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豆棚閑話》是明末清初艾衲居士編創(chuàng)的一部白話短篇小說集。此集的編創(chuàng)，在其結(jié)構、類型以及敘事諸方面皆有著自己獨特的風格和特點。在結(jié)構上可視之為“準長篇”，在敘事過程中始終按“準長篇”結(jié)構特點巧妙安排情節(jié)和承啟關聯(lián)。其編創(chuàng)類型雖關涉多方面，但其中有關價值評判、社會心理以及政治傾向性的敘寫，則充分體現(xiàn)了該著鮮明的時代感以及國民性特征。其國民性的內(nèi)容既充滿正能量，又富含生活的哲理。

關鍵詞：《豆棚閑話》;國民性;啟迪意義

中圖分類號：I207.41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4580（2024）04-0044-（10）

DOI：10.19717/j.cnki.jjus.2024.04.008

《豆棚閑話》是明末清初“圣水艾衲居士”編纂的一部白話短篇小說集。至于編纂者“艾衲居士”（書中又作“艾納”）究竟為誰，至今仍是懸案。而“艾納”一詞，實為香名，是古代名士喜用之物。如蘇軾的《再和楊公濟梅花十絕》之二，就有“憑仗幽人收艾納，國香和雨入青苔”之句。而《豆棚閑話》的編纂者以“艾納”為號，其自寓“名士”之意隱然可見?！抖古镩e話》收小說十二篇，系眾人在豆棚之下輪流敘說的故事。該著在內(nèi)容上幾乎是隨意生發(fā)，述寫胸中不平之事，諸如借歷史故事以諷刺現(xiàn)實，或直接揭露明末吏治的腐敗以及世風日下、人情澆薄的社會現(xiàn)象?！抖古镩e話》之編創(chuàng)，充分體現(xiàn)了鮮明的時代感以及國民性特征。

一、從《豆棚閑話》的結(jié)構特征、編創(chuàng)類型以及敘事特點看該著的國民性

《豆棚閑話》的編創(chuàng)，在其結(jié)構、類型以及敘事諸方面皆有著自己獨特的風格和特點，下面分別予以解析和概述。

（一）結(jié)構特征

魯迅說《儒林外史》的結(jié)構特點是“雖云長篇，頗同短制”^［1］。而《豆棚閑話》則相反，可謂“雖云短制，頗類長篇”。因為該著12篇故事，皆用“豆棚”以及常常聚集在豆棚之下講聽故事的情節(jié)貫穿始終，將12個“閑話”故事關聯(lián)起來，成為“準長篇”。具體來說，例如開卷第一篇《介之推火封妒婦》，在小說開頭就大段提及搭建豆棚前前后后的經(jīng)過以及搭建的目的，這是作為“準長篇”的總起。在炎天暑熱之時普通人如何解暑，小說如此寫道：

那些中等小家無計布擺，只得二月中旬覓得幾株羊眼豆秧，種在屋前屋后閑空地邊，或拿幾株木頭、幾根竹竿搭個棚子，搓些草索，周圍結(jié)彩的相似。不半月間，那豆藤在地上長將起來，彎彎曲曲依傍竹木隨著棚子牽纏滿了，卻比造的涼亭反透氣涼快。那些人家或老或少、或男或女，或拿根凳子，或掇張椅子，或鋪條涼席，隨高逐低坐在下面，搖著扇子，乘著風涼。鄉(xiāng)老們有說朝報的，有說新聞的，有說故事的。除了這些，男人便說人家內(nèi)眷，某老娘賢，某大娘妒，大分說賢的少，說妒的多；那女人便說人家丈夫，某官人好，某漢子不好，大分愛丈夫的少，妒丈夫的多。^［2］

可見，家事國事、新聞故事、家長里短無所不說，“豆棚”也成為這些村民們談天說地、談古論今的集中場所或“講學書院”。而在這篇小說的結(jié)尾，借一個村民之口提議道：

天色將晚，各各回家，老丈明日倘再肯賜教，千萬早臨。晚生們當備壺酒相候，不似今日草草一茶已也。^［3］

這在結(jié)構上，不僅對本次在豆棚下的活動做了一個簡要的總結(jié)，而且又將“明日”的活動極為自然地做了安排，也就是將作為“準長篇”的下一章節(jié)，妥妥地自然而然地綰合勾連出來，第二章的接續(xù)就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了。于是在第二篇《范少伯水葬西施》里，小說緊承上篇的結(jié)尾寫道：

直待日色蹉西，有在市上做生意回來的，有在田地上做工閑空的，漸漸走到豆棚下，各占一個空處坐下。不多時，老者也笑嘻嘻的走來，說道：“眾位哥哥卻早在此，想是昨日約下，今朝又要說甚么古話了?！?sup>［^4］

作為短篇或者作為“準長篇”的一個章節(jié)，第二篇不僅自身的結(jié)構非常完整，而且還與上一篇的結(jié)尾形成呼應。如在老者講完西施故事之后，小說的結(jié)尾如此寫道：

正待走動，欲將蔬酒排下，吃個盡興。抬頭忽見天上烏云西墜，似有“山雨欲來”之狀，俱各搶地拱手，稱謝而散。^［5］

此后的篇與篇之間的承上啟下、勾連綰合皆是如此，就不一一列舉細述了。這里要特別強調(diào)一下最后一篇，也就是作為“準長篇”的最后一個章節(jié)《陳齋長論地談天》。小說的開頭寫道：

天下事不論大小，若要不知，除非莫為。即如豆棚上生了幾個豆莢，或早或晚，采些自吃；或多或少，賣些與人。不費工本，不占地方，鄉(xiāng)莊人家其實便利，也是小小意思。只因向來沒人種他，不曉得搭起棚來可以避暑乘涼，可以聚人閑話。自從此地有了這個豆棚，說了許多故事，聽見的四下?lián)P出名去，到了下午挨擠得人多，也就不減如庵觀寺院擺圓場掇桌兒說書的相似。昨日老者說到?jīng)]頭人還會織席、死的人還會殺人，聽見的越發(fā)稱道“奇怪之極”。^［6］

