伊凡堅持了“楚簡大事紀年用前一年發(fā)生的大事作為此年的紀年”的觀點。
回顧學者們對“大事所紀之年”研究,他們的做法都是考證大事發(fā)生的絕對年代,然后將該年的各月朔日干支與歷表中相應年份各月的朔日干支對比(13),根據(jù)二者的密合程度來確定具體年代。由于出土材料中的大事紀年記錄相應的傳世史料不完備,而根據(jù)記錄中出現(xiàn)的月序朔日與歷表完美契合的絕對年代與傳世文獻記載的年代相差一年,尤其以“大司馬昭陽敗晉師于襄陵之歲”為甚,根據(jù)歷表推算,符合相關月日干支排列的年為公元前322年,而根據(jù)《史記》可知大司馬昭陽敗晉師于襄陵發(fā)生于公元前323年。這些情況導致學界就“大事所紀之年”形成了“大事發(fā)生之年”還是“大事發(fā)生的下一年”兩種針鋒相對的觀點,至今尚無定論。那么,“大事所紀之年”究竟是何年?
二、傳世文獻中的“大事紀年”記錄
就目前而言,解決“大事所紀之年”的問題,主要有兩個途徑:直接使用出土的大事紀年記錄和從傳世文獻入手。前者囿于出土材料的大事紀年記錄數(shù)量有限,且這些紀年所使用的大事大多找不到相應史料,無法判斷準確的年代。后者則有賴傳世文獻中保存大事紀年記錄。事實上,已經(jīng)有人發(fā)現(xiàn),除了出土材料之外,在《尚書》《左傳》等傳世文獻中也有大事紀年記錄(14)。
誠然,傳世文獻中大事紀年記錄的年代、內容、出處等遠比出土文獻中的明確,理應比出土文獻中的同類記錄更適宜用于大事紀年研究。那么,這些大事紀年記錄也可以用于出土文獻中大事紀年討論的問題嗎?或者說,這兩類文獻中的大事紀年屬于同一類性質的紀年法嗎?
出土材料中的大事紀年被發(fā)現(xiàn)之后沒多久,就有學者關注并討論大事紀年法的用途或功能。最早有“簡歷是巫師所用的神歷,專門用于死人,不同于社會生活行用的楚歷”的看法(15),之后有“大事紀年不是與王位紀年并行的主流紀年法…可能是針對死者的非現(xiàn)實時間制度,屬于用于死人明器的內容”的觀點(16)。
實際上,前人已經(jīng)論證過,目前在出土材料所見的大事紀年記錄中,安徽壽縣、湖北荊門兩處相距甚遠的不同出土材料中有同一大事紀年“大司馬昭陽敗晉師于襄陵之歲”,表明當時存在統(tǒng)一安排紀年的做法,這種統(tǒng)一編排需要通過國家行政力量才能做到(17)。并且,用于通關之用的鄂君啟金節(jié)具有行政效力,必定由官方制定,其文中的“大司馬昭陽敗晉師于襄陵之歲”應為官方紀年法。除此之外,大事紀年記錄多次出現(xiàn)在法律簡牘文書中,而法律文書須由國家強制力來保證其規(guī)范性和準確性,也表明大事紀年應屬于官方使用的紀年方式。這樣看來,現(xiàn)有出土的戰(zhàn)國楚簡牘中的大事紀年記錄反映出大事紀年法不僅絕非用于死人,至少還在戰(zhàn)國時期曾經(jīng)是一種官方紀年法,應當已經(jīng)存在一定的規(guī)范性和系統(tǒng)性。既然如此,傳世文獻中的大事紀年是否也如此呢?
