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讀書要有宗旨，也要有樂趣。樂趣是一種內在的心理動力，是心理健康的重要條件和表現(xiàn)。有樂趣的讀書，才是有益于身心健康的讀書，同時也是保持終生讀書習慣的基本要求。中國古代的讀書人有諸多“以讀為樂”的情懷表現(xiàn)，包括與書為伴的文雅之趣、滿足興趣的自由之樂、安撫心靈的慰藉之樂、怡性養(yǎng)心的審美之趣等。對古代中國人而言，“為仕而讀”是讀書的“硬動力”，“以讀為樂”則是讀書的“軟動力”?！耙宰x為樂”不僅是動力，而且還是一種境界?，F(xiàn)代人讀書仍然需要這種動力和境界。

[關鍵詞]讀書 樂趣 古代中國人

[分類號]G792；G250

讀書是苦事，也是樂事。認為讀書是苦事的人很多，尤其是現(xiàn)代的許多人認為讀書是一件枯燥、煎熬、難耐之事，但也有不少人認為讀書是一件能夠愉悅心靈、令人孜孜以求、深覺樂在其中之事。讀書何以成為樂事？對此，中國古人有許多表述。梳理和歸納中國古人有關讀書樂趣方面的諸多思想資源，對今人的讀書實踐具有以古鑒今、古為今用的重要意義。

讀書要有“旨”，也要有“趣”。如果說“讀以明道”（今語為“讀書用來求知”）是讀書學習之旨，那么“以讀為樂”（今語為“以讀書為人生樂趣”）則是讀書學習之趣。孔子言：“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論語·雍也》）。知道“讀以明道”為讀書學習之旨的人，可稱為“知之者”；對讀書學習感興趣的人，可稱為“好之者”；從內心里“以讀為樂”的人，則可稱為“樂之者”。可見，讀書學習是有旨有趣的事情。

1 與書為伴：文雅之趣

孟子說：“樂則生矣，生則惡可已也。惡可已，則不知足之蹈之，手之舞之”（《孟子·離婁上》）。意思是說，快樂的心情一旦發(fā)生就無法休止，就會情不自禁地手舞足蹈起來。朱熹解釋孟子這段話說：“樂則生矣，謂和順從容，無所勉強，事親從兄之意油然自生，如草木之有生意也。既有生意，則其暢茂條達，自有不可遏者，所謂惡可已也。其又盛，則至于手舞足蹈而不自知矣。[1]”朱熹把“樂”解釋為“和順從容，無所勉強”是非常確當?shù)?，因為這種解釋道出了樂的本質——油然而生的和順自由心情。中國人把因樂而生的行為意向稱為“樂意”，因樂意而做出的行為往往讓人“樂此不疲”，如同合宜的土壤與氣候使得植物生生不已，這就是“樂則生矣”的原理所在。

求樂或以樂為生，甚至以苦為樂，是儒家和道家共同追求的人生旨趣。李澤厚認為，中國古代文化的特征之一是“樂感文化”，這與西方基督教之“罪感文化”形成鮮明對照[2]?！皹犯形幕辈粌H造就了中國古人安貧樂道的道德理性精神，而且還由此塑造出中國讀書人以讀為樂的超越精神。陶淵明《讀山海經(jīng)》詩云：“孟夏草木長，繞屋樹扶疏。眾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既耕亦已種，時還讀我書。窮巷隔深轍，頗回故人車。歡然酌春酒，摘我園中蔬。微雨從東來，好風與之俱。泛覽周王傳，流觀山海圖。俯仰終宇宙，不樂復何如？”這一首田園讀書詩，在草、樹、鳥、風、雨和耕、廬、酒、蔬構成的自然田園中“讀我書”“泛覽周王傳”，悠哉游哉，其樂無窮。這種毫無外在壓力和誘惑的讀書即毫無功利取向的讀書，使得書、人、景融為一體，其自由自在境界，令人神往。