由此可見，篇與篇之間的連接，其針線是何等細密！而“豆棚”與講故事即“閑話”，始終是勾連綰合12篇故事的核心內(nèi)容和關鍵所在，以及構成“準長篇”的脈絡。請看這篇的結(jié)尾：

齋長覺得眾人之論牢不可破，乃云：“日將暮矣，余將返駕入城?！?/p>

老者送過溪橋，回來對著豆棚主人道：“閑話之興，老夫始之。今四遠風聞，聚集日眾。方今官府禁約甚嚴，又且人心叵測，若盡如陳齋長之論，萬一外人不知，只說老夫在此搖唇鼓舌，倡發(fā)異端曲學，惑亂人心，則此一豆棚未免為將來釀禍之藪矣。今時當秋杪，霜氣逼人，豆梗亦將槁也?！北娙说溃骸袄喜畱]得深遠，極為持重。”不覺膀子靠去，柱腳一松，連棚帶柱一齊倒下。大家笑了一陣，主人折去竹木竿子，抱蔓而歸。^［7］

這段文字，不僅是此篇的結(jié)尾和收場，亦為全書12篇總的結(jié)尾和收場。從每一篇的角度看，皆有頭有尾，故事完整；把12篇串聯(lián)起來看，亦有頭有尾，結(jié)構完整且起承轉(zhuǎn)合都自然順暢，不失為一個準長篇，故此說它的結(jié)構特點為“雖云短制，頗類長篇”。而有人評論該著的結(jié)構時說：“全書內(nèi)容雖然比較龐雜，并無一條中心線索，但結(jié)構上是以三伏炎天在豆棚下納涼閑話開始，中間伴隨著豆子的成長、開花、結(jié)實，直至豆?？蓍?、豆棚拆毀結(jié)束，在形式上起了一定的串聯(lián)作用?！边@里所概括的結(jié)構上的特點，也只說對了一半，因為另一半即“講故事”勾連綰合12篇使之成為準長篇這一點卻被忽視了；至于說全書“并無一條中心線索”就更不符合該著的客觀事實了。

（二）編創(chuàng)類型

《豆棚閑話》的編創(chuàng)，從內(nèi)容上可分為這樣六種類型：一是善惡報應型，如《藩伯子破產(chǎn)興家》《漁陽道劉健兒試馬》；二是惡俗荒誕型，如《虎丘山賈清客聯(lián)盟》《黨都司死梟生首》；三是社會評判型，如《小乞兒真心孝義》《大和尚假意超升》；四是歷史翻案型，如《介之推火封妒婦》《范少伯水葬西施》《首陽山叔齊變節(jié)》；五是深寓哲思型，如《陳齋長論地談天》《空青石蔚子開盲》；六是理想追求型，如《朝奉郎揮金倡霸》。這六種類型，除了歷史翻案型和理想追求型外，其他四種皆為兩兩相對，似乎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在李漁的短篇小說集里就是如此^［8］，但不知這與明末清初浙江蘭溪的李漁有無關系，有待考證。

（三）敘事特點

這個白話短篇小說集，從內(nèi)容上看，12篇之間原本互不相干，但作者通過抓住“豆棚”和“閑話”這兩個關鍵詞匯的具象或事象，把12篇彼此不相干的內(nèi)容串聯(lián)起來，形成“準長篇”，充分體現(xiàn)出該著獨特的敘事特點。具體來說，每個短篇之間用“時間”進行連結(jié)，體現(xiàn)為：現(xiàn)在時+將來時+過去時+現(xiàn)在時的程式。從第一篇到第二篇，再由第二篇到第三篇，構成一個“敘事循環(huán)”段落，如第一篇開頭“今天”是第一篇的起始，當然是“現(xiàn)在時”，但結(jié)尾卻要提到“明天”該如何如何（即“將來時”）；而第二篇開篇要提到“昨天”的事，已是“過去時”了，再講“今天”要干嘛干嘛，又是“現(xiàn)在時”。余則以此類推，茲不復贅。需要強調(diào)的是：第一篇與最后一篇之間的關系，主要體現(xiàn)為具象或事象的“起始”與“終結(jié)”的關系，亦即“閑話”之“興”與“衰”的過程。這樣的敘事特點，其好處是時間性強、條理清晰、結(jié)構嚴謹，環(huán)環(huán)相扣，針線綿密，故事完整，給讀者留下深刻的印象，且每篇結(jié)尾又布下諸多懸念，以致讀者對“明天的故事”有種聞不及待的心理感受，產(chǎn)生較好的聚聽效果。

上述該著的結(jié)構特征、編創(chuàng)類型以及敘事特點三個方面，皆充分體現(xiàn)了該著的編創(chuàng)者始終關注和重點突出的是人物（包括作品中的主講者和聽眾以及序評者在內(nèi)）的心理感受和興奮點，即本文所謂的國民心性。換言之，艾衲居士編創(chuàng)此著，始終是把人物的心理感受、關注點作為重點描寫的對象，旨在通過人物心性來體現(xiàn)人的本質(zhì)及其與社會、時代的關系，進而體現(xiàn)文學的特質(zhì)。其中所涉及的各種編創(chuàng)類型，則具體、細致地體現(xiàn)了該著編創(chuàng)的國民性及其與社會、時代的關系，則在下文中做進一步的深入探討。

二、從編創(chuàng)類型看《豆棚閑話》編創(chuàng)的國民性

《豆棚閑話》是按其題材內(nèi)容作為順序進行編創(chuàng)的，其國民性是由作品中的人物包括編創(chuàng)者、序評者在內(nèi)的心理和行為諸要素所構成的，其中價值觀念、社會心理以及政治意識則是體現(xiàn)該著編創(chuàng)的國民性最為突出的三個方面。下文將分別簡要論述之。