要想了解傳世文獻中大事紀年的性質,首先需要確定傳世文獻中有哪些大事紀年記錄。
有人發(fā)現(xiàn),在《尚書》和《左傳》等傳世文獻中也有大事紀年記錄。例如,夏含夷在研究紀年形式的時候,列出了傳世文獻《左傳》中的七條大事紀年記錄,分別為:會于沙隨之歲、會于夷儀之歲、齊人城郟之歲、魯叔仲惠伯會郤成子于承匡之歲、鑄刑書之歲、晉韓宣子為政聘于諸侯之歲和蔡侯般弒其君之歲(18)。王暉在談大事系年的史學意義的時候,也提到了這七條大事紀年(19)。
大事紀年的形式一般是“大事+歲”,可謂是標準形式。但是,商艷濤提出歷史上存在著不同形式的大事紀年,如《尚書》中的大事用于紀年,但都不是標準的“大事+歲”的形式,而是“大事+年”(20)。按照該標準,《尚書》中的大事記錄有三條,分別為:
“既克商二年,王有疾,弗豫……”(《金滕》)
“……周公居東二年,則罪人斯得?!保ā督痣罚?/p>
“戊辰,王在新邑,烝祭歲……在十又二月,惟周公誕保文武受命,惟七年?!保ā堵逭a》)
在楊伯俊編著《春秋左傳注》的注釋中,有六條大事紀年記錄被提及(21)。值得注意的是,這里將“湨梁之明年”也視作大事紀年的案例,這種做法與商艷濤不拘于“大事+之歲”形式不謀而合。檢索《左傳》可以發(fā)現(xiàn),它出現(xiàn)在鄭國大夫公孫僑與晉人征朝的應對答復中,“湨梁之明年,子蛟老矣,公孫夏從寡君以朝于君”(《左傳·襄公二十二年》),用于指代“湨梁之會”的下一年??疾炱溆梅?,它與子產(chǎn)這段話中的“我二年六月”“我四年三月”等標記時間的詞匯是同一類性質,都屬于時間副詞,在這里標記一個年份,有理由相信“湨梁之明年”應視作一條大事紀年記錄。
還有學者認為,歷史上存在直接將大事用于紀年,并以甲骨文中記錄為例,如:“癸巳卜,黃貞,王旬無禍?在十月又二,唯王征人方,在□?!保ā逗霞?6484)“王征人方”在這里指代了某年,相當于一條大事紀年。類似的記錄在甲骨文中還有很多(22)。其實,在傳世文獻《國語》中,有用“彘之亂”“溫之會”,等等事件替代王公紀年的做法,也是使用事件直接來紀年的情況。與之類似的,《左傳》中有多處這樣的以事紀年記錄,例如“條之役”“千畝之戰(zhàn)”。總體而言,從傳文的書寫方式來看,這些事件用于紀年存在較大的隨意性,很難確定它們與“大事+歲”“大事+年”等形式的紀年性質一致。不過,至少《左傳》中“鄭子國之來聘”應是大事紀年記錄。具體如下:
“十一月,齊侯滅萊,萊恃謀也。于鄭子國之來聘也,四月,晏弱城東陽,而遂圍萊。甲寅,湮之環(huán)城,傅于堞。及杞桓公卒之月,乙未,王湫帥師及正輿子、棠人軍齊師,齊師大敗之。丁未,入萊……十一月丙辰,而滅之……”(《左傳·襄公六年》)
這一段主要內容是追敘齊國消滅萊國的過程。從“鄭子國之來聘”事件開始追述,還在這個事件之前使用了介詞“于”,其后又標明月份“四月”,可見,它在這里相當于一個年份。雖然“鄭子國之來聘”沒有加“之歲”這種形式,并不妨礙它相當于一條大事紀年,若有標準形式,即為“鄭子國來聘之歲”。
綜上情況看來,《左傳》中有九條大事紀年記錄,依次為:鄭子國之來聘、會于沙隨之歲、湨梁之明年、會于夷儀之歲、齊人城郟之歲、魯叔仲惠伯會郤成子于承匡之歲、鑄刑書之歲、晉韓宣子為政聘于諸侯之歲、蔡侯般弒其君之歲。
