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簡·里斯《藻海無邊》中的黑人奶媽克里斯托芬擁有多重身份,她的職業(yè)是巫師,從種族身份上來說是黑人,性別是女性,三種身份定位顯示了她艱難的生存境遇。但克里斯托芬并沒有屈服殖民者的統(tǒng)治,而是通過消解獵巫運動、顛覆殖民文化體系、反抗男權文化觀念等方式,創(chuàng)造了獨屬于巫師、黑人、女性的生存之道,她的做法對解決少數(shù)族裔生存困境、助推女性解放等方面都具有一定意義。
[關鍵詞] 《藻海無邊》" 克里斯托芬" 巫術" 種族" 性別
[中圖分類號] I106.4" " " [文獻標識碼] A"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4)23-0075-04
《藻海無邊》由作家簡·里斯所著,解讀和改寫了在《簡·愛》中被掩埋的秘密——“閣樓上的瘋女人”不幸的一生。小說中存在于書寫角落的克里斯托芬也具有一定的研究意義,她分別受到職業(yè)迫害、種族歧視、性別壓迫三方面的桎梏,但她并沒有因此倒下,反而在一定程度上直面殖民文化的壓迫和性別的不公,維護了自身的權利和自由,體現(xiàn)了女性的反抗。
一、克里斯托芬的身份定位
克里斯托芬作為殖民地的黑人女性,體現(xiàn)出本土文化和殖民文化的交織,同時人們還能從她身上窺探到男權思想和種族歧視的存在。
1.獵巫運動背景下的巫師身份
小說中提到的“屋里養(yǎng)著個馬提尼克島的奧比巫婆”[1]就是克里斯托芬,她使用的巫術叫作奧比巫術。奧比巫術最早流行于非洲,之后傳入加勒比海沿岸,與美洲本土文化融合之后成為當?shù)睾谌藨T用的巫術。巫術在早期分為白巫術和黑巫術,分別表示善和惡。隨著基督教的發(fā)展,巫術逐漸被視為異端,巫師尤其是女性巫師經(jīng)常被人為地與惡魔聯(lián)系起來?!?5—18世紀是西方文化史上的獵巫運動時期,據(jù)統(tǒng)計,這一階段至少有30萬人因巫師罪名喪命,而被捕或者被處死的受害者中,以女巫罪名被審判處決的又占了大多數(shù)。”[2]獵巫運動將不符合社會規(guī)范的女性指認為巫師病進行攻擊,目的是將女性身體和精神都禁錮于家庭之中,遏制女性的自由發(fā)展和價值實現(xiàn)。
《藻海無邊》中描述的西印度群島,經(jīng)歷了西班牙、英、法等國的殖民,而殖民過程必然包含宗主國的語言、宗教等文化的傳入,其中就包含著他們禁止女巫存在的法律,這影響了殖民地群眾對巫術的態(tài)度,一方面黑人信奉存在已久的奧比巫術,但另一方面也會受殖民者對待巫術的態(tài)度的影響,在法律層面禁止使用巫術,如小說中丹尼爾在羅切斯特面前肆意詆毀克里斯托芬的形象,“還有你家那個女人,克里斯托芬。她最壞了。因為她坐過牢才只好離開牙買加”[1]。牙買加當局的法官弗雷澤對羅切斯特說:“如果她住在你附近,胡搞她那套荒唐把戲,立即通知他。他會派兩名警察到你那里,這回她就不會輕易逃過?!盵1]因為巫術本身的神秘性,克里斯托芬的巫師身份帶有一定的危險性,但也因為殖民者的態(tài)度和人們心中的恐懼,克里斯托芬的生存境地更加艱難。
2.種族歧視下的黑人身份
“種族主義既包括基于生物學上差異而產(chǎn)生的偏見和歧視,還包括基于制度權力體系上形成的一種信仰、實踐和政策?!盵3]小說中清楚地體現(xiàn)了作為英國白人的羅切斯特對黑人女仆的輕賤與嫌棄:“她信任他們,我可不信。”“我絕不會對他們又摟又吻。”[1]在他的價值觀中,黑人滿嘴謊話不值得信任,也不能以白人的親切禮儀對待他們,甚至,“要是我在什么人臉上看到懷疑或好奇的神情,準是在黑人臉上,不是在白人臉上”[1]。羅切斯特從未質疑過自己的民族,而選擇性地懷疑黑人,瞧不起他們的所有行為,甚至自大得以自己的習俗和看法來定義黑人的品性。
