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歌是一種民間藝術(shù)，作為詞與曲的結(jié)合，具有音樂學(xué)和語言學(xué)的雙重價值。沈兼士指出：“歌謠是一種方言文學(xué)。歌謠里所用詞語，多少是帶有地域性的，倘使研究歌謠而忽略了方言，歌謠中的意思、情趣、音調(diào)至少有一部分的損失，所以研究方言可以說是研究歌謠的第一步基礎(chǔ)功夫?！标兡厦窀鑿姶蟮母腥玖蜕?，離不開唱詞中地方方言的活用?；诖?，本文將從語言學(xué)的角度出發(fā)，對《中國民間歌曲集成·陜西卷》中的陜南民歌唱詞進行研究，從語音、詞匯、語法三個方面對民歌語言特點進行梳理與分析，旨在揭示陜南民歌的語言魅力。

一、語音特點

陜南民歌稚拙而天然，主要得益于唱詞中押韻和疊音的普遍運用。

（一）疊音

疊音，即在歌詞中把相同的音節(jié)、語素或詞重疊使用，又名疊字。疊音既可強化詞語意義，也能夠和諧節(jié)奏，使得民歌生動靈活，極具地域特色。

1.AA式

（1）水兒嘩嘩，小奴來挑水?！陡蝮≌{(diào)》

（2）河這岸，你喋喋。呷呷呷，咕咕咕，隔著一來河。《一對紅鴉鵲》

2.AAB式

（3）陽雀子叫喚歸歸（喲）陽歸歸（喲）陽。《陽雀號子》

（4）羊兒曬得咩咩叫，奴家曬得汗長淌?！斗叛螂y》

3.ABB式

（5）四月咿個好唱四月中，田里咿個莊稼綠茵茵。《長工調(diào)》

（6）太陽出來紅彤彤，月亮出來白蓬蓬?！侗P歌》

4.AABB式

（7）四川上來九個灘嘞，灘灘轉(zhuǎn)轉(zhuǎn)對金山?！端拇ㄉ蟻砭艂€灘》

（8）四個蛤蟆去抬轎，哩哩啦啦就過門?！秲蓷l鯉魚去做媒》

在陜南民歌中，疊音形式主要有AA式、AAB式、ABB式、AABB式四種，其中最常見的是AA式和ABB式。例（1）例（2）中“嘩嘩”“喋喋”是陜南地區(qū)民間常見的疊音詞，在民歌歌詞中的運用顯得事物既可愛親切，又使得節(jié)拍錯落有致、和諧自然。如例（5）例（6）疊音“茵茵”“彤彤”鮮活地凸顯了莊稼的翠綠和旺盛、朝陽殷紅之情態(tài)。

（二）押韻

押韻是指民歌中句尾或聯(lián)末的韻母相同，又稱壓韻。陜南民歌的韻律多變，有排韻、偶韻、隨韻三種形式，其中，以排韻和偶韻最為常見。

1.排韻

排韻又名連句韻，歌詞句句押韻，一韻到底，全篇尾韻一致。

（1）太陽一出紅堂堂，姐在河下洗衣裳，手拿棒槌棒三棒，猛然想起情哥郎，想起情哥哭一場。《太陽一出紅堂堂》

（2）清早起來走姐家，采上一朵蘭草花。送給蘭姐頭上插。……門神老爺活菩薩，怎么不能留住她？……《清早起來走姐家》

上述兩例為連句韻，句句通押，例（1）中“堂”“裳”“棒”“郎”“場”同押“唐”韻。例（2）中“家”“花”“薩”“她”同押“麻”韻，描繪出男主人公尋姐姐未果的懊惱之情。唱詞整齊和諧，節(jié)奏流暢鏗鏘。

