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覺醒來,他習(xí)慣性伸手去摸枕邊的手機。手機上醒目的“08∶05”字樣瞬間使他睡意全無。他猛地起身,胡亂去抓身旁的衣服。慌亂中,“周六”倆字浮現(xiàn)腦海,他伸手再次拿起手機,確認(rèn)后,這才停下穿了一半衣服的動作,重重躺下,長出一口氣,兩手無力地搭在被子上。
停頓幾秒,他又習(xí)慣性地轉(zhuǎn)頭看向枕邊,空無一人。淡藍(lán)色的枕頭、淡藍(lán)色的床單、淡藍(lán)色的被子,摸上去冷冷的,毫無溫度。他感覺自己正漂浮于無邊的汪洋中,孤寂、恐懼、無助……海水慢慢向他襲來,他無奈地閉上眼,任憑“風(fēng)吹浪打”。
妻子去世一個多月了,可他始終接受不了這個事實,每天照舊會在旁邊放一個枕頭,淡藍(lán)色一直沿用至今,那是妻子的最愛。妻子愛藍(lán)色,家里裝飾以藍(lán)色為基調(diào),她的衣物大多也是藍(lán)色。妻子向往大海,喜歡藍(lán)天,若能在海邊擁有一座屬于他們的房子,她將欣喜若狂。妻子沒去過海邊,他想替妻子去看看海。
他已睡意全無,緊閉的雙眼也無法使他和現(xiàn)實隔離,滿腦的往事像緊箍咒似的勒得他頭疼。索性,他還是起床了。
掙扎著起床,做好早餐,他卻沒胃口享用。妻子在世時,他習(xí)慣了為她做早餐。他愛妻子,看著妻子吃早餐是他覺得很幸福的一件事,他要為她做一輩子早餐,可惜……
他郁悶至極,決定外出走走。
已是深秋時節(jié),氣溫有點低,天陰沉沉的,像塊骯臟的抹布蓋在頭頂,壓得人喘不過氣來。陣陣秋風(fēng)吹過,落葉打著旋兒,心不在焉地跳起舞來。路人行色匆匆,目不斜視,仿佛從遙遠(yuǎn)的過去走來,不知趕往何處。
走著走著,他感覺像是踩到了什么東西,黏黏的。低頭一看,一坨狗屎混跡在幾片落葉中,上面留下了清晰的鞋印。
“真倒霉!”
他心里罵著,抬腳在旁邊蹭了蹭,掏出紙巾擦去鞋底那點污物。
這突如其來的遭遇,使他心情跌落谷底,仿佛全世界都在針對他。
他在街邊漫無目的地行走,有種被世界拋棄的感覺。這個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城市突然變得有些陌生,陌生到有些恐懼。天空變得更陰暗,像吸飽水分的灰黑色棉絮,沉沉地壓下來。街邊的商鋪像蒙上了一層薄紗,失去往日的光彩,兩旁光禿的樹枝零星有幾片殘葉,在風(fēng)中做最后的掙扎。
他感覺整個身體處于一片混沌中,茫然不知所措。有那么片刻,他覺得自己處在世界邊緣,無助感慢慢襲來,想閉目養(yǎng)神,卻難以全神貫注,他感覺像吃了未煮熟的土豆,有點惡心。他難以忍受,想快點逃離。
遠(yuǎn)離鬧市區(qū),不知不覺,他來到那個人工湖,眼前頓時開闊許多,有種卸掉千斤重?fù)?dān)的感覺。眼前的人工湖是他和妻子常來的地方,也是他們相識相戀的地方。整個湖將城市一分為二,湖的那邊也是高樓林立,他沒去多看一眼,只是沿著湖邊慢慢行走。
此時的湖水灰青一片,伸向遠(yuǎn)方,與天空渾然一體。他無心去看湖水,也不愿將目光多留在上面,怕觸景生情,也怕心情會像這湖水更加陰暗和沉重。他想離開,卻身不由己,還是決定故地重游,找點遺失的美好。
湖邊的小路上,偶有三三兩兩的行人,也都如他一樣,神情嚴(yán)肅,來回過往,就像這天氣,帶給他絲絲壓迫感。
走了一小會兒,他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目光有點呆滯,望向前方。從遠(yuǎn)處走來一位孕婦,動作緩慢,沒走幾步便停下歇歇。旁邊一個男的提著一包東西和她并排走著,小心呵護著,還和她一路說笑,顯然,他是她丈夫。隨著他倆靠近,人們明顯可以看見男的臉上一直洋溢著的微笑,孕婦也是一臉的幸福。
他看著他倆走近,心想,要是沒那場車禍,或許他和妻子也會這樣走在一起,臉上會露出同樣幸福的笑容。關(guān)于那場車禍,他不知內(nèi)疚過多少次,悔恨過多少次,那已然成為他的心病?!拔以趺匆ゼ影嗄兀课腋蓡崮敲醋祓挕币贿B串疑問時不時拷問著他的靈魂,像在審問一個罪犯。
