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喊夜

2025-01-01 00:00:00靳相柱
參花(上) 2025年1期
關(guān)鍵詞:小四小叔

雞狗入窩人上炕。十七歲那年剛離開學(xué)校,我住在一間柴房改造的偏房里。寒屋冷床涼被窩,冬天的風(fēng)侵?jǐn)_著朽門漏窗,我蜷縮在被窩里慢慢用體溫?zé)讻龈C,似冰洞里的螃蟹久久不敢伸開雙腿,依靠美好的幻想默默進(jìn)入夢鄉(xiāng)。那一晚,驚醒我的是一陣陣嘈雜聲。

先是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引來了家狗的狂吠,緊隨的是雞鴨鵝的合唱,然后父親和我一前一后警覺地躥向大門口。拉開門閂,只見門口站著驚慌失措的三伯。我聽到他上氣不接下氣的喘息,“你爺倆都和我找驢去,驢沒了!”

三伯是村子里的干部,退休后放著富足的日子不享,偏又置辦犁鋤耬耙種大田。一頭黑毛溜光的草驢是他剛花了六百元買的。六百元,當(dāng)時能娶一房媳婦。因為父親常用一句話刺激我:“念不好書飛不出土窩窩,你就老老實實地給我掙夠娶媳婦的錢?!绷僭?!看著三伯著急忙慌地又跑去喊下一個本家去找驢,于是,我和父親就穿上緊實衣服摸黑往三伯家趕。

三伯家住村子?xùn)|南角,東、西、南三面沒有鄰居。東面是長滿樹木葦草的河溝,南面一片楊樹林,西邊一片撂荒地。父親邊走邊嘮叨,三哥的宅子最易招賊。

進(jìn)得三伯的紅磚門樓,院里屋內(nèi)已聚了不少人,都是本家族人和鄰居。有叔輩的,有兄弟輩的,數(shù)我年齡小。大家七嘴八舌,議論紛紛,猜測驢跑哪去了,是不是被賊牽走了。

三伯嘴唇顫抖著,坐不住,站不穩(wěn),驢儼然是他的心肝肺,盡管他家日子過得比在場的任何人都好。還是急性子的父親開了口:“大家就別悶葫蘆了,趕緊分頭找吧。倆人一幫,分開找,有去東的,有去西的,有去宰房的……”

“大黑夜伸手不見五指怎么找?和驢走個迎面它不叫也認(rèn)不出,得有手電筒?!贝蠖犯玳_了腔。

手電筒本是貴重家用電器,當(dāng)時一半以上人家是沒有的。青年人手握手電筒就有在女青年面前抬高身價的資本。在這關(guān)鍵時刻三伯不敢小氣,他一聲不吭麻利地跑進(jìn)屋,手抓一沓鈔票逐一發(fā)放,一組十元。

年輕的分了三組,每組兩人,年齡偏大的三人一組負(fù)責(zé)在村子及附近尋找。約莫兩個鐘頭都回家一趟,湊湊情況,防止驢找到了不知道信息的人還在瞎找。我和大斗哥分在一組,負(fù)責(zé)向北出發(fā)。

我倆終于在鄰村大街尾臨街房看到一戶亮燈的,是一戶經(jīng)銷店,店房門早已關(guān)閉,只有像是臥室的窗亮著燈。大斗哥把我摁到他身后,他悄悄湊到窗簾沒扯嚴(yán)實的窗戶邊觀察情況。兩分鐘,五分鐘,大斗哥仔細(xì)地探望著。燈光里我看到他飽滿的貍貓眼珠子即將蹦出狹窄的眼眶,厚厚的嘴唇像吃雞又沒吃到一樣咧開著,嘴角的涎水淌到兩腮。以前我見到他跟叫他外號的東良打過架,就因為東良叫了他一聲“棉褲腰”。后來我才打聽到,“棉褲腰”是指他的嘴巴子又厚又松。我自然好奇他看到了什么奇觀,便不動聲色地附在他腦袋旁。

敲開店門,胖胖的女店主一頭亂發(fā)斜披棉襖,眼皮還沒眨,話就已經(jīng)甩到了大斗哥的臉上:“大半夜的不讓人睡覺,死人了?”

