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美國歷史學家霍華德·津恩的著作《美國人民的歷史》被阿戈內(nèi)出版社翻譯引進到法國后,很快就成為法國出版界的暢銷書,銷量在短短一年的時間內(nèi)就突破10萬冊,形成了一種“津恩效應”。不僅如此,法國史學界興起了一股人民史的寫作熱潮,出現(xiàn)了諸如《南特人民史》[阿蘭·科瓦等著:《南特人民史》(Alain Croix,Histoire Populaire de Nantes),雷恩:雷恩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布列塔尼人民史》[阿蘭·科瓦等著:《布列塔尼人民史》(Alain Croix,Histoire Populaire de la Bretagne),雷恩:雷恩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1962年的阿爾及利亞:一部人民史》[馬利卡·拉哈爾:《1962年的阿爾及利亞:一部人民史》(Malika Rahal,Algérie 1962:Une Histoire Populaire),巴黎:發(fā)現(xiàn)出版社2022年版],人民史的出版熱潮還引發(fā)了法國學術界、公眾的熱烈討論。與大多數(shù)以地方史、特定人群的歷史來書寫人民史(histoire populaire)的書不同,熱拉爾·努瓦利耶(Gérard Noiriel)在2018年出版的《法國人民史:從百年戰(zhàn)爭至今》[熱拉爾·努瓦利耶:《法國人民史:從百年戰(zhàn)爭至今》(Gérard Noiriel,Une Histoire Populaire de la France.De la Guerre de Cent Ans Nos Jours),馬賽:阿戈內(nèi)出版社2018年版,下文簡稱《法國人民史》]成為少數(shù)以人民史為題書寫法國通史的著作。努瓦利耶的《法國人民史》一經(jīng)出版就迅速登上法國暢銷書的榜單,在不到半年的時間里出售了4萬余冊。由于《法國人民史》一書產(chǎn)生的巨大影響,2019年法國現(xiàn)當代歷史學會將其年會的主題定為“書寫人民史:方法論意義及其成功的原因”,2020年法國著名歷史雜志《現(xiàn)當代歷史雜志》(Revue d’histoire Moderne et Contemporaine)在第2期專門以“創(chuàng)作人民史”為主題邀請了包括努瓦利耶在內(nèi)的五名歷史學家從多個角度探討人民史的定義及其寫作實踐。在2022年第65期的《19世紀歷史雜志》(Journal de l’histoire du ⅪⅩe" Siècle)中,專門開設民間文書和民間寫作專欄,總結(jié)19世紀歷史研究中兩種人民史轉(zhuǎn)向:一種是面向大眾的通俗化寫作;另一種是以人民為主體進行歷史寫作。
在法國史學界,法國通史的寫作一直以來都有兩種模式:集體寫作的方式和個人寫作的方式。集體寫作一本法國通史通常由一位學界聲望顯赫的學者領銜,再由研究各個時段的專業(yè)學者分別撰寫自己擅長的領域。這種寫作模式誕生了很多法國通史的經(jīng)典著作,比較有代表性的是皮埃爾·諾拉主持編寫的《記憶之場》(全書共有135篇文章,總共5000多頁)、帕特里克·布瓊主持編寫的《法蘭西世界史》(全書共有146篇文章,共有122位歷史學者參與編寫)。相較于集體寫作,由個人獨立撰寫的法國通史數(shù)量更少、更具有難度。它不僅要求作者具有極強的史料整合能力,還需要提出一種貫穿全書的編撰理念和對法國史的全面認識,例如,費爾南·布羅代爾未完成的法國通史三部曲:《法蘭西的特性》《法蘭西的誕生》《法蘭西的命運》。布羅代爾提出關于法蘭西民族性的問題是他在晚年對法國史研究的集中思考和總結(jié),引發(fā)了人們對于法蘭西民族性格甚至國民性的思考。努瓦利耶本人也承認自己的《法國人民史》是屬于后一種寫作方式,是他40余年歷史研究的總結(jié)(熱拉爾·努瓦利耶:《法國人民史》,“前言”,第7頁)。
