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7月,上海圖書館舉辦“西風塔影——托馬斯·阿羅姆版畫里的中國寶塔”書展,引起了國內(nèi)讀者對1843年英國出版的《中華帝國》[1]一書的關注。作為他者視角的書寫中國的圖書,此書不但具有藝術價值,而且蘊含著巨大的文學價值。作家喬治·N·賴特(George Newenham Wright)撰寫的140篇精美的文字以浪漫主義的藝術風格,塑造出一個“崇高”與“美”的中國形象。作者采用詩詞、典故、想象、對比等修辭策略,豐富和深化了“崇高”與“美”的內(nèi)涵,為研究當時中國形象的跨文化傳播提供了重要的參考。
1《中華帝國》的書寫背景
《中華帝國》將中國描繪成一個風景如畫的國家,呈現(xiàn)出浪漫主義旅行文學的風格,這與作者當時身處的社會背景密切相關。
張德民在《從島國到帝國——近現(xiàn)代英國旅行文學研究》中指出:“18世紀的英國處在貴族精英與中產(chǎn)階級同時并存,海外冒險與殖民開拓齊頭并進,大陸旅行與國內(nèi)旅游互相促進的年代。[2]” 后來,隨著社會的發(fā)展,大陸旅行從貴族精英的文化特權演變?yōu)檎麄€社會的潮流,旅行出版物也大受歡迎。倫敦費塞爾出版公司敏銳地看到了市場的需求,邀請畫家托馬斯·阿羅姆和作家喬治·N·賴特一起創(chuàng)作《中華帝國》。
托馬斯·阿羅姆沒有到過中國,他借用1793年訪問中國的馬嘎爾尼使團畫師威廉·亞歷山大(Willian Alexander)的畫稿進行再創(chuàng)作?!爱敃r中國社會不安但不動蕩,民生凋敝但不破敗。[3]”托馬斯·阿羅姆把中國描繪成繁華秀美的帝國,無論山水景觀還是建筑園林,都有一種人間仙境般的氛圍。
喬治·N·賴特是學貫中西的史學家與文學家,他的寫作深受同時代流行文學的影響。19-20世紀的英國學者普遍對中國懷有浪漫主義的情愫,因此,喬治·N·賴特對中國的敘述充滿了濃烈的情感,以豐富的想象把中國的自然美景、異域風情呈現(xiàn)得浪漫多姿。
2“崇高”與“美”的浪漫主義中國形象
對“崇高”與“美”的追求和表現(xiàn),是浪漫主義文學的一個重要特征。英國哲學家伯克(Edmund Burke)在著作《崇高與美的哲學思考》中詳細區(qū)分了“美”(the Beautiful)和“崇高”(the Sublime)兩個概念。他認為美的事物通常小巧、光滑、純凈、柔和、有變化,使人愉悅和滿足。崇高的事物往往巨大無比,具有強烈的力量、模糊的外觀和困難的性質(zhì),令人恐懼或敬畏 [4]。
2.1 美麗的中國
喬治·N·賴特的書寫突顯中國天然和質(zhì)樸的自然美,洞庭山的描寫可見一斑:“島民們過著遠離塵囂、怡然自樂的生活,守候著那一份寧靜恬適,儼然一派世外桃源、獨立王國的氣象?!敝袊懊?,人也美:“不僅面若凝脂、光艷照人……她們編織描繡的什物更是美輪美奐,件件堪稱工藝精品?!?/p>
2.2 崇高美
《中華帝國》中許多自然景觀具備崇高美的風格。喬治·N·賴特描寫廣巖寺時把大自然的神奇與強大與人的渺小進行了鮮明的對比:“上覆遮天蔽日的巨石,下臨不可測的深淵,沒有強健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和超常的自控能力,望一眼足以讓人心膽俱裂?!痹诿鑼戦L城時,他把眼前的視覺感受與恢宏的歷史畫面相結(jié)合,刻畫出長城的雄偉和歷史厚重感:“宛若洪荒時代的蛟龍,潛行谷底,雄跨岡巒,在廣闊的平原上斗折蛇行,不畏強敵環(huán)伺,無懼風雨侵凌?!边@些視覺、感受、氣氛多維度的敘述,無不觸動著讀者靈魂深處,喚起他們敬畏和震撼的心理共鳴,讓人感覺到自我的渺小和生命的脆弱,從而引發(fā)人類超越自我、挑戰(zhàn)極限的欲望和力量。