五元錢買了手電筒,兩元錢買了四盒“金魚”煙,一毛錢買了四個糖塊。剩下的錢及煙便裝進(jìn)了大斗哥的褲口袋。糖塊是用來堵我嘴的。

寒風(fēng)吹著鍋底一樣黑的夜,路,坑坑洼洼。大斗哥一根接一根抽著煙,煙頭的紅點是我跟隨的方向。偶爾一個趔趄便會招來大斗哥的訓(xùn)斥,“你搶啥寶?甭那么上心了,三伯有的是錢,驢找到找不到關(guān)咱屁事,有錢也沒見他分咱點。誰讓他賤,種啥狗屁地?別累著咱就行,你看這又黑又冷的……”

尋到北王莊北麥田里,大斗哥突然隨一聲怪叫撲倒下去。我愣神間,大斗哥慢慢爬起來,摁亮手電照著身邊,一張巨大的網(wǎng)罩住了他。大斗哥不但沒生氣反而猙獰地哼笑道:“好,好,看我下半夜怎么收拾他們?!痹瓉磉@是城郊人來圍獵野兔下的網(wǎng),下半夜才能收網(wǎng)。“這是我家麥田,你們踐踏了麥田,看怎么賠償吧。要不就報派出所,最好叫咱福全小叔來,他是協(xié)警。他們會乖乖地奉送幾只野兔。不行,還得要上五十元錢?!贝蠖犯缧踹吨km沒了煙頭,我也能猜到此時他嘴角上揚,雙目放光。

驢蒙眼撞上瞎眼碰,尋尋覓覓了個把鐘頭連根驢毛也沒找到。馬上就到鎮(zhèn)街上了,大斗哥喊住了我,“小四,咱別急頭蒙腚地找驢了,我跟你說個事,你餓不,冷不?大秀家的小吃部就在鎮(zhèn)街上,咱咋不去找吃的?”

我肚子接連回應(yīng)似的“咕嚕”了幾聲,可找驢是正事,哪有閑心討吃的。大秀是三伯家的大閨女,女婿在油田打油井,一走兩三個月。大秀獨自在鎮(zhèn)街上經(jīng)營小吃部。我沒吭聲,大斗哥接著說:“不吃白不吃,不因這個事,人家還能看得見咱?幾次趕集在她飯店門口碰面,人家都裝沒看見。”

黑夜里的鎮(zhèn)街上只有尾巴掃地的餓狗和為生計而奔忙的鼠輩,連個驢的影子都沒有。大斗哥心思早已不在驢上了。我只能緊隨他的身影。即將到飯店時,我看到街東頭迎面有手電光一閃一閃的。“小四,把手電滅掉,看看前面是哪路賊人?”

我倆蹲在墻根,等那亮光走近時,大斗哥聽到來人咳嗽聲就立馬站到街中心,舉起手電筒像對暗號一樣上下左右在晃。“二斗,快過來吧,是自己人?!?/p>

二斗哥身后是大我兩歲的二伯家的長命哥。雙方一碰面,幾雙嘴巴子就開張了?!皟鏊懒?!”“餓死了!”“累死了!”二斗哥話更多:“三叔家最富,他日子好也沒幫過咱們。叫咱們給他賣命找驢,這不是拿窮人開心嗎?”二斗哥的嘴唇要比“棉褲腰”薄一點。大斗哥湊近他們嘀咕了一陣,幾個人像是很開心的樣子。于是,我們一撥人迎著寒風(fēng)沖著小吃部趕去。