實際上,在近10年以來的法國通史寫作當中,熱拉爾·努瓦利耶并不是唯一一位以“人民史”為題寫作法國通史的學者,里昂第一大學的米歇爾·贊卡里尼·富爾內(nèi)教授(Michelle Zancarini-Fournel)在2016年出版了一部以突出女性視角、目光向下為特色的法國人民史[米歇爾·贊卡里尼·富爾內(nèi):《斗爭與夢想:從1685年至今的法國人民史》(Michelle Zancarini-Fournel,Les Luttes et Les Rêves.Une Histoire Populaire de la France de 1685 Nos Jours),巴黎:發(fā)現(xiàn)出版社2016年版]。相較于富爾內(nèi)的寫作方式,努瓦利耶的法國人民史更具有理論概括性和整體性,所產(chǎn)生的影響力也更大。努瓦利耶為什么要寫作一部《法國人民史》,以“人民”這一概念書寫法國通史具有哪些特色和創(chuàng)新,如何用“人民”這一概念將法國歷史上的重要時刻貫穿起來,本文擬就以上三個問題做一粗略的分析,敬請方家指正。
一 法國人民史的寫作緣起
熱拉爾·努瓦利耶在《法國人民史》的前言中直言,早在2008年,阿戈內(nèi)出版社就邀請他參照霍華德·津恩《美國人民的歷史》的風格寫作一部法國通史。霍華德·津恩在《美國人民的歷史》一書在體例和內(nèi)容上都進行了大膽的創(chuàng)新。他沒有從美國人耳熟能詳?shù)奈逶禄ㄌ柡酮毩?zhàn)爭寫起,而是從哥倫布登陸美洲后對原住民阿拉瓦克人的奴役寫起。在津恩看來,“我不承認國家的記錄就是我們本身的歷史,國家并不是一個共同體,而且從來就不曾是一個共同體。任何一個國家的歷史,就像一個家族的歷史所呈現(xiàn)出來的那樣,都揭示了統(tǒng)治者與被統(tǒng)治者之間、奴隸主和奴隸之間、資本家和工人之間、種族和性別壓迫與被壓迫之間的尖銳的利益沖突”(霍華德·津恩著,許先春、蒲國良、張愛平譯:《美國人民的歷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12~13頁)。在霍華德·津恩的書中,“人民”這一概念貫穿始終,全書23章當中每一章都是以具體的人民來進行展開論述。津恩對長期以來排除在美國歷史主流敘事之外的少數(shù)族裔、底層人民、邊緣群體和女性進行了濃墨重彩的描述,并且歌頌了他們對壓迫和暴政的反抗。
霍華德·津恩在《美國人民的歷史》一書中對美國歷史上一系列重大事件進行了重新的解讀,對美國通史寫作中標榜自由民主、人人平等、國家進步的神話進行了解構(gòu)。津恩在解讀《獨立宣言》時寫道:“所有這些:由人民掌權,人民有權反抗和革命的權力,人民仇恨實行暴政和經(jīng)濟剝削,反對軍隊的侵擾等,都寫進了宣言里,它把殖民地的人民緊密地團結(jié)在一起,甚至化解了個人之間的恩怨,使之一致對外,共同抗英?!丢毩⑿浴匪鶆澇龅慕y(tǒng)一利益圈明顯地漏掉了一部分美國人。這就是印第安人、黑人奴隸和婦女?!保ɑ羧A德·津恩:《美國人民的歷史》,第62頁)津恩認為,在美國的建國史當中黑人仍然地位卑微,印第安人被排除在新社會之外,實際上掌權的是富人和實權人物,普通的底層人民的處境沒有根本性變化。對于美國內(nèi)戰(zhàn)后的“進步主義”時期,尤其是號稱代表“社會卑微的底層——農(nóng)民、機械師、工人”的安德魯·杰克遜總統(tǒng),津恩認為“他并不代表那些被趕離故土的印第安人,也不代表奴隸”,所謂的“進步時期”不過是一場不情愿的改革,其目的在于平息人民起義而不是要進行根本性的變革(霍華德·津恩:《美國人民的歷史》,第294頁)。
霍華德·津恩的《美國人民的歷史》出版后出現(xiàn)了兩極分化的評論,在公共輿論界引發(fā)了極大的爭議。學界對于津恩的批評主要集中在以下兩個問題:“一是津恩存在著把美國歷史簡單化的危險,對民眾和精英的歷史敘述具有‘臉譜化’的傾向,這種二元對立的思維主導了津恩對美國歷史的描述;二是這種思維方式導致津恩忽視了美國歷史中‘光明的’一面,忽視了美國人在歷史進程中的偉大創(chuàng)造,忽視美國的體制在種族和階層問題上的歷史合理性?!保▌⒍∫唬骸稓v史書寫及其政治語境——霍華德·津恩的“人民歷史”及其影響》,《史學理論研究》2018年第4期,第126頁)。
