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條長溝在冬天的晨光里慢慢裂開。草木與土地的氣息尚在封凍之中，灰色成為這里的主色調(diào)。迎面吹來的凜風(fēng)，傳遞著鄉(xiāng)野的陣陣蕭散之氣。伸向溝里的道路兩旁，蒼黃枯萎的亂草葉上覆著一層白霜，薄薄的閃動著微光，在腳下發(fā)出又寒冷又干凈的簌簌響動。

這是東秦嶺山腳下岱峪川道的地界。如今正值深冬，我們前往小金的家鄉(xiāng)——小寨鎮(zhèn)張溝村。天空之下，兩道坡梁猶如徐徐升起的長龍，從村莊的東西兩側(cè)向南逶迤，在一個喚作疙瘩坡的高地上，龍頭合攏為一，將張溝村緊緊包裹在一個“U”形的深溝里。

疙瘩坡海拔約有千米，本地人習(xí)慣稱其為坡，其實(shí)就是一個小山崗，這是我們此行的目的地。徒步山野，體味大自然的風(fēng)情，是我們遠(yuǎn)離城市喧囂生活的一種具體形式。鄉(xiāng)村野外的寂靜和緩慢時光，成為越來越多人心中的向往。我們有幸成為這片偏隅之地的客人，在朝暾已上的時候準(zhǔn)備攀登疙瘩坡。

地氣上升，風(fēng)息漸小。凍結(jié)的泥土表面開始泛潮，霜花隱退。陽光充分利用溝間的樹林和縱橫交織的坡線勾勒出來的明暗光影，使小山溝變成一幅取景深遠(yuǎn)的風(fēng)景畫。自然地形的光線在高高的坡梁與低溝的皺褶間相互掩映，村莊的一半在光色里，一半在陰影中。我們站在小金家門前的空場地向溝對面望去，披掛在坡肋間的房屋頂部熠熠生輝。從溝中拔高的樹木參差分布，枝干清瘦，稀疏的樹冠在光照下似煙似霧，煙氣霧色在將散未散之間，給人一種迷離之感。視野探入溝底，那些還未為朝光所撫暖的樹木，仍舊陷在濃重的幽深之中，被陰影切割著，黢黑而冷峻，仿佛從海的底部一點(diǎn)一點(diǎn)滲出來，與半坡上樹木的色彩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在小金和他堂哥的引導(dǎo)下，我們沿著村南一面斜坡的緩沖地帶迂回前進(jìn)。風(fēng)景漸漸變化，緩緩起伏的山崗在陽光的映照下，呈現(xiàn)出一種明亮的玄靜之色。疙瘩坡朝陰的坡面上，大片白皮松林晃動著深綠色的亮光，如塔林排布，密密匝匝，重重疊疊，令冬日的坡野多了一分難得的生氣。

坡道曲折多變，一會兒呈“之”字狀，一會兒呈“S”形，始終繞著疙瘩坡的西北面盤桓。

芒草舉著銀白色的毛絮在我們途經(jīng)的小道旁輕輕搖曳，狹長的劍葉在風(fēng)中喁喁私語，側(cè)耳聆聽，那聲音仿佛細(xì)小的潮水般輕輕掩過四野的寂靜，既細(xì)碎又密集。來自自然界的隱秘語言，更像是一場小小的騷動，當(dāng)我們的腳步貿(mào)然經(jīng)過的時候，這些被花道學(xué)稱為美的事物的野生植物，首先向我們展示了它們劍氣俊逸的飄逸氣質(zhì)。雖值寒冬，它們不甘屈服的蒼然身影，仍舊閃著動人的力量。鋒利的葉片呈線性展開，邊緣粗糲而微微皺起，葉中間一道白色的葉脈將枯黃的葉面一分為二，宛若人生界線。開花的芒穗在風(fēng)中站立成一片白茫茫的意境，使人不禁想起日本平安時代女作家清少納言的句子：“好似滿頭白發(fā)，呆呆地一個勁兒在風(fēng)中搖曳，只沉湎在往事的樣子，像極了人的一生?！?/p>