大秀姐慌慌張張開了門,把娘家人讓進(jìn)店內(nèi)。燈光下一驚一乍問著事由。迎著燈光,大秀姐垂著一頭秀發(fā)的臉龐竟化著艷妝紅唇。不種田的女人睡覺也上妝?我想。大斗二斗爭先恐后翻動著厚唇攪動著舌簧,努力訴說著寒夜里費盡心力地找驢,一通忍饑挨餓受凍的演講終于引導(dǎo)大秀姐恍然大悟:“抓緊做飯?!币痪浯嗌脑捳Z伴著大秀姐轉(zhuǎn)身去向廚房,兩位哥哥轉(zhuǎn)向我們時都露出了得意的笑。我雖然沒把笑露在臉上,心里也在笑。其余的人可能也是。

大秀姐直接上了一大盆雞肉燉土豆,二斗哥抄起勺子就搶。大斗哥搗了他一拳,聲音壓得很低:“不要瓶酒解解乏?”二斗哥心領(lǐng)神會,直接去柜臺里選了瓶二鍋頭。

大家都在埋頭往嘴里“運貨”。我和大斗哥坐在朝向店內(nèi)廚房與臥室走廊的一面,吃得正酣時,我見大秀姐悄悄地去走廊盡頭的窗戶前擺弄著什么,然后進(jìn)了臥室。一個緊裹呢子大衣的男人躡手躡腳走向那窗前,我確定他不是姐夫。我用手肘碰了碰大斗哥,用眼光示意他向那邊看,他瞪大了眼但沒有聲張。隨后一股寒風(fēng)從西窗口飄然而至,大秀姐鎮(zhèn)靜地迎風(fēng)踱去關(guān)窗……

二斗哥說:“各位兄弟,吃了妹妹的飯咱更得打起精神使勁找驢,抓緊出發(fā)。還有,秀兒,一人給拿一包煙抽吧,黑燈瞎火的,壯壯膽。”

我緊挨著二斗哥后背,剛要說出“我不會抽煙”,話沒說完整就被二斗哥倒鉤腿踢了一下。他是在提醒我,不會也要領(lǐng)煙,大秀姐一定得按人頭發(fā)。

鎮(zhèn)街東頭,一戶院子里亮著燈光。我們兩撥人還沒有分開,二斗哥要走了我那盒煙的同時,長命哥說,亮燈的院子是鄉(xiāng)大集上唯一的宰房。我們悶住飽嗝響屁,迂回到宰房周圍,尋找合適的地方觀望。最后,幾顆腦袋聚集在了舊墻上端的豁口處,屏息觀望。我們果然看到一頭死驢躺在血水溢流的院子里,幾個人持刀拿斧忙活,一個婦女在往驢嘴里灌水。黑驢,和三伯家的一個顏色。人人提高了警惕,邊觀望邊思考。殺驢人有說有笑并不避諱。到底是偷的還是從賊人手里買的?我們一時難下定論。

這時,不知誰弄出了聲響,緊接著院子角落里躥出一條大黑狗,沖圍墻狂吠而來。在逃竄中,大斗哥告訴我,那是頭病死的驢。

夜半時分,幾幫找驢的人陸續(xù)回到三伯燈火通明的院中。院子里沒扯電燈干脆掛上了兩盞紙燈籠。我倆可能是最后進(jìn)院子的,三伯、三娘和父輩們用急切盼望的面部表情迎接著我倆,大斗哥用無奈的表情回答了三伯、三娘。

飯棚里大鐵鍋灶口的柴火燒得噼噼啪啪,爐火正旺?;鸸庥臣t了三娘焦急的臉龐。我正想多嘴,忽然想起了之前的約定:誰也別在三娘跟前說我們?nèi)バ〕圆砍燥埖氖隆?/p>