說到田園讀書詩，我們又自然想起宋末人翁森的《四時讀書樂》。這是一首組詩，分春、夏、秋、冬四篇，結合四季風景描寫讀書之樂心情：

春

山光照檻水繞廊，舞雩歸詠春風香。

好鳥枝頭亦朋友，落花水面皆文章。

蹉跎莫遣韶光老，人生唯有讀書好。

讀書之樂樂何如？綠滿窗前草不除。

夏

修竹壓檐桑四圍，小齋幽敞明朱暉。

晝長吟罷蟬鳴樹，夜深燼落螢入幃。

北窗高臥羲皇侶，只因素稔讀書趣。

讀書之樂樂無窮，瑤琴一曲來薰風。

秋

昨夜庭前葉有聲，籬豆花開蟋蟀鳴。

不覺商意滿林薄，蕭然萬籟涵虛清。

近床賴有短檠在，對此讀書功更倍。

讀書之樂樂陶陶，起弄明月霜天高。

冬

木落水盡千巖枯，迥然吾亦見真吾。

坐對韋編燈動壁，高歌夜半雪壓廬。

地爐茶鼎烹活火，四壁圖書中有我。

讀書之樂何處尋？數(shù)點梅花天地心。

翁森的這首詩，把自然景觀和人文景觀巧妙融合，表達出人與自然和諧相融的極致之美，同時也表達出讀書之樂無時不在、無處不在的道理。一年四季，各有各的時景，然而，如果缺了人的讀書形影在其中，那么，這種時景只是一種客觀的“自在”，索然無味。無論是什么季節(jié)，只要人在其中與書為伴，這個季節(jié)就是美好的。

讀書之樂是萬金換不來的，因為它是一種精神享樂，而不是物質享受；讀書之樂是別人搶不去的，因為它是一種境界，而不是一種占有。最充分表達這種境界之樂者，非唐代劉禹錫的《陋室銘》莫屬：“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梢哉{素琴，閱金經(jīng)。無絲竹之亂耳，無案牘之勞形。南陽諸葛廬，西蜀子云亭?？鬃釉疲汉温校俊蹦详柕闹T葛亮雖居茅廬，西蜀的揚雄雖居草亭，但他們在這樣簡陋之所中“閱金經(jīng)”，最終成就了他們智慧無雙和詩文絕倫的輝煌人生。茅廬、草亭之所以是“閱金經(jīng)”的絕佳之地，就是因為能夠提供“無絲竹之亂耳，無案牘之勞形”的幽靜環(huán)境。陋室固然陋，但只要其中有讀書之人，此陋室就能變成雅室，何陋之有？高雅之堂，若無讀書之人，何雅之有？

2 滿足興趣：自由之樂

真正的讀書，應該是自覺自愿的行為。在外在強制下或因某種身外之物的誘惑而強迫自己讀書（功利性讀書），不屬于自覺自愿的讀書。自覺自愿的讀書有一個重要的特征，就是以滿足自我興趣為心理動力。無數(shù)的個體閱讀史表明，很多人是在興趣的驅使下步入讀書旅程的。眾所周知，讀書貴在持之以恒，如果沒有滿足興趣的動力，就很難做到。許多人對讀書樂此不疲，其動力也主要來自興趣。對讀書而言，興趣就是力量。把讀書過程當作滿足自我興趣的過程，就能使讀書行為變成無強制、無強迫的自覺自愿行為。無強制、無強迫的讀書，就是一種自由的讀書；自由的讀書所帶來的樂趣，就是這里所稱的“自由之樂”。

毋庸置疑，自由的讀書才能保證應有的效果。美國學者斯蒂芬·克拉生（Stephen D.Krashen）稱自由的讀書為“自由自主閱讀”（Free Voluntary Reading）。按照克拉生的定義，“自由自主閱讀”是指純粹因為想閱讀而閱讀，不需寫讀書報告，也不用回答書中所提出的問題；若是不喜歡這本書，也不必勉強讀完它，這是讓許多人著迷的閱讀方式[3]。顯然，“自由自主閱讀”是一種按興趣讀書的行為，能夠給人以自由的樂趣，否則它不會成為“讓許多人著迷的閱讀方式”。

中國古代有按照自我興趣自由閱讀的人嗎？應該說，中國古代的多數(shù)幼童和青少年是在長輩、塾師的強制或強迫下開始讀書生涯的，成年后又在應舉入仕的誘惑下強迫自己讀書，因為“書中自有千鐘粟”“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所以“男兒欲遂平生志，五經(jīng)勤向窗前讀”[4]。不過，也有不少中國古人在經(jīng)歷“五經(jīng)勤向窗前讀”之后，按照自己的興趣自由讀書。

