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20世紀90年代的商業(yè)浪潮,讓物質(zhì)和金錢陡然成了備受人們追捧的對象,與此同時的全球化浪潮也帶來了劇烈的東西方文化碰撞。面對第一、二世界的強勢,處于第三世界的中國必須謹慎面對。《我愛比爾》就是作者王安憶引入后殖民理論,有意識創(chuàng)作的一則“民族寓言”,通過愛情和性來寫政治,意在警醒世人要時刻警惕“自我東方化”,要始終堅守文化之根、民族之根。
關鍵詞:后殖民理論;民族寓言;自我東方化
《我愛比爾》是王安憶諸多作品中十分特殊的一部,完全不同于她在80年代初有關自我書寫的“雯雯”系列,又或是80年代中期有關知青和“尋根”的文字,甚至和她后來書寫的以“三戀”為代表的有關“性”與“女性”題材的作品也有許多的不同。若單從故事情節(jié)入手,《我愛比爾》書寫了女主人公阿三在新舊世紀之交的摩登上海中逐漸迷失自我的故事,似乎也可以看作是一部充斥著大量愛情和性描寫的女性主題作品。但不可否認的是,《我愛比爾》在王安憶的諸多作品中有其不容忽視的特殊之處,其背后所包含的大量隱喻和作者的特殊意圖值得我們深究。
一、在《我愛比爾》研究中后殖民視野的引入
后殖民主義批評其實早在19世紀后半葉就已經(jīng)萌發(fā),卻在1974年印度獨立之后才興起,黑人運動可以看作是其早期的出發(fā)點。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各國之間雖然保持著大體和平,但事實上第一、第二世界的帝國主義國家并沒有放棄針對較為弱小的第三世界國家的殖民策略。只不過,這種殖民策略在方式上有所調(diào)整,從殘酷的戰(zhàn)爭侵略變?yōu)檩^為溫和的文化殖民。但后者對于第三世界國家來說實則更為致命。因為戰(zhàn)爭所帶來的更多是肉體的傷害,土地的掠奪和利益的侵占,而文化殖民卻是深入殖民地人民的精神內(nèi)部,企圖從思想上改變他們。一個國家如果失去了文化之根、民族之根,就真正喪失了存在的根本,所以有學者稱“后殖民”才是真正的殖民,它使殖民對象向著殖民者的文化靠攏從而達到殖民的目的。20世紀八九十年代,后殖民理論也開始涌入中國,如劉禾的《跨語際實踐》就是較早的將這種理論引入中國的書籍。
面對這種國家間的利益之爭,同屬于第三世界的中國自然不能掉以輕心。自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同樣面臨著大量涌入的西方文化與思想。面對不可避免的全球化浪潮,如何保持中國特性與特色也成了作家與學者持續(xù)關注和思考的問題。在20世紀80年代中期,中國文學界掀起了“尋根”浪潮,作家們力圖呈現(xiàn)當代文化的樣貌并試圖表達和實現(xiàn)對傳統(tǒng)文化的發(fā)掘與傳承。此時王安憶也加入這一浪潮之中,創(chuàng)作了《小鮑莊》《大劉莊》等一系列“尋根”作品。但創(chuàng)作于90年代初的《我愛比爾》一文則是作者引入了后殖民理論,直接呈現(xiàn)了在東西方文化碰撞下的中國年輕人的迷失。