對殖民地的黑人來說,他們是殖民者口中卑賤的他者,是沒有人身自由的奴隸。殖民者為了在殖民地凸顯自己的優(yōu)越性,將黑人放到自己的對立面,使他們成為落后和野蠻的代表,克里斯托芬就生活在這樣的文化背景下。廢除奴隸制的法案頒布之后,克里斯托芬有了自由之身,她被免除了繁重的奴役,可以和自己的兒子住在一起。但在法案頒布之前,克里斯托芬是奴隸主科斯韋送給妻子安妮特的一件“禮物”,她在白人眼中沒有人格,從那以后她服務于安妮特,又照顧小主人安托瓦內(nèi)特。
3.性別文化壓迫下的女性身份
克里斯托芬作為黑人女性還要忍受性別壓迫,其中不僅有來自白人男性的欺壓,還有來自同胞的黑人男性的掌控。斯皮瓦克曾說:“作為殖民歷史書寫的對象和反抗的主體,性別的意識形態(tài)建構始終使男性居主導地位,在殖民生產(chǎn)的論爭中,如果屬下階層沒有歷史,不能言說,婦女屬下階層就身處更幽暗的邊緣?!盵4]作為女性,克里斯托芬在生理上與男性不同,再加之統(tǒng)治階級意識形態(tài)的壓制,她被要求服從男性權威,一切財產(chǎn)歸于丈夫,作為女性個體應有的權利都被剝奪了,不僅要被殖民者壓迫,還要受黑人男性的管束和欺壓。安托瓦內(nèi)托這樣一個擁有財產(chǎn)的白人女性都不能獲得婚姻自主權,還要受到丈夫囚禁,那么對于克里斯托芬來說,如果她不謀求其他方法保證自身權益,那么她可能得到的是比安托瓦內(nèi)特更為慘烈的結局。
職業(yè)、種族、性別三大因素勾勒出了克里斯托芬的生存境遇,以及遭受的壓迫和不公??死锼雇蟹乙虼碎_始了屬于自己的身份抵抗。
二、克里斯托芬的身份反抗
在經(jīng)歷殖民文化和父權制的壓迫后,不同于女主人公以死亡所進行的反抗,克里斯托芬憑借巫術的震懾作用、清醒獨立的意識,反抗殖民文化,傳達出獨屬于黑人女性的吶喊。
1.混雜性對獵巫運動的消解
霍米·巴巴曾在《模擬和人》中寫道:“模擬透露了某些自身及其背景的事物。模擬的結果是偽裝。它不是與其背景的一致,而是抗拒斑駁的背景而變成雜色,就像人類戰(zhàn)爭中的偽裝?!盵5]被殖民者采用模擬的方法來對抗、消解殖民者的文化入侵。殖民者在企圖獲得霸權地位時進行了一系列的文化輸出,但這一過程并不是單方面的,被殖民者也會通過反諷、模擬等方式有選擇地接受殖民者的文化,當模擬的結果展示出差異時,就是被殖民者拒絕接受殖民者全部文化并消解殖民權威的體現(xiàn),正如加勒比海沿岸的黑人對巫術產(chǎn)生了不同于英國殖民者的態(tài)度。作為加勒比海沿岸的文化記憶,奧比巫術對當?shù)厝藗儊碚f具有不可否認的魅力。身為女仆,阿梅莉敢公然違背安托瓦內(nèi)特的命令,引誘男主人羅切斯特,但她卻會因為畏懼巫術而服從克里斯托芬命令:“‘阿梅莉。再這樣笑一笑,只要再笑一笑,我就把你臉蛋搗糊,像搗大蕉一樣。你聽見了嗎?回答我,丫頭?!犚娏?,克里斯托芬。’阿梅莉說。她看上去害怕極了?!盵1]還有一些土著居民會自愿幫克里斯托芬打掃衛(wèi)生,送她水果。即使是自視甚高的法官弗雷澤在監(jiān)視克里斯托芬之余,也因為她的能力而發(fā)出她“是一個危險之至的人”[1]的感嘆,這是對克里斯托芬本領的變相承認。
克里斯托芬的巫師身份就是解構殖民權威最鮮明的體現(xiàn),她不僅消除了周圍居民迫害她的可能,還獲得了優(yōu)待,更在有獵巫行為的白人心中建立了聰明厲害的形象,打破了殖民者所塑造的巫師形象。