由于《尚書》中僅三條大事紀年記錄,其年代在年代模糊的西周初年,難以用于判斷大事所紀之年。而《左傳》本身是一部內容完整、保存完善的編年體史書,它記錄的大事紀年及其所用的“大事”都可以找到相應的出處,如果妥善利用,“大事所紀之年”的問題有望得到解決。
從這些大事紀年記錄內容可以發(fā)現(xiàn),季武子與晉侯二人談話中對“會于沙隨之歲”的使用毫無障礙;“湨梁之明年”用于官方應對,對話的兩國官員應都熟悉這一紀年;師曠清楚“魯叔仲惠伯會郤成子于承匡之歲”發(fā)生的各個大事,反映他對該紀年也很熟悉;萇弘與周景王介紹“蔡侯般弒其君之歲”,用“此”……“也”的口氣來提醒周天子,并將其與其他紀年混用,表明對話的二人對該紀年比較熟悉。這些對話中涉及的人物有季武子、晉悼公、晉國使臣、子產(chǎn)、師曠、周景王、萇弘等,他們都熟悉并使用大事紀年。
我們注意到,《左傳·昭公七年》記載“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士臣皂,皂臣輿,輿臣隸,隸臣僚,僚臣仆,仆臣臺”,反映了當時“人有十等”的情況(23)。假使這個“十等”確實存在,從身份上來看,上面提到的這些人基本上都是“王”“公”“大夫”的級別。在面對大事紀年法時,其他各個等級的人會怎么樣?《左傳·襄公三十年》所載師曠答復絳縣長者年紀的一事中:
(絳縣人)曰“臣,小人也,不知紀年……”吏走問諸朝。
絳縣長者作為筑城的輿人自稱“不知紀年”,表明“輿”這個階層不了解大事紀年法?!袄糇邌栔T朝”,“吏”需要去朝堂上詢問紀年,表明此吏也不懂大事紀年,所屬的群體應當不懂如何使用大事紀年法。竹添光鴻認為此吏是“董事之吏”,即管理輿的吏(24)。根據(jù)“皂臣輿”的設定,此吏可能屬于“皂”。杜注“輿、隸皆賤官”,而“皂”同樣被認為是“賤官”(25),大概自“皂”以下都不熟悉大事紀年法。那么,比“大夫”地位低,比“皂”“輿”地位高的“士”是否了解并使用大事紀年呢?暫無直接材料討論這個問題,但考慮到大夫級別的貴族在沒有正式爵位成為“大夫”之前,屬于“士”,很難說他們不掌握大事紀年法。因此,應當承認“士”很可能熟悉大事紀年法。換句話說,能夠熟悉并使用大事紀年法的人需要具備一定的身份地位,最低級別大概也要到“士”一級。據(jù)此,傳世文獻中的大事紀年顯然不僅不用于死人,還需要頗有身份地位的人群方才有資格掌握。
此外,在《左傳·襄公二十二年》所載子產(chǎn)應對晉人征朝的官方對話中,可以見到大事紀年“湨梁之明年”與王公紀年“我二年”“我四年”等一起混用;在《左傳·昭公十一年》所載萇弘應對周王的詢問中,能夠見到大事紀年“蔡侯般弒其君之歲”與歲星紀年“歲在豕韋”“歲及大梁”等同時并行。這幾條傳世文獻中的案例顯示,無論在官方場合還是在私人場合,大事紀年法都可與王公紀年法或歲星紀年法等并用通行。這些情況也表明,傳世文獻中的大事紀年法與當時其他通行的紀年法一樣,也應是一種正式的官方紀年法。
根據(jù)上述分析可知,傳世文獻中和出土材料中大事紀年法應當都屬于官方性質的紀年法,理應是同一種紀年法。這就意味著,之前所有涉及出土文獻中大事紀年法的研究也可以使用傳世文獻來開展。對傳世文獻中大事紀年進行的研究,不僅可以反映當時大事紀年法的具體情況,還可以用于檢討前人研究的得失。
接下來,本文就從《左傳》所載大事紀年記錄入手,分析大事所記之年為何年。
三、從《左傳》來分析“大事所紀之年”