為何能確定在《我愛比爾》中對愛情內(nèi)容描寫的背后隱藏著王安憶有關后殖民和中國作為第三世界的文化處境的思考,這還要從作者自己的闡述來印證。在談到《我愛比爾》的創(chuàng)作時,王安憶提出:這是一個象征性的故事,和愛情、性完全沒有關系,我想寫的就是我們第三世界的處境。[1]這就直接肯定了《我愛比爾》這部小說背后的特殊含義。為了更好地將東西方文化的激烈沖突表現(xiàn)出來,作者特意選取20世紀90年代初的上海作為背景。上海本身就是一個在東西方不同文化的碰撞之下發(fā)展起來的國際大都市,是一個極具代表性的城市,人們既可以在這里找到西方的建筑、文化氣息,以及大批實實在在于此處生活的西方人,還可以在這里找到最幽深、充滿傳統(tǒng)文化氣息的深巷弄堂和民間文化。同時作者所截取的時間點為20世紀90年代,這正是當代中國經(jīng)濟開始蓬勃發(fā)展,物質(zhì)驟然豐富的時期,而上海作為最早對外開放的通商口岸之一,自是占盡了天時地利?!巴醢矐浺苑浅D毜臄⑹觯?將上海置于全球化的視域之中?!保?]她所描述的上海有著極強的融合性,接納了西方的許多特性,但與此同時也失去了許多本土性,所以《我愛比爾》這一則有關第三世界的民族寓言在此處展開。
二、帶有大量隱喻的民族寓言呈現(xiàn)
在后殖民批評的理論建構(gòu)中,美國學者弗雷德里克·杰姆遜(Fredric Jameson)的“民族寓言”是一個十分重要的理論臺柱。這一理論認為在第三世界國家中政治和性是無法分割的,尤其是政治在很多情況下是通過性表現(xiàn)出來的。杰姆遜指出:“第三世界的本文,甚至那些看起來好象(像)是關于個人和利比多趨力的本文,總是以民族寓言的形式來投射一種政治:關于個人命運的故事包含著第三世界的大眾文化和社會受到?jīng)_擊的寓言?!保?]在《我愛比爾》中,王安憶正是運用了大量的隱喻和男女之間的情愛來呈現(xiàn)這一則民族寓言。
在《我愛比爾》的前半部分中,王安憶主要講述了圍繞女主人公阿三發(fā)生的兩段跨國戀情。在這兩段戀情中,王安憶都是通過男女交往的過程來展現(xiàn)其背后的隱喻。女主人公阿三是一個土生土長的中國人,但她所學習的卻是西方現(xiàn)代藝術(shù),可以說她是接受西方化的新式教育而成長起來的,在心中對西方的藝術(shù)和文化極為向往。但阿三也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真正融入其中,被西方世界接納是一件十分困難的事情。而就在阿三手足無措之時,她在一次畫展上遇到了在大使館工作的文化官員比爾。比爾是美國人,他欣賞阿三的畫,認為她的畫十分具有前衛(wèi)性。這讓阿三感到開心,因為她得到了西方人對自己創(chuàng)作的認可。自然地,他們就開始了約會與交往。比爾一直都表現(xiàn)得十分熱愛中國,這種熱愛源自比爾對中國的強烈好奇心,不論是中國飯菜、文字、京劇,還是“中國人的臉”,他都充滿好奇。所以當阿三向比爾介紹中國民間藝術(shù)時,比爾深深地陶醉在其中。但是每當比爾贊美他心目中的中國時,阿三卻清楚地知道“你的中國和我的中國可不一樣。不過她并不把這層意思說出口,相反,她還鼓勵比爾更愛中國”[4]。因為只有這樣阿三才能用她身上的“中國特色”去吸引比爾的注意。而且阿三為了迎合比爾的想象,不惜從學校退學,在外租房子,精心地布置,變著花樣地營造來自“東方的”驚喜??傻阶詈蟀⑷矝]能成功,沒能讓比爾將她帶到她向往已久的西方。阿三吸引比爾的始終只是她身上帶有的來自東方的神秘特質(zhì),但這種吸引本質(zhì)上卻和他游歷過的非洲、南美對他的吸引沒有任何的區(qū)別。但比爾不能答應阿三要求最重要的原因是:“我們國家的外交官不允許和共產(chǎn)主義國家的女孩子戀愛?!保?]此時比爾的身份是來自美國的外交官,他所代表的是其身后的第一世界,而這個世界拒絕來自第三世界的阿三進入。