如果按照津恩的方式書寫法國人民史,必將面臨一個重要問題:津恩的人民史是從被主流敘事忽略的“人民”的視角來寫一部通史,如何界定“人民”成了一大難題。在津恩的筆下,人民幾乎等同于被壓迫的窮人、少數(shù)族裔、婦女。法國盡管也存在著同美國相似的種族問題、移民問題,但法國的國情與美國不同,在移民大規(guī)模進入法國之前,法國已經(jīng)建立了民族國家,法蘭西民族的塑造也已經(jīng)基本完成。作為長期研究法國移民史的學者,努瓦利耶認為:“同美國在構(gòu)建民族國家同時便有大量移民出現(xiàn)的情況相反,法國大量移民只有在19世紀后半葉才出現(xiàn),而這一時期構(gòu)建民族國家的任務已經(jīng)完成。”[熱拉爾·努瓦利耶:《法國熔爐:19—20世紀法國移民史》(Gérard Noiriel,Le Creuset Franais:Histoire de L’immigration ⅪⅩe_ⅩⅩe" Siècle),巴黎:瑟伊出版社1988年版,第41頁]換言之,如果只從少數(shù)群體(移民、婦女)的角度寫一部“人民史”,如何書寫與這些少數(shù)族群相對立的主流群體的歷史,兩者并不像美國歷史那樣存在長期明顯的對立。
正因為如此,熱拉爾·努瓦利耶在前言中指出,接到出版社的這項任務后他一直在懷疑自己是否有能力寫這樣一部歷史,這也是他花了將近10年才完成寫作的原因。努瓦利耶認為,他寫作的時代背景與津恩不同。津恩寫作開始的20世紀60年代是進步力量、少數(shù)群體為自己爭取權益的黃金時代,而努瓦利耶所處的時代,工人運動已經(jīng)出現(xiàn)危機,社會斗爭逐漸被身份斗爭所取代?!耙允≌叩囊暯莵頃鴮懸徊咳嗣駳v史的計劃已經(jīng)被少數(shù)群體(宗教上、種族上、性別上)的代言人把持了,他們的目的是滿足女權主義、多元文化主義和后殖民主義的歷史需要,這些都使人民階級斗爭的歷史出現(xiàn)了邊緣化”(熱拉爾·努瓦利耶:《法國人民史》,“前言”,第8頁)。
熱拉爾·努瓦利耶決定書寫一部法國人民史也與其個人成長和研究經(jīng)歷密切相關。努瓦利耶1950年出身于法國孚日地區(qū)米爾庫爾的一個貧民家庭,父親是法國人,母親是馬格里布移民的后裔。在他個人的成長經(jīng)歷當中,由于父親長期酗酒,加上收入微薄,暴力和貧困問題始終相隨,在6歲時全家搬到阿爾薩斯,青少年時期他曾經(jīng)因為北非移民的相貌受到歧視和嘲笑。在中學畢業(yè)后,努瓦利耶由于家庭貧困,只能選擇免學費的孚日師范學校,之后又就讀于南錫大學。在其學生時代,1968年爆發(fā)的五月風暴成為其思想上的轉(zhuǎn)折點,正是在這一時期他加入了法國共產(chǎn)黨學生聯(lián)合會,開始接觸到馬克思主義和阿爾都塞主義。在碩士畢業(yè)后,他去剛果人民共和國服了兩年的兵役,退伍后被分配到隆威擔任中學歷史教師,在此期間,當?shù)乇l(fā)了由于政府關閉鋼鐵工廠引發(fā)的大規(guī)??棺h運動。努瓦利耶作為當?shù)毓伯a(chǎn)主義小組的成員,積極參與了罷工斗爭,他在洛林的鋼鐵之心電臺專門開設一個歷史節(jié)目支持當?shù)毓と说牧T工運動。也是在這一時期,他與隆威地區(qū)公會領導者貝納瑟·阿扎烏伊合作撰寫了第一部著作《隆威的生活與斗爭》。努瓦利耶在書中質(zhì)疑了法國工人陣線在這場斗爭中采取具有民族主義色彩的言論和做法,認為這些做法加劇了移民工人與本土工人之間的裂痕。此書出版后,當?shù)亓T工的領導者對此書十分不滿,努瓦利耶本人也因此遭到冷遇,不久之后就退出了該組織。
在20世紀80年代,努瓦利耶告別了激進的政治運動,重新返回學術界。他跟隨饒勒斯研究專家瑪?shù)氯R娜·雷貝里烏(Madeleine Rebérioux)攻讀博士學位,撰寫了題為《隆威盆地的冶金和鋼鐵工人(1919—1939)》的博士論文。努瓦利耶在研究法國工人運動史后發(fā)現(xiàn),法國的工人運動和移民密切相關。之后努瓦利耶逐漸將學術興趣轉(zhuǎn)移到法國移民史的研究上,先后出版了《法國熔爐:19至20世紀法國移民史》(1988年)、《國家、民族和移民:通往一種權力的歷史》(2001年)、《19至20世紀法國的移民、反猶主義和種族主義》(2007年)等專著,成了法國移民史研究領域中首屈一指的學者。
