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明亮的夜晚》是韓國女作家崔恩榮創(chuàng)作的一部女性主義小說,也是其首部長篇小說,講述了曾祖母、祖母、媽媽和“我”四代女性的故事,勾勒出韓國社會的變遷。小說筆觸細膩,文化底蘊深厚,體現出作者崔恩榮對不同時代女性問題的關注,具有很高的文學價值和現實意義。本文以小說《明亮的夜晚》為研究對象,首先分析作者對于不同時代韓國女性困境的書寫,接著探討這些女性的救贖途徑,最后剖析小說的現實意義,從而進一步了解韓國女性文學的發(fā)展態(tài)勢,以及小說對當代社會發(fā)展的影響。
[關鍵詞]《明亮的夜晚》 " 崔恩榮 " 女性困境 " 救贖 " 現實意義
[中圖分類號] I06 " " "[文獻標識碼] A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4)34-0037-04
21世紀以來,韓國女性文學迅速發(fā)展,韓國國內涌現出一批優(yōu)秀的女性作家。其中,趙南柱、金愛爛、申京淑等在我國的知名度較高,而崔恩榮及其作品則較少被關注。崔恩榮的首部長篇小說《明亮的夜晚》被譽為女性版《活著》,是第二十九屆大山文學獎獲獎作品,也是韓國最大網絡書店22萬讀者票選“2021年度之書”,其文學價值和現實意義不可估量。小說中,崔恩榮用細膩的筆觸書寫了曾祖母、祖母①、媽媽和“我”這四代女性的生命體驗,展現了不同時代女性的成長歷程,同時也反映出韓國社會的變遷。
一、不同時代的女性困境書寫
從曾祖母、祖母、媽媽和“我(智妍)”的故事中,讀者可以窺見不同時代女性所面臨的困境,真切體會到她們的煎熬與痛苦心境。作者通過書寫這些女性的困境,一次又一次將女性問題全面深刻地揭露出來,借助文字的力量讓更多人關注到女性的困境,呼吁大家摒棄一切暗含兩性不平等的傳統(tǒng)觀念。
1.曾祖母——朝鮮日據時期女性身份困境
小說中的曾祖母生長于朝鮮日據時期,其身份為白丁家的女兒。在當時,白丁就是最低賤的庶民,再加上父權制影響下女性地位遠低于男性,白丁之女的地位可以說連豬狗都不如。因此,曾祖母處處遭人踐踏。而且當時日軍專門抓像曾祖母這種沒有結婚、無依無靠的女性去做慰安婦。為了不被日軍抓去做慰安婦,曾祖母不得不舍下重病的母親,和曾祖父一起去開城生活。曾祖母如果不這樣做,她將會失去自由,甚至正常活著的權利。自由和活著的代價是拋棄母親,這讓曾祖母內心十分掙扎和煎熬。
白丁之女和良民男子結婚是不被當時社會看好和允許的。曾祖父的父親因為曾祖父要和作為白丁之女的曾祖母結婚而大發(fā)雷霆。在和曾祖父結婚后,因為白丁之女的出身,曾祖母依然遭人冷眼和不尊重,開城人知道曾祖母的出身后都不愿意接近她。曾祖母的故事在教堂傳開后,曾祖母變成了“ 唆使純真男孩犯罪的罪人”[1],這些人不關心曾祖母到底經歷了什么,只因她的身份就鄙視她、指責她?!笆郎献钪氐淖铮褪亲鳛榕顺錾?,作為女人而活?!盵1]這句話在曾祖母的經歷中得到印證。在當時的時代背景下,曾祖母白丁之女的身份成為桎梏,影響著她的一生。曾祖母一生都沒法和那個曾經拋棄母親的自己和解,直到死亡那一刻才得以解脫。
2.祖母——父權制影響下女性婚姻困境