眾所周知，在中國古代正統(tǒng)士人的心目中，經(jīng)書、正史書、諸子書以及詩詞文集等書（官方認可的經(jīng)、史、子、集四部之書）才是正雅之書，小說、野史、戲曲等書則是淫邪之書。然而，有不少人卻對這些所謂淫邪之書感興趣，想方設法讀之為快。對此明代大儒薛瑄分析云：“豈獨樂有雅鄭邪？書亦有之。小學，四書，六經(jīng)，濂、洛、關、閩諸圣賢之書，雅也，嗜者少矣，夫何故？以其味之澹也。百家小說、淫辭綺語、怪誕不經(jīng)之書，鄭也，莫不喜談而樂道之，蓋不待教督而好之者矣，夫何故？以其味之甘也。澹則人心平而天理存，甘則人心迷而人欲肆，是其得失之歸亦何異于樂之感人也哉！[5]”薛瑄此話是站在程朱理學的立場上而言的，有其墨守綱常倫理的局限性，但他把書之味分為“?！薄案省敝畡e并以此分析讀者興趣之異是有道理的。薛瑄看出了圣賢之書因味澹（淡）而“嗜者少”，而那些怪誕不經(jīng)之書卻因味甘而“莫不喜談而樂道之”。人們喜讀所謂怪誕不經(jīng)之書，顯然是以滿足自我興趣而自由讀書的表現(xiàn)。

所謂“雪夜閉門讀禁書”，自然是獵奇之舉，而獵奇的心理基礎仍然是“感興趣”?！端疂G》《西廂記》都曾被列為“禁書”，但清代的金圣嘆偏偏喜歡讀此類“才子書”。金圣嘆酷愛《水滸》，故其云：“天下之樂，第一莫若讀書；讀書之樂，第一莫若讀《水滸》。[6]”對于《西廂記》，金圣嘆說：“《西廂記》斷斷不是淫書，斷斷是妙文?！恼咭娭^之文，淫者見之謂之淫耳。[7]”金圣嘆不顧與當朝唱反調，公然為禁書翻案，且把讀此類禁書當作“讀書之樂”。顯然，滿足自我興趣是金圣嘆喜讀禁書的心理基礎。從大眾心理學角度說，越是禁止的東西，人們反倒越感興趣。對這種現(xiàn)象，潘光哲先生分析說：“有益于國計民生或世道人心者，盡可公諸市眾，甚或為官方褒揚獎勵；觸忌犯諱之作，風花雪夜乃至誨淫誨盜之書，則難登大雅之堂，甚至被當局鎮(zhèn)壓整肅，卻反而可能引起讀者的好奇，使人意圖擁為枕畔秘寶。[8]”讀禁書能夠滿足自我興趣，這就是一些人熱衷于此且將此當作讀書之樂的心理原因。當然，一個人出于好奇和滿足自我興趣之需而讀禁書是一回事，不顧公序良德而有意宣傳或傳播禁書又是另一回事，對此我們不能不察。

有的人喜歡讀某類書達到“百讀不厭”的程度，而百讀不厭之書必然是能夠滿足自我興趣之書。清代人顧天石云：“惟《左傳》《楚辭》，馬、班、杜、韓之詩文，及《水滸》《西廂》《還魂》等書，雖讀百遍不厭”[9]。可見，顧天石愛讀之書中既有如《左傳》《楚辭》，馬、班、杜、韓之詩文等時人認為有益之書，也包括如《水滸》《西廂》《還魂記》等時人認為有害之書。這說明，無論是有益之書還是有害之書，都有可能成為人們感興趣的書。某類書成為“百讀不厭”之書，說明讀此類書能夠給人帶來其樂無窮的享受。這種偏愛之樂，其實人皆有之，只不過所偏內容和程度有所不同而已；只要這種偏愛之舉不致“著火入魔”“執(zhí)迷不悟”的程度，即可視為正常的讀書之樂。

喜讀之書為何讓人“百讀不厭”？薛瑄曾借用他人的話說：“萬金之富，不以易吾一日讀書之樂也。外物之味，久則可厭；讀書之味，愈久愈深，而不知厭也。[5]”薛瑄在此明明白白地指出了“外物之味”與“讀書之味”的區(qū)別：外物之味不長久，讀書之味可長久，而且“愈久愈深”。讀書之味的“味”，可作二解，一是“味道”（動詞），即品出書中所言之道（品味）；二是“興味”，即興趣之味。對讀書而言，一般應先有興趣之味，才能充分保證品味書中之道的效果；反過來說，如果對所讀之書不感興趣，就很難全面深入地品味書中之道。