“鄭子國之來聘”的記錄在襄公六年(前567),其事發(fā)生在襄公五年(前566)。該紀年后面是“四月,晏弱城東陽”,然后“杞桓公卒之月,棠人軍齊師”。杞桓公卒于襄公六年三月(《春秋·襄公六年》)。假如“鄭子國之來聘”紀年為大事發(fā)生的下一年即襄公六年,按照文中的時間順序,顯然會導致事件“晏弱城東陽”與“棠人軍齊師”的順序產(chǎn)生混亂。該紀年只能解釋為大事發(fā)生的襄公五年。
“會于沙隨之歲”出自季武子所言。原話是“會于沙隨之歲,寡君以生”,季武子說我們魯國現(xiàn)任國君出生于沙隨會盟的那一年,晉悼公聽到之后,說“十二年矣”。“會于沙隨”發(fā)生在成公十六年(前575)秋(《左傳·成公十六年》),對話之年在襄公九年(前564),按照古人計算年齡的方式,出生年即為一歲,連頭帶尾正好十二年?!皶谏畴S之歲”若是“沙隨之會”的下年成公十七年,到襄公九年無論如何都數(shù)不出十二年。該紀年只能是大事發(fā)生之年。
“湨梁之明年”出自子產(chǎn)之言。湨梁之會發(fā)生在襄公十六年(前557),此次會盟的“明年”就是襄公十七年(前556),子產(chǎn)的話中還有“間二年,聞君將靖東夏,四月又朝”,“間二年”指中間隔了兩年,這個“四月又朝”正好與發(fā)生在襄公二十年(前553)夏的“盟于澶淵”對應起來,記錄的時間上能夠自洽,說明所紀之年就是發(fā)生之年。若大事所紀之年為大事發(fā)生的下一年,“湨梁之明年”為襄公十八年(前555),“間二年”就是襄公二十一年(前552),該年內鄭伯朝晉侯,只有發(fā)生在冬十月的會于商任,明顯與子產(chǎn)所言的四月不合。除非襄公二十一年的四月還發(fā)生過《左傳》未載的“鄭伯朝晉侯”事件,否則“大事所紀之年為大事發(fā)生的下一年”在“湨梁之明年”難以成立,這種情況不僅《左傳》未見載,《春秋》也未見載。說明該紀年是大事發(fā)生之年更為合理。
“會于夷儀之歲”中的大事“會于夷儀”見載于《左傳》兩次,分別在襄公二十四年(前549)和襄公二十五年(前548),都在“會于夷儀之歲”(《左傳·襄公二十五年》)記錄之前。不過,《左傳》明確記載了“會于夷儀之歲,齊人城郟”,該年用“齊人城郟”來標定,《左傳·襄公二十四年》中分別有“會于夷儀”和“齊人城郟”二事,說明紀年中的大事指前一次“會于夷儀”,“會于夷儀之歲”即為襄公二十四年,也就證實了大事所紀之年是大事發(fā)生之年。如果把“會于夷儀之歲”定為會于夷儀的下一年,并堅持認為“齊人城郟”一事延續(xù)到了下一年襄公二十五年,“大事所紀之年為大事發(fā)生的下一年”的說法勉強說得通,而且,“其五月,秦晉結成。晉韓起如秦蒞盟,秦伯車如晉蒞盟,成而不結”的記錄在史書上找不到相應的記載,無法排除這些事件發(fā)生的時間到底是襄公二十四年還是襄公二十五年。但相比之下,“大事所紀之年為大事發(fā)生年”更合理、更有說服力。
“齊人城郟之歲”,其大事“齊人城郟”發(fā)生在襄公二十四年。該紀年之下,追述了當年夏天齊人烏余投奔晉國并攻城掠地的史實,又記錄了“于是范宣子卒,諸侯弗能治也,及趙文子為政,乃卒治之”。范宣子卒于何時無明文記載,他最后一次出現(xiàn)在記錄中是襄公二十四年二月,估計是死于此月之后,到趙文子為政之前,趙文子為政見于襄公二十五年七月。如果持有“大事所紀之年為大事發(fā)生的下一年”的觀點,將“其夏”“范宣子卒”等一系列事件置于“趙文子為政”之前,這些事件發(fā)生的時間排布略顯緊湊,但會與“會于夷儀之歲,齊人城郟”的記錄產(chǎn)生矛盾。把“齊人城郟之歲”定為襄公二十四年更合理。
