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史中執(zhí)法”見于《漢書·高帝紀》。高帝十一年（前196年），劉邦發(fā)布求賢詔令（下稱“求賢詔”），云：“賢士大夫有肯從我游者，吾能尊顯之。布吿天下，使明知朕意。御史大夫昌下相國，相國酇侯下諸侯王，御史中執(zhí)法下郡守，其有意稱明德者，必身勸，為之駕，遣詣相國府……”顏師古注：“晉灼曰：‘中執(zhí)法，中丞也。’”（班固：《漢書》卷一《高帝紀》，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71、72頁）由于相關材料較少，歷代史家對“御史中執(zhí)法”為“御史中丞”幾無異見。在這一認識的基礎上，一些論著對“中執(zhí)法”的詞義進行辨析，如《秦漢官制史稿》認為“舉劾案章”（即監(jiān)察）是御史中丞的主要職掌，“唯其在宮內(nèi)、殿中執(zhí)法，所以又叫中執(zhí)法”（安作璋、熊鐵基：《秦漢官制史稿》，濟南：齊魯書社2007年版，第60頁）?！坝分袌?zhí)法”之“中”被理解為宮內(nèi)、殿中，“執(zhí)法”則被看作御史中丞監(jiān)察職能的體現(xiàn)。這是對“中執(zhí)法”比較典型的認識。簡牘材料的不斷發(fā)現(xiàn)為秦及漢初的官制研究提供了新材料，其中不少與“御史中執(zhí)法”有關。作為漢初詔令下行程序的重要環(huán)節(jié)，“中執(zhí)法”為“中丞”說存在不合理之處，有必要對“御史中執(zhí)法”的性質(zhì)重新探討。

一 “諸侯王御史、中執(zhí)法”新讀

1.簡牘材料與相關研究的推進

張家山漢簡刊布后，南玉泉先生結(jié)合《二年律令·秩律》簡441“御史，丞相、相國長史，秩各千石”（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竹簡整理小組編著：《張家山漢墓竹簡〔二四七號墓〕》釋文修訂本，北京：文物出版社2006年版，第69頁）的記載提出新說，認為御史丞、御史中丞都是在呂后二年（前186年）以后設置的，“御史中執(zhí)法只是殿中負責監(jiān)督的御史而已”（參見南玉泉：《兩漢御史中丞的設立及其與司直、司隸校尉的關系》，《中國政法大學學報》2011年第5期，第78～81頁）。彭浩等先生將簡文改釋為：“御史【丞】，丞相、相國長史，秩各千石?！保ㄡ屛募跋嚓P論述參見彭浩、陳偉、工藤元男主編：《二年律令與奏讞書：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出土法律文獻釋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258、259頁）里耶秦簡8-159有“御史丞去疾”（陳偉主編：《里耶秦簡牘校釋》第1卷，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96頁），說明秦朝已設立御史丞，改釋是合理的。值得注意的是，《秩律》是比較系統(tǒng)地記錄漢初職官的材料，但并無“御史中執(zhí)法”的表述。

近年來，隨著岳麓秦律令的漸次公布，“執(zhí)法”引起了學界的關注，部分學者將秦“執(zhí)法”與“御史中執(zhí)法”聯(lián)系起來。如日本學者土口史記先生認為“秦代的執(zhí)法是隸屬御史體系的地方官”（土口史記著，何東譯：《岳麓秦簡“執(zhí)法”考》，周東平、朱騰主編：《法律史譯評》第6卷，上海：中西書局2018年版，第68頁）?！肚卮僦瓶颊摗穭t認為：“岳麓秦簡所見部分執(zhí)法可看作御史中執(zhí)法（即御史中丞）之省，但并非所有的執(zhí)法都可如是看待……縣執(zhí)法直接對郡執(zhí)法負責，郡執(zhí)法對御史中執(zhí)法（御史中丞）負責，御史中執(zhí)法（御史中丞）則直接對御史大夫負責?！保愃砷L等：《秦代官制考論》，上海：中西書局2018年版，第247頁）