令人稱奇的是，在中國古代讀書人中竟然還有“轉怒為樂”情趣之人。在史書所記和小說所描寫的人物中，有不少人物的命運是悲慘的，所述“厚黑”現(xiàn)象是令人憤怒的。但是，只要記述有方、描寫感人，讀者就能生出讀下去的興趣，最終還能轉怒為樂。所以，清人張潮說“讀書最樂，若讀史書則喜少怒多，究之，怒處亦樂處也”[9]。之所以產(chǎn)生“怒處亦樂處”的感受，是因為所描述的人物形象及其命運結局能夠給人以“當怒則怒”“當喜則喜”的情感享受。所謂“怒處亦樂處”，并非指怒處本身是樂處，而是因為對怒處的描寫得當，能夠使人產(chǎn)生“果然可怒”的共鳴，由此產(chǎn)生“果然如此”的痛快感受。當然，這種轉怒為樂，是一種發(fā)自人性深處的正義之樂，而非愛憎不明。這說明，即使是描寫反面人物，也要描寫得栩栩如生，這樣才能引發(fā)讀者的興趣和共鳴，從而收到轉怒為樂的效果。

滿足自我興趣，是人們讀書的重要動力；按興趣自由讀書，是人們讀書的一種常態(tài)。這一點應該實事求是地予以承認。然而，還應注意的是：人的興趣不是固定不變的，而是可以改變和培養(yǎng)的；追求讀書之樂，不應過度依賴于感性的興趣之樂，還應考慮國家建設所需、自身學科專業(yè)發(fā)展所需等理性責任因素，這樣才能跳出單純?yōu)閭€人興趣和前途著想的狹隘天地。

3 安撫心靈：慰藉之樂

人的心靈需要安撫，心靈得到安撫是人生最基本的慰藉；心靈漂浮不定，是人生最苦的煎熬與不幸。人皆有故鄉(xiāng)之情、思鄉(xiāng)之緒，這種情緒其實是渴望心靈安撫的表現(xiàn)。久別故鄉(xiāng)的游子一旦回到故鄉(xiāng)，便能享受最大的慰藉之樂。然而，人生故鄉(xiāng)不止一處，只要是能夠帶來心靈安撫的地方都可稱“故鄉(xiāng)”，所謂“年深外境猶吾境，身在他鄉(xiāng)即故鄉(xiāng)”“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我生本無鄉(xiāng)，心安是歸處”是也。他鄉(xiāng)固然非故鄉(xiāng)，但卻能給人以故鄉(xiāng)般的慰藉。這說明，人不只有地理意義上的故鄉(xiāng)，還可以有精神意義上的故鄉(xiāng)，這種精神意義上的故鄉(xiāng)稱為“精神家園”。精神家園在哪里？中國古代的很多讀書人在讀書過程中尋覓到精神家園在此處的心靈慰藉——讀書能夠給人以回到故鄉(xiāng)般的慰藉之樂。

宋代大文豪歐陽修有一首長篇自傳體《讀書》詩，其云：“吾生本寒儒，老尚把書卷。眼力雖已疲，心意殊未倦。正經(jīng)首唐虞，偽說起秦漢。篇章異句讀，解詁及箋傳。是非自相攻，去取在勇斷。初如兩軍交，乘勝方酣戰(zhàn)。當其旗鼓催，不覺人馬汗。至哉天下樂，終日在幾案。念昔始從師，力學希仕宦。豈敢取聲名，惟期脫貧賤。忘食日已晡，燃薪夜侵旦。謂言得志后，便可焚筆硯。少償辛苦時，惟事寢與飯。歲月不我留，一生今過半。中間嘗忝竊，內外職文翰。官榮日清近，廩給亦豐羨。人情慎所習，酖毒比安宴。漸追時俗流，稍稍學營辦。杯盤窮水陸，賓客羅俊彥。自從中年來，人事攻百箭。非惟職有憂，亦自老可嘆。形骸苦衰病，心志亦退懦。前時可喜事，閉眼不欲見。惟尋舊讀書，簡編多朽斷。古人重溫故，官事幸有間。乃知讀書勤，其樂固無限。少而干祿利，老用忘憂患。又知物貴久，至寶見百煉。紛華暫時好，俯仰浮云散。淡泊味愈長，始終殊不變。何時乞殘骸，萬一免罪譴。買書載舟歸，筑室潁水岸。平生頗論述，銓次加點竄。庶幾垂后世，不默死芻豢。信哉蠹書魚，韓子語非訕。[10]”