正是在不斷深入研究法國移民史的過程當中,努瓦利耶注意到了法國通史寫作中的移民的缺位。在皮埃爾·米蓋爾撰寫的《法國史》當中,幾乎找不到關于移民的歷史記錄。在喬治·杜比主編的三卷本《法國史》當中,只在講述二戰(zhàn)后法國社會分裂和碎片化一節(jié)中簡短提及了移民對法國福利制度和社會救濟的沖擊[喬治·杜比主編,呂一民等譯:《法國史(下卷)》,北京:商務印書館2018年版,第1605~1611頁]。在皮埃爾·諾拉主編的《記憶之場》前言當中,諾拉認為法國以往的國族敘事受到了移民的沖擊:“這種國族模式的特征則包括現(xiàn)代生活形態(tài)的普及、去中心的趨勢、較符合當代觀念的國家干預方式、不易以傳統(tǒng)的同化方式融入本地社會的大量移民人口。”(皮埃爾·諾拉編,戴麗娟譯:《記憶所系之處》,臺北:行人文化實驗室2012年版,第24頁)對于移民在法國通史寫作中的缺失,努瓦利耶在《法國熔爐》一書中的第一章就以“不在場的記憶”(Non-lieu de mémoire)為題做出了直接回應(熱拉爾·努瓦利耶:《法國熔爐:19—20世紀法國移民史》,第31頁)。
美國作為一個由移民構(gòu)成的國家,來自不同地區(qū)、種族的移民在相互碰撞、交流和融合之下共同形成了美利堅民族。法國的情況則與美國完全不同,盡管法國今天也有占總?cè)丝诮咏?0%的移民群體,但是這些移民在19世紀后半葉大規(guī)模進入法國之前,法國已經(jīng)形成了法蘭西民族。移民在法國作為外來者必須要思考如何融入法蘭西民族占主體的法國社會。這或許可以解釋在法國通史的寫作中,移民很少受到重視的原因。無論是法蘭西民族形成的國族神話還是法國自大革命后形成的共和傳統(tǒng),兩者似乎都與移民關系不大。法國與美國不同的國情,使得努瓦利耶不能完全按照霍華德·津恩的思路來書寫法國人民史。努瓦利耶的移民家庭出身,從社會底層實現(xiàn)“社會躍遷”的經(jīng)歷,以及長期從事移民史研究的經(jīng)歷都為他以人民的視角書寫一部全新的法國通史提供了新的內(nèi)涵和動力。
二 權力關系視角下的人民
在法國人民史的寫作當中,有三個關鍵詞至關重要:歷史、人民、法國。努瓦利耶坦言:“當你選擇一個以人民史(histoire populaire de la)為標題的書名時,你馬上就會遇到文字陷阱,這些看似簡單的詞匯和術語背后隱藏著艱難的定義問題?!盵熱拉爾·努瓦利耶:“作為一種權力關系的‘人民’”(Gérard Noiriel,Le “populaire” Comme Relation de Pouvoir),《現(xiàn)當代歷史雜志》(Revue d’histoire Moderne et Contemporaine)第2期(2020年4月),第63頁]在不同的語境之下,歷史、人民都具有多重含義,如何界定這些術語成為理解法國人民史的關鍵。
歷史作為一個有多重含義的詞,不僅包括歷史事實,還包括對歷史事實的論述。在“語言學轉(zhuǎn)向”的沖擊之下,歷史學一直以來標榜的客觀性受到了極大沖擊。努瓦利耶認為,歷史科學是一種社會實踐,它由專業(yè)人士進行研究,通過同行的評議決定其價值高低。博士論文的寫作就是典型的歷史科學研究活動。專業(yè)的歷史期刊將專業(yè)的人聚集在一起推動歷史科學的發(fā)展。歷史學作為一門學科既有追求客觀真實的一面,也有負責向公眾傳播知識的一面。他將自己所寫的歷史作品劃分為三類:首先是以大量檔案為基礎的研究性著作,其次是針對某一與現(xiàn)實問題相關的話題撰寫的論文,最后是總結(jié)性研究。法國人民史的寫作就是第三種歷史作品,這種面向大眾的歷史寫作既要建立在扎實的實證研究基礎之上,同時也要考慮歷史寫作本身的通俗性和可讀性。寫作一部人民史不可能面面俱到,而是從現(xiàn)實當中人民大眾最為關心的社會福利、移民問題、工人運動、身份政治等問題出發(fā),在歷史當中尋找這些問題的起源,為公眾對當下面對的問題做出獨立判斷的時候提供歷史學的參考。
在法語當中,人民一詞通常用peuple和populaire兩個詞來表述,為什么努瓦利耶沒有采用更為常見的peuple來指代人民?通過詞源的分析我們發(fā)現(xiàn),populaire主要有人民的、大眾化的、通俗的、平民的等多種含義,而peuple一詞盡管也有老百姓、平民等含義,更多的時候用來表示民族、國民、同一來源或信仰的人,其政治意味更加明顯。努瓦利耶之所以采用populaire一詞來表示人民,主要是出于以下兩個方面的考慮。其一,出于普及的需要。阿戈內(nèi)出版社將津恩的美國人民史翻譯成法語時就采取了populaire一詞,在努瓦利耶看來,使用populaire一詞不但可以指代人民,還有與專業(yè)(spécialiste)一詞相對的含義。努瓦利耶想要寫的是一部讓大眾容易接受的通俗歷史,而不是一部充滿專業(yè)術語、令普通人望而卻步的專業(yè)歷史書。正因為如此,《法國人民史》一書沒有任何腳注和尾注,只在書末簡單列舉了參考書目,目的就是讓大眾更方便、流暢地閱讀。