（一）社會評判型、理想追求型與價值觀念

上述所及社會評判型和理想追求型的幾篇小說皆與小說中人物乃至作者的價值觀念密切相關，可視為作者或作品中人物價值觀的體現(xiàn)。

《小乞兒真心孝義》中的乞兒，是個至孝純孝、至善大善之人。他討來的飯食，總是“先奉母親夠了，方敢自食”。不僅如此，還盡力讓母親開心，其敬重母親的行為方式以及達到的效果是常人難以想象也不可企及的，是大孝真孝的體現(xiàn)。作為乞丐，他總是把滿足自己口體之欲放在他人的需要之后，這已超乎常人的生活和心理行為習慣。然而他還以常人不可思議的言行去救困扶危，其至仁至義至善的品格亦是常人無法企及的。例如他路見一位因受騙離家被拋棄以致命懸一線的小婦人，就援手相救、悉心照料，待其痊愈康復后送回，不受其父母的謝銀；路見一位賣兒償債的老者，又憐憫之心頓起，便解囊相助；拾到人家的銀包，首先想到的是：“此不知何人所失，此時又不知如何懊恨，無處追尋。只怕那人性命未知如何了也！”便在原地直等到失主前來找尋，如數(shù)歸還后才算寬心。如此之類，感人至深，以致路人個個嘆道：“乞丐下賤，如此高義，真真難得！”^［9］而乞兒的孝與善，除了通過大量的真實事例得以體現(xiàn)外，大多是通過作品中人物的敘議體現(xiàn)出來，直接反映作者及其作品中人物的價值評判傾向。下面略舉數(shù)例以證明之。

乞兒有關“養(yǎng)志之孝”與“養(yǎng)體之孝”的議論，不僅道理深刻，而且新人耳目，其積極的教育意義可以跨越時空、感動后人?，F(xiàn)不避冗長，引錄于茲：

官人謬矣！我雖讀書不深，古圣先賢之語亦嘗聞之。圣門有個曾子，養(yǎng)那父親曾晰，每日三餐，酒肉俱備，吃得醉飽之余問道：“還有么？”曾子連連應聲道：“有?！本褪菦]時，決答是有的。倘或父親要請別人，也立時設備。這教做養(yǎng)志之孝。到那曾元手里，卻不解得這個意思。供養(yǎng)三餐之外，雖酒肉照常不缺，若問說“還有么”，那曾元就應道“沒了”，不是沒了，卻要留在下頓供養(yǎng)。這教做養(yǎng)體，如何稱得孝字？我輩雖用破瓢土碗，與那金鑲牙筋、寶嵌玉杯有何分別？就擺些濁醪殘肴，與那海味山珍又有何各樣？牽著黃犬，播著鼗鼓，唱著歌兒，舞蹈于前，便是虞廷百獸率舞，老萊戲彩斑衣，我也不讓過他！^［10］

這是一段頗具價值評判的文詞。在乞兒看來，只有像曾子那樣的“養(yǎng)志之孝”才算得上是真“孝”，而曾元的“養(yǎng)體”就算不得“孝”了。乞兒孝順母親，雖沒有美味佳肴，其敬重的方式讓母親開心，使她深感幸福，這就如同曾子的“養(yǎng)志之孝”，自然就是真孝、大孝了。故此鴛湖紫髯狂客批道：“予尤喜定兒（即乞兒，筆者注）對顯者十數(shù)行，宛轉(zhuǎn)激切，見得仕宦人棄家而錦歸，雖道是顯親揚名，何如膝下依依，觴酒豆肉，為手舞足蹈之樂也！況普天下人子抱終天之恨者不少。覽此一則，能不拊膺浩嘆也哉！”^［11］可見，作者的價值觀，全借乞兒的這段說辭和鴛湖紫髯狂客的評價體現(xiàn)出來，其積極的價值導向顯然可見。

再如乞兒拒絕那小婦人以身相許的報恩方式時說道：“娘子差矣！汝雖是不端之婦，我自具救人之心。若乘人之危而利之，非義也！責人之報而私之，非仁也！這段念頭與我迥然不合，……”^［12］其耿介正直的秉性以及至仁至義的大愛情懷由此可見。

而小說開頭和結(jié)尾的文字，更是價值評判的典型例子。請看引文：

今日我們坐在豆棚之下，不要看做豆棚，當此煩囂之際，悠悠揚揚搖著扇子，無榮無辱，只當坐在西方極樂凈土，彼此心中一絲不掛。忽然一陣風來，那些豆花香氣撲人眉宇，直透肌骨，兼之說些古往今來世情閑話。莫把“閑”字看得錯了，唯是“閑”的時節(jié)，良心發(fā)現(xiàn)出來，一言懇切，最能感動。如今世界不平，人心叵測，那聰明伶俐的人，腹內(nèi)讀的書史倒是機械變詐的本領，做了大官，到了高位，那一片孩提赤子初心全然斷滅，說來的話都是天地鬼神猜料不著，做來的事都在倫常圈子之外。^［13］

茲所謂“世情閑話”，實則是赤子之初心；而“豆棚”則成為閑話世情的赤子們享受清涼的極樂凈土，這就與現(xiàn)實社會的渾濁紛繁、人心叵測形成鮮明的對比，筆鋒甚為犀利，充分體現(xiàn)出作者對做大官居高位者的奸詐“本領”的極端厭惡和強烈抨擊。