祖母作為曾祖父的女兒,雖然擺脫了“白丁”的身份,但是其婚姻選擇深受父權制的影響。從小受曾祖父影響,祖母形成了“只要對方要我,不管是什么樣的男人,我都得接受”[1]的觀念。明知道對方不是能對自己好的人,但為了討好父親,祖母還是和祖父結婚了。在祖母的認知中,和父親認可的男性結婚,就可以間接獲得父親的認可。而事實上,祖父在和祖母結婚之前已經有了妻子和兒子,這一點曾祖父從一開始就知道,卻還是隱瞞了這件事,并讓自己的女兒和他結了婚。對于自己的欺騙行為,祖父沒有對祖母表露出絲毫歉意,他認為他這么做是情有可原的。在祖父離開祖母后,有人不分青紅皂白就認定錯在祖母,就連曾祖父都是如此,他不僅沒有寬慰祖母,反而責備祖母沒能留住祖父。在父權制的影響下,男性在社會和家庭中占據著絕對的統(tǒng)治地位,人們將男性的話奉為圭臬,把一切罪責都歸于女性。就連當時的法律,都默認了男性的統(tǒng)治地位。小說中,祖母女兒的戶籍不能登記在祖母這里,只能登記在男性身份的祖父那里,因此祖母和媽媽自始至終都不是法律意義上的母女關系。父權制下女性自主權的喪失是導致祖母婚姻悲劇的直接原因,祖母的故事也反映了那個時代女性面臨的婚姻困境。
3.媽媽——傳統(tǒng)觀念下自我意識的淡化
傳統(tǒng)儒家文化傳入韓國后,深刻影響著韓國社會發(fā)展的方方面面。一方面,韓國充分挖掘儒家文化的精華,使之滲透到國民教育和日常生活中,國民素質因此不斷提高,社會也更加和諧穩(wěn)定。但另一方面,傳統(tǒng)儒家文化中的一些陳腐觀念也在韓國社會中有所體現。比如,儒家以男性為尊,女性在社會關系中是作為從屬于男性的女兒、母親、妻子等角色存在的。隨著時間的推移,“男尊女卑”的傳統(tǒng)思想深入人心,女性在傳統(tǒng)儒家道德和價值觀的束縛下,忠實地扮演著傳統(tǒng)賦予自己的角色,一味地屈服、退讓、忍受?!皨D女從屬于男人是個普遍的習慣,任何背離這種習慣的行為就自然地顯得不自然?!盵2]小說中的媽媽就是深受這種傳統(tǒng)觀念影響的典型。媽媽認為女人是不能沒有男人的,男人只要不打女人、不賭博、不出軌就算是不錯的了。在婚姻關系中,她總是一味地、單方面地為對方付出和犧牲。她將自己的丈夫和家庭看得比自己的生命還重要。為了照顧丈夫和他的家人,她每次過節(jié)都不能回娘家,即使是在自己生病做手術的情況下,還在操心丈夫吃飯的問題。她的自我意識逐漸淡化,一直圍著丈夫打轉,漸漸遺忘了自己也是一個獨立的個體,而不是誰的附屬品,失去了很多享受自己人生的機會,喪失了追求自由和個人價值的意識。
4.“我”——觀念沖突導致親情關系疏離
小說以第一人稱“我(智妍)”的視角展開敘述。智妍是新時代女性,其愛情觀、婚姻觀、價值觀都和媽媽有著巨大的差別。智妍認為在兩性關系中,男女處于平等的地位,婚姻中伴侶必須忠誠,并認為女性離婚并不是什么可恥的事情,離婚的女性也不是低人一等的。但媽媽卻認為,婚姻中的女性對于丈夫的不良行為應該能忍則忍,女性離婚和單身是一件丟人的事情。在智妍離婚后,媽媽不僅沒有安慰因丈夫出軌而深受傷害的女兒,反倒心疼起身為離婚過錯方的女婿,只因為他是男性。媽媽的態(tài)度和行為讓智妍痛苦萬分,她嘗試和媽媽溝通卻屢屢不歡而散。母女關系其實是女性的女性觀問題[3]。母女觀念的沖突會導致關系的疏離,智妍和媽媽彼此都深愛著對方,卻總是在面對對方時表現得很冷淡,甚至惡語相向。智妍和媽媽的關系是整個女性群體母女關系的縮影,也是全世界女性面臨的共同困境。小說讓人們關注到母女關系這一社會問題,具有豐富的價值內涵,讀者能真切感受到作品中深厚的人文關懷。
二、四代女性的救贖途徑
小說名為《明亮的夜晚》,“夜晚”暗指書中四代女性走過的百年時間就像漫漫長夜,而“明亮”則代表著就算是在這漫漫長夜中,也總有隱隱光亮照亮著她們的人生之路。小說中,四代女性都陷入不幸、煎熬與掙扎中,她們必須忍受低微出身帶來的一切嘲笑和歧視,僅僅因為自己是女性或者孕育了女性就被視為低人一等;她們深受父權制的壓迫和束縛,被灌輸女性的價值只能依附于男性的思想,活在自己父親或丈夫的陰影之下;她們在不被理解和尊重的婚姻中苦苦掙扎,為了丈夫和家庭遺忘了自我;她們總是被社會期望承受更多的罪責和痛苦,即便是因為丈夫不忠而離婚,卻要承受更多來自社會和家庭的壓力。她們在這黑夜中蹣跚前行,而這一路上也有給予她們溫暖和光亮的人。