其二,對宏大敘事的置疑。努瓦利耶在移民史的研究中對法蘭西民族形成的國族神話以及包含民族主義內(nèi)容的共和神話都持懷疑態(tài)度。在皮埃爾·諾拉主編的《記憶之場》中,雅克·朱利亞德認為“人民”(Le Peuple)是一個有多重含義的詞匯,它的含義隨著時代而變化,人民這一詞匯能夠在19世紀大放異彩是因為其政治上的定義[皮埃爾·諾拉:《記憶之場》(Pierre Nora,Le Lieu de Mémoire)第2卷,巴黎:伽利瑪出版社1997年版,第2360頁]。使用表示民族、國民、同一來源或信仰的人這一政治意味更強的peuple一詞與他研究移民史過程中意在強調(diào)移民“不在場的記憶”的主張不符。
對于人民史的書寫,另一位以法國人民史為題寫作法國通史的作者米歇爾·富爾內(nèi)用“自下而上的視角、統(tǒng)治者與被統(tǒng)治者之間的互動以及底層階級”三個術語來定位自己的人民史書寫[米歇爾·贊卡里尼·富爾內(nèi):“書寫一部法國人民史”(crire Une Histoire Populaire de la France),《現(xiàn)當代歷史雜志》(Revue d’histoire Moderne et Contemporaine)第2期(2020年4月),第54頁]。富爾內(nèi)在談到“人民”(populaire)這一概念的定義時,她在書中借用了意大利馬克思主義理論家安東尼奧·葛蘭西(Antonio Gramsci)對于人民的定義,“人民是迄今為止所有社會形式下的底層階級(classes subalternes)和工具階級的集合”(米歇爾·贊卡里尼·富爾內(nèi):《斗爭與夢想:從1685年至今的法國人民史》,“前言”,第20頁)。她從葛蘭西的國家-社會理論進一步引申出去,從政治統(tǒng)治的意義上來說,人民是處于被統(tǒng)治地位的底層,從社會統(tǒng)治的角度而言,人民是處于被剝削地位的工薪階級。她要書寫的人民史是一部“在社會底層被統(tǒng)治者的歷史,一部盡可能以底層人物的視角記錄的歷史,這些處于社會底層的男性和女性是如何在社會框架的限制下,在日常生活中適應和反抗現(xiàn)有秩序和統(tǒng)治權力”(米歇爾·贊卡里尼·富爾內(nèi):《斗爭與夢想:從1685年至今的法國人民史》,“前言”,第21頁)。富爾內(nèi)對于人民的定義使得她在書寫法國通史時,將目光更多聚焦到底層人民的日常生活和反抗壓迫。從這個角度來說,富爾內(nèi)的“人民”概念和人民的歷史寫作和津恩更加接近。
不同于米歇爾·富爾內(nèi),熱拉爾·努瓦利耶從他一直主張的社會歷史學出發(fā),重新定義了“人民”。作為社會歷史學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努瓦利耶一開始就強調(diào)社會歷史學不是一種只要應用就會對研究帶來進步的新理論,而是一個供研究者使用的“工具箱”。努瓦利耶認為社會歷史學有三個基本規(guī)則:“第一個規(guī)則是向歷史學借來的,即在當下重新找到過去,找到我們所生活的世界的歷史性;第二個規(guī)則來源于社會學,它使我們尋找集體性實體背后的真實個體;第三個規(guī)則是對權力關系的重視?!保崂瓲枴づ呃?,王鯤譯:《社會歷史學導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中譯本前言”,第2~3頁)努瓦利耶對于“人民”的定義與社會歷史學的第三條規(guī)則密切相關,在社會歷史學導論當中,努瓦利耶筆下的“權力”一詞更加接近于米歇爾·??碌亩x,“每次一個個人成功地引導了另外一個人的行為,我們就可以說他對另外一個人行使了一項權力”(熱拉爾·努瓦利耶:《社會歷史學導論》,“中譯本前言”,第3頁)。
在《法國人民史》一書中,努瓦利耶更為關注法國國家權力的構(gòu)建,尤其是遠距離統(tǒng)治的建立。努瓦利耶將“人民”(populaire)定義為一種個人與國家之間的權力關系。在社會歷史學權力關系視角下的“人民”概念具有更加廣闊的含義,避免了從政治視角下的統(tǒng)治與被統(tǒng)治、經(jīng)濟視角下的剝削與被剝削等二元對立關系中的片面性。不僅如此,從權力關系視角下的人民具有更強的包容性,而且可以將此前一直在法國通史寫作中被忽視的移民、少數(shù)族裔、婦女等少數(shù)群體納入其中,從法國現(xiàn)代國家建構(gòu)的視角出發(fā),無論是黑人、移民、婦女,都是處于國家權力之下的“人民”,都要受到國家的統(tǒng)治。這種國家名義下的權力關系,共同塑造了包含上述少數(shù)群體在內(nèi)的法國人。