另一部分學者則認為執(zhí)法是一種統(tǒng)稱，與“二千石”關系密切。陳侃理先生通過對比岳麓秦簡《秦律令》與《二年律令·具律》的相似條文，推測漢初《二年律令》中的“二千石”應是從“執(zhí)法”官演變來的，“執(zhí)法”應是一類官的名稱（陳侃理：《漢代二千石秩級的分化——從尹灣漢簡中的“秩大郡太守”談起》，出土文獻與中國古代文明研究協(xié)同創(chuàng)新中心中國人民大學分中心編：《出土文獻的世界：第六屆出土文獻青年學者論壇論文集》，上海：中西書局2018年版，第149頁）。唐俊峰先生綜考前說，認為秦律令所見的“執(zhí)法”是泛稱，指“包含丞相、御史大夫之下，中央政府管理內(nèi)史地區(qū)相關事務、秩二千石的官吏，尤與廷尉和內(nèi)史的職掌密切相關”[唐俊峰：《秦代“執(zhí)法”中央二千石官泛稱性質(zhì)申論》，鄔文玲、戴衛(wèi)紅主編：《簡帛研究二〇二一（秋冬卷）》，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2年版，第82頁]。高佳麗、王彥輝先生則認為“執(zhí)法”與“二千石官”有密切聯(lián)系，在中央包括內(nèi)史、御史、廷尉等官員，負責處理中縣道及全國的相關事務；在地方則指郡守與郡尉，負責新置“郡縣道”下的各類政務（高佳麗、王彥輝：《秦簡所見“執(zhí)法”新考與秦郡行政》，《社會科學》2023年第11期，第53～65頁）。羅昭善先生則認為秦律令中的執(zhí)法是縣級以上負責具體行政的二千石官署的統(tǒng)稱，執(zhí)法不是法官，與御史無關，漢初的“御史中執(zhí)法”是御史系統(tǒng)的執(zhí)法，已非二千石官的統(tǒng)稱[羅昭善：《岳麓秦簡所見執(zhí)法新論》，鄔文玲、戴衛(wèi)紅主編：《簡帛研究二〇二三（秋冬卷）》，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4年版，第122～135頁]。目前學界對于秦律中“執(zhí)法”是統(tǒng)稱且與二千石密切相關的論證已比較充分，從文本的角度看，也較具體官名說合理，基本可從，但“執(zhí)法”與“御史”的關系仍存在爭議?！稘h書·高帝紀》“御史中執(zhí)法”的相關記述是以往學者論證執(zhí)法與御史關系密切的重要材料，但將“御史中執(zhí)法”理解為一個整體實是一種誤讀。

2.“中丞”說在詔令下行程序中的不合理性

求賢詔的行下之辭是目前僅見的反映漢初詔令下行程序的實例，“御史中執(zhí)法”是其中重要一環(huán)。學者通常將其與以下兩則材料進行對比，以研究西漢詔令下行程序的發(fā)展。一為《史記·三王世家》：“六年四月戊寅朔，癸卯，御史大夫湯下丞相，丞相下中二千石，二千石下郡太守、諸侯相，丞書從事下當用者。如律令?！保ㄋ抉R遷：《史記》卷六〇《三王世家》，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2111頁）一為居延漢簡：“元康五年二月癸丑朔癸亥御史大夫吉下丞相承書從事下當用者如詔書（10.33）二月丁卯丞相相下車騎將=軍=中二=千=石=郡大守諸侯相承書從事下當用者如詔書……（10.30）”[簡牘整理小組編：《居延漢簡（壹）》，臺北：“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2014年版，第37、36頁]《三王世家》取材于元狩六年（前117年）漢武帝冊封三子為王的封策書（下稱“封策書”），兩簡則出自漢宣帝元康五年（前61年）詔書冊（下稱“詔書冊”），材料可靠性較高。詔書冊的行下之辭表述清晰，符合學界對于漢代官制的認識，爭議較小。該詔令先由御史大夫丙吉下達丞相魏相，然后由丞相魏相下達車騎將軍、將軍、中二千石、二千石、郡太守、諸侯相等軍事將領及中央地方官署長官。