2.3 崇高與感傷的糾纏
浪漫主義的典型特征是重視情感,強調(diào)“尤其是與理性相對的,作為我們道德和社會生活基礎的同感或同情”[5]。沙夫茨伯里在《人、禮儀、言論與時代之特征》說道,“我們天生具有道德感,它會產(chǎn)生美感或旨趣這樣的東西:它能在各種情感中體會到溫柔與嚴厲,愉悅與不快;能發(fā)現(xiàn)邪惡與美好,和諧與雜亂。[6]”喬治·N·賴特的浪漫主義書寫既有對中國的自然風情、藝術建筑的贊美,也有對中國政治、宗教和歷史興亡的批判。在描寫廣巖寺時,他嚴厲批判佛教和尚:“憑一身袈裟神袍斂財?shù)募纳x”“一切美好的品質(zhì),均在打著宗教旗號傳播的精神癲狂中喪失殆盡?!痹诿利惖奈骱?,他遺憾地感嘆道:“高人雅士會聚煙波,迎風弄月、談玄論道的時代已經(jīng)一去不復返?!?/p>
3 浪漫主義修辭策略
朗吉諾斯在《論崇高》中提出:“崇高風格來源于莊嚴偉大的思想、慷慨激昂的感情,運用修辭的技巧、高雅的措辭、高貴的結(jié)構(gòu)。 [7]”修辭技巧對于審美風格的形成至關重要。在《中華帝國》中,喬治·N·賴特通過用典、想象、對比等修辭手法,把個人的議論、感慨穿插在景觀描寫中,表達出對中國文化的理解和思考,提升了作品的內(nèi)涵和深度。
3.1 引用浪漫主義詩歌
詩歌是浪漫主義的主要表達形式,喬治·N·賴特把拜倫、莎士比亞、斯威夫特等詩人的名句置于章節(jié)開頭,或暗示情節(jié)或潛露寓意。介紹“澳門賈梅士洞”這一章,喬治·N·賴特引用拜倫的詩歌《以賈梅士之歌進獻我的女神》盛贊賈梅士:“他是繆斯的使者,天賦異稟;他筆底生花,從不做無病之呻吟。”在介紹富春江時,喬治·N·賴特引用拜倫的詩歌,把輔佐漢光武帝的功臣嚴光與古羅馬的傳奇英雄辛辛納圖斯進行了類比:“且看辛辛那提蓬頭垢面的農(nóng)民,昔日扶犁田疇,今日征戰(zhàn)沙場?!?/p>
作者不但諳熟西方詩詞,中國詩詞也信手拈來。登上焦山,他吟起李白的:“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笨吹健皷|方利物浦”——天津的漁民生活,他想起了蘇東坡的“一蓑煙雨任平生”。
總之,喬治·N·賴特引用詩句或提綱挈領、畫龍點睛,或巧妙抒發(fā)感慨和歷史興亡之感,為自然景觀、人文建筑和社會風俗的描繪增添了意蘊深遠的文學性和藝術性。
3.2 生動的比喻和想象
從修辭角度來看《中華帝國》,喬治·N·賴特的藝術匠心也隨處可見。喬治·N·賴特運用比喻把西樵山麓寫得美妙多姿。“空明澄碧的河面上花藤飄轉(zhuǎn),恰似神奇的大自然編結(jié)的桂冠。點點陽光彈奏流水的音符,宛若從天而降的金箭撥動大地的琴弦。”在江南古鎮(zhèn)石門,他發(fā)揮想象,描繪出飛馬縱橫天地的豪邁?!芭叮屌椎臒艋\、魔法師的駿驥,或一柄魔杖、一副沖天之翼,載我橫穿深邃的碧霄。”在七星巖,他展開了一場激情昂揚的對話:“七星巖,告訴我,何故獨立于廣漠大荒……你們用自己偉岸的身軀,碾碎不可一世的惡魔,化身七座不朽的豐碑,問何日可得歸去?”