“魯叔仲惠伯會郤成子于承匡之歲”出自晉國大夫師曠之言。他還說“是歲也,狄伐魯。叔孫莊叔于是敗狄于咸,獲長狄僑如及虺也豹也,而皆以名其子,七十三年矣”,對照《左傳》傳文,師曠所說的事件包括該紀年中的大事在內,全部發(fā)生在文公十一年(前616)。在師曠的眼中,“魯叔仲惠伯會郤成子于承匡之歲”就是“魯叔仲惠伯會郤成子于承匡”的發(fā)生之年,不存在“大事所紀之年為大事發(fā)生的下一年”之說。如果認為大事所紀之年為大事發(fā)生的下一年,會與師曠所言各事件發(fā)生時間產(chǎn)生矛盾,也會與絳縣人所說的“臣生之年,正月甲子朔,四百有四十五甲子矣,其季于今三之一也”也會發(fā)生矛盾。絳縣人的年齡為:(445-1)*60+60*(1/3)=26660日,說話時的日期為魯襄公三十年(前543)二月癸未(或為三月癸未),逆推26660日,其生日即為魯文公十一年二月甲子(若絳縣人說話時的日期為襄公三十年三月癸未,則逆推其出生日為文公十一年三月甲子)(26)。雖然存在魯歷與晉歷正月在不同斗建月的問題,但無論如何也不會是魯文公十二年(前615)。該紀年只可能是大事發(fā)生之年。
“鑄刑書之歲”見于昭公七年(前535),大事“鑄刑書”發(fā)生在昭公六年(前536)三月。該紀年后,追述“二月,或夢伯有介而行”,有人夢到伯有說“壬子,余將殺帶也。明年壬寅,余又將殺段也”,結果“壬子,駟帶卒”,“齊、燕平之月壬寅,公孫段卒”,“齊燕平”見于昭公七年春正月。各個死亡事件發(fā)生的時間依次從昭公六年某月“壬子”、七年“齊、燕平之月壬寅”,與夢中伯有所預言的情形一致,說明大事所紀之年為大事發(fā)生之年。大事所紀之年若是大事發(fā)生的下一年昭公七年,夢中伯有說“明年壬寅,余又將殺段也”就要發(fā)生在昭公八年,造成文獻記錄中各件事件的時間混亂。因此,“鑄刑書之歲”只能是事件“鑄刑書”發(fā)生的昭公六年。
“晉韓宣子為政聘于諸侯之歲”見于昭公七年,其中的大事發(fā)生在昭公二年(前540)。該紀年后面記載“婤姶生子,名之曰元”,由于缺乏足夠史料作為旁證,無法判斷該大事所紀之年是昭公二年還是昭公三年。
“蔡侯般弒其君之歲”見于昭公十一年(前531)萇弘應對周景王的答復。萇弘后面還說,“歲在豕韋,弗過此矣。楚將有之,然壅也”,“歲及大梁,蔡復,楚兇”。“豕韋”是二十八宿中的營室,用以指代歲星紀年法中的“諏訾”,歲星紀年十二年一個循環(huán)。該紀年的大事發(fā)生在襄公三十年,也是“歲在諏訾”,兩次“歲在諏訾”正好相隔12年。“歲及大梁,蔡復,楚兇”是說歲星運行到“大梁”星次的年份內要發(fā)生蔡國復國和楚國大兇,“歲在豕韋”是昭公十一年,“歲及大梁”便是昭公十三年(前529),與昭公十三年楚靈王被弒、蔡國恢復的記載情況剛好契合,足以證實“大事所紀之歲即為其發(fā)生之年”。如果“大事所紀之年為大事發(fā)生的下一年”,會與歲星紀年法“歲在豕韋”產(chǎn)生矛盾。
從這幾個大事紀年例子的情況來看,基本可以判斷“大事所紀之年是大事發(fā)生的下一年”的觀點在《左傳》中難以成立。