《大和尚假意超升》其開篇就大段議論，從君王直至百姓，公然評判；然后再從儒釋道三教的具體內(nèi)容進行點評。小說如此寫道：

至于人生天地間，偏偏有許多名目：君王是治天下的，臣子是輔佐君王的，百姓是耕種田地、養(yǎng)活萬民的，這叫做無君子莫治野人、無野人莫養(yǎng)君子。因此古圣先賢立個儒教，關系極大。剖判天地陰陽道理，正明人倫萬古綱常，教化文明，齊家治國平天下俱虧著他。這是天地正氣一脈，不可思議的了。又有一個道教，他也不過講些玄微之理，修養(yǎng)身心，延年益壽，這種類還也不多，且漫議論著他。獨有釋教，這個法門參雜得緊。自漢明帝十二年佛入中國，道是西方來了圣人。拈著一個“空”字立論，也不過勸化世人看得萬事皆空，六根清凈，養(yǎng)得心境玲瓏，毫無掛礙，原沒有甚么果報輪回之說。只因后來的人無端穿鑿，說出許多地獄天堂，就起了騙人章本。^［14］

可見，自君王直至臣民皆有職分，且那些職分又與儒教密切相關，所以話里話外都在肯定儒教。至于佛道二家，雖不像對儒家那樣的肯定，但也還有存于社會的空間和必要，只是佛教被后來的人“無端穿鑿”“說出許多地獄天堂，就起了騙人章本”。故此艾納居士在下文專揀“大和尚”的騙人伎倆和丑惡行徑進行批判，帶有明顯的價值評判傾向。

所謂“大和尚”之稱，由來已久，早見于晉朝石勒時期的佛圖澄。但佛圖澄是個圣僧，看那石勒皇帝就如海上鷗鳥一般，神通廣大，能知過去未來，儼然一尊燃燈古佛，自然令人欽敬。而明清時期的“大和尚”即假和尚之謂，實際上是一些打著“圣僧”的旗號到處招搖撞騙、圖名斂財乃至謀財害命的不法分子。

假和尚打著“圣僧”的旗號四處招搖撞騙、謀財害命，在明末清初已是司空見慣的現(xiàn)象，像馮夢龍、凌濛初、李漁等人的小說里皆有著活靈活現(xiàn)的描寫和無情的嘲諷，帶有明顯的時代特征。而艾納居士筆下的假和尚，比起上述諸作家所及，可謂有過之而無不及。其騙術也在花樣翻新，其殘忍程度更令人發(fā)指，目的都是為了錢財。諸如常住、和尚、官員合作，虛張聲勢，巧立名目，騙取錢財，然后照股分享，比“合伙的強盜”還要“狠三分”。小說中“恨這關”地方的“普明寺”里的僧眾，都是茹葷飲酒的羅剎。他們把外地單身客人圈進寺廟，百般折磨，弄成行將就木的頭陀模樣，然后在其衣袂中灌上硫黃焰硝，抬到柴樓龕座之上，玩起“活佛”的把戲，再讓地方舊日做佛頭佛總的謠言開去，以致四方的世眾皆聞訊前來觀看，騙人無數(shù)。十五六年間，竟如此“坐化”了十余位長老。原來因果不爽，如此駭人聽聞的謀財害命案終敗露于一個采藥醫(yī)人的偶然發(fā)現(xiàn)。當州官接到那采藥醫(yī)人的報案，立即領兵將寺圍住，審出慘毒事實后，將無賴和尚除個凈盡，并火焚了普明寺，地方才得以安寧。

《朝奉郎揮金倡霸》算是理想追求型的代表作品，篇中的故事來源于一位聽眾的傳聞，實則是戲說一段歷史故事。正因為是戲說，所以故事的年代、人物多不靠譜，只不過是借此表達說者和聽眾對社會、人心乃至時政的感受罷了。

故事的主人公汪興哥在出道發(fā)跡之前，愚癡呆啞，頗令靠辛勤儉樸發(fā)家的汪老朝奉失望；但在興哥第二次出去經(jīng)商而成功獲利之后，其事業(yè)高漲、拜將封侯便一發(fā)不可收拾。由此得知興哥第一次在平江典鋪的揮金如土、萬兩本錢打水漂并不在意的豪氣、霸氣，目的是為后來與劉琮的遇合打下基礎、埋下伏筆。其實，興哥小時候的愚癡完全是裝出來的，他對于街坊鄰里所帶“表禮”祝賀的“套路”，又何嘗不知！只是他胸中自有長遠計算，加上他生性豪爽，故此裝愚裝癡，一味撒漫，不肯接受伙計們的規(guī)勸。這些可從他對伙計們的一番數(shù)落中得知，如說：“你們眾伙計舊規(guī)俱已曉得，不過以舊抵新，移遠作近，在日用使費上扣刻些須，當官幫貼中開些虛帳，出入等頭銀水外過克一分，掛失票、留月分、出當包、討些酒錢，就是你們伎倆，這都不在我心上。你們要去就去，難道我迷失了路頭不成？”

奇人，奇遇，以致后來的奇跡佳話，皆源于兩位奇人的胸襟氣度、遠見卓識以及信任和守信。劉琮靠在一塊凌空奇峭石崖嘴上對蒼天大喊“僅須五萬金便能成大事”，得到了興哥慷慨地應承；而劉琮“明年此月此日此地”“還君十萬”的承諾也未食言。劉琮也因此而成為海東天子，后又賜爵為平海王，永鎮(zhèn)海東；而興哥亦因此被授予南路總管，后又加官吳國公，晉爵為越王，賜名汪華。汪劉兩家世世婚姻不絕，以為千秋美談。是故鴛湖紫髯狂客于此篇總評中寫道：

讀此一則者，不可將愚魯、伶俐錯會意了，就把汪興哥看作兩截人。其所以呆癡啞巴，萬金散盡，正其所以保五州、封越國根基作用也。天下奇材大俠，胸徹萬有，心中具不可窺測之思，觀人出尋常百倍之眼?！缢迥┍鴣y，世事可知，不能為唐太宗，則為錢武肅。若虬髯海外，又是一著妙棋，彼固不屑為北面事人之輩者也。處此亂世，倘不克藏身，露出奇材大俠，非惟無可見長，抑且招禍。……篇中摹寫興哥舉動，極豪興、極快心之事，俱庸俗人所為憂愁嘆息焉者。孰知汪君籌算瞭然，掀天揭地，已如龜卜而燭照之矣。^［15］