對于封策書的下行程序，學者有不同認識。大庭脩、汪桂海等先生對于漢代的文書運行有系統(tǒng)研究，他們的觀點具有代表性。與詔書冊相比，封策書在“郡太守”前多一“下”字。大庭脩先生認為：“‘二千石下郡太守’的‘下’字，應是后世竄入。按原文讀的結(jié)果，就是丞相下中二千石，二千石下郡太守、諸侯相。然而其本來的意思，應是丞相向中二千石、二千石（中央官署的長官們）與郡太守、諸侯相（地方官署的長官們）下達命令?！保ù笸ッ懼?，徐世虹等譯：《秦漢法制史研究》，上海：中西書局2017年版，第213頁）汪桂海先生引用該材料時在“二千石”前補“中”字，作“丞相下中二千石，〔中〕二千石下郡太守、諸侯相”（汪桂海：《漢代官文書制度》，南寧：廣西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153頁），似乎認為該詔書由丞相先下達給中二千石，再由中二千石下達郡太守和諸侯相。雖然兩位學者對封策書的下行程序認識不同，但都認為封策書下行之辭存在問題，需要通過增刪達到邏輯上的通順。

如以求賢詔中的“御史中執(zhí)法”為“御史中丞”，則求賢詔的行下之辭與詔書冊、封策書差異甚大。大庭脩先生認為“該詔反映了詔令的下達方式，即分為御史大夫—相國（丞相）—諸侯王與御史中執(zhí)法（御史中丞）—郡守兩個系統(tǒng)，這與以后的漢制明顯不同”（大庭脩：《秦漢法制史研究》，第172頁）。汪桂海先生則強調(diào)秦漢之間行書程序的延續(xù)性，他說：“漢簡文書所反映的由御史大夫下丞相，由丞相轉(zhuǎn)發(fā)給郡國守相等執(zhí)行官吏的詔書行下程序不會只是后來才有的事，秦及漢初必已如此?！保ㄍ艄鸷＃骸稘h代官文書制度》，第161頁）并認為求賢詔的行下之辭存在很多問題，因而推定它“不是詔書原文所有的文字，也不可能是班固作《高帝紀》時的誤植，很可能是后人旁注之類的文字在輾轉(zhuǎn)傳抄時誤竄入正文者”（參見汪桂海：《漢代官文書制度》，第160～161頁）。

根據(jù)目前的材料，秦漢文書的上行程序有延續(xù)性?！抖曷闪睢芬?guī)定：“縣道官有請而當為律令者，各請屬所二千石官，二千石官上相國、御史，相國、御史案致，當請，請之，毋得徑請。徑請者者（注：‘者’字下原有重文號，衍），罰金四兩?！保◤埣疑蕉钠咛枬h墓竹簡整理小組：《張家山漢墓竹簡〔二四七號墓〕》釋文修訂本，第38頁）縣道官請事時，“縣道官→二千石官→相國、御史”的程序比較清晰。岳麓秦令簡2166+2169：“□□徑請。制曰：此等令各請屬所執(zhí)法，執(zhí)法請之?！盵陳松長主編：《岳麓書院藏秦簡（伍）》，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17年版，第69頁]或是與之相似的內(nèi)容。據(jù)唐俊峰先生總結(jié)的《“執(zhí)法”與中央、地方機構信息溝通路徑與事項》表[參見唐俊峰：《秦代“執(zhí)法”中央二千石泛稱性質(zhì)申論》，第73～74頁]，秦代的上行文書運行與漢代相似，大致遵循“縣道官→執(zhí)法→丞相、御史”的順序。從文書上行程序的繼承性推測，秦漢詔令的下行程序發(fā)生重大變化的可能性較小。