從思想內容而言，這首詩可分為四段：從“吾生本寒儒”到“終日在幾案”為第一段，概寫歐陽修作為北宋疑經(jīng)之風的發(fā)起者之一，在“正經(jīng)”與“偽說”的辨識方面做出應有貢獻而感到的欣慰之情；從“念昔始從師”到“簡編多朽斷”為第二段，回顧少年讀書為求官，后來官大享樂沾惡習、中年仕途多憂患的經(jīng)歷，于是發(fā)出讀書做學問才是最終歸處的感慨；從“古人重溫故”到“始終殊不變”為第三段，述說重新回到讀書生活之后，發(fā)覺讀書之樂與仕宦享樂判然有別，“回到讀書”才是自己的精神家園所在；從“何時乞殘骸”到“韓子語非訕”為第四段，說出了棄官退隱，著書立說以垂后世，為此寧愿做“蠹書魚”的后半生打算。這首詩其實是歐陽修的前半生閱讀史，述說了從少年時期的功利性讀書和青壯年時期的仕宦經(jīng)歷之后又重新回到讀書生涯，從而尋覓到“心安是歸處”的慰藉之情之樂。

明代的李贄是敢于公開非議先賢的“狂士”，曾寫有《讀書樂》一詩，在這首詩的引言中，李贄說道：“曹公（曹操）云：‘老而能學，唯吾與袁伯業(yè)。’（袁伯業(yè)，即袁遺，曹操同僚——引者注）夫以四分五裂，橫戈支戟，猶能手不釋卷，況清遠閑曠一老子耶！雖然，此亦難強。余蓋有天幸焉。天幸生我目，雖古稀猶能視細書。天幸生我手，雖古稀猶能書細字。然此未為幸也。天幸生我性，平生不喜見俗人，故自壯至老，無有親賓往來之擾，得以一意讀書。天幸生我情，平生不愛近家人，故終老龍湖，幸免俯仰逼迫之苦，而又得以一意讀書。然此亦未為幸也。天幸生我心眼，開卷便見人，便見其人終始之概。夫讀書論世，古多有之，或見皮面，或見體膚，或見血脈，或見筋骨，然至骨極矣?？v自謂能洞五臟，其實尚未刺骨也。此余之自謂得天幸者一也。天幸生我大膽，凡昔人之所忻艷以為賢者，余多以為假，多以為迂腐不才而不切于用；其鄙者、棄者、唾且罵者，余皆以為可托國托家而托身也。其是非大戾昔人如此，非大膽而何？此又余之自謂得天之幸者二也。有此二幸，是以老而樂學，故作《讀書樂》以自樂焉。[11]”

顯而易見，李贄的這段引言以六個“天幸生我”為線繩，總結了自己讀書做學問的“簡歷”以及自己讀書的與眾不同之處，所以亦可視其為自傳體的“思想評傳”。天生我目，所以我能視細書；天生我手，所以我能書細字；天生我性，所以我不喜見俗人，得以一意讀書；天生我情，所以我不愛近家人，也因此得以一意讀書；天生我心眼又天生我大膽，所以我敢于提出獨創(chuàng)性見解，敢于翻千古之舊案，自立一家之言?？梢姡钯棽秽丛谙蚴廊诵妫鹤x書是我天生的權利，自立一家之言是上天賦予我的權利。這種“權利宣言”，既是一種自我辯護，也是一種自我安撫。通過這種安撫，李贄才能為自己的言行尋找到得以慰藉的精神家園，也只有在這樣的精神家園中才能感受到安撫心靈的讀書之樂。