可見，鴛湖紫髯狂客算是興哥的知音，亦為作者的知音，可謂善讀者也。

（二）善惡報應型、惡俗荒誕型與社會心理

書中有關善惡報應型、惡俗荒誕型的幾篇小說皆與社會文化心理密切相關，充分體現(xiàn)了作者及其小說中人物的社會心理。

這十二則故事中，有一類作品其旨趣是勸人行善積德，宣揚善惡皆有報的觀念。如《藩伯子破產(chǎn)興家》敘寫明萬歷年間，有一個貪官叫閻光斗，因作惡多端而引起民憤，而其子閻顯則深明大義，廣結(jié)善緣，與乃父完全相反。諸如將父親弄來的不義之財全部散盡，積累福報，其中以救秀士劉蕃于困厄之中和釋放賊盜趙完璧兩事最為人們所稱道。也正因為閻顯他積德行善，廣做好事，所以在其家遭遇水火之災、只得土窖棲身的情況下，能獲得曾經(jīng)受他恩惠的劉蕃和趙完璧的救助。這不僅彰顯了劉蕃和趙完璧知恩圖報的思想感情，而且突出了作品“善有善報”的主題。表面上看，此段故事明顯帶有一定的迷信色彩，但我們不能簡單粗暴地以“封建迷信”加之，因為閻顯與受其恩惠的劉蕃和趙完璧三者之間形成了一個“善舉”鏈，體現(xiàn)了正能量的感染力，對世人有著積極的勸化教育作用。對此，作者不僅在書中引司馬溫公“積陰德于冥冥之中，以為子孫長久之計”這樣富含人生哲理的話，來表達自己的觀點見解，而且還在這段引文之后加以評述，“他這幾句不是等閑說得出的，俱是閱歷人情，透徹世故，隨你聰明伶俐的人，逃不出他這幾句言語?！?sup>［^16］以此來表達他對司馬溫公及其觀點的首肯和贊賞之情，同時也是夫子自道?？梢娮髡叩母呙饔謩儆谒抉R溫公，故此鴛湖紫髯狂客對作者及其小說的編創(chuàng)亦大加贊賞：“凡著小說，既要入人情中，又要出人意外，如水窮云起，樹轉(zhuǎn)峰來。使閱者應接不暇，卻掩卷而思，不知后來一段路逕才妙?！^之溫公所訓更進數(shù)層矣！乃知極力能癡，大聰明于是乎出焉；極力善窮，大富貴于是乎顯焉。磨煉豪杰，只在筆尖舌鋒之間。艾衲可謂陶鑄化工矣?！?sup>［^17］

相反，《漁陽道劉健兒試馬》所表達的則是“惡有惡報”的主題。故事講述的是一個宦門子弟劉豹因家道中落，結(jié)交匪類的種種劣跡，以及混亂畸形的社會現(xiàn)狀，告誡人們“人處于困窮之時，不可聽信歹人言語。一念之差，終身只在那條線上，任你乖巧伶俐，躲閃不過，只爭在遲早之間”的深刻道理。是故鴛湖紫髯狂客對此篇的教育作用也大為贊賞，他說道：“到不如道人此則原委警切，可醒愚人，可悟強橫。大盜無不歐刀，王章猶然星日。真是一篇弭盜古論也！”^［18］

可見，兩篇作品以正反不同的角度，寫了兩種不同的結(jié)果，突出的是善惡到頭終有報的社會觀念和傳統(tǒng)文化思想。

惡俗荒誕型的小說如《虎丘山賈清客聯(lián)盟》《黨都司死梟生首》之類，雖然被學人指斥為“格調(diào)低下，荒誕無聊”之作，但它們正是那個荒誕無聊、格調(diào)低下的畸形社會現(xiàn)實的真實反映，有著揭露黑暗和批判現(xiàn)實的積極意義。

《虎丘山賈清客聯(lián)盟》一開頭就以人文與豆莢厚薄的關系作比方，來議論蘇州民情世風的惡變現(xiàn)象，以表達“天人感應”的文化現(xiàn)象和思想觀念，且意味深長地點破或告誡世人，為人處世要多行厚道，因為厚道不僅能使風氣清純，就是地上生產(chǎn)的物品也會厚實飽滿，即如書中所謂“天下人俱存厚道，所以長來的豆莢亦厚實有味。唯有蘇州風氣澆薄，人生的眉毛尚且說它空心，地上長的豆莢越發(fā)該空虛了?！睂⑴械拿^焦點直指明末清初時期蘇州虛空的民風和惡變的習俗，并進一步指斥“蘇州風俗全是一團虛諱”，并活畫出以活動在蘇州的“篾片”“忽板”“白賞”種種丑態(tài)為主體的惡俗圖。例如官至通政的江西吉水人劉名謙，致仕后來到蘇州玩起古玩生意，還招募些小伙、丫頭組織戲班；清客顧清之自爆有“太監(jiān)”特點混跡劉公的戲班并成為其教習；老白賞賈敬山則以倒買倒賣骨董和充當媒介騙取錢財。作者極盡冷嘲熱諷之能事，將圍繞在劉公身邊的那幾個偽君子的種種丑行揭露無遺。請看小說中對賈敬山的一段描寫，頗有《儒林外史》中的諷刺效果：