三 人民史視角下的法國
在法國史的書寫中,法國是一個難以界定、充滿爭議的概念。正如皮埃爾·諾拉所言:“所有法國史著作,毫無例外地,都有一個共同點:自始預設法國是一個由眾多真實事物聚合而成的有機體,而這些真實事物有待歷史學家加以分析、整理、綜合排比、斟酌衡量?!保ㄆぐ枴ぶZ拉編:《記憶所系之處》,第17頁)長久以來,法國史的書寫都圍繞著國族這一概念展開。無論是將法國視作是“一個靈魂、一個人”的米什萊,還是注重實證研究的拉維斯,抑或是從長時段理論出發(fā)寫作法國史的布羅代爾,從法蘭西民族的誕生、形成、發(fā)展來書寫法國史形成了一種探究法蘭西民族特性的悠久傳統(tǒng)。
這種國族敘事下的法國史書寫模式在諾拉編寫《記憶之場》之時已經(jīng)面臨著危機。在諾拉看來,二戰(zhàn)后大量移民的涌入、國籍法的修改引發(fā)了人們對于國族定義的爭議。法國這一概念也在經(jīng)歷著從單數(shù)法國(la France)到復數(shù)法國(les France)的變遷,“我們看到一個嚴重分裂卻‘強勢自信’的法國逐漸消失,卻又看到一種超越昔日激烈的國族主義余光而浮現(xiàn)的全新感覺:對于法國獨特性的堅持,對于國族現(xiàn)象之根基深厚的發(fā)現(xiàn),對于法國豐富多樣的表現(xiàn)抱著多元主義且不加區(qū)別的好奇”(皮埃爾·諾拉編:《記憶所系之處》,第23頁)。
從某種意義上而言,諾拉的《記憶之場》仍然是法蘭西國族敘事的延續(xù),“雖然法國已決然擺脫傳統(tǒng)的國族主義,但是這個巨變不僅未導致國族情懷的消失,反而解放了其中的活力”(皮埃爾·諾拉編:《記憶所系之處》,第24頁)。在《記憶之場》一書中,諾拉及其編寫者通過追溯法國歷史上高光時刻的記憶來喚起人們對于法國的民族情感。
但是在努瓦利耶看來,《記憶之場》一書正好體現(xiàn)了移民的“不在場”。因此,努瓦利耶在《法國人民史》一書中從社會歷史學的角度出發(fā)重新定義了法國這一概念,“法國是一個在其劃定的領土和居住在該領土上的人民行使主權的國家”[熱拉爾·努瓦利耶:“作為一種權力關系的‘人民’”(Gérard Noiriel,“Le ‘Populaire’ Comme Relation de Pouvoir”),《現(xiàn)當代歷史雜志》(Revue d’histoire Moderne et Contemporaine)第2期(2020年4月),第68頁]。在這種權力關系下,是國家主權將作為個體的法國人民聯(lián)系在一起,首先是在王權國家統(tǒng)治下的臣民,之后是在共和國之下的公民。
努瓦利耶在《法國人民史》一書中用“我們的祖先是移民”反駁了“我們的祖先是高盧人”這一說法,沒有實際的證據(jù)證明高盧人是第一個定居在今天法國領土上的人,在高盧人之前還有那些沒有留下語言文字的人。如果從考古學留下的證據(jù)出發(fā),早在160萬年前,就可能有直立人從非洲遷徙到法國,在4萬年前智人從其他地區(qū)遷徙到法國。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們的祖先就是移民”(熱拉爾·努瓦利耶:《法國人民史》,第16頁)。
從權力關系視角下的人民這一觀點出發(fā),努瓦利耶將法國史劃分為三個重要階段:其一,15世紀至18世紀中葉王權統(tǒng)治下的權力關系變化;其二,18世紀中葉至19世紀圍繞著公民權的斗爭;其三,第三共和國建立后法國社會的民族化[熱拉爾·努瓦利耶:“作為一種權力關系的‘人民’”(Gérard Noiriel,Le “Populaire” Comme Relation de Pouvoir),《現(xiàn)當代歷史雜志》(Revue d’histoire Moderne et Contemporaine)第2期(2020年4月),第71~74頁]。之所以選擇將英法百年戰(zhàn)爭作為法國歷史的起點,是因為在百年戰(zhàn)爭進行之時以及在戰(zhàn)爭結(jié)束之后,圣女貞德的事跡激發(fā)了法國人民的民族意識法國開始了統(tǒng)一的王權國家建立過程。