在阿三與比爾的這一段關系中,王安憶表達的是因為意識形態(tài)和體制上的不同,所以阿三被拒絕接納。在這之后阿三遇見了初到中國還有點木訥的馬丁,開始了她的第二段短暫的跨國戀愛。馬丁是一個法國畫商,家族有著悠久的鑒賞畫作傳統(tǒng),他身上擁有的是源自法國的深厚西方文化底蘊。馬丁初來乍到,見到的第一個中國畫家就是阿三,他被阿三所吸引,這種感情相較于比爾對阿三以獵奇為主的感情多了一些質(zhì)樸和真實。他在這段感情中顯得更為笨拙,事事都聽阿三安排。如果說比爾對阿三只是喜歡,那馬丁對阿三的情感可以看作是愛了。到最后連阿三都在問自己:“比爾不和她好,是因為不愛她,馬丁愛她,卻依然不和她好,她究竟在哪一點上出了毛???”[6]阿三對自己產(chǎn)生了深深的懷疑。但是在阿三的這兩段戀情中,馬丁給阿三帶來的傷害是更為致命的。馬丁來自第二世界的法國,國家雖然在經(jīng)濟上已經(jīng)大不如前,但是它濃厚的歷史文化底蘊是處于第一世界的美國所無法比擬的。馬丁極其看重這種已經(jīng)融入血液的文化傳統(tǒng),他清晰地知道,“法國和中國一樣,是一個老國家,就是這些永遠不離開的人,使我們保持了家鄉(xiāng)的觀念”[7]。所以當他在看到阿三的畫作時,一改之前的木訥,變得神情嚴肅,并不能給予阿三所需要的認同,這使得阿三遭到了致命的打擊。因為馬丁看出了她“無根”的現(xiàn)狀,阿三的畫作一味地模仿西方,追求所謂西方化的前衛(wèi)和先鋒。雖然她也在畫著中國景色,追求時下流行的中西融合,可是有著自己的文化之根的馬丁,一眼就看出了阿三的畫中所缺失的根基。所以當比爾離開阿三之后,阿三還可以有自己的生活,還可以畫畫可以創(chuàng)作。但是在馬丁離開之后,阿三連畫畫的能力也失去了,“留下阿三自己,對著一堆廢墟”[8]。
馬丁對阿三的拒絕是代表著其背后的第二世界國家,尤其是西方文化對來自第三世界的阿三的拒絕。這就從文化這一根本上封鎖了阿三接近西方世界的道路,這是作者以民族寓言的形式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第三世界國家的真實處境——在經(jīng)濟和意識形態(tài)上處于第三世界的國家不能被西方接納,在文化上也被拒絕承認?!段覑郾葼枴吠ㄟ^兩個來自西方的男性和一個來自東方的女性之間的情感關系展現(xiàn)了20世紀90年代,在全球化浪潮的席卷之下,面對經(jīng)濟的快速發(fā)展和物質(zhì)的極大豐富,作者對中國或者說整個第三世界國家普遍過度追求經(jīng)濟效益、崇尚西方的現(xiàn)狀的擔憂。阿三在比爾和馬丁都離開之后,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完全“失根”,一時又找不到救贖之路,不可避免地走上了淪落之路。
三、自我東方化救贖的回環(huán)
雖然阿三已經(jīng)意識到自己不可能真正被西方所接受,但是她仍然在不斷地尋找所有可能與西方接觸的方式,西方的一切已經(jīng)變成了她生活中的必需品。阿三渴望在與西方人的交往過程中獲得對自己身份的認可,最終她選擇在一個有許多外國人進出的酒店中停留,等待外國人的搭訕。雖然她仍然認為自己和妓女不同,不僅是追求不同,連身份地位也不同。但是在別人眼中,她早已是一個妓女,只不過是一個專門為外國人服務的“高級妓女”罷了。到后來阿三被帶到勞教農(nóng)場之后,還被人起了個外號叫“白做”,被肆意嘲笑。沒人理解阿三何以至此,甚至連她自己也不能解釋清楚。