2.顛覆殖民文化體系
從種族層面分析克里斯托芬的反抗,她既有拒絕使用殖民話語的勇氣,又有否認殖民文化的膽量,使黑人在面對殖民文化入侵時得以反抗。
對克里斯托芬來說,她沒有完全服從殖民者的話語。語言是一國輸出文化的方式之一,也是殖民者在進行殖民入侵時的手段之一,當被殖民者主動且無意識地使用殖民國家的主流話語時,就被看作是對殖民者的妥協(xié)與屈服。反之,當他們拒絕使用殖民者語言時,也就是在進行一種文化的抵抗,以扭曲、嘲笑等方式,消除了殖民者文化的優(yōu)越性。小說中有一些注釋,標明了兩種語言,一種是由克里奧爾人所說的法國腔調的土話,另一種則是法語,主要由羅切斯特所說。而克里斯托芬“愿意的話也能說上一口好英語,還能說法語,還能說土話,可是她還是力求跟一般人那樣說話”[1]。她并沒有使用法語、英語,反而在大部分情況下使用土話以及黑人的語言,她選擇使用自己的民族的話語來表達自己的反抗,顯示出自己的不認同。
作為被殖民者,克里斯托芬拒絕被殖民者的文化同化。她敢于直面羅切斯特所代表的白人殖民文化,并竭力抵抗。當羅切斯特第一次見到克里斯托芬時,就從她的目光中落敗,“她沉著地看著我,我想那眼光并無半點贊成之意。我們互相盯著,足有好一會。我先調轉眼光”[1]。這是羅切斯特第一次落荒而逃,從這之后他的每一個借口都被克里斯托芬直接拆穿,她的話語直接且犀利。對殖民者頒布的廢除奴隸制的法案,她也有清醒的認知:“這些新主子有法律條文……他們有折磨囚犯的踏車。新主子比老主子更壞——只是更狡猾罷了?!盵1]她不相信殖民者的所謂廢除奴隸制的法案,認為這一切不過是他們換了噱頭,而對殖民地的迫害卻更加嚴重了。
3.反抗男權文化觀念
凱特·米利特指出,“父權制的主要機構是家庭。它既是大社會的一面鏡子,也是與大社會的一種聯(lián)系”[6]。在父權制下,不合理的婚姻制度將女性困于家庭,是阻擋女性獨立的枷鎖。
對克里斯托芬來說,她首先反對且漠視了強加于女性的婚姻制度。小說中的安妮特、安托瓦內(nèi)特以及克里斯托芬三位女性,只有克里斯托芬對父權制下的婚姻制度發(fā)起了挑戰(zhàn)。當梅森按照英國法律,將安托瓦內(nèi)特許配給素未謀面的羅切斯特,并許諾給羅切斯特三萬英鎊的嫁妝時,克里斯托芬竭力勸阻;對于安托瓦內(nèi)特表明自己的財產(chǎn)全歸于羅切斯特所有時,她不禁發(fā)出咒罵。她還尖銳地挑明羅切斯特為了錢財求婚的真相,“大家都知道你是圖她的錢才娶了她,你把錢都拿走了。接下來你就想要氣死她,因為你妒忌她”[1],撕毀了其丑惡面具。其次,作為飽受壓迫的黑人女性,克里斯托芬明白女性只有實現(xiàn)經(jīng)濟獨立才能擁有話語權,才能不成為男性的附屬品。她說:“我生過三個孩子。還有一個活著,三個孩子三個爹,可我沒丈夫,感謝上帝。”[1]她并不依賴丈夫,反而因為沒有丈夫而慶幸。她說:“天下女人,不管是黑是白,無非都是傻……我自己存著錢。我不給那個沒出息的男人?!盵1]她沒有使自己成為白人的他者,也沒有成為男性的附屬品,而是走出了獨立女性的道路,發(fā)出了“這里是自由國家,我是自由人”[1]的呼聲。
克里斯托芬以黑人女性身份活出了自己,超越了性別和種族的界限發(fā)出了自己的聲音,為自己謀得安穩(wěn)且自由的生活,她猶如斗士般,站在殖民者的對立面,毫不退縮。
三、克里斯托芬反抗的意義
克里斯托芬因巫師、黑人、女性三個身份而遭受壓迫,但她奮起反抗,這對種族平等和女性解放的實現(xiàn)有一定的意義。
1.反思獵巫運動