清代學者孫從添寫有《藏書紀事》一文，文中說道：“購求書籍，是最難事，亦最美事、最韻事、最樂事?！蛱斓亻g之有書籍也，猶人身之有性靈也。人身無性靈，則與禽獸何異？天地無書籍，則與草昧何異？故書籍者，天下之至寶也?！煜挛┳x書之人，而后能修身，而后能治國也。是書者，又人身中之至寶也。……置之案頭，受燒妙香，口吃苦茶，然后開卷讀之，豈非人世間一大韻事乎？……以此為樂，勝于南面百城多矣。[12]”在孫從添看來，能夠制作書籍并閱讀是人與動物的根本區(qū)別之一，人借助書籍實現(xiàn)修身治國的理想，因此書籍是“天下之至寶”和“人身中之至寶”。不僅如此，孫從添還把“置之（書）案頭，受燒妙香，口吃苦茶，然后開卷讀之”的過程視為“人世間一大韻事”，而且認為“以此為樂，勝于南面百城”。顯然，在孫從添看來，一個人在點香品茶的同時開卷讀書，是一種“韻事”（美妙樂心之事），因為這樣的讀書能夠使人的心靈得到愉悅和安撫，享受到無比溫馨的慰藉之樂，豈非“勝于南面百城”之樂？！

4 怡性養(yǎng)心：審美之趣

中國古代儒家士人不僅把讀書視為安撫心靈的過程，而且把藏書、讀書視為一種審美情趣。這種情趣源于藏書、讀書的怡性養(yǎng)心之功。朱熹說“讀書一舉兩得，這邊理會又到，這邊又存得心”[13]。意思是說，讀書既可以領會書中義理，又能涵養(yǎng)心性，所以能取得“一舉兩得”的效果。從思想淵源上說，朱熹此說本于孟子，孟子早就說過：“存其心，養(yǎng)其性，所以事天也”（《孟子·盡心上》）。筆者所用“怡性養(yǎng)心”一語就是在孟子“存心養(yǎng)性”意義上使用的。荀子說：“君子之學也，以美其身”（《荀子·勸學》），這里的“美”，絕非身材之美、容貌之美，而是心性純正之美（美好的品德）?？梢姡貢?、讀書的審美情趣，是儒家心性論意義上的自我陶醉之樂趣。

歐陽修晚年自號為“六一居士”，為此他專門撰有《六一居士傳》曰：“六一居士初謫滁山，自號醉翁。既老而衰且病，將退休于潁水之上，則又更號六一居士。客有問曰：‘六一，何謂也？’居士曰：‘吾家藏書一萬卷，集錄三代以來金石遺文一千卷，有琴一張，有棋一局，而常置酒一壺?！驮唬骸菫槲逡粻枺魏?？’居士曰：‘以吾一翁，老于此五物之間，是豈不為六一乎？’……吾為此名，聊以志吾之樂爾。[14]”歐陽修所稱六個“一”，實際上是書、琴、棋、酒、人（自己），其中的書包括一般藏書和特藏之書（金石遺文）。人居于由書、琴、棋、酒構成的審美情境之中，自然有助于怡性養(yǎng)心，其悠哉之樂可謂極致。從中可以看出，藏書、讀書是這種審美情趣得以形成的重要條件之一。中國人把琴、棋、書、畫稱為“文人四雅”，但很多人把其中的“書”理解為“寫字”，殊不知這里的“書”還應包括藏書和讀書。

被稱為“揚州八怪”之一的鄭板橋，其弟曾為他置辦一處住宅，于是鄭板橋專為此事給其弟寫過一封家書，此家書中道出了與歐陽修一樣的情懷。林語堂在《吾國與吾民》一書中稱此家書“堪列于世界偉大作品之林”。家書中寫道：“吾弟所買宅，嚴緊密栗，處家最宜。唯是天井太小，見天不大，愚兄心思曠遠，不樂居耳?！嵋庥煌翂υ鹤樱T內多栽竹樹草花，用碎磚鋪曲徑一條，以達二門；其內茅屋二間，一間坐客，一間作房，貯圖書史籍、筆墨、硯瓦、酒鐘、茶具其中，為良朋好友后生小子論文詩賦之所……。[15]”鄭板橋把自己的居所設計為由竹樹草花、曲徑一條、圖書史籍、筆墨、硯瓦、酒鐘、茶具等構成的優(yōu)雅之境，且把此境用于“為良朋好友后生小子論文詩賦之所”，這是一種何等優(yōu)雅和富有詩意的生活與審美情景，人皆可想而知。由此能自然聯(lián)想到海德格爾（Heidegger）引用荷爾德林（Holderlin）的詩句所提出的人“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的存在論哲學命題。其實，古代中國人對“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的生活憧憬同樣執(zhí)著和濃烈。在鄭板橋設計的居所環(huán)境中，“圖書史籍”仍然是重要組成因素，也就是說，藏書、讀書是人得以“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的必要條件，惟其如此，怡性養(yǎng)心之審美情趣才能充分顯現(xiàn)。