不知這是她的嘆惋，還是對芒的追憶，雖然時間已逝，卻依然風(fēng)致成畫，這又何嘗不是人生的一種高遠(yuǎn)況味呢？

穿過一片蕭條的五葉楓樹林，我們到達(dá)多刺的矮灌叢坡地。白茅叢混跡其間，茜草衰頹的莖葉掛在荊棘上，偶有幾粒可愛的小紅果綴在上面，讓人眼前一亮。

在坡陰一處洼陷的潮濕地，我們發(fā)現(xiàn)了一處蘆葦灘，附近出現(xiàn)大片的綠苔。這令我們有些驚異。蘆葦這種鄉(xiāng)間風(fēng)物，在我們兒時的記憶中，大多生長在河邊，春天抽出新芽，一旦起身，盛夏之時便是葳蕤一片。人若鉆進(jìn)去，就如鉆進(jìn)了青紗帳里一般隱秘。秋天來了，蘆葦開花，深褐色花穗給人感覺既蒼茫又厚重。到了冬天，蘆穗的顏色漸漸變成了灰褐色，長風(fēng)一吹，一片動蕩。那時干枯的葦葉也紛紛披散，沙沙作響，河灘曠野便一下子富有了野性十足的自然風(fēng)情。

猶記鄉(xiāng)人在深秋之時刈割葦草，用其莖稈作葦席，晾曬麥子，或者編成茓子，屯圍糧食。昔日村中多是泥瓦屋，苫蓋房頂?shù)娜敳嗍怯锰J葦細(xì)細(xì)編織而成的，冬暖夏涼，非常熨帖。

現(xiàn)在，它們再次映入眼簾，是那么的親切、生動，充滿了舊時光陰的溫情感。

臨近上午十點(diǎn)，我們已經(jīng)氣喘吁吁地攀爬至疙瘩坡的頂部。

二

風(fēng)攜帶著魚鱗般的陽光，在周圍緩慢游蕩。風(fēng)令小山崗上一片土槐林的枝條輕輕搖晃，像是在輕輕搖晃著山野之光，使冬天的溫暖光粒紛紛晃動起來。滿目的落葉松和錯落在坡梁上的側(cè)柏林氤氳的青綠，闊綽地勾勒出一道道迷人的輪廓線。

空氣清透，我們站在疙瘩坡的最高處回望西邊的牛心峪。一條主干線從坡腳橫穿而過，將兩邊散落的小村莊緊密地串聯(lián)起來。村莊后面是迤邐起伏的田疇，一片片，一綹綹，線條分明地隱于林坡之間，千回百轉(zhuǎn)，又帶著一種通達(dá)之感。

林坡之上，是遠(yuǎn)處橫貫而來形成的一大片逶迤模糊的巨大坡影，它仍自由地貫徹著自己的意志，展示出遼闊之美。我望不到它的盡頭，只覺得它與蒼茫天際銜接住了。

光線迷離間，我想起了我的故鄉(xiāng)洋峪川就在對面代家橋村身后的溝壑方向。大約向西南越過幾道坡梁，就到了一個叫作柳溝村的地方。繼續(xù)翻越，在謝家?guī)X的坡腦上，就可以看見我們村的后溝。溝底有一個小水庫，溝坡間生長著大片的柿子林、板栗林和槐樹林。

我從前寫過南山腳下的許多地方，但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腳步似乎永遠(yuǎn)也丈量不完它的每一個角落。小金所在的張溝村地貌特殊，夾于牛心峪和岱峪之間，牛心峪隔數(shù)道梁就是洋峪川的地界，從張溝村口向北走上兩三里路程，就是洋峪川最大的網(wǎng)紅古鎮(zhèn)——焦岱古鎮(zhèn)街了。地理上的親近似乎增添了幾分情感上的親切感，在我的潛意識里，始終覺得小金也是洋峪川道人。

“對面閃著白光的那條路的背面，種了四百多畝的油菜花，今年春上的時候，你們可以再來，景色一定非常壯觀！”小金背對著我們，指向?qū)γ娴钠铝骸＝诲e起伏的坡線在他的手臂揮動之間，似乎一下子動了起來。

“哦，真好！”有人不禁發(fā)出了贊嘆。

“你們看，南邊和疙瘩坡連接的那個高坡是曹坡梁，翻過去可以到牛心峪的下湖灘村和上湖灘村，再過去就是大河村，景色更美！”