劉公笑了一笑，叫書童卷箱內(nèi)取那個花罇來與敬山賞鑒，那書童包袱尚未解開，敬山大聲喝采叫好。劉公道：“可是三代法物么？”敬山道：“這件寶貝青綠俱全，在公相宅上收藏，極少也得十七八代了?！眲⒐Φ溃骸安皇沁@個三代?！本瓷郊崔D(zhuǎn)口道：“委實不曾見這三代器皿，晚生的眼睛只好兩代半，不多些的。”劉公又取一幅名公古筆畫的《雪里梅花》出來與看，四下卻無名款圖書。敬山開口道：“此畫公相可認得是那個的？”劉公道：“宋元人的。不曾落款，到也不知。”敬山道：“不是宋元，卻是金朝張敞畫的?！眲⒐中σ恍?，道：“想是這書畫骨董足下不大留心。那宮商音律乃是究心的了?！?sup>［^19］

慣玩骨董的賈敬山竟然不知“三代”為何，并留下“極少也得十七八代”和“晚生的眼睛只好兩代半”的笑柄，還常“掉句歪文，讀些破句，惹人笑得鼻塌嘴歪”。顧清之為騙錢騙色，竟然在既好女色又好南風的劉公面前說自己人道不濟，意欲劉公留他下來教習戲班便趁機調(diào)戲，后來也因與戲班小子干那勾當時被劉公發(fā)現(xiàn)而敗露。劉公便以“偷盜”罪名將他送到縣里，顧清之因經(jīng)不起追逼痛打，不得不將自家十五六歲的兒子送到戲班子里才得以準問刺徒了結(jié)。賈敬山不僅在劉公府的字畫骨董里抽些頭酬，而且因騙來的錢被賊偷走后，連憑空騙來的丫頭也已敗露，亦被劉公以處治清之之法處治了，自家一個十二三歲的女兒亦不得不送到船上供劉公受用。可見，賈敬山、顧清之兩人可謂偷雞不著折把米，弄得身敗名裂，還把自己的子女給搭上了。

至于書中所寫洛陽某一村民，在戰(zhàn)亂中被砍去腦袋還能活下來，以及黨一元死而復生、刺死強搶其妹的無恥團練南正中為妹報仇，看似荒誕，實則是在對行為不端之徒的無情揭露和有力抨擊，也是對被壓迫者的同情以及對反抗強梁的鼓勵和支持。其中黨一元被陷敵陣，與南正中血戰(zhàn)赴死的細節(jié)，諸如“將自己舌頭嚼得粉碎照臉噴去”，死后竟然還“眉毛豎了幾豎，一手就把懷中所插之刀掣在手內(nèi)”，將“那雪亮的刀尖往上一幌，不覺南團練之頭早已落地”^［20］等描寫，其英雄豪氣不僅讓敵人見而卻步，不得不退兵，而且能鼓舞士氣，感動神靈，使天下歸于平靜。

此外，還有很多慌亂時世背景下的客觀描寫。如書中寫道，萬歷四十八年，遼東變亂，又加天時不順，瘟疫流行，蝗蟲滿地。一些游手無賴之徒結(jié)黨成群，先是做響馬，打家劫舍；后來又嘯聚山林、團結(jié)水泊。朝廷雖委任袁崇煥經(jīng)略遼東，但袁某實無能之輩，夸下?？趨s未能收局，便做了流賊。后來一些地方流民和無能官兵也參與到流賊之中，濫殺無辜。其殺戮之慘烈，實讓人目不忍睹。諸如有暗猜孕婦肚中男女而剖看作樂的，有刳割人心肺并整串熏干以備閑中下酒的，更有活剝皮、鑿眼珠、割鼻子、剁手腕、刖腳趾等殘忍手段戕害人命的例子不勝枚舉^［21］。對此，民間便有人以邊調(diào)曲兒的藝術形式唱出了對黑暗現(xiàn)實的強烈控訴：

老天爺，你年紀大，耳又聾來眼又花。你看不見人，聽不見話，殺人放火的享著榮華，吃素看經(jīng)的活活餓殺。老天爺，你不會做天，你塌了罷！老天爺，你不會做天，你塌了罷！^［22］

作者講述這些故事，目的是要讓人們有憂患意識，能夠居安思危。如《黨都司死梟生首》開篇就如此寫道：

大家坐在棚下，心事都安閑自在的了。若是荒亂之世，田地上都是蓬蒿野草，那里還有甚么豆棚？如今豆棚下連日說的都是太平無事的閑話，卻見世界承平久了，那些后生小子卻不曉得亂離兵火之苦。今日還請前日說書的老者來，要他將當日受那亂離苦楚從頭說一遍，也令這些后生小子手里練習些技藝，心上經(jīng)識些智著。萬一時年不熟轉(zhuǎn)到荒亂時，也還有些巴攔，有些擔架。^［23］