張潮說：“人莫樂于閑，非無所事事之謂也。閑則能讀書，閑則游名勝，閑則能交益友，閑則能飲酒，閑則能著書，天下之樂孰大于是？[9]”列舉了閑暇時間可做的多種事項，其中第一項就是“閑則能讀書”。利用閑暇時間可做的事情很多，只要是有益于怡性養(yǎng)心和公序良德的事情都可以做，其中，利用閑暇時間讀書應該是最值得提倡的閑暇生活方式之一。

明代藏書家徐 著有《藏書屋銘》一文，專談自己藏書、讀書之樂趣。其曰：“少弄詞章，遇書則喜。家乏良田，但存經(jīng)史。先人手澤，連篇累紙，珍惜裝潢，不忍殘毀。補闕拾遺，坊售肆市。五三墳典，六經(jīng)諸子，詩詞集說，總兼樂府，稗官咸備。藏蓄非稱汗牛，考核頗精亥豕。雖破萬卷之有余，不博人間之青紫。茗椀香爐，明窗凈幾，開卷朗吟，古人在此。名士見而嘆嘉，俗夫聞而竊鄙。淫嗜生應不休，癡癖死而后已。此樂何假南面百城，豈曰夸多而斗靡者也。[16]”徐 在此簡要記述了自己因愛書而訪書、校書的經(jīng)歷，以及在“茗椀香爐，明窗靜幾”的優(yōu)雅情境中“開卷朗吟”的讀書情趣，同時表白了自己將這種情趣堅持為“生應不休，死而后已”的堅定志向。試想，如果藏書、讀書沒有怡性養(yǎng)心的審美情趣，徐渤何以有如此強烈的終其一生藏書、讀書之志？

5 結語

中國古代的讀書人大多能做到刻苦勤讀，由此造就出許多“腹有詩書氣自華”（蘇軾語）的文人雅士。這些文人雅士的成長經(jīng)歷，其刻苦、其勤奮、其毅力，令今人汗顏無比！是什么樣的力量讓中國古代的讀書人如此執(zhí)著地讀書不輟？很多人把這種力量歸結于科舉制催生的“為仕而讀”的現(xiàn)實引誘?！盀槭硕x”固然是引人勤苦讀書的動力之源，但讀書的動力不止一源，除了“為仕而讀”之外，肯定還有其他動力之源，不然無法解釋許多拒仕而讀書、隱居而讀書的現(xiàn)象，更無法解釋許多以讀書之樂鄙夷“南面百城之樂”的現(xiàn)象。正是這種讀書本身的樂趣引無數(shù)的中國古人“生命不息，讀書不止”。如果說“為仕而讀”是讀書的“硬動力”，那么“以讀為樂”則是讀書的“軟動力”。結合當今社會，應提出并重視這樣一個問題：當今中國的讀書人，缺乏的是“硬動力”還是“軟動力”？這一問題可稱之為“讀書動力之問”。筆者歸納敘述了中國古人讀書樂趣的四個方面表現(xiàn)，希望對回答“讀書動力之問”有所啟發(f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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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汝南 男，1988年生。碩士，館員。研究方向：圖書館學基礎理論、信息資源建設。

蔣永福 男，1961年生。教授，碩士研究生導師，信息資源管理研究中心主任。研究方向：中國閱讀思想史、圖書館學基礎理論。系本文通訊作者。

（收稿日期：2024-05-31；責編：徐向東。）

*本文系黑龍江省高等學校圖書情報工作委員會科研項目“中醫(yī)藥院校圖書館文化傳承路徑探究”（項目編號：2021-107-B）、黑龍江省中醫(yī)藥經(jīng)典普及化研究專項“圖書館視域下中醫(yī)經(jīng)典文獻傳播策略研究”（項目編號：ZYW2023-062）的研究成果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