小金又指著南面那個高高的山坡向我們介紹著。因?yàn)槲覀兯幍牡胤接行┠婀?，所以看見曹坡梁的坡脊是泛著耀白的，那上面樹木的影子卻是黑褐色的。落盡了葉子的樹林將黑褐色的軀干伸向天空，枝枝交聚，積攢成越來越多重疊的黑，如潑墨般，間隙里的黑，洗出了透徹的空域，呈現(xiàn)出一種蕭疏之美。

“曹坡梁的東邊有一個山溝，住著一些人家，我們這里人習(xí)慣稱其為寺溝。寺溝以前是個行政村，還包含我們村東面的草溝村，現(xiàn)在兩村合并，寺溝村就歸屬于小寨鎮(zhèn)小寨村了。溝里有座小寺廟叫蟒洞，后來因?yàn)獒酚ǖ赖乃鄰S開山取石，蟒洞就不在了。村人就在小寨村的山梁上重蓋了一座小廟，每年的農(nóng)歷七月十二，那里都會有廟會，周圍去的人不少，很熱鬧的?！彼栽谝猹q未盡地給大家講述著自己的家鄉(xiāng)。

冬陽鋪灑暖暉，我們腳下的亂草灘泛著可愛的白光。周遭成片人工種植的白皮松林、毛栗林和槐樹林所覆蓋的坡地形成了不同色彩，光色鮮亮地涌入我們的視線。

在一面向陽的坡野上，一片山茱萸林與我們邂逅了。黑黢的枝干上綴滿了緋紅的果子，繁密一片，如串串紅瑪瑙張揚(yáng)枝頭，又似無數(shù)閃亮的小星星掛在山坡上，別有一番風(fēng)味。走近了去看，只見山茱萸的果粒已經(jīng)完全風(fēng)干，癟瘦的果肉皺縮成一團(tuán)，表皮紋理糾結(jié)，溝線深陷。

我們被這野趣橫生的山果所吸引，欣喜之際，紛紛散入山茱萸林中觀賞。有人因?yàn)楹闷婢腿滩蛔臉渖险聨琢?，放在嘴里咀嚼起來，爾后，又吐出，說是味道又酸又澀，隨之作出一副難忍之狀，引眾人哈哈大笑。

“這可是一味子好東西哩?！毙〗鸬奶酶绾鋈婚_了口：“山茱萸的果實(shí)，我們這里的方言叫作肉棗，能活血化瘀、補(bǔ)肝益肺，屬于中醫(yī)理論中的一種溫陽藥物，還具有抗菌消炎的功效。鄉(xiāng)里人栽樹，可不是白栽的喔！”

他頓了頓，接著說：“這些樹是先開花后萌葉的那種。春天的時候，這片山茱萸林的枝頭開滿了金黃色的小花朵，香氣撲鼻，傳得很遠(yuǎn)，整面山坡都是香的了?！?/p>

我們看著這個男人，他俊朗的臉上帶著笑容，眼神里全是山茱萸的花香，讓我們瞬間覺得春天的芬芳重返人間。

“你們要是不嫌棄，可以采摘一些帶回去泡水喝。這些果子在我們這里算不上是稀罕物，多摘些吧！”他又補(bǔ)了一句。

他的話讓我們想起剛才在半山腰途經(jīng)的那片野生核桃樹墜落的許多果子，皮層脫落，肉質(zhì)已經(jīng)腐爛，踩一腳上去，立刻變成一片黑色的碎末。鄉(xiāng)間多野果，鄉(xiāng)人見怪不怪，自己采一些，給野獸和鳥類也留下一點(diǎn)。人與自然的和諧相處，昭示著最為美好的樸素生活。

當(dāng)我們走出那片可愛的山茱萸林的時候，驕陽披散，四周樹木的身影開始綽約起來。視線之內(nèi)，山坡縱橫交錯，溝壑幽深靜謐，大自然的慷慨饋贈與我們的欣然摘取，瞬間融合成一股股暖色氣流，在四野流淌。