此外，如果將“御史中執(zhí)法”理解為“御史中丞”或與之類似的官員，則會出現(xiàn)以下問題：其一，從求賢詔的內(nèi)容來講，求賢的對象是天下賢士。漢初除了諸侯王和郡守轄地外，至少還有內(nèi)史的轄地。封策書、詔書冊中“中二千石”可以將內(nèi)史涵蓋其中，而求賢詔沒有與之對應的內(nèi)容。其二，在封策書、詔書冊中，向諸侯王國發(fā)布行政詔令時，下達對象是諸侯相，而非諸侯王本身。諸侯王乃一國之君，作為接收政令的主體似有不妥。

如從秦漢行政文書用語的繼承性考慮，將“執(zhí)法”視為“二千石”，則“中執(zhí)法”可以理解為“中二千石”，內(nèi)史是中二千石，則不存在求賢詔的范圍不涵蓋內(nèi)史地區(qū)的問題。且文獻中“御史”與“執(zhí)法”多并舉，“御史”與“中執(zhí)法”存在斷讀的可能性。如此，“諸侯王御史中執(zhí)法”就有“諸侯王、御史、中執(zhí)法”或“諸侯王御史、中執(zhí)法”兩種句讀的可能。在漢代文書中，“御史”既可指御史一官，又可作為“御史大夫”或“侍御史”的省文（參見代國璽：《說“制詔御史”》，《史學月刊》2017第7期，第32頁）。按第一種讀法，御史如是御史大夫，御史大夫先下書相國，相國后又下書御史大夫于理不合。如理解為官職名，秦代有郡監(jiān)御史，地位差可與吏二千石比擬，然漢初無監(jiān)御史，御史比六百石，亦不可能排在二千石之前，“諸侯王、御史”斷讀于史無征，不取。如下讀，則不僅可以顯示秦漢文書運行程序的延續(xù)性，而且可避免上述問題，較“御史中執(zhí)法”為“御史中丞”說更合理：

御史大夫昌下相國，相國酇侯下諸侯王御史、中執(zhí)法，下郡守。

相應地，封策書行下之辭亦當讀為：

御史大夫湯下丞相，丞相下中二千石、二千石，下郡太守、諸侯相。

二 漢初詔令下行程序新詮

經(jīng)過新讀，求賢詔與封策書的行下之辭具有較強的延續(xù)性，“諸侯王御史”與“諸侯相”，“中執(zhí)法”與“中二千石、二千石”，“下郡守”與“下郡太守”皆有對應關系。下面以這些環(huán)節(jié)為中心，對漢初詔令的下行程序略作說明。

1.諸侯王御史

諸侯王御史，即諸侯王御史大夫。秦有“王御史”之稱。見《商君書》：“國尉分地，以中卒隨之。將軍為木臺，與國正監(jiān)與正御史參望之?！弊ⅲ骸皣廊f里曰：‘范本下正字作王?！保ㄊY禮鴻：《商君書錐指》卷五《境內(nèi)》，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121頁）漢朝成立后，實行郡國并行制，《漢書·百官公卿表》：“諸侯王，高帝初置，金璽盭綬，掌治其國。有太傅輔王，內(nèi)史治國民，中尉掌武職，丞相統(tǒng)眾官，群卿大夫都官如漢朝。景帝中五年令諸侯王不得復治國，天子為置吏，改丞相曰相，省御史大夫、廷尉、少府、宗正、博士官，大夫、謁者、郎諸官長丞皆損其員。”（班固：《漢書》卷一九上《百官公卿表上》，第741頁）說明漢初諸侯王國設有御史大夫，職能與漢御史大夫相同。張家山漢簡《津關令》有魯御史上漢丞相書的記錄：“廿二、丞相上魯御史書言，魯侯居長安，請得買馬關中?！へ┫?、御史以聞，制曰：可?！へ┫嗌萧斢窌?，請魯中大夫謁者得私買馬關中，魯御史為書告津關，它如令?！へ┫?、御史以聞，制曰：可?！へ┫嗌萧斢窌?，請魯郎中自給馬騎，得買馬關中，魯御史為傳，它如令。丞相、御史以聞，制曰：可?！保◤埣疑蕉钠咛枬h墓竹簡整理小組：《張家山漢墓竹簡〔二四七號墓〕》釋文修訂本，第87～88頁）一般認為此處的魯侯是指呂后的外孫、魯元公主之子張偃。從上述簡牘御史、郎中、中大夫、謁者等官職來看，此時魯國為諸侯王國建制。漢代上書程序是“縣道官→二千石官→相國、御史”，同理，漢丞相下書時，亦應通過二千石或以上官員。諸侯國的御史官秩次較低，不應是漢相國、丞相下達文書的對象，因此，《津關令》的“魯御史”及求賢詔“諸侯王御史”之“御史”，都是御史大夫之省文而非指比六百石的御史。從魯御史上書漢丞相來看，當時，漢廷詔令也可通過漢相國下達諸侯王御史。