繚繞的熱氣裹挾著三娘端來的一大盆煮掛面、兩小盆煮雞蛋,三伯拿出了兩瓶白干。餓狼般的小輩們蜂擁而上,一年也吃不上幾回的白面和雞蛋早已誘惑得大家嘴角垂涎、肚子爭鳴,除了胃里忙著消化的我們幾個。我們雖心里不急但表情要急,再飽也要意思意思。大斗哥干脆抄起半盆雞蛋悄悄地進(jìn)了里屋。我端著碗稀面湯跟隨大斗哥進(jìn)了里屋。里屋背人處大斗哥正鬼鬼祟祟地往懷里揣雞蛋。

三伯展現(xiàn)出當(dāng)年的精氣神,焦灼的眼睛透出警覺與企盼。三娘忙得面紅心發(fā)亂,使勁地勸大伙兒吃飽吃好。父親一口沒吃,將煙頭吸得旺旺的,急等大伙兒吃完飯再上路尋找。還沒等人們擦落嘴角及胡須上的蛋渣面沫,他便急不可耐地扔掉煙頭立身于屋中央,“這回重新分組出發(fā),換人換思路,仔細(xì)尋找。”

出了屋門時,二斗哥又扭轉(zhuǎn)身子開了腔,“是不是得給每人拿上盒煙?。恳皇浅闊焿涯?,二是托著紅煙頭渾身暖和。”

三伯家里已沒有煙,便慷慨地給每人發(fā)了兩元錢。其實這個時辰有錢也買不到煙,但裝上這兩元錢,大伙兒心里比抽煙還踏實,人也更精神。剛出院門,大斗哥就唧唧著要先回家換棉鞋。

北風(fēng)嗖嗖吹,沒走多遠(yuǎn)風(fēng)就把人身上的熱氣吹個精光。這回我和小叔福全分在了一組。小叔四十出頭,是我們家族唯一穿警服的人,鄉(xiāng)派出所的協(xié)警。他指揮我向西洼麥田地搜尋。麥田里大片麥青,說不定脫了繩的驢會去啃青。我們深一腳淺一腳地穿行在冬夜里,夜幕下偶爾傳來貓頭鷹的咕咕聲和發(fā)情夜貓的嘶鳴聲。

踏進(jìn)軟綿綿的冬麥田地,我緊隨小叔身后,先橫向搜尋,走完一個方塊田再縱向?qū)ふ?。手電筒的照射范圍也就幾十平方米。我倆來來回回一無所獲。小叔停住了腳步,沉思一會兒說:“咱倆這樣像灣中取魚,效果不好。三哥養(yǎng)的是草驢吧,咱不妨換個思路,學(xué)公驢叫,也許會有效果?!?/p>

“哦——哦,哦哧——哦,哦——”小叔竟然學(xué)著驢叫,向著夜空尖厲地吼。吼叫間隙他又動員我也學(xué)驢叫,我笨拙地學(xué)了幾聲,居然像挨了刀子的豬在哀號,小叔笑得岔了氣,然后讓我模仿他,跟他一起喊叫……直叫得嗓子干癢了,小叔才死心塌地地繼續(xù)搜尋。我倆向西走了三四里,小叔突然停止了腳步:“有情況。”我順著光望去,朦朧的夜色中,幾十米開外一大型動物正揚起頭望著手電光。是驢頭,不假。我們兩個悄悄圍攏過去。手電光下細(xì)端詳,是驢,且它與三伯家的驢一般也是黑色。但是驢頭上一條長長的韁繩在黑暗中伸向遠(yuǎn)方。

喊聲把令人恐怖的夜色震碎了,人的膽子也壯了。爺倆順繩摸賊走出十幾米,卻摸到了拴繩的鐵橛子。賊呢?嚇跑了?我倆繼續(xù)向西搜尋,快到小河壩時,聽到壩下有動靜。小叔用手電照過去,我們迅速上前看到幾個口袋,其中一個口袋露出了一個男人的上半身。黑黑的臉龐,蓬亂的頭發(fā)遮掩著他的大眼睛。原來他鉆口袋是為了御寒。兩個沒有動靜的袋子里露出了麥青。“真不簡單,牲口啃青,再偷割麥苗回家貯存?!毙∈鍐文_踩住了賊,手電光照在賊人臉部。“你先把我放出來。”賊說。