老伯年齒高大，聞得當年歷過許多兵荒離亂之苦。要求把前事敘述一番，令小子們聽著，當此豐熟之際也不敢作踐了五谷，蕩壞了身軀。^［24］

這種考慮，放到任何時候都是可取的，必須的，正所謂“有備無患”。艾衲老人一片婆心，于此可見。

（三）深寓哲思型、歷史翻案型與政治意識

上所及深寓哲思型和歷史翻案型的小說都與小說中人物乃至小說作者的政治意識密切相關，都明顯體現(xiàn)了作者及其小說中人物極強的政治傾向性。

《陳齋長論地談天》是全書的壓卷之作，因為它不是一般的講故事，而是在做寓意深刻的哲理反思并公開宣講，其政治傾向性非常明顯。故事中的主講者亦即大發(fā)議論的陳齋長，他本為城里人，因豆棚下村民們說故事的情形被誤聽為“姓竇的朋友”在談古論今，于是興致勃發(fā)，不遠數(shù)十里下鄉(xiāng)尋訪以“求教”，結(jié)果反倒喧賓奪主，成為此次的主講者。其所講內(nèi)容表面上看是在評價儒釋道三家的得失，其實所言皆寓含著其政治傾向和對社會與人生的思考；對于儒釋道三家，表面上似乎在揚儒而抑佛道，然而實際上在肯定儒家的同時，亦有微詞，流露了對當時的政治生態(tài)和社會現(xiàn)實的不滿。如說“只因近來儒道式微，理學日晦，思想起來，此身既不能闡揚堯、舜、文、武之道于朝廷，又不能承接周、程、張、朱之脈于吾黨，任天下邪教橫行，人心顛倒，將千古真儒的派，便淹沒無聞矣?！?sup>［^25］他所謂的“邪教”，顯然是指佛、道兩家，還指斥道家的始祖老子“乃是個貪生的小人，其所立之論尚虛、尚無、尚柔?！?sup>［^26］“尚虛無者實欲貪其有也，尚柔者實欲勝其剛也，與天地正理不大相悖乎？”^［27］其對佛教的批評則更加尖刻，說“佛氏亦貪壽之小人。其說尚空，一切人道世事皆棄而不理，并欲絕滅其念慮，使心?？湛諢o我?！?sup>［^28］“佛子惟知有己，把天下國家置之度外，以為苦海，而全不思議。自以為真空，而其實一些不能空，一味誘人貪欲，誘人妄求，違誤人道之正。”^［29］并歷數(shù)佛子十大罪狀。

對于陳齋長的議論，豆棚主人（實為作者艾衲居士）以及村民們感到十分恐懼和不安。因為“今四遠風聞，聚集日眾。方今官府禁約甚嚴，又且人心叵測，若盡如陳齋長之論，萬一外人不知，只說老夫在此搖唇鼓舌，倡發(fā)異端曲學，惑亂人心，則此一豆棚未免為將來釀禍之藪矣”。決計拆毀豆棚。事有湊巧，主人“拆毀”之念一生，“不覺膀子靠去，柱腳一松，連篷帶柱一齊倒下。”閑話活動到此宣告結(jié)束。這也透露了當時文網(wǎng)甚嚴的社會現(xiàn)實。

鴛湖紫髯狂客在該篇總評中寫道：“著書立言，皆圣賢發(fā)憤之所為作也，亦在乎后學之善讀?！葱≌f一則，奇如《水滸記》，而不善讀之，乃誤豪俠而為盜趣。如《西門傳》，而不善讀之，乃誤風流而為淫。其間警戒世人處，或在反面，或在夾縫，或極快極艷，而慘傷寥落寓乎其中，世人一時不解也。”^［30］可見，鴛湖紫髯狂客算是善讀古人之書了，特別懂艾衲，是艾衲居士的知音，因為他深知“篇中辟佛老數(shù)條，是極力拒诐行，放淫辭”，是艾衲的“一片苦心大力”，還特地引艾衲的話來進行強調(diào)，如說“知我不得已之心，甚于孟子繼堯、舜、周、孔以解豁三千年之惑”^［31］，并深感其然也。

然而，對于陳齋長的話，聽眾與評者的觀點明顯不同。聽眾非但不認可陳齋長，甚至還覺得他“可恨”，因為正是這位“可恨”的陳齋長所執(zhí)的“迂腐之論”，把天下事都給敗壞了。而鴛湖紫髯狂客則認為《陳齋長論地談天》是頗富學問的哲理論文，他說：

且漢疏宋注止可對理學名儒，不能如此清辨空行，足使庸人野老沁心入耳。不寧惟是，即村婦頑童從旁聽之，亦有點頭會意處，真可聚石而說法矣。^［32］

但由于小說寓意太深，且世人多不善讀，以致會錯意了。譬如書中“警戒世人處，或在反面，或在夾縫，或極快極艷，而慘傷寥落寓乎其中，世人一時不解也?！彼曾x湖紫髯狂客主張文章應該“明白簡易”，使人能夠“隨讀隨解”，達到“棒喝悟道”的效果，那樣將會更有益于世道人心。

更有意思的是，《空青石蔚子開盲》一開篇以樊遲請教孔子為圃之事為由，然后借題發(fā)揮，以電光尊者和自在尊者現(xiàn)身說法，強調(diào)世間一切猶如鏡花水月，意在點醒世人。小說寫遲先、孔明的雙眼經(jīng)蔚藍大仙點亮后如此寫道：

那遲、孔二先立在山頂從空一望，世界上紅塵碌碌、萬徑千溪都在目前，反又哭將起來道：“向來合著雙眼，只道世界上不知多少受用。如今開眼一看，方悟得都是空花陽焰，一些把捉不來。只樂得許多孽海冤山，劫中尋劫，到添入眼中無窮芒刺，反不如閉著眼的時節(jié)，到也得個清閑自在。”^［33］

遲、孔二人的對話頗富哲理，發(fā)人深思。但作者心中無限隱曲無法消解，最后仍只以“醉酒”糊涂終之?？此屏魅胗孤抵ǎ瑢崉t為聰明智慧所達到的境界，故此，鴛湖紫髯狂客在該篇總評中寫道：

此則以瞽目說法，大是奇異。至后以酒終之，真是非非想矣。凡天下事到無可如何處，惟醉可以銷之，所以劉伶荷鍤，阮籍一醉六十日，俱高人達見，不徒沉醉曲糵而已。艾納老人其亦別有萬言于斯乎？^［34］

此可謂深得作者及其作品之三昧！

作者還借小說中的盲人——孔明之口批判現(xiàn)實中的讀書人，道：“如今的人胡亂眼睛里讀得幾行書，識得幾個字，就自負為才子；及至行的世事，或是下賤卑污，或是逆?zhèn)悅?；明不畏王章國法，暗不怕天地鬼神，竟如無知無識的禽獸一類?！?sup>［^35］可謂罵盡當時齷齪無恥的讀書人。

