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江南,絲雨纏綿,撐一支油紙傘漫步在青板石橋之間,傘檐墜下輕柔的雨珠,恰似一幅雨碎江南。無數(shù)次在夢中回到那個水墨畫般的小鎮(zhèn),憶起江上那一葉扁舟又或是雨中奔走的人兒們。一紙油傘,泛著清風(fēng),夢回江南。
說起我的童年,大多回憶好像都和江南水鄉(xiāng)有關(guān)。父母因為工作忙,不得不把我丟給了鄉(xiāng)下的爺爺。我一直覺得爺爺就是個古怪的老頭——第一次去爺爺家的時候,滿墻的油紙傘讓我對他產(chǎn)生了這樣的印象。他和別的爺爺不一樣,別人的爺爺都挑著擔(dān)子牽著牛穿梭在石板拱橋間,朝去暮歸,無非是想多掙幾個錢來養(yǎng)活一家老??;而我的爺爺卻對油紙傘情有獨鐘,兩者之間仿佛磁鐵般相互吸引著。每次出門他都會挑一把油紙傘與他同行,即使那天天氣很好;有時候他會為了做一把傘把自己關(guān)在小屋里一整天。在我看來,油紙傘仿佛是他的上世情人。
小屋是爺爺?shù)墓ぷ魇?。從前的我只能站在門外聽里面不停傳來錘子砸釘子的聲音,直到后來爺爺領(lǐng)我走進他的小屋。進屋的那一刻我的無法用言語描述,墻邊堆滿的一把把油紙傘一度遮住了墻上的窗戶,光透過傘照進屋內(nèi),薄薄的傘面讓那刺眼的光變得柔和了幾分。小屋的墻壁已經(jīng)開裂了大片,地板上躺著縱橫交錯的竹條,興許是爺爺裁切下來的邊角料。我不禁對爺爺與油紙傘的故事產(chǎn)生了興趣。爺爺抿了口桌邊放涼的茶水,開啟了他的回憶。他說他那時家里窮,還有一個弟弟要念學(xué),身為哥哥的爺爺主動把機會讓給了弟弟。他的父親把他送到了一個造傘師傅那里,希望他可以學(xué)一門好手藝來養(yǎng)活自己,沒想到這一學(xué)就是七年。打那以后,爺爺?shù)纳罹团c油紙傘分不開了。后來爺爺想要回到家鄉(xiāng),告別恩師時,他將自己親手做的油紙傘贈予了自己的師傅。他還說他和奶奶的定情信物是他做的第一把油紙傘。講述那段時光的時候爺爺臉上總是笑著。我問他,那你為什么要做油紙傘呢,薄薄的又擋不住風(fēng)。爺爺看著懵懂的我回答道:“因為啊,只有油紙傘才能襯江南。”
爺爺問我想不想學(xué)扎傘,我點點頭,小孩子總是對新鮮事物充滿著好奇。爺爺從架子上取下竹條,這是他清早從竹林里背回來的。他拿出刀把竹條削成傘骨,先用水浸沒,再經(jīng)過日曬,過后把它制成骨架。緊接著取出上好的棉紙沿著骨架粘上,修剪多余的部分,再放在日光下晾曬。下一個步驟是繪花,爺爺說傘上常出現(xiàn)的花有很多,但他決定繪制一幅牡丹,因為牡丹代表著吉祥如意。將畫晾干后就可以給傘面上油了,這種特別的油叫熟桐油,是油紙傘不可缺少的東西。最后用五色細線完善傘骨,裝上手柄,油紙傘就這樣誕生了。爺爺收起傘把它送給了我,他說這把傘寄托著對我的祝福,希望我可以平安長大。
“娃娃,傘架削細了”“這個熟桐油上厚了”“這個圖案還得再練練”……諸如此類的話我已經(jīng)聽了很多遍,不曾想過扎傘原來這么費勁。在無數(shù)次想要放棄的時候,耳邊總會響起爺爺?shù)穆暵暪膭睢u漸地我的技術(shù)開始有了起色,獨立制作油紙傘也不在話下。
有一次爺爺帶我去鎮(zhèn)上買東西,天突然開始下雨,我們撐起油紙傘,而周圍的人是清一色的現(xiàn)代雨傘,在以油紙傘聞名的江南水鄉(xiāng),我們竟顯得格格不入?;氐郊椅覇枲敔敒槭裁丛谶@個大家都選擇現(xiàn)代雨傘的時代還要堅持做油紙傘,爺爺只回答了我兩個詞:“傳承!熱愛!”這兩個詞足夠我用一生去銘記。因為傳承,所以會在世界都拋棄它的時候?qū)⑺o在懷里;因為熱愛,所以就算苦也會堅守。
待我大些,父母把我從爺爺家接回身邊。臨走前我把自己做得最好的一把傘送給爺爺,就像當(dāng)年爺爺送給他的恩師一樣。這一刻,他好像不再只是我的爺爺,而是我的師傅。我離開了江南——那座生活了四年的小城,那里有見證著我成長的小屋和油紙傘搭成的棚子,還有棚子下我念著的爺爺。他與奶奶留在了那座小城,繼續(xù)釋放著那份對油紙傘的熱愛。
后來,我給爺爺打了好幾次電話,無非是念叨他和奶奶的身體,他卻給我炫耀著自己新做的傘,還說自己收了個徒兒。我看著屏幕那頭的爺爺,頭上的黑發(fā)一只手就可以數(shù)得過來,心里有說不出的難過,但臉上還是露出了笑容。爺爺掛念了一輩子的油紙傘終于找到了新傳人。
油紙傘是爺爺?shù)囊惠呑?。江南的雨肆意,一把油紙傘就可以護住它的婉約。江南醉雨,傘醉江南。爺爺為多雨的江南撐起一把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