鉆出口袋的賊一米八的個子。殊不知賊人剛鉆出口袋就來了個餓虎撲食,抱起小叔就猛地一起摔倒在地。兩人打作一團(tuán),連滾帶爬。黑夜里我也認(rèn)不清誰是誰,也無從下手幫忙。纏斗了好一陣,我聽到賊“嗷嗷”的哀叫聲,好像小叔抓到了他的要害,使他跪地求饒。

小叔喊我取過韁繩,我倆一起把賊捆了個四馬攢蹄。小叔讓賊看看自己身上的制服,亮明身份后,開始現(xiàn)場審問。在賊人眼中,我應(yīng)該也是一名警察,起碼是一名聯(lián)防隊員。

警察面前,賊嚇得全線破防,事情也漸漸清晰了。正在啃青的不是驢,是一頭騾子。怪不得我們學(xué)驢叫,它不回應(yīng)。騾子也不是這個叫羅漢的男子的騾子,而是他村中叫紅菱的寡婦的。寡婦的騾子出租給沒有牲口的種田人家,由羅漢和其他幾個村民輪流飼養(yǎng)。小叔隨身帶著筆記本,做完筆錄后,說:“小四,你給他松綁吧。”

冷風(fēng)裹著霜凍,我倆迂回到來時的路繼續(xù)尋找。我緊盯著小叔門板似的后背,尋思剛才發(fā)生的事情。不遠(yuǎn)處一團(tuán)團(tuán)黑影映入眼簾,小叔說這是一片墳地,農(nóng)人們依附墳頭又垛起了一堆堆的玉米秸稈。我下意識地不停撓頭。同學(xué)們說過,見到墳頭就用手撓頭。

小叔停下腳步,抱過一堆玉米秸稈點燃,脫下打斗時濕了的棉鞋放在火旁烤干。我貼近夜火,張開雙臂擁抱溫暖。爺倆邊烤火邊聊。聊生活,聊人生打算,當(dāng)然也聊三伯的驢。火燎得我正溫暖時,小叔的對講機(jī)響了起來。一陣對講過后,小叔說:“我還有重要事情,小四,委屈你自己回去匯報吧?!?/p>

我突然感到異??謶?,一時沒有回答他。小叔看出我的擔(dān)憂,略含微笑爽朗地說,“別怕呀,小四,給你手電筒。害怕了,你就邊走邊喊,喊累了就唱!”

闖吧!我闖進(jìn)陰森的冬夜,夜幕下,冷汗?jié)u漸打濕了我的脊背,我陡然憶起小叔的話語,別無選擇地唱起來,先淺潤喉嚨哼,再張開嘴巴淺唱,最后大聲喊大聲唱……

“你就像那一把火,熊熊火光照亮了我……”一聲聲高亢的亦喊亦唱的聲音與夜幕搏斗著,恐懼被喊叫聲震得粉碎。不知不覺間我又一次望見了三伯家院落的亮光……

堂屋內(nèi)眾人圍著飯桌。飯桌上有豬蹄子、雞爪子、燒雞等。湊不到飯桌前的人參差不齊地擠站著,動作挺規(guī)律的,一只手或雙手抓牢食物與嘴巴不住地“親密著”。這是何等奢侈的食物,夜半三更從何而來?莫非草驢找到了?