也是這樣陰沉沉的天氣,也是周末,本是休息的日子,他被公司通知加班。他很反感,心里埋怨著想找借口推辭。其實,他真的有事,他答應(yīng)周末陪妻子出去散心。他不能食言,更不愿丟下剛有身孕的妻子一人在家。新婚以來,他和妻子很享受單純的二人世界,時刻都不愿離開彼此,有時他下班稍晚,會不停接到妻子打來的電話,聲聲叮囑使他倍感溫暖。妻子了解情況后,理解他的難處,笑著說改天吧。
他不情愿地走出家門,答應(yīng)忙完很快回來。忙碌的工作使他忘記了時間,妻子打來電話,關(guān)切地詢問要不要給他送點飯。一直投入工作的他這才想起已錯過吃飯時間,餓意襲來,想到妻子曾包的餃子,咽了咽口水,隨口說聲“想吃餃子”。而后他又繼續(xù)工作,想盡快忙完回家吃飯。等他忙完,走在回家路上,途經(jīng)每天上下班必經(jīng)的那個十字路口時,老遠(yuǎn)看見一大群人在圍觀什么。他急忙趕過去,撥開人群,那個熟悉的身影即刻映入眼簾。她倒在一輛私家車前,失去了知覺,懷中緊抱著的那個飯盒已經(jīng)開了,餃子散落一地……
他頓時癱倒在地,大叫一聲,哭著爬了過去……
不知什么時候,淚水已模糊了他的雙眼,順著臉頰肆意流淌,他不去擦拭,也不愿去擦拭,好像這樣可以洗去內(nèi)心所有的悔恨。
一陣風(fēng)吹過,拂過臉頰,冰涼冰涼的,從臉上一直涼到心底。
他最終還是擦了一下,衣服洇濕了一大片,眼前又清晰起來。目送孕婦遠(yuǎn)去,他站起來,沿湖邊慢慢走著,此時天空沒那么陰了,零星露出點藍(lán)色。
他雙手插在大衣口袋里,靜靜地看著人來人往,路人似乎漸漸多了起來。他下意識地靠邊走著,刻意保持著和旁人的距離。道路另一側(cè)是沿湖的一個小公園,成片的各種菊花正開得旺盛,他轉(zhuǎn)頭看向菊花。他向來對花不太感興趣,可眼前的菊花著實讓他有些吃驚,想到百花凋謝后,依然還能看到爭相斗艷的菊花,他不禁想起那句古詩:“不是花中偏愛菊,此花開盡更無花。”好美!他心里驚嘆了一下,大自然真是神奇!他蹲下身子伸手去撫弄那幾朵菊花,花瓣堅挺有力,花色嬌艷欲滴,雖然其中隱約有衰敗的跡象,甚至有一枝的花瓣已掉落一半,可整體仍努力昂首綻放,似乎在和嚴(yán)寒對抗。“菊殘猶有傲霜枝?!彼睦镉帜盍艘痪涔旁?,菊花的耐寒是驚人的,他暗暗地佩服起這些菊花,心里對它們多了幾分敬畏。
他正想起身,腳邊不知被什么東西碰了一下,轉(zhuǎn)頭一看,是一個皮球。他下意識地?fù)炱鹌で?,抬起頭,斜前方一個小男孩兒笑著向他跑過來。小男孩兒三四歲,跑動的姿勢像個笨拙的鴨子,臉上紅撲撲的,像極了一旁的菊花。
“叔叔,球——”
他把球輕輕遞給男孩兒,男孩兒接住后轉(zhuǎn)身跑向身后那個女人。女人笑著看著男孩兒,顯然,那是男孩兒的媽媽。
男孩兒跑起來還不太穩(wěn),可這不妨礙他對皮球的熱愛。男孩兒和媽媽玩著你推我送的皮球游戲,不時發(fā)出“咯咯”的笑聲,像只快樂的小鳥,小小的臉蛋兒越發(fā)紅潤。突然一不小心,男孩兒摔倒了,笑聲戛然而止。許是摔疼了,男孩兒有點欲哭的表情,兩手撐著趴在地上。女人緩緩走過去,蹲下身子,先是仔細(xì)看了看男孩兒,確定沒事后,從容地對男孩兒說:“寶貝兒,沒事兒,自己站起來,媽媽相信你?!闭f完輕輕撫摸男孩兒的腦袋,滿臉笑容??v然很不情愿,縱然很想得到媽媽的安撫,可看到媽媽手中的皮球,聽到媽媽暖心的鼓勵,男孩兒還是硬撐著爬起來。待站穩(wěn)后,他又去接媽媽扔過來的皮球,笑聲又一次響起。
他看著看著,想哭又想笑,心里有點酸,又有點甜。不知不覺,眼前這一幕深深觸動了他內(nèi)心深處最柔軟的那根弦。隨著弦聲的輕鳴,他漸覺全身似乎溫暖起來,也暢快許多,就像此刻的天空,藍(lán)色已慢慢占據(jù)大部,幾縷陰暗像污垢般正被一點點清洗掉,湖面也微微泛起藍(lán)色。
回家路上,天空早已放晴,湛藍(lán)如洗。一切都明朗起來,也清晰了許多,像是經(jīng)歷過一次淘洗。他不自覺地露出了微笑,突然發(fā)覺眼前又都熟悉起來。幾個路過的陌生人,竟也朝他投來淡淡一笑,他心里更暖了。
他再次抬頭望向天空……
(責(zé)任編輯 王英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