然后又借陳摶老祖之口指斥世人因“貪戀”二字蒙心障眼，私欲橫流，無有止境，以致裝腔作勢、結(jié)黨營私，廉恥喪盡。如說“走出娘懷，逞著聰明，要讀盡世間詩書；憑著氣力，要壓倒世間好漢。錢財?shù)绞郑拖牍賰?；官兒到手，就想皇帝。若有一句言語隔礙，便想以暗箭驀地中傷；若有一個勢力可圖，便想個出妻獻子求媚。眼見得這些焰頭上根基都是財筑起的，強梁的口嘴都是勢裝成的，雄威的體面都是黨結(jié)就的”^［36］，并進一步奉勸世人不可“癡迷錮塞”，須趁早回頭，脫卻“貪戀”二字；否則，定有“泥犁不盡地獄之苦”要承受。

《介之推火封妒婦》《范少伯水葬西施》以及《首陽山叔齊變節(jié)》三篇可視為“將二十一史掀翻”的典型篇章。作者為何要“董帽薛戴”，大做歷史翻案文章？我們不妨先來看看真實的歷史人物。介之推是春秋時跟隨晉文公流亡十九年的人物之一，回國后因不得封賞，遂與其母隱居綿竹山，后來皆死于綿竹山里。而《介之推火封妒婦》，竟然把這個歷史說成是介之推一返故國還未及接受封賞，就急忙去尋訪妻子石氏的下落。誰知石氏由于長期思念丈夫，“不料一日一日，一年一年，胸中漸漸長起一塊刀砍不開、斧打不碎、堅凝如石一般，叫做妒塊?！?sup>［^37］當介之推回到家時，石氏就拿一條紅錦九股套索把他緊緊縛住，頃刻不離，說道：“我也不愿金紫富貴，流浪天涯，只愿在家兩兩相對，齏鹽苦守，還要補完我十九年的風流趣興，由那一班命運大的做官罷了?！?sup>［^38］當晉大夫魏犫放火燒山以催迫介之推出山時，“那知石氏見火勢逼近，絕不著忙，只愿與之推相抱相偎，毫無退悔，故此火勢雖狂，介子夫妻到底安然不動。略不多時，之推與石氏俱成灰燼”。這個故事表面上把石氏說成是妒婦之首，并制造了不見于史傳的荒誕情節(jié)，而其真實意圖則為否定功名利祿，特別是在明清易代之際，更具諷刺趨附新朝以求富貴者的深刻用意。同時也歌頌了夫婦至情至性的人間真情，特別是寫到“石氏自經(jīng)大火逼近之際，抱著耿耿英靈，從那烈焰之中一把扭定了介之推，走闖到上帝駕前，大聲訴說其從前心事”^［39］的英雄壯舉，感人至深，令人欽敬。

歷史上著名的美女西施在作者筆下成了一個“老大嫁不出門的滯貨”^［40］，只是“偶然成了虛名”而被文人美化成了“國色天香”，進而又連帶出現(xiàn)“西湖比西子”的文學佳話。作者之所以要顛倒歷史，旨在揭露西湖佳境游人如織背后百姓的痛苦，即如胡來朝推官在湖心寺題聯(lián)所云：“四季笙歌，尚有窮民悲夜月；六橋花柳，渾無隙地種桑麻?！?sup>［^41］而輔佐越王勾踐復國的功臣范蠡，被寫成一個貪贓枉法、攜款遁逃、陰謀狠毒的小人。艾衲筆下的范蠡“平日做官的時節(jié)，處處藏下些金銀寶貝”“那許多曖昧心腸，只有西子知道”^［42］。就因為這個緣故，把西施推入江中而死。如此顛倒歷史，其目的，不僅要揭露當時人情險惡的社會現(xiàn)實，還要把批判的矛頭直指官場，體現(xiàn)強烈的現(xiàn)實批判精神。

歷史上的伯夷、叔齊反對武王伐紂，最后不食周粟而死，歷代均視之為節(jié)義之士的典型，可是到了《首陽山叔齊變節(jié)》的情節(jié)里，則把伯夷和叔齊作為明顯的對立面來突出作者對于“堅貞”與“變節(jié)”的不同態(tài)度，以表達作者以及小說中的人物對伯夷堅貞不屈的歌頌，和對叔齊變節(jié)投降的不齒和蔑視，實則是要把諷刺矛頭指向明末的降清官僚。顯然，這類作品是在借古諷今，體現(xiàn)鮮明的時代特征和強烈的戰(zhàn)斗精神。

綜上可知，《豆棚閑話》中的國民性，主要是通過大量有關價值評判、社會心理以及政治傾向性的敘寫體現(xiàn)出來，其中批判現(xiàn)實、居安思危、勸善懲惡等內(nèi)容貫穿始終且充滿正能量，既具鮮明的時代感，又富含生活的哲理。探討書中的國民性，對當今社會的和平進步不無積極的啟迪意義。

參考文獻：

［1］魯迅.中國小說史略［M］//魯迅全集：第九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221.

［2］［3］［4］［5］［6］［7］［9］［10］［11］［12］［13］［14］［15］［16］［17］［18］［19］［20］［21］［22］［23］［24］［25］［26］［27］［28］［29］［30］［31］［32］［33］［34］［35］［36］［37］［38］［39］［40］［41］［42］艾衲居士.豆棚閑話［M］.張敏，校點.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2，10，12，20，127，141，50，48，54，51，45，55-56，34，36，44，99，110，124-125，118，117，115，116，128，132，133，133，134，142，142，141-142，85-86，87，82，84-85，7，8，9，20，19，18.

［8］秦川.李漁白話小說集之編創(chuàng)及其國民性探究［J］.九江學院學報（社科版），2024（3）：59-64+77.

（責任編輯 程榮榮）

*基金項目：江西省社科規(guī)劃一般項目“明清白話小說總集、別集之編刻及其國民性研究”（21WX17）。

作者簡介：秦川（1960— ），女，文學博士，南昌工學院教育學院特聘教授，研究方向為中國古代文學與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