2.偶韻

偶韻即逢雙句押韻，隔句相押，又稱隔行韻。陜南民歌大多數(shù)偶韻首句也押韻，兼有首句不押韻的形式。

（3）月亮出來萬丈高，滑石板上跌一跤，腳上扎了明骨刺，挨挨蹭蹭叫姐挑?！对铝脸鰜砣f丈高》

（4）一打天上峨眉月，二打桃花墜耳根，三打桃園三結(jié)義，四打童兒拜觀音?！妒蚪渲浮?/p>

例（3）是首句入韻，逢偶句相押。韻腳分別為“跤”“挑”，押“豪”韻。例（4）首句不入韻，逢雙句相押，偶數(shù)句“根”“音”均押“痕”韻，奇數(shù)句“月”“義”分別押“皆”“齊”韻。偶韻奇數(shù)句承接上下，起過渡作用。偶韻押韻的形式張弛有度，顯得錯落有致，故而讀來韻律感強，悅耳動聽。

3.隨韻

隨韻也稱雙行韻，兩行為一組，通常每組都要換韻。

（5）太陽出來滿天紅，燕子出來逮蚊蟲?！短柍鰜頋M天紅》

（6）白布汗褂像朵云，郎是姐的繞眼蟲，桃花紅啦杏花香，上湖廣哪奴的小郎哪?！栋撞己构酉穸湓啤?/p>

上述兩例兩句為一組，兩句一換韻。如在例（5）中的“紅”“蟲”均押“庚”韻。例（6）中前兩句“云”“蟲”都押“庚”韻，后兩句“香”“郎”則押“唐”韻。該押韻方式使得韻律和諧，唱詞富于變化且輕快。

二、詞匯特點

陜南民歌作為民間藝術(shù)，離不開地方方言的參與。民歌唱詞生活內(nèi)容和情感的傳達也和襯詞和方言詞的吸收、運用密不可分。

（一）襯詞

襯詞主要起襯托、修飾作用，在民歌中往往起著補充音節(jié)、美化旋律和渲染情感的作用。襯詞的出現(xiàn)以小括弧為標志，是輔助語氣、情感表達的工具。陜南民歌的襯詞位置多變，可能在句前、句中或句尾。構(gòu)成上，主要有語氣詞、稱謂詞和指代詞。

1.語氣詞

語氣詞有緩和語調(diào)、轉(zhuǎn)換唱詞、烘托情感的作用。音節(jié)數(shù)量上，有單音節(jié)語氣詞，也有多音節(jié)語氣詞。如在“（耶）我好久（喂）沒在（喲哎哪）這方（歐）來（喲）”中，句首、句中的“耶”“喂”等單音節(jié)語氣詞的運用表達了男主人公對于姑娘的思念、憐惜之情?！皢寻ツ摹倍嘁艄?jié)襯詞以呼喊連續(xù)上下唱詞，銜接前后句。句末襯詞“喲”“哎呀”等則拉長音節(jié)，為歌曲留下深遠的回韻。

2.稱謂詞

稱謂詞是表示稱謂關(guān)系的詞。陜南民歌源于人們的日常生活，因此總是含有眾多明確對方身份、富含地域文化內(nèi)涵的稱謂詞。如“郎打山歌（稀哩麻大嫂外）不斷聲”“我問月亮哪方落（情郎干哥哥耶）”“打一個石頭探深淺，有心過河（幺幺妹耶）水又深”“情郎干哥哥”“幺幺妹”等稱謂詞都帶有親熱、親近的情感意味。

3.指代詞

指代詞是指稱、代替人或事物以及對某人或事物表示疑問的詞。指代詞在陜南民歌中出現(xiàn)的頻率很高，主要有人稱代詞和指別詞兩類。指代詞本身沒有實際意義，常用在正詞前后，起補充音節(jié)、轉(zhuǎn)換節(jié)奏的作用。如“姐在后院（我）掐蒜薹，郎在（那個）后院打把沙來，他要蒜薹（你）拿耶拿起去，你要（那個）看我夜晚來。”“我”“那個”“你”等人稱代詞和指別詞穿插在唱詞中，引出下文內(nèi)容，既補充音節(jié)，又使情感表達更加細膩清晰。