至于《左傳》中直接以事紀年記錄,如“條之役”“千畝之戰(zhàn)”等,以及《國語》中,用“彘之亂”“溫之會”等事件替代王公紀年的記錄,將其視為大事紀年法,想必也是用來這些事件發(fā)生之年來標記年份,而不太可能用于標記下一年。因此,至少在以《左傳》為代表的先秦文獻中“大事所紀之年是大事發(fā)生之年”。推而廣之,先秦時期的大事紀年法中,大事所紀之年理應為大事發(fā)生之年。
四、對“大事所紀之年為大事發(fā)生的下一年”觀點的檢討
傳世文獻中的大事紀年記錄反映的大事所紀之年就是大事發(fā)生之年,“大事所紀之年為大事發(fā)生的下一年”應當是錯誤的。那么,“大事所紀之年為大事發(fā)生的下一年”的觀點是如何產(chǎn)生的呢?
整理現(xiàn)有研究發(fā)現(xiàn),學者們堅持“大事所紀之年為大事發(fā)生的下一年”的根本原因在于,他們將大事紀年視作國家頒歷的內容。具體來說,下一年的官方歷法需要提前制定頒布,作為頒歷內容的大事紀年所選用大事都是真實發(fā)生的事件,無法提前預知,只能在事件發(fā)生后才用于紀年?;谶@樣的認識,歷法中提前頒布的內容,除了正朔之外,還包括新的大事紀年等內容,大事所紀之年只能是大事發(fā)生的下一年(27)。而且,這樣的設計意味著每次選定的事件都需要迅速用于下一年的紀年。
文獻表明,西周歷法上實行“告朔”制度,即周天子每年都要提前向各諸侯國頒布下一年的新歷(28)。到了春秋戰(zhàn)國時期,周王室衰微,歷法也進入了推步歷的新階段,從《左傳》的“閏月不告朔,非禮也”,以及《論語》的“子貢欲去告朔之餼羊”記錄來看,提前頒歷的“告朔”傳統(tǒng)還在繼續(xù),只是主導“告朔”的權力已經(jīng)下移。作為官方紀年法,固然需要通過國家行政力量統(tǒng)一制定頒布,但大事紀年很可能不屬于頒歷的內容。
首先,《左傳》中“湨梁之明年”與《尚書》中“克商二年”“周公居東二年”“惟周公誕保文武受命,惟七年”等記錄顯示,這些大事紀年的使用期限都超過了本年度,從第二年起就像王公紀年法一樣序年,最多已達七年。這些情況表明,不是每年都編排一條新的大事紀年,大事紀年不像這些學者認為的那樣伴隨頒布歷法每年制定更新。
其次,我們還注意到,“魯叔仲惠伯會郤成子于承匡之歲”“晉韓宣子為政聘于諸侯之歲”兩條紀年所用事件中的人物使用了謚號,而這些事件在《春秋》中分別是“叔仲彭生會晉郤缺于承筐”“晉侯使韓起來聘”的形式。大概是在編排大事紀年的時候,出于對先賢的尊敬,對大事中的人物使用了謚號來調整稱謂,而先秦人物在死后才得以確定謚號(29)。這些先賢們獲謚的時候,他們曾經(jīng)參與的、用以紀年的事件已經(jīng)發(fā)生很久,也就是說,使用這些過往事件設計的大事紀年是后來追記的。既然大事是后來才確定用于紀年,就不會像學者們認為的那樣需要在下一年頒布而急于在本年末或下年初選定,即大事紀年不屬于“告朔”制度下頒歷的內容?!按笫录o年屬于頒歷內容”這個前提不成立,“大事所紀之年是大事發(fā)生的下一年”的觀點也就無從說起。
