芭芭拉把手停在門把上,理了理思路。有時,她可以從看病患的第一眼辨別出一些東西,而有時,她也很容易將自己先入為主的觀念投射到病患身上。這里說的“病患”,并不是指芭芭拉真的要接診病人,畢竟病人一般需要約見醫(yī)生多次。她在這里打交道的大多是嫌疑犯和他們被指控加害了的受害者。有些奇怪的是,警員倒更像是真正的病人。這么說吧,要是她在這里工作上幾年,他們可能真會變成她的病人。
她打開候診室的門。他坐在離門最遠的那面墻邊的椅子上,雙腿交叉著,并沒有在閱讀。也許剛才,他一直在盯著診室接待員瑪吉看,但不知怎的,她也不太確定。他看上去太過自在了,只是滿足地坐在那兒,自顧自地沉思默想。他的目光迎上了她,在那雙眼睛里,她看不到一絲猶疑或恐懼,而這的確向她透露出了他的一些信息。
她微笑著問候道:“是奧唐奈警官嗎?我是尼爾醫(yī)生?!?/p>
他微微一笑。“你好。”
“進來吧。”
他站起身,穿過候診室向她走來,她假裝沒在打量他。從他的步態(tài)中,她看到了沉穩(wěn)和堅定。照理說,職業(yè)