當然，漢初諸侯國丞相亦可上書漢廷，《津關令》也有實例：“十六、相國上長沙丞相書言，長沙地卑濕，不宜馬，置缺不備一駟，未有傳馬，請得買馬十，給置傳，以為恒。·相國、御史以聞，請許給買馬?！ぶ圃唬嚎??！保◤埣疑蕉钠咛枬h墓竹簡整理小組：《張家山漢墓竹簡〔二四七號墓〕》釋文修訂本，第87頁）諸侯丞相是諸侯國中地位最高的官職，且由漢廷任命，能夠直接上書漢相國、丞相是應有之義。不過，大庭脩先生認為：“御史大夫并不是歷來所說的監(jiān)察官，他們在皇帝政策的施行上起到了秘書官的作用。即御史是皇帝的侍御之史，是最高的書記官，西漢所謂的草制之官就是御史大夫?！保ù笸ッ懀骸肚貪h法制史研究》，第180頁）結(jié)合御史大夫的職能及求賢詔的行下之辭來看，通常情況下，在漢初，詔令可能先下達諸侯王御史大夫，其后再由諸侯王御史大夫下達諸侯相國、丞相。對比求賢詔與封策書，詔令下行程序中諸侯王國官吏的官職和排序發(fā)生了顯著變化，由諸侯王御史而諸侯相，由居首而末。這從側(cè)面反映了西漢諸侯王國由建制相對完全的國家政權轉(zhuǎn)變?yōu)闈h朝地方政府、政治地位日趨削弱的過程。

2．中執(zhí)法

“中執(zhí)法”可與“中二千石”對應，這樣詔令下達的范圍不僅涵蓋了內(nèi)史轄地還有其他中央高級官員。渡邊英幸先生指出：“自戰(zhàn)國末期至統(tǒng)一時期的秦，關中地區(qū)被稱為‘秦中’，與其他的郡相區(qū)分。在與這一地域概念‘秦中’密切相關且具備作為行政用語特征的用語中，有‘中’或‘中縣道’?！保ǘ蛇呌⑿抑瑥埼髌G譯：《戰(zhàn)國時期秦的“邦”與畿內(nèi)》，周東平、朱騰主編：《法律史譯評》第8卷，上海：中西書局2020年版，第49頁）岳麓秦簡《為獄等狀四種·學為偽書案》有“癸居秦中”的表述[陳松長主編：《岳麓書院藏秦簡（壹-叁）》釋文修訂本，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18年版，第166頁]，該案發(fā)生在秦王政廿二年（前225年）八月，可見在秦統(tǒng)一以前就有“秦中”之稱。秦中是使用時間相當長久的概念，《史記·封禪書》：“杜主，故周之右將軍，其在秦中，最小鬼之神者。”（司馬遷：《史記》卷二八《封禪書》，第1375頁）漢武帝時期，曾經(jīng)移民“新秦中”?！妒酚洝て綔蕰份d：“乃徙貧民于關以西，及充朔方以南新秦中，七十余萬口，衣食皆仰給縣官?！保ㄋ抉R遷：《史記》卷三〇《平準書》，第1425頁）至少漢武帝時期，“秦中”一詞仍然沿用。秦律令中表示地域范圍的“中”應即“秦中”的省稱。