（二）方言詞

方言入歌是民歌的一大顯著特征，陜南民歌中的方言詞匯有以下幾個特點。

1.大量的特色方言詞

陜南民歌中具有地方特色的方言詞語豐富多樣，涉及人們生活的方方面面。從詞類上看，可以劃分為四類。

（1）名詞類方言詞

名詞類方言詞在民歌語言中占比最多，數(shù)量豐富，主要有以下幾類。

飲食類：菜豆腐、甜漿粗老罐、蒸飯、攪團、糊涂；人際稱謂類：婆娘、乖姐、幺姑、先后、細娃、押禮、主家；日常生活類：銷、堰塘、枷檔、拌桶、火糟子、撐花兒、鐮拐、背褡；身體部位類：身桿、磕膝包兒；氣象時令類：陽婆、日頭；動植物類：雞公、陽雀、玄雞、鴉鵲、青竹標、林檎。

（2）動詞類方言詞

動詞類方言詞生動地揭示了陜南人民的勞動生活狀態(tài)和行為模式。

單音節(jié)詞：腰、啟、?、搊、趲、碼、?、沿；雙音節(jié)詞：招呼、扯秧、精腳、過細、背時、打錘、失格、碰轉(zhuǎn)；多音節(jié)詞：把脈定。

（3）形容詞類方言詞

形容詞類方言詞的適當(dāng)運用，反映了陜南人民豐富多樣的日常生活。

單音節(jié)詞：歪、耙、尖、爨；雙音節(jié)詞：消停、頗煩、曲掐、造孽。

（4）其他類方言詞

塊、垞、伢、外前。

陜南民歌的特色方言詞以名詞類方言詞中的日常生活類方言詞居多，且獨具特色。如名詞類方言詞“菜豆腐”指的是陜南地區(qū)特有的一種用酸漿水菜點成的豆腐稀飯，動詞類方言詞“?”意為舉起、扛起，形容詞類方言詞“歪”意為厲害、兇。其他類方言詞中的量詞方言詞“塊”意為個、位。

2.獨特的方言慣用語

慣用語是指口語中短小定型的、習(xí)用的固定短語，大都是三字格的動賓短語，也有其他格式。

主謂式：腰桿硬、肉皮消。

動賓式：看年庚、沒指望、打?qū)ε_、害相思、做活路、打鋼鋤、打哦嗬、打哇哇。

偏正式：不上算、干叫喚、緊挨臺、知情話、紅頭索、繞眼蟲。

補充式：不得行、緊到挨、細筋筋、矮坨坨、炸蓬蓬、朝轉(zhuǎn)看、夠不著、認不到、跑不脫。

民歌中慣用語結(jié)構(gòu)形式多樣，以動賓式和偏正式居多。動賓式慣用語可以在使用中擴展，如看年庚——看……的年庚。方言慣用語語義豐富、簡明生動，使得民歌俏皮風(fēng)趣。

三、語法特點

陜南方言存在豐富的重疊詞和附加詞，這兩種方式構(gòu)詞能力較強，在陜南民歌唱詞中運用得較頻繁，構(gòu)成了民歌語言語法上的突出特征。

（一）重疊式構(gòu)詞

重疊是對語素、詞匯的重疊，陜南民歌中重疊詞多樣而豐富，按詞類劃分有名詞重疊、形容詞重疊、量詞重疊和動詞重疊四種。其中以名詞重疊和動詞重疊居多。

1.名詞重疊

“小郎穿個爛襟襟”“芝麻結(jié)籽棒棒敲”，唱詞中“襟襟”“棒棒”都是單音節(jié)名詞的重疊，重疊后表示相對較小的事物，詞性不變，在語法意義上更顯歌者親昵、喜愛的感情色彩，語氣輕松，極具生活氣息。

2.動詞重疊

動詞重疊主要有AABB式和A到A到式兩種。如“搖搖擺擺進繡房”“扯到扯到嗨嗨”“擺到擺到的嗨嗨”。AABB式“搖搖擺擺”是動詞“搖”“擺”的重疊，表示姑娘走路時持續(xù)的搖擺狀態(tài)。語法功能上，兼有形容詞性質(zhì)，常用作謂語、狀語和主語。A到A到式如“扯到扯到”“擺到擺到”，表示纖夫勞動時拉纖的持續(xù)動作，“到”相當(dāng)于普通話的“著”。動詞重疊的運用可以調(diào)整節(jié)奏，傳達張弛有度的態(tài)度。