三

我們在坡頂逗留了一陣子，有人提議從草溝后面的坡梁上返回。小金與堂哥仍舊在前面帶路，一行人順著彎彎曲曲的山路，徐徐而下。

倔強(qiáng)而生的野燕麥草現(xiàn)身野徑，努出明晃晃的一大片。人踩在上面，感覺腳下像鋪了一層厚厚的地毯，毛茸茸的。一只鷂子從我們頭頂振翅飛過，它那悠然扇動雙翼的樣子，讓人心中頃刻生出了時間的緩慢流動感。四野闃然無聲，人走，景移，唯寂靜不變。我們在溝坡間行走，深感這里的冬天幽靜。

溝谷再次敞開，從高高的坡臺上俯瞰下去，深深淺淺，宛若大地之紋。村落的樣貌漸漸從皺紋間裸露出來，房屋聚集如積木，在低處坐落成一種自給自足的安靜生活。

我們走在松軟的枯草地上，感受勁風(fēng)振衣帶來的舒適快意，盡情呼吸空氣中散發(fā)出來的某種無以名狀的山野氣息，感覺渾身暖洋洋的。在沿路的側(cè)柏樹上大家又采集了一些深褐色的柏樹殼，有人說此物可以安神助眠，亦可研磨制成香粉平心靜氣。這時，有人又意外撿得一根豪豬的硬刺。豪豬在這里出沒是常事，它們喜歡安逸，一般不會主動攻擊人，只有遇到危險時，才會將背部和尾部的棘刺全部立起來，然后把頭低下，讓整個身體包裹在棘刺之中，以啟動天然防御機(jī)制。它們的刺很容易脫落，如果不是因?yàn)樗拇謮眩覀儾铧c(diǎn)就以為那是一根從刺猬身上掉落的尖刺。

道路在坡線處左拐，右拐，走了一段，又走了一段。在一個急轉(zhuǎn)彎的傾斜地段，坡面猛然收束，聳起的一道窄長坡梁，將草溝村與張溝村分別隔在東西兩側(cè)，涇渭分明。

我們下坡的路線繼而轉(zhuǎn)向這道坡梁的左側(cè)。

鳥巢的出現(xiàn)，既是樹木的風(fēng)景，又是樹木的生命。它們在這個冬天的小山溝里，顯得具體又抽象。具體是因?yàn)闃淙~殆盡，野境空曠，一個個巢穴赤裸裸地暴露在天空之下，那么清晰，仿佛一個個黑乎乎的球體，毛茸茸的，坐在樹杈之上，看起來比人的腦袋還大。抽象是因?yàn)槟阌肋h(yuǎn)也不能觸碰到它們，更無法窺探它們的內(nèi)部世界。你只能久久地抬起頭仰望著，依靠視覺獲得的經(jīng)驗(yàn)去充分發(fā)揮個人的想象力，想象著它們神秘的巢窠里面會不會泊著幾只泛著青光的鳥蛋，它們能否在明年的春天破殼而出；如果幼鳥降生，它們的父母將會怎樣用心地哺育它們。這些都是個人對于自然界的主觀判斷，往往帶有一廂情愿的色彩與成分在里面，既美麗又空茫。

與村為鄰，于野而居。眾多的鳥巢藏匿在白楊樹上、柿子樹上、皂角樹上、梧桐樹上、老槐樹上和老榆樹上，像散布在村莊、溝野間的窅深眼睛，黑洞洞的，一直在默默地注視著這里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萬物緘默如斯。萬物在它們的深邃透視之下，各具生命情態(tài)與活動印記。