《二年律令》并無“中二千石”之稱，傳世文獻中，“中二千石”最早出現(xiàn)在景帝元年（前156年）十月的詔令：“其與丞相、列侯、中二千石、禮官具為禮儀奏?！保ㄋ抉R遷：《史記》卷一〇《孝文本紀》，第436頁）有學者認為“中二千石”的形成晚于《秩律》（閻步克：《〈二年律令·秩律〉的中二千石秩級闕如問題》，《河北學刊》2003年第5期，第148～150頁）。但從求賢詔看，漢廷在將律令“執(zhí)法”改為“二千石官”之前，與“中二千石”同質(zhì)的“中執(zhí)法”稱謂已經(jīng)產(chǎn)生。與此相同，秦律令中雖無“中執(zhí)法”之稱，但實際“中執(zhí)法”的概念應已產(chǎn)生，指與郡守等郡執(zhí)法相對的秦中地區(qū)的執(zhí)法機構或其長官。因而，“‘中二千石’最初是指中央的二千石，后為壓抑王國計而提高了中央二千石官的祿位，‘中二千石’遂演化為一個特定秩級了”（閻步克：《〈二年律令·秩律〉的中二千石秩級闕如問題》，第150頁）的判斷基本成立。詔令下行的對象由漢初“中執(zhí)法”演化為漢武帝時期“中二千石、二千石”，就反映了這一過程。

結(jié)合封策書“臣謹與中二千石、二千石臣賀等議”“臣謹與御史大夫臣湯、中二千石、二千石、諫大夫、博士臣慶等”（分見司馬遷：《史記》卷六〇《三王世家》，第2106、2110頁）之語及詔書冊的行下之辭來看，在封策書的行下之辭中，中二千石、二千石當理解為并列關系，同為丞相下書的主體。如讀為“丞相下中二千石，二千石下郡太守、諸侯相”或“丞相下中二千石，〔中〕二千石下郡太守、諸侯相”，都會造成丞相下書對象缺少“二千石”的問題，因此這兩種斷讀都不確切。

另外，在《二年律令》中，秦律中的“執(zhí)法”已經(jīng)徹底被改為“二千石官”，因此可以從這一稱謂變更推測《二年律令》文本生成時間的上限?！稘h書·高帝紀》將求賢詔系于高帝十一年二月。據(jù)《漢書·百官公卿表》，漢高帝四年（前203年）“中尉周昌為御史大夫，六年徙為趙丞相”，九年“丞相何遷為相國”，十年“符璽御史趙堯為御史大夫，十年免”（分見班固：《漢書》卷一九下《百官公卿表下》，第746～747、748、748頁）。按《百官公卿表》，蕭何為相國、周昌為御史大夫在高帝九年至十年之間，與求賢詔蕭何、周昌官職相合。與求賢詔誤書趙堯為周昌的可能性相比，《高帝紀》系年有誤的可能性更大。如《百官公卿表》不誤，求賢詔實際發(fā)布時間當在高帝九年至十年之間。換言之，從文書層面，“執(zhí)法”之稱至少延續(xù)到了漢高帝九年或十年，至遲在呂后二年已經(jīng)徹底被廢除。如以法律名詞的變動作為編訂律令的表征，那么，漢初，蕭何編次律令的時間或可推定為高帝九年（前198年）至蕭何去世的惠帝二年（前193年）之間。

3.下郡守

“下郡守”與封策書“下郡太守”的表述相合。從岳麓秦律令來看，在秦代，行下之辭可以寫在詔令正文之中。如：“材官、趨發(fā)、發(fā)弩、善士敢有相責（債）入舍錢酉（酒）肉及予者，捕者盡如此令，士吏坐之，如鄉(xiāng)嗇夫。貲丞、令、囹史、尉、尉史各一甲。丞相下，尉布，御史議，吏敢令后入官者出錢財酒肉，入時共分