3.3 引用典故
介紹昭關時,喬治·N·賴特講述了隱士、漁夫、村姑協(xié)助伍子胥過關脫險的典故,情節(jié)扣人心弦。他稱武夷山鐵笛巖的道士為“中國的俄耳甫斯”,因為二者善音樂,樂器吹得驚天地泣鬼神?!霸噭κ边@一章更是刀光劍影、驚心動魄。希臘神話里的尤利西斯拉弓射箭嚇退了覬覦王位的對手;英國勇士德科賽一劍戰(zhàn)勝法國諾曼底的勁敵;中國古典名著《三國演義》中劉備舉劍劈石問卜江山大業(yè)。這些故事傳達了作者對尚武精神的贊美,“對卓越品質(zhì)的向往和追求是人類的天性?!?/p>
3.4 運用對比
喬治·N·賴特經(jīng)常把中國的景觀或故事與西方進行比較。他把古代君主姬發(fā)在江西寒泉邂逅佳人而緣定終生的傳說,稱作“中國版王子與灰姑娘”;把中國贛南梅嶺比作阿爾卑斯山;把處處輕舟畫舫,晝夜鐘鼓笙簫的西湖比作威尼斯的拉古納。他說“徜徉揚州恍若置身意大利西西里島,滿目都是地中海沿岸風光”“虎丘山上的浮屠寶塔是蘇格蘭柱塔的東方翻版”。
中西景觀和文化的對比發(fā)揮了多重作用。首先從認知角度,中西文化既有差異性也有融通性,把陌生中國的景物與西方讀者熟悉的場景相聯(lián)系,便于啟發(fā)讀者的聯(lián)想和感受。此外,這樣的類比也微妙地暗示出清王朝的可知性和可征服性,中國自然地落入了英帝國的殖民視野。
4 浪漫主義與東方主義的糾纏
美國后殖民主義批評家薩義德(Edward Said)認為:“東方主義賦予東方異域文化的奇妙色彩以及空虛、失落和等待救助的色彩,使帝國主義權力者對東方產(chǎn)生征服欲和占有欲。[8]”在描寫處處輕舟畫舫,晝夜鐘鼓笙簫的西湖的愜意之余,喬治·N·賴特不禁同情起關閉在閣樓里等待救贖的中國女性:“一個完全摒棄女性智慧、男女間不存在理性交流的社會,那是何等的枯燥乏味!”介紹南京時,他引用拜倫《恰爾德·哈羅德游記》里的詩句“甕還在,離人的骨灰早已散落煙塵”,把南京古城隱喻成一座廢墟。珍妮佛·L·哈格雷夫(Jennifer L. Hargrave)指出:“賴特通過反復斷言中國的社會習慣和建筑是龐貝習俗的不可思議的回聲來表明中國同樣注定要滅亡。[9] ”
“崇高與滑稽為伍、雅致與粗鄙相鄰,這是《中華帝國》的人文奇觀?!闭缤瑫r代的大多數(shù)英國人一樣,喬治·N·賴特 一方面向往、贊美中國的大好河山和勤勞質(zhì)樸的人民,一方面又刻意討好西方輿論,對中國政治和宗教進行批判,流露出英帝國的優(yōu)越感以及對英帝國進行征服、殖民合理性的肯定,體現(xiàn)了浪漫主義與東方主義的混雜糾纏。
5 結(jié)語
《中華帝國》總體上是一本圖文并茂、流光溢彩的中國畫卷,浪漫的異國情調(diào)和原始的他者景觀讓西方讀者對中國充滿了好奇和向往。喬治·N·賴特的文字擺脫了平淡嚴肅的刻板記述,具有靈動的浪漫主義旅行文學的藝術性。他散文詩一般華麗的語言,審美與求知相融合,理性與感性交會,加上詩詞、典故、想象、對比等修辭手法的運用,呈現(xiàn)了“崇高”和“美”的中國形象,為中國形象的西方書寫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也為我們當前講好中國故事提供了一定的參考?!?/p>
引用
[1] 喬治·N·賴特.中華帝國[M].何守源,譯.北京:時代華文書局,2019.
[2] 張德民.從島國到帝國——近現(xiàn)代英國旅行文學研究[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
[3] 李天綱.托馬斯·阿羅姆:圖說中華帝國(全集)[EB/OL].https://www.sohu.com/a/485536123_121123711
[4] 埃德蒙·伯克.關于我們崇高與美觀念之根源的哲學探討[M].郭飛,譯.鄭州:大象出版社,2010.
[5] 邁克爾·費伯.浪漫主義[M].翟紅梅,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9.
[6] 沙夫茨伯里.人、風俗、意見與時代之特征[M].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10.
[7] 李增.政治與審美:英國浪漫主義詩歌的東方書寫研究[M].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14.
[8] 愛德華·薩義德.東方學[M].王宇根,譯.上海: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9.
[9] Jennifer L. Hargrave. Romanticizing the Chinese Landscape[J].European Romantic Review,2016, 27:3,413-421.
本文系2023年云南省教育廳本科教育教學改革研究項目“跨文化教育與國際傳播能力建設研究—以《現(xiàn)當代英美文學里的中國》課程為例”(JG2023332)的研究成果
作者簡介:陳云珠(1979—),女,云南昆明人,碩士,講師,就職于云南大學外國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