在百年戰(zhàn)爭期間,查理七世第一次面向全體臣民征收了軍役稅,百年戰(zhàn)爭之后,法國的王權國家通過征收普遍直接稅、設立常備軍、壯大官僚系統(tǒng)等措施,建立起了以絕對王權為特征的王權國家。在絕對主義君主制下,封建制度仍然保留。這一時期的底層民眾受到了王室稅收和領主稅收的雙重剝削,作為封建制度代表的貴族在絕對王權的擴張之下不斷削弱。原本在封建時代處于對立狀態(tài)的農(nóng)民和貴族,在反抗王權的共同目標下達成了一致,分別通過武裝抗稅起義和福隆德運動來反抗王權。但是,由于兩者無法實現(xiàn)真正的團結(jié),最終在王權的分化策略之下失敗。王權國家之下的權力關系并不穩(wěn)固,即使是路易十四還需要通過凡爾賽宮廷瓦解貴族之間聯(lián)盟對王權的威脅,王權無法建立起遠距離的權力關系。
在書中的第五到第八章中,努瓦利耶著重探討了法國人民從王權國家下的臣民向共和體制下的公民的轉(zhuǎn)變,以及在法國大革命之后圍繞著公民權的斗爭。在18世紀中葉以后,遠距離書面通信的便捷和貨幣交易范圍的擴大改變了原有的社會關系,遠距離的權力關系逐步建立,使得以熟人為主的傳統(tǒng)社會逐漸解體。通過遠距離的通信,啟蒙運動的思想家們建立了一個“文人共和國”。18世紀中葉出現(xiàn)的“公共空間”使得人民開始反抗王權,這一時期貴族對于法國人民的代表權被推翻,取而代之的是資產(chǎn)階級用民族的話語將人民團結(jié)起來。在法國大革命推翻王權后,資產(chǎn)階級構(gòu)建了一種基于公民的新型權力關系。但是,資產(chǎn)階級塑造的公民在財產(chǎn)上有諸多限制,將人數(shù)眾多的無產(chǎn)者和普通民眾排除在國家政治之外。因此,工人運動和爭取普選權的斗爭就成了19世紀上半葉的主要活動,這一時期法國人民最重要的成果就是1848年普遍選舉權的確立。
努瓦利耶認為,在法蘭西第三共和國建立之后,共和派的政治家通過修訂國籍法、取消戶口限制、加強邊境管控、保護本國勞工利益等一系列措施開始了對社會的民族化。民族國家的建立成為這一時期法國歷史的主題,無線電、電報等大眾傳媒與主張世俗化的愛國教育等共同塑造了“我們法國人”的身份認同。民族主義在這一時期的政治舞臺上占據(jù)了主導地位,法國正是在這一時期打著“文明使命”的旗號進行海外殖民擴張,來自各殖民地的移民也正是在這一時期大規(guī)模進入法國,開始了融合的過程。
遠距離通訊手段的進步使得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人民運動突破了地域的限制,人民通過創(chuàng)辦自己的報刊的方式在全國范圍內(nèi)聯(lián)合起來罷工。努瓦利耶認為,這一時期的人民運動是大革命和爭取公民權運動的延續(xù),但更多的時候是以工人運動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但是,由于工廠工人和手工業(yè)工人內(nèi)部的分歧,右翼勢力利用這一矛盾瓦解了工人運動。在20世紀20年代后,隨著共產(chǎn)主義運動的興起,階級斗爭的理論彌合了人民內(nèi)部的分歧,移民作為受到剝削最嚴重的群體從中獲益頗多。但是,隨著二戰(zhàn)后法國的國家權力針對人民運動進行了重組,隨著福利國家的建立和消費社會的興起,轟轟烈烈的工人運動在20世紀70年代走向衰落。隨著石油危機的爆發(fā),法國大量的工業(yè)企業(yè)外遷,工作不穩(wěn)定性和失業(yè)率大幅上升,鼓吹排斥移民的右翼勢力重新興起,工人運動從階級斗爭轉(zhuǎn)向了針對移民的內(nèi)部斗爭。
四 結(jié) "語
從19世紀初開始,法國就有了以人民史(histoire populaire)為標題的圖書出版。根據(jù)埃米利安·魯伊茲對法國國家圖書館、學術期刊《歷史評論》《年鑒雜志》的統(tǒng)計分析后發(fā)現(xiàn),以人民史為主題的寫作在19世紀40年代至90年代達到頂峰,共有284部圖書以此為標題出版;在20世紀初至20世紀60年代出現(xiàn)低谷;在20世紀70年代后,人民史的寫作在短暫繁榮后又迅速走向衰落;直到2002年“津恩效應”后,人民史的寫作再度出現(xiàn)繁榮跡象[埃米利安·魯伊茲:“人民史:編輯標簽還是一種新形式的社會化寫作”(milien Ruiz,L’histoire Populaire:Label ditorial ou Nouvelle Forme d’criture du Social),《社會運動》(Le Mouvement Social)第4期(2019年),第186頁]。