三娘眨著通宵沒睡的雙眼,走上前心痛地拉住了我的手,一邊往爐火旁走,一邊絮叨,“看把孩子凍成冰坨坨了,找不到驢也不能把孩子凍壞了!”三伯雙目露出紅血絲,平常精打細(xì)算的性情此時也被拋到了屋頂上,只顧勸吃勸喝勸拿出找驢之戰(zhàn)術(shù)。

待我吐出最后一塊雞骨感覺再也吃不下時,大斗哥將我喊出了屋門。在廂房前的苦楝樹下,他說:“小四,你去把你大秀姐叫過來,有點事?!蔽矣悬c蒙:“我咋沒看到大秀姐呀?”我說?!澳阒活櫝?,她在炕沿里邊呢?!?/p>

陪同大秀姐來到楝樹下的時候,我才明白飯桌上美食的來源。大斗哥笑著謙恭地對大秀姐說:“妹子,真不好意思,有點事求你幫忙。我吧后天給兒子交學(xué)雜費,我吧,本打算明天上工地跟工頭借五十元錢,你看我一整夜找驢,明天是出不了工了,我想先跟你借五十元救救急!”

大秀姐一準(zhǔn)兒也了解大斗哥的為人,思忖著他倆是堂兄妹也就一拃近的族情。大秀姐說:“哎呀,我身上生錢???五十元大錢兒多久才能掙出來啊!”眼看一頭秀發(fā)的背影即將扭進(jìn)堂屋,大斗哥厲聲道:“秀兒,跟你說個重要的事!”

在大秀姐轉(zhuǎn)身的同時,大斗哥快步抄上前去拽住了她的胳膊,一邊往樹下走,一邊又拉住了我一同來到樹下,聲音壓得很低但粗重有力地竊語道:“秀兒,上半夜在你店里吃飯時,我和小四看到一個人從你店里西窗跳了出去!”

大秀姐始終一言不發(fā)。過了好長時間,說了一句“你在這等著”,然后像一截木樁一樣移向屋內(nèi)。我顧不得此時陰影中大斗哥的表情,只想我家為什么這么窮,上學(xué)時為三十元學(xué)費父親就愁了幾天幾夜。

大秀姐像憋尿的小媳婦尋茅房一樣,焦急但不露窘態(tài)地邁著小腳碎步回到樹下,把攥著錢的手伸進(jìn)了大斗哥的口袋,不容置疑且大方地低語:“裝好了,日子過得緊就別還了,誰叫咱是一個墩頭發(fā)芽的呢!”

一夜三頓飯,頓頓比過年吃得都好。我也出現(xiàn)了上打嗝下放屁的生理反應(yīng)。眼看著長命哥從茅房里露了頭,我立馬鉆進(jìn)了茅房。正在我用力地排泄時,茅房又闖進(jìn)了一人——二斗哥。他一看茅坑被占,罵了一句轉(zhuǎn)身離去。

我將又一個等茅坑等得直跺腳的人讓進(jìn)了茅房后,就圍著院子逛圈。就在等待屋內(nèi)的人做出繼續(xù)找驢還是停下歇息的決定時,我猛然被鬼祟的大斗哥挾持著不由分說地拽到了院外。幾米外的墻根下,夜幕更加黑暗與神秘。大斗哥拉著我與早已躲在暗處的二斗哥圍成了一個圈。二斗哥聲音壓得更低沉:“出事了,三叔家的驢找到了。我被你擠出茅房,就憋尿到驢棚撒尿。驢棚里有個黑影,我定睛一看,你猜是啥?驢,三叔家的驢。驢根本沒丟,可能是三叔臨睡前來探察時,驢臥倒在驢槽后的暗影里打盹兒呢!”

“那可是大喜了,我趕快告訴三伯去?!蔽艺f完沒等挪步就被大斗哥一把按住了:“你傻啊,這興師動眾折騰了一宿,三叔家花費了半頭驢錢,發(fā)現(xiàn)驢根本沒丟,那可收不了場。趕快想辦法,屋里人正打算放棄尋找呢?!?/p>

二斗哥上學(xué)時成績就優(yōu)秀,一袋煙工夫他就計上心來……

大斗哥恰似當(dāng)兵打仗時的指揮官:“大家都去屋里,商量下找驢的對策,一定要找到三叔家這驢?!彪m然這話聽著有點別扭,但主家三伯一定不會怪罪他,反而會贊賞他這種認(rèn)真負(fù)責(zé)堅持到底的精神。大家都萎靡不振地耷拉著眼皮子進(jìn)了屋。大斗哥堵在門口宣講,同時也是為防止有人來院子里看到我和二斗哥的小動作。