獵巫運動的興起既是資本主義為了轉移階級矛盾,無償占有女性的身體,使她們成為生產(chǎn)新工人的機器的行動,也將她們從市場外部生產(chǎn)領域分離出去,剝奪了她們從事社會職業(yè)的能力,只能選擇從事家庭勞動,鞏固她們成為男性附屬品的地位。這些做法進一步加強了父權制的同時,也鞏固了資本主義的統(tǒng)治地位。更殘忍的是,“資產(chǎn)階級的歷史敘事卻把受害者描述為社會失敗者,將迫害去政治化,有意忽視并掩蓋了資本主義早期有幾十萬女性被殘忍迫害的事實”[7]。他們將一切合法合理化,發(fā)展自身的同時還掩蓋了事實。
因資本主義的不斷發(fā)展,獵巫運動持續(xù)了三個世紀之久,無數(shù)婦女因此被戕害。克里斯托芬是這場獵巫運動下的幸存者,她的反抗體現(xiàn)了小人物在資本主義壓迫下的掙扎。她不僅保護了自己和安妮特母女,更抵制了殖民者的侵害,促使大眾反思獵巫運動的不合理性。
2.關注少數(shù)族裔生存困境
黑人因殖民文化的入侵,才逐漸認為自己低人一等,并因自己的膚色而自輕自賤、自我嘲諷,同時羨慕白人的生活。法農(nóng)在《黑皮膚,白面具》中寫:“我使用的要素不是由‘感覺和特別是能觸知的、前庭的、動感的和視覺領域的認識’提供的,而是通過另一人,白人,他給我編織了許多細節(jié)、趣聞、故事?!盵8]黑人不是其自我定義的名稱,他們的一切都是由別人編織構造而成的,主體性因此消亡。
奧菲麗婭·舒特說:“我們通常依賴主體概念建構知識、價值、個人身份和社會政治權利的理論;如果我們對主體的構想偏斜了,我們在我們的文明中設法保護和追求的價值觀念也會發(fā)生偏斜?!盵9]在殖民文化不斷輸入過程中,黑人要始終保持著清醒的意識,堅定民族認同,勇于爭取自己應有的權益,保持主體性不動搖。
3.幫助女性的獨立與解放
從克里斯托芬的做法來看,女性要爭取獨立解放、掙脫父權制的桎梏,主要有兩點,分別是精神解放和經(jīng)濟獨立。
第一,精神解放。只有當女性的視野不再局限于家庭這方寸天地之中時,才能有機會、有時間見識更廣闊的世界,才能敢于尋找最真實的自我,以自己的身份而活。就如克里斯托芬那樣,不糾結丈夫是否愛自己,不在意是否有丈夫,只需要養(yǎng)活自己即可,不會陷入不公平的婚姻制度之中,不會把自己變成籠中之鳥,而喪失自我。第二,經(jīng)濟獨立。如果女性沒有工作、沒有財產(chǎn),即使跨出了婚姻的限制,如何在社會立足也是一大難題,就如娜拉摔門而出的結局一般,獨立的機會渺茫??死锼雇蟹覒{借做仆人、奶媽、巫師的工作獲得工資,并實現(xiàn)經(jīng)濟自由,擁有話語權,不至于被自己雇主、兒子所束縛。女性也應該投入到社會職業(yè)當中,打破“男主外、女主內(nèi)”的家庭模式,實現(xiàn)經(jīng)濟獨立,不做依附于男性的菟絲花。
殖民者對女性巫師的獵殺、對黑人的種族歧視,以及男權文化下對女性的壓迫,使克里斯托芬的生活充滿困難,但她通過言語和行為消解了獵巫運動,顛覆了殖民文化體系并反抗了男權文化觀念,其行為有助于促進種族和性別平等,共構和諧的文化空間。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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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約編輯 劉夢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