此外,前人研究中用于對照的張培瑜歷表(以下簡稱張表)也存在一些問題,可能讓利用它的學者得到“大事所紀之年為大事發(fā)生的下一年”的觀點。作為研究的前提,張表所有的歷日一律使用“夜半”作為一日之始(即日界),也就是將“夜半”為當日開始的時間,“夜半”之前為前一日。現(xiàn)在可以明確的是“夜半”正式作為日界的做法始于太初改歷,在此之前的日界情況不明,為了方便推算,前人研究都不加論證的直接將夜半作為日界來安排歷日(30),然而,太初改歷之前的所有出土材料,但凡包含時稱,無一始于“夜半”,最早使用“夜半”作為一日之始時稱的實物證據(jù)是水泉子漢簡(31),其年代在太初改歷之后的西漢末年,與歷法改革保持了一致。這些情況表明,太初改歷之前,人們很可能不以“夜半”為日界。而且,據(jù)最新的研究,秦代紀時系統(tǒng)還不能準確標定“夜半”。如果漢代之前并不存在始于“夜半”的紀日法,復原歷譜的時候貿然使用,相當于后半夜的時間在古人那里本來是前一天,卻被后人當成了后一天,這樣一來,后人復原的歷譜中有一部分歷日干支會與實際情況有一日之差。
不僅僅是張表,目前所有復原的先秦歷表都存在這個問題。依據(jù)這種歷日存在一日之差的歷表,很容易使學者們將月份和年代判斷失誤,從而得到“大事所紀之年為大事發(fā)生的下一年”的觀點。因此,將今人復原歷表作為研究先秦歷日的參照物尚可,直接用于判斷簡牘歷日的年代難免出現(xiàn)失誤甚至錯誤。
五、結語
圍繞大事紀年法,“大事所紀之年”是學界爭論最激烈的問題,而且一直懸而未決。鑒于此,我們考察了前人已有的研究成果,發(fā)現(xiàn)傳世文獻中和出土材料中大事紀年法都屬于官方性質的紀年法,理應是同一種紀年法。這就意味著,出土文獻中大事紀年法的研究也可以使用傳世文獻來開展。
雖然多種傳世的先秦文獻保存了大事紀年記錄,但只有《左傳》記錄的大事紀年及其所用的大事可以找到準確出處,因此,本文以《左傳》記錄為對象考察先秦時期傳世文獻中反映的“大事所紀之年”,發(fā)現(xiàn)其中所有的記錄中大事所紀之年基本上就是大事發(fā)生之年,基本確認先秦時期“大事所紀之年”應當為大事發(fā)生之年。
據(jù)前人觀點,一些學者堅持“大事所紀之年為大事發(fā)生的下一年”的根本原因在于,他們將大事紀年視作歷法的組成部分。把大事紀年視為歷法內容,意味著每年的頒歷除了頒正朔之外,還要頒布新的大事紀年,即每年都需要選定新的大事。但是,根據(jù)傳世文獻,存在大事紀年的使用期限超過了本年度。這些情況說明,不是每年都制定一條新的大事紀年。更可能的情況是,大事紀年不像歷法那樣制定,更不屬于歷法頒布的內容。至于,大事紀年法在當時被如何制定和頒行,有待進一步研究。
注釋:
(1) 殷滌非、羅長銘:《壽縣出土的鄂君啟金節(jié)》,《文物參考資料》1958年第4期;馬承源:《陳喜壺》,《文物》1961年第2期;于省吾、陳邦懷、黃盛璋、石志廉:《關于〈陳喜壺〉的討論》,《文物》1961年第10期;平勢隆郎:《“楚歷”小考》,《中山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1年第2期;徐少華:《包山二號楚墓的年代及有關問題》,《江漢考古》1989年第4期;等等。
(2)(27) 王紅星:《包山簡牘所反映的楚國歷法問題——兼論楚歷沿革》,原載湖北省荊沙考古隊編《包山楚墓》附錄二〇,文物出版社1991年版,第521—532頁。
(3) 劉彬徽:《從包山楚簡紀時材料論及楚國紀年與楚歷》,原載湖北省荊沙考古隊編《包山楚墓》附錄二一,文物出版社1991年版,第533—547頁。
(4) 武家璧:《包山楚簡歷法新證》,《自然科學史研究》1997年第1期。
