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豐五年秋,七月十六的月夜。赤壁磯頭的江水閃動著光華,倒映出明月與我。
距離烏臺詩案已過三年了,我仍遲遲忘不了那場飛來橫禍給我?guī)淼膫?。我總會想起那些御史臺前居高臨下的野烏鴉,以及李定、王珪等人帶著惡意的冰冷眼神。我不知道那些沒見過幾面的人為何會痛恨我。
長嘆一聲,自斟自飲。不知不覺間,思緒飄過了水光瀲滟的西湖,流連在金山寺前,憶起了許多往事。忽然覺得,我以前真是個輕佻而幼稚的人。
我曾在金山寺結交了一個僧人,法號叫作佛印。他生得肥頭大耳,卻不讓人厭惡,倒有些憨態(tài)可掬,頗有幾分佛相。
某日我同他一起打坐參禪,忽然問他:“你看我打坐的樣子像什么呀?”他神情莊重,答道:“在我眼中,你像一尊佛?!被蛟S是和他關系太熟了,知道他脾氣好;抑或是純粹覺得無聊,想要損他一下——總之,不知出于怎樣幼稚的心理,我說:“哎呀,你知道我看你坐在那兒像什么嗎?活像一坨牛糞?!彪S后我捧腹大笑起來,暗中向他瞟了一眼,想看看一位得道高僧被人貶損會露出怎樣的表情。
意外的是,他臉上沒有一絲怒氣,反倒看見我笑,也跟著微笑起來,眉眼彎成了新月。那一雙細長的眼睛仿佛生來就是為了笑的,只要輕輕瞇起,笑意便會溢出來,讓周遭的空氣都變得歡喜了。
我問他為何不氣惱,甚至連一句反駁都沒有,他只答道:“心中有佛,看人便像佛。”后面的話沒說,但我知道我已完敗。那是我頭一次覺得自己如此幼稚,而他真誠的微笑才是一個成熟的人該有的模樣。
還記得一回,我做了首詩給佛印看,其中有一聯(lián)“八風吹不動,端坐紫金蓮”,試圖向他表明我已不在乎褒貶得失,以此證明我的成熟。他看了,送我兩個字:“放屁”,氣得我立馬渡江去找他。而他似乎很明白我的脾氣,在岸邊笑盈盈地等我。當我在船頭遙遙望見他時,已經開始了羞愧:真正的成熟哪里需要向他人展露呢?我的氣憤不過是我仍然幼稚的證明罷了。正如佛印笑我的那樣:“八風吹不動,一屁過江來?!?/p>
一個人的生命固然脆弱,再強健的身體也終究敵不過生老病死,但是一個成熟的人,他的靈魂可以是無比堅強、溫潤、圓滿的。這個看似廣袤的、充滿著苦痛的世界也不過是一個夢境,在夢境之中,所有肉體上的苦痛都無法真正傷害到我的靈魂,如同船槳無論如何也擊不碎水中月。與我渺小的肉身相比,世界自然是廣袤的,但與我真切的靈魂相比,這夢中的世界反倒是虛幻的了。想到此處,我便不再恐懼,就像江水不會懼怕流逝,明月也不會懼怕盈虧那樣理所當然。
清風徐來,水波不興。此時此刻,我心靜如水,明如月。這才是“八風吹不動,端坐紫金蓮”。這,才是成熟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