作為第三世界的象征,阿三不僅失去了自己的東方之根,也無法真正進入西方,甚至連形象都是一個柔弱的等待被救贖的女性。她在面對強大的第一、第二世界的時候幾乎沒有反抗,而是選擇了順從和迎合——阿三所面臨的困境,是對自身身份認同的困境。后殖民理論中另外一個理論臺柱就是“東方主義”,其本身就是一種殖民邏輯的產(chǎn)物,指的是在西方人的想象中被構(gòu)想出來的東方,這時的東方是作為一個“他者”被西方人居高臨下認識和審美的對象,本身就沒有平等可言。所以這時的東方并不是真正的東方,而是被西方人依據(jù)自己的思維方式想象出來的。文中比爾就自信地認為“我們并不需要你來告訴什么,我們看見了我們需要的東西,就足夠了”[9]。阿三清楚地知道,比爾眼中的中國,和她生長的中國并不是同一個,甚至相差甚遠。所以“他們兩人互相看著,都覺著不像人,離現(xiàn)實很遠的,是一種想象樣的東西”[10]。在比爾眼中,中國就應該是神秘的,是尊奉“道”的,中國的女性就應該是保守的、含蓄的??墒前⑷⒉皇沁@樣的,她追求前衛(wèi)的藝術(shù),是獨立的、大膽的。所以在與比爾交往時,阿三就必須壓抑自己最真實的樣子,不斷地往自己身上添加那些比爾眼中的“中國元素”,比如水墨畫、白綢和旗袍。此時阿三成了一個巨大的矛盾體,她成了“自我東方化”的主體,在不斷地向西方人眼中的東方靠近,去迎合他們。其結(jié)果就是,她在中國這邊失了“根”,而又只是滿足了西方世界的東方想象,卻始終不被西方真正接納。在馬丁尖銳地指出阿三“失根”的現(xiàn)狀之后,阿三就迷失了自己。就如王安憶所說:“我們失去了很多東西,我們被侵略的不僅是我們的資源,我們的經(jīng)濟生活,還有我們的感情方式?!保?1]
面對這種情況,作者試圖去思考其中的原因。作者把阿三安排進了勞教農(nóng)場,讓阿三進入一個全是女性的、無法與外界有任何聯(lián)系的環(huán)境中,給阿三思考的空間和時間,讓一切都能夠沉靜下來。在《我愛比爾》的敘事中,王安憶使用了她特有的可以稱之為“回環(huán)”的結(jié)構(gòu)。在故事的開始,阿三也不過就是一個師范大學里的學生,在最單純的年紀和環(huán)境中對外界的一切充滿好奇。連阿三自己都說,一切變化是從愛上比爾開始的,接觸了比爾的阿三,突然就被推到了潮流的中心,那里有被眾人追捧的女作家,燈紅酒綠的舞會和象征著西方的比爾。但故事的最后,作者又把這一切剝離,讓她重新回到相對隔絕的地方,走完了她的一個“回環(huán)”。所以故事在阿三逃離農(nóng)場的路上戛然而止,作者并不看重阿三是否真的能逃出這個地方,是否能夠重新回到上海。真正重要的是,阿三在試圖逃離農(nóng)場的路上,發(fā)現(xiàn)了一枚“處女蛋”,“見雞蛋是小而透明的一個,肉色的薄殼看上去那么脆弱而嬌嫩,殼上染著一抹血跡”[12]。阿三手中握著這份被深深埋藏起來的純潔與柔軟,突然被刺痛,埋頭哭了。作者正是希望用這顆沾染著鮮血的嬌羞的“處女蛋”來提醒所有人,到底最初的底線是在何時崩潰的,最原初的“根”又是在何時遺失的。
四、結(jié)語
在《我愛比爾》中,作者并沒有給出“失根”這一現(xiàn)象的解決辦法,甚至小說都沒有一個完整的結(jié)尾。她到底能否順利逃離農(nóng)場,誰也不知道。如果她真的回到上海,又該如何面對自己內(nèi)心深處的“根”……或許在王安憶看來,這件事情本身就是無解的,是不可能憑借一己之力做到的。作者只能以這樣一個民族寓言的形式去警醒人們,在多元融合的浪潮中也要守住自己的“根”,絕不能一味地選擇迎合與順從,因為那才是你得以被接受和立足的根本。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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