(5) 王勝利:《包山楚簡歷法芻議》,《江漢論壇》1997年第2期。
(6) 王勝利:《楚國天文學探索》,湖北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第221—222頁。
(7) 劉信芳:《戰(zhàn)國楚歷譜復原研究》,《考古》1997年第11期。
(8) 林素清:《從包山楚簡幾年材料論楚歷》,原載《中國考古學與歷史學之整合研究》,臺灣“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97年版,第1099—1121頁。
(9) 李學勤:《有紀年楚簡年代的研究》,原載《文物中的古文明》,商務印書館2008年版,第445—446頁。
(10)(17)(18) 夏含夷:《紀年形式與史書之起源》,載陳致主編《簡帛·經(jīng)典·古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39—46、39—46、39—46頁。
(11)(16) 薛夢瀟:《早期中國的紀時法與時間大一統(tǒng)》,《社會科學戰(zhàn)線》2018年第2期。
(12) 鄭伊凡:《再論包山簡“魯陽公以楚師后城鄭之歲”——兼談楚簡大事紀年的性質》,《江漢考古》2015年第2期。
(13) 張培瑜:《中國先秦史歷表》,齊魯書社1987年版,第100頁。
(14)(20) 商艷濤:《略論先秦古文字材料中的大事紀年》,《中國歷史文物》2008年第1期。
(15) 何幼琦:《論包山楚簡之歷》,《江漢論壇》1993年第11期。
(19) 王暉:《論西周金文記時詞語及大事系“年”的史學意義》,《北京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1期。
(21)(23) 楊伯峻編著:《春秋左傳注》(修訂本),中華書局2016年版,第100、1422頁。
(22) 汪寧生:《初民時間、空間和數(shù)字概念探源》,原載《古俗新研》,敦煌文藝出版社2001年版,第290—294頁。
(24) 竹添光鴻:《左傳會箋》,遼海出版社2008年版,第391頁。
(25) 李毅忠:《春秋戰(zhàn)國“輿人”辨正》,《古代文明》2017年第1期。
(26) 陳美東:《中國科學技術史·天文學卷》,科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59—60頁。
(28) 張培瑜、陳美東、薄樹人、胡鐵珠:《中國古代歷法》,中國科學技術出版社2007年版,第2頁。
(29) 鄭玄注、賈公彥疏:《儀禮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影印本,第959頁。
(30) 中國天文學史整理研究小組編:《中國天文學史》,科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110頁。
(31) 張存良、吳葒:《水泉子漢簡初識》,《文物》2009年第10期。
作者簡介:呂傳益,湖北省社會科學院文史研究所副研究員,湖北武漢,430077。
(責任編輯 劉曉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