時間在這里慢了下來，靜謐的空氣里似有紛揚(yáng)的不易覺察的冬天之屑，一步步引領(lǐng)著我們走向它的內(nèi)部。

四

午飯是在小金族中的一位叔父家吃的。

老人準(zhǔn)備了豐盛的飯菜款待我們，桌子上每一道菜品的火候，似乎都恰到好處，鄉(xiāng)村的氣味、四季的氣味，盡在一盤盤一碗碗鮮美的食物之中。剛從西安趕回來的大堂哥拿出了自己珍藏多年的白酒，給大家一一斟上，喝酒就成為這個小山村最火熱的一種生活場景。人們邊喝邊談?wù)撝约簩κ澜绲恼J(rèn)識，在酒中進(jìn)行著交流。那時，這個偏居一隅的小山溝，正被冬日的陽光照耀著，風(fēng)如游絲般在光粒中游蕩。那樣的天氣很適合講述，講述讓人們變得異常興奮。在那些被講述的認(rèn)識里，夾雜著某種幻境般的因子，人們的眼里含著恍惚的霧氣，言語醉醺。在這個狹小的村落空間里，每個人試圖通過方言，獲得精神意義上的寬厚與廣闊。土氣的方言里，隱藏著最為樸素的古老文明，傳遞著人對自然的歸屬感。在場每個人的心中還住著淳樸的坡地與迷人的樹林，溝底那條已經(jīng)干涸的溪流還在心中回響，這是一種對原始生境的敬畏。

小金的嬸娘與堂姐端來了筋道可口的手搟臊子面，她們的忙碌使生活具有了某種濃重的儀式感。屋里屋外都讓人感覺暖烘烘，其樂融融。主家熱情，客人知禮，連同小金的其他族人，室內(nèi)一下子圍坐了二十多人。寂靜的村落因?yàn)槲覀兊脑趫?，有了片刻的熱鬧。

小金告訴我們：像這樣的聚餐，他與他的族人們幾乎每周都會進(jìn)行一次。在外奔波的親人們不約而同地從城里趕回來，聚到一起共餐，大家都很珍惜這短暫而美好的時刻，不求飯菜多么奢侈，為的就是心中的一份鄉(xiāng)情。

“故土難離啊，外面再好，也不如我們鄉(xiāng)下好?；氐竭@里，人的心里很踏實(shí)！”席間一直在一旁默默添茶水的一個族人說。他是常年在外工作的小金的一位小叔父。

“這人一過四十五歲，就開始念舊了，會經(jīng)常想起家鄉(xiāng)的一草一木，一瓦一礫。想著想著，車一開，就回來了?！贝筇酶缫苍谝慌脏?。

“是啊，是啊，農(nóng)村就是我們的根！”陪我們爬山的堂哥也跟著念叨：“一到周末，就想著回老家，要是有事耽擱回不來了，心里就會覺得空落落的?！?/p>

“這就是骨子里的鄉(xiāng)情了?！毙〗鹫f著，他將一根煙遞到滿頭堆雪的叔父手里。老人話不多，一直在認(rèn)真傾聽，他仰著頭，慢條斯理地抽了幾口，然后從嘴里吐出一串圓圓的煙圈來。煙氣裊繞，在屋子里淡淡彌散……

不久，人們都沉默了。

五

下午，小金帶我們在村子里轉(zhuǎn)悠。

張溝村樹木雜生，從來不缺薪柴，許多人家的屋檐下都整整齊齊地碼著硬柴垛子，堆至半墻之上。柴垛一律露出白茬，茬口呈圓錐截面狀，清晰可辨的年輪在日光下泛著木質(zhì)的安靜光線，像是陳述著山溝人家簡單幽居的寧靜生活。

我們感嘆著世界對這里的影響，也感嘆著變得越來越相似的世界在山溝的深處，還有著它的某些迥異，這算不算是一種鄉(xiāng)村彌足珍貴的安慰呢？

有人在屋后的半坡上翻地，一塊塊黝黑發(fā)亮的泥塊緊密排布，層層疊加，遠(yuǎn)遠(yuǎn)望去，像是身后翻涌著起伏的波浪，極具流動的美感。有人在自家門前整理菜地，問準(zhǔn)備種什么。

答曰：春上種些土豆。

他們都是一些上了年紀(jì)的人，很本分，彎腰勞作的樣子看起來很閑散，很悠慢，仿佛舊時光陰里的一段留白，充滿了土質(zhì)的勞動味道。我若有所思：也許正是因?yàn)檫@些柴垛的存在，使炊煙成為鄉(xiāng)村最具有形的事物；正是因?yàn)檫@些土地和勞動者的存在，使這個拙樸的小山溝變得這般的古意叢生，令人倍感熨帖。在時代變遷的過程中，我們一邊享受著，一邊遺忘著，身邊可供回味的事物似乎并不多。迅疾發(fā)展的今天，悠慢來得如此可貴。悠慢生了靈魂，記憶之中悄然泛起的那種古老的熟悉感，就像一種血脈，帶給我們的精神啟示，大概就是鄉(xiāng)愁的部分。