曾祖父的確是帶曾祖母逃離了被日軍抓去做慰安婦的命運,可曾祖父對于曾祖母的這種“救贖”并非出于愛情或發(fā)自內心地認為男女平等。曾祖父是天主教徒,帶曾祖母脫離苦海完全是出于教義,是為了證明他自己對于天主的愛?;楹螅娓覆]有真正踐行男女平等這一點,他希望曾祖母沒有自己的思想和靈魂,希望她完全順從自己,不尊重也不理解自己的妻子,所以說這并不是真正的“救贖”。曾祖母真正的救贖來源于新雨大嬸。新雨大嬸是曾祖母的畢生摯友,在曾祖母難產的時候,是新雨大嬸的關心和照顧才讓曾祖母撿回一條命。后來曾祖母一家遭難時也是得益于新雨大嬸的幫忙,才去了新雨大嬸的姑媽家里避難。曾祖母和新雨大嬸分開后,通過書信的方式互相給予精神鼓勵。也就是說,真正給曾祖母帶來力量和救贖的是給予她物質幫助和精神支持的女性。
對于祖母來說,女性力量同樣也是救贖的主要來源。新雨大嬸、明淑奶奶、喜子等女性的陪伴讓她不再孤單,并讓她產生了自我認同意識,獲得情感救贖。在這里特別值得一提的是新雨大叔對于祖母的精神救贖。新雨大叔是這部作品中唯一一個真正做到了尊重女性、將男女平等落實到自己實際行動中的男性角色,是真正完美的男性形象,不管是作為朋友、丈夫還是父親。新雨大叔懂得如何尊重女性,既忠于友情又積極進取。在別人嘲笑祖母白丁身份的時候,他會溫柔地開導和鼓勵祖母,為祖母提供情緒價值,引導她產生自我認同。新雨大叔是照亮祖母黑夜的一束明亮的光。新雨大叔的形象塑造也暗含著作者對于一個合格丈夫、兒子和父親角色的期待。
明姬阿姨是媽媽的朋友,她們會在彼此陷入困境的時候不求回報地伸出援手。小說最后,媽媽不顧丈夫反對,和明姬阿姨去了墨西哥。這是媽媽之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以前的媽媽習慣用冷漠武裝自己,為了少受傷害總是選擇隱忍。但現在她逐漸懂得反抗丈夫,掙脫家庭的束縛,實現了自我覺醒,開始懂得享受自己的生活,真正成為一個有溫度的人。
“我”在和丈夫離婚之后,獨自來到名為“熙嶺”的小城市,并在那里邂逅了多年未見的祖母。在祖母家里,我聽到了曾祖母、祖母等人的故事,看到了她們的相片,閱讀了她們的往來書信。在此過程中,“我”體會到這些女性們一路走來的艱辛和不易,也感受到堅韌的女性力量。在這些女性故事的影響下,“我”漸漸走出婚姻失敗帶來的痛苦,接受自己的一切,內心被力量填滿。不僅如此,“我”最終也明白自己不應該總是因為和媽媽觀念不合就將憤怒的箭頭指向她?!拔摇币庾R到媽媽也是受害人,被傳統(tǒng)觀念困住并非她所愿,導致她這樣的根本原因在于不平等的社會觀念以及那些迫使她退讓和屈服的人,最終“我”開始慢慢了解和理解媽媽,母女關系有所緩和。
三、《明亮的夜晚》的現實意義
“你無法想象,一個女孩要經歷多少看不見的坎坷,才能跌跌撞撞地長大成人。”[4]這是《82年生的金智英》封面上的一句話,揭示了從古至今女性群體的生存困境。不管身處哪個時代,只要身為女性,多多少少都會受到不平等的對待,“男尊女卑”的思想壓迫著一代又一代的女性。即便當今世界的很多地方,男女兩性在社會、家庭、職場中仍然不平等。在陰暗的角落里,拐賣婦女的事件時有發(fā)生,女性受教育的權利被剝奪,在婚姻中被精神控制甚至被家暴,在職場中被隱性歧視……女性在成長的道路上,總會遭遇各種看得見的、看不見的偏見和困難。在韓國傳統(tǒng)社會觀念中,女性地位遠遠低于男性,男性是家庭和社會的核心,女性只能依附于男性而存在,女性必須扮演好父權制賦予自己的角色,不能有半點差池。小說《明亮的夜晚》揭示了四代韓國女性在家庭和社會中的雙重生存困境,讓更多人關注到各個時代的女性問題。同時,小說通過女性陷入困境和覺醒等情節(jié),讓更多女性開始認識到自己在家庭和社會中遭受的不公平待遇,引導她們覺醒并反抗。在小說中,作者在稱呼母系親屬的時候,去掉了表示母系血緣關系的前綴“外(?)”。不僅如此,小說還設置了曾祖父的死亡、祖父的離開、爸爸的低微存在感、丈夫的出軌離婚等男性角色的缺位。這些表達和設置都隱含著對父系家庭特征的消解和對傳統(tǒng)父權秩序的顛覆,暗示女性對解放、獨立和自由的追求。作者通過這部小說,呼吁廣大女性群體努力掙脫男權社會賦予女性的枷鎖,積極尋找和實現個人價值。