我尾隨二斗哥貼著墻根悄悄地進(jìn)了驢棚。二斗哥先用預(yù)備好的裹腳布捆住了驢的上下嘴唇,怕它叫出聲,撿起掉落在地上的韁繩,輕抬腳慢落步悄悄地出了驢棚出了院門。二斗哥在驢前,我在驢后,鉆入夜幕下的田野,沖著指定目的地越走越快。驢的腳步也隨我倆變得輕盈起來,它邁著碎步,有節(jié)奏地顛扭著。也許驢在想:是不是要給它換個吃的住的更好的東家。

過了幾條封凍的小河,八條腿駐足在南洼大片麥田里。二斗哥邊解驢嘴套邊嘟囔:“伙計,你折騰了我們一夜,不怪罪你,這回你敞開大嘴盡情地吃吧?!蔽冶敬蛩愣紫滦?,二斗哥卻不允許,“小四,咱們?nèi)サ仡^抱些玉米秸來,一會要點火,要喊夜,把大斗哥帶領(lǐng)的人馬引到這邊來?!?/p>

夜霜之下,人被寒冷侵襲。守著一堆柴火我忍不住說:“二哥,咱先把火點燃吧?!倍犯缫彩侨?,普通人。他毫不猶豫地掏出打火機(jī)把火點燃了。面對騰舞的火焰,我倆高興得手舞足蹈。

二斗哥黑黑的臉龐被火烤得通紅如烙鐵。他竟不知羞恥地褪下棉褲沖火焰撒起了尿。邊尿邊報復(fù)性地說道:“驢找到了,不能這么便宜了三叔,折騰一宿明天誰也打不了工,一天就是五元錢啊,得想辦法讓主家賠償?!?/p>

約莫過了一個小時,到了與大斗哥約定的時間,二斗哥命令我起身喊夜。他想讓驢發(fā)出比我倆喊聲更凄厲的叫聲,可怎么打它都不叫,只顧低頭啃青。二斗哥就是聰明,他扔掉棍子扯著驢站在火堆旁,驢往回撤步他就戳驢腚,被火烤得滾燙的驢終于揚起前蹄縱聲嘶鳴起來,“呃,呃——呃哧——”

嘶鳴聲劃破長空,這時我看到來時的路上閃著幾個亮點,一準(zhǔn)兒是大斗哥帶人尋來了。我倆牽上驢往來人的方向走去。驢不叫了我倆叫:“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呀,往前走,莫回頭……”二斗哥聲音更歡暢:“長鞭哎那個一呀甩吔,叭叭地響哎……”

雙方相距能辨出人影的距離時,按照約定滅掉手電筒,對暗號。二斗哥雙手喇叭狀罩在嘴上:“雞雞翎,跑麻城?!睂γ?zhèn)鱽泶蠖犯绾褡齑桨l(fā)出的悅耳的喊聲:

“麻城開,芝麻秸。

干草垛,麻火燒;

你那人馬任我挑。

……”

雙方人馬會師后,又喧響起歡樂的喊叫,一眾人包括驢在內(nèi)皆大歡喜。驢才不管人間事,吃了青苗美食才是它最要緊的事。鬧騰一陣后,一眾人馬踏上了回家的路。一路歡笑中眾人竟喊叫著把我托舉起來放到驢背上,我搖搖晃晃神魂顛倒地騎在驢背上,恍如仙人……回家的路越來越近,一堆篝火燃起在三伯家大門外,一眾親人立于火焰旁向我們招手;駝背老者手提銅盆敲得盆底“咣咣”響,雙方人馬離更大的喜悅越來越近了……

(責(zé)任編輯 楊蕊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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