3.形容詞重疊

形容詞重疊主要有AA式和ABB式兩種。如“挈上犁頭把地耕，蔫蔫牛來鈍求鏵”“八月好唱八月中，田里谷子黃蓬蓬?！薄傲碌奶枱岷婧妗保渲蠥A式“蔫蔫”在重疊后，使事物的外在性狀和程度增強。ABB式重疊后，BB為詞根增加形象色彩。后綴如“黃蓬蓬”兼含理性義。另外像“熱烘烘”后綴的語義較模糊，多表不喜愛、厭惡的感情色彩。

4.量詞重疊

量詞重疊主要有AA式、一AA式、一A一A式三種?！皢紊頋h兒難，衣裳無人聯(lián)，寸寸步步好作難?！薄案咂骂^上一窩窩雞”“一下一下的哈嗬”。這里的AA式重疊如“寸寸、步步”等表示事物“一A一A”“每一”的狀態(tài)。一AA式和一A一A式和普通話的語義一致，可以做定語、狀語和補語，如“一窩窩”做定語，表示雞數(shù)量之多。而“一下一下”表示拉纖動作的持續(xù)、重復(fù)。

（二）附加式構(gòu)詞

附加式由詞根和詞綴結(jié)合而成，根據(jù)詞綴的位置可分為前綴、中綴和后綴。在陜南方言中，后綴如“子”“兒”等，構(gòu)成了一系列極具特色的以“子”“兒”為詞尾的方言詞。

1.以“子”為后綴

子尾詞是以后綴“子”為詞尾的詞，詞綴本身沒有實際意義。陜南方言中有眾多以名詞性、動詞性、形容詞性語素加“子”構(gòu)成的名詞性方言詞，名詞后加詞綴“子”的構(gòu)詞方式最為常見。結(jié)構(gòu)類型上，派生詞多于單純詞。

（1）帽蓋子、月母子、火糟子、辣子

（2）啞謎子、幺妹子、兒娃子、學(xué)家子、草帽子、山歌子、斑鳩子、螞蟻子、陽雀子、一股子

例（1）中以“子”為后綴的詞都是單純詞，由名詞性語素加子綴構(gòu)成，“帽蓋”“月母”“火糟”“辣”不能夠單說，只有加上“子”尾才能成詞。

例（2）中都是以“子”為后綴的多音節(jié)派生詞，由名詞性語素加“子”尾構(gòu)成?！白印蔽哺郊釉诿~性語素后，并沒有實際意義，一是表示事物的名稱，如“山歌子”“斑鳩子”“螞蟻子”“陽雀子”。二是表示稱謂，如“幺妹子”“賢妹子”。三是表示一類人，如“兒娃子”“女娃子”“月母子”等。另外，還有一些數(shù)量詞加“子”綴構(gòu)成的數(shù)量短語，如“一股子”。

2.以“兒”為后綴

（3）犁頭兒、桃花兒、磨兒、荷包兒

（4）單身漢兒、姐兒

例（3）是表事物的一類詞，詞綴“兒”附著在詞根后，構(gòu)成附加式合成詞。

例（4）是表人稱謂的一類詞。兒綴在表人或物的名詞后，往往帶有喜愛、親昵的色彩意義。兒綴在唱詞中的廣泛運用，可以起到調(diào)節(jié)音節(jié)、渲染情感的作用。

四、結(jié)語

正如美國語言學(xué)家薩丕爾所說：“每一種語言都有它鮮明的特征，所以一種文學(xué)的內(nèi)在的形式限制和可能性從來不會和另一種文學(xué)完全一樣。用一種語言的形式和質(zhì)料形成的文學(xué)，總帶著它的模子的色彩和線條?！泵窀韪柙~作為語言的藝術(shù)，語言上的運用也為陜南民歌語言藝術(shù)賦予了獨特的審美形式及風(fēng)格表現(xiàn)。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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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愛德華·薩丕爾，著.語言論——言語研究導(dǎo)論[M].陸卓元，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85.

（作者簡介：向青青，女，碩士研究生在讀，延安大學(xué)，研究方向：語言學(xué)與應(yīng)用語言學(xué)）

（責(zé)任編輯 劉月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