（飲）食及出者，皆【貲】二甲，責費?！盵陳松長主編：《岳麓書院藏秦簡（肆）》，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15年版，第221頁]又：“芻稾積五歲以上者以貸，黔首欲貸者，到收芻稾時而責（債）之，黔首莫欲貸……毋奪黔首時，內(nèi)史布當用者?！盵陳松長主編：《岳麓書院藏秦簡（肆）》，第223～224頁]這些律令皆應由皇帝詔令轉(zhuǎn)變而來，“丞相下，尉布”“內(nèi)史布當用者”即詔令的行下之辭。從這些事例看，秦詔令是根據(jù)內(nèi)容由職能不同的中央官署下達的。中尉（或邦尉）的職權集中在軍事領域，因此，關于士卒的法令由中尉負責向下傳達，而內(nèi)史的職權集中在民事領域，因此關于百姓入租貸芻稿的法令由內(nèi)史負責向下傳達。其中，上舉內(nèi)史所布之令出自《廷內(nèi)史郡二千石官共令》，從令名來看，其執(zhí)行范圍包括內(nèi)史和郡，是全國性的法令，該法令應當由內(nèi)史下達郡守。里耶秦簡中有內(nèi)史向郡守下書的實例，簡8-228：“庚寅，內(nèi)史守衷下縣：以律令傳別【書】縣界中當用者，縣各別下書焉。□丞相。書到皆相報，【咸】陽言書到，□九月有手商丞□下報商書到十月丁巳南郡守恒下真書洞庭發(fā)?！跏??！保ㄡ屛膿?jù)晏昌貴：《里耶秦簡牘所見郡縣訂補》，《歷史地理研究》2019年第1期，第53～54頁）牘中有“丞相”二字，因此該書的內(nèi)容可能是丞相書或律令。此書先由內(nèi)史下傳給所屬縣，晏昌貴先生分析“下面的‘商書到’，是指商縣收到文書后的回復，商縣屬內(nèi)史，是與南陽郡鄰近的邊縣，文書由商縣下傳給南陽郡”（晏昌貴：《里耶秦簡牘所見郡縣訂補》，第54頁）。又簡9-1950：“□□□令□別書道□ □別下書□□下書郡守□ 相報，杜陽言書到廷，署主令 內(nèi)史行廷事?！跸聢笊虝?，署主令發(fā)。敢言 ”（陳偉主編：《里耶秦簡牘校釋》第2卷，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398頁）此牘是“內(nèi)史行廷事”下書郡守的實例，廷即廷尉。由上述事例可以推測，秦代詔令的下行程序應是根據(jù)律令的具體內(nèi)容下達給相應的中央職能部門，再由中央職能部門下發(fā)到全國。求賢詔行下之辭的行文或承自秦，是面向全國各個行政機構發(fā)布詔令的寫法。封策書“下郡太守”之“下”并非衍文，這種表述淵源有自，表示詔令由中央職能部門下達郡守等地方行政機構的長官。具體到求賢詔、封策書，下書郡守、郡太守的具體部門或為內(nèi)史。

綜上，漢初不存在“御史中執(zhí)法”官職，漢高帝十一年求賢詔“諸侯王御史中執(zhí)法”當斷讀為“諸侯王御史、中執(zhí)法”?！爸T侯王御史”指漢初諸侯王國的御史大夫，代表諸侯國與漢廷進行文書往來?！爸小奔辞刂校跐h代又被稱為“京師”?！皥?zhí)法”即“二千石官”，“中執(zhí)法”即后來的“中二千石官”。秦漢詔令下行程序沒有根本性變化。漢初詔令，諸侯王御史、中執(zhí)法（中二千石）皆通過相國或丞相下達，郡守則由中央職能部門下達，由御史中丞下達諸侯王的文書運行方式并不存在。

收稿日期 2023—07—21

作者王宇星，山東大學歷史學院博士后流動站研究人員。山東，濟南，250100。

【責任編校 徐 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