此外,小說還關注到母女關系的問題,這不僅是韓國社會所面臨的問題,也是整個東亞社會乃至全世界共同的課題。小說描寫了曾祖母和高祖母②、祖母和媽媽、媽媽和“我”三對扭曲的母女關系。三對母女明明深愛著彼此,卻總是習慣冷漠對待甚至故意傷害對方,保持著一定的距離感。在當代社會,人們對于親密關系的處理似乎有些束手無策,不知道如何與親近的人溝通和相處,明明互相牽掛,卻總是會互相傷害。人們可以和沒那么熟悉的人很好地溝通,對于最親近的人卻失去了耐心和包容,不經意間將對方越推越遠,明明出發(fā)點是好的,可話從嘴里說出來卻變成了傷人的利刃。小說讓人們重新審視母女關系問題,引導人們反思親密關系的處理方式,尋找到底是什么原因讓原本最親近的人變得疏離,告訴我們要學會換位思考,找到真正的問題所在,要學會理智溝通,不能逃避問題,激化矛盾。
崔恩榮還將一些韓國歷史事件巧妙地穿插進小說的故事情節(jié)中,讓讀者關注到戰(zhàn)爭創(chuàng)傷這一話題。小說描寫了許多因為戰(zhàn)爭遭受創(chuàng)傷的人物,有為了逃避戰(zhàn)亂四處漂泊的人,還有親歷戰(zhàn)爭現場的人,這些人直接或間接目睹了戰(zhàn)爭帶來的令人窒息的后果。小說中,新雨大叔為了家人能有穩(wěn)定的生活,前往日本打工謀生,卻經歷了廣島原子彈爆炸事件,雖然他僥幸保住性命回到開城,但身體和心靈都遭受重創(chuàng),最終走向死亡。小說中關于戰(zhàn)爭創(chuàng)傷的書寫,一方面體現了作者對于遭受戰(zhàn)爭創(chuàng)傷群體的關照和同情,另一方面也讓更多人體會到戰(zhàn)爭的殘酷,隱含著作者對和平的追求。當今世界,還有許多國家的人民在經受戰(zhàn)爭的摧殘,他們家破人亡、顛沛流離。面對這樣的現實,我們必須提高警惕,反對戰(zhàn)爭,珍愛和平,維護和平。這同樣也是小說所要傳達給讀者的。
四、結語
在韓國小說《明亮的夜晚》中,作者崔恩榮通過講述曾祖母、祖母、媽媽和“我”四代女性的故事,展示了四代女性群體成長過程中的困境,以及這些女性的自我覺醒與相互救贖。四代女性的人生之路仿若漫漫長夜,但在這漫漫長夜里,總會有光亮照亮她們前進的路,給予她們生活下去的希望和勇氣。這部作品引導讀者進一步關注長久以來的女性問題,呼吁女性突破傳統(tǒng)性別觀念的桎梏,勇敢追求獨立與自由,帶領讀者重新審視母女關系問題,思考戰(zhàn)爭話題,具有極高的文學價值和現實意義。
注釋
① 小說中的“曾祖母”“祖母”“曾祖父”等詞均指母系親屬。韓文原文“???(曾祖母)”“???(祖母)”“???(曾祖父)”等詞都去掉了表示母系血緣關系的前綴“?(外)”。
② 高祖母指曾祖母的媽媽。
參考文獻
[1] 崔恩榮.明亮的夜晚[M].葉蕾,譯.北京:臺海出版社,2023.
[2] 穆勒.女性的屈從地位[M].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16.
[3] 黎荔.中國現代文學女性觀之母女關系研究[J].東南學術,2015(6).
[4] 趙南柱.82年生的金智英[M].尹嘉玄,譯.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2019.
(特約編輯 "張 " 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