之所以會出現(xiàn)這種現(xiàn)象,與不同時代對于“人民”的定義和歷史學的專業(yè)化有關。在19世紀,人民史的寫作主要是為了向大眾普及歷史,人民史的主題往往與歷史著名人物、重大事件有關,例如賀拉斯·賴森在《法國大革命人民史》前言中寫道:“大革命是為了人民,我寫作也是為了人民……我寫這本書是獻給那些為和平與獨立事業(yè)斗爭的工匠、勞動者和士兵。”[賀拉斯·賴森:《法國大革命人民史》(Horace Raisson,Histoire Populaire de la Révolution Franaise),巴黎:夏爾馬蘭出版社1831年版,第2~3頁]盡管19世紀出版了大量人民史著作,但其專業(yè)性不強,很多作者并非歷史研究者,甚至有庸俗化的趨勢,因此在19世紀末歷史學專業(yè)期刊和職業(yè)歷史學家出現(xiàn)后,人民史的寫作走向低谷,一度被專業(yè)歷史學者完全舍棄。
人民史的寫作在1968年五月風暴后再度興起,風起云涌的人民運動使得參與斗爭的人民不再滿足于閱讀自上而下的歷史,而是要求一部目光向下,以人民的視角書寫的全新歷史,甚至提出應該由人民來書寫自己的歷史。1971年,巴黎七大的教師和學生共同創(chuàng)辦了《人民史雜志》(Revue d’histoire Populaire),在創(chuàng)刊10周年之際,創(chuàng)刊人盧克薩德和馬戈林在接受采訪時表示,《人民史雜志》的目標就是挑戰(zhàn)官方的歷史,將歷史還給人民,通過揭示“被忽視的歷史”打破“民族主義的歷史”。人民史不同于學術上的歷史,它語言通俗易懂,觀點與眾不同,是一種“自下而上”的歷史[埃米利安·魯伊茲:“人民史:編輯標簽還是一種新形式的社會化寫作”(milien Ruiz,“L’histoire Populaire:Label ditorial ou Nouvelle Forme d’criture du Social”),《社會運動》(Le Mouvement Social)第4期(2019年),第200頁]。但是在之后的發(fā)展過程中,由于沒有經(jīng)費支持,加上訂閱量的急劇減少,越來越多的歷史專業(yè)研究者紛紛退出,最后以解散告終。
熱拉爾·努瓦利耶的《法國人民史》盡管受到霍華德·津恩的影響,但是沒有亦步亦趨,而是從社會歷史學出發(fā),將人民這一概念置于權力關系之中,從處于不同權力關系之下的人民視角書寫一部全新的法國史。從法國通史的寫作傳統(tǒng)來說,努瓦利耶的《法國人民史》是對法國史國族敘事的又一次有力沖擊,其背后深層次的原因是當下的法國正在面臨著移民問題以及移民數(shù)量不斷增多帶來的國家認同危機。
關注現(xiàn)實問題,將歷史研究的成果與現(xiàn)實緊密聯(lián)系起來,是努瓦利耶人民史的寫作特色,也是20世紀末法國年鑒史學面臨危機時,進行“批判轉(zhuǎn)向”凸顯史學的現(xiàn)實性和公共性的特征之一。作為介入現(xiàn)實的知識分子,努瓦利耶認為“真正有良知的歷史學家應當能夠‘翻譯’媒體與政界的常識問題,將之問題化,從而解釋我們周圍的眾多話語背后的壓迫形式和社會痛苦”(樂啟良:《當代法國社會史的革新:熱拉爾·努瓦利耶的社會歷史學探析》,《歷史研究》2014年第4期,第162頁)。法國目前出現(xiàn)的極端排外的極右翼政治勢力令他感到不安,讓人民大眾遠離身份政治帶來的狹隘和局限,最好的方式就是給他們提供真實的歷史。通過知識實現(xiàn)解放是啟蒙運動捍衛(wèi)的理想,也是共和國價值觀的一部分,《法國人民史》的最終目的是幫助讀者不僅思考自身,還要讓他們像思考自身一樣看待移民、少數(shù)族裔等外來者。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青年項目“近代早期法國捐官制度研究”(21CSS010)]
收稿日期 2024—04—01
作者楊磊,歷史學博士,河南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河南大學區(qū)域與國別研究院講師。河南,開封,475001。
【責任編校 李 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