在鄉(xiāng)間，似乎只有土地還在深情地表達(dá)著一個村莊的歷史文化。現(xiàn)代文明在這里注入了一些新的元素，與農(nóng)耕文明相互雜糅與交融，新舊文明的碰撞沖擊著這個小山村的古老文化。也許“古老”這個語境剛剛過去不久，一些房屋和鄉(xiāng)道從它的語境中走了出來，世界在這里似乎得到重塑?！肮爬稀币馕吨环N安靜、緩慢之美，它沒有排斥現(xiàn)代文明，我們所仰視的那些交錯盤繞的坡梁，正被一道道溝壑切割著。溝壑在切割那些地理的同時，也創(chuàng)造了自己獨(dú)一無二的文化。溝壑之間散發(fā)著鄉(xiāng)村特有的凜冽氣息，那些褶皺在向我們展現(xiàn)一種與世無爭的靜謐境地，隱藏著適合莊稼和樹林生長的坡地，它們使鄉(xiāng)村擁有了自然的生機(jī)。

已近黃昏，太陽的熱力開始消減，它那最末的光四散各處，隨著空氣中的微弱暖意漸漸散去，暮色從遠(yuǎn)處鋪蓋而來，壓迫山溝。

一處廢棄的場院和被拋卻的生活日常出現(xiàn)在我們的時間里，令我們感受到了強(qiáng)烈的命運(yùn)感。長久沒有生命氣息的滋養(yǎng)，它的空間里夾雜著一些傷感的東西，充滿了歲月的落寞與陳舊。我們走近它并靜靜仰望一棵樹冠碩大的皂角樹。樹下落了厚厚的一層莢果，像落下一層厚厚的寂寞，它們隨意地散落，與泥土親密，與枯草、瓦礫為伴。高大聳立的皂角樹，樹身粗糲，蒼老；枝干遒勁，曲虬盤伸。它儼然一位飽經(jīng)滄桑的老人，一動不動地駐守在這里，歲月在它的身上注入了慈祥和悲憫，也浸染了風(fēng)霜和年華。

距離皂角樹不足百米的地方，佇立著幾株蒼勁的國槐，樹冠一律高張，樹身黑皴，分枝深蒼，向我們展示著一種古樸的、令人心境開闊的生長姿態(tài)。仰望它們，我感覺自己正在仰望一種鄉(xiāng)村的孑遺文化，它們的堅(jiān)守，具有時間的肅穆之氣和隱喻性。

我問小金：“這些樹有多少歲了？”

“不知道，大概三四百年吧?！毙〗鹩行┎淮_定：“據(jù)族里的老人們講，我們金姓人家是從湯峪鎮(zhèn)的金家莊遷移至此的。我們這一支，到我這一輩，有六七代了?！?/p>

我看著他，他的目光有些空茫：“樹比人誠實(shí)，它們替我們守護(hù)村莊，永遠(yuǎn)也不會拋棄自己的故鄉(xiāng)?！?/p>

說這話的時候，小金的表情有些凝重，似沉湎在對往事的追憶之中，又或者是對腳下這片土地未來命運(yùn)的思索之中。

他陷入冬天的深思里……

暮天張開了觸角，將它的幽玄大軍引入村莊的內(nèi)部。縷縷青煙從溝間升起，悠慢地傳遞著一段小村莊的寧靜時光。樹影逐漸暗下來，樹的深處便是人家，地的盡頭便是高坡，坡上是黑色鐵藝般的疏樹林。樹梢之上，是微茫的幽藍(lán)色天光。

我忽然明白：原來村莊在等著我們，溝坡就在那里，風(fēng)景就在那里。

作者簡介：曹林燕，系陜西省散文學(xué)會藍(lán)田創(chuàng)作基地主任，西安市作協(xié)理事，西安工商學(xué)院客座教授，藍(lán)田縣文化館文學(xué)創(chuàng)作部主任。作品散見于《延河》《奔流》《時代青年閱讀》等，著有散文集《從故鄉(xiāng)出發(fā)》《人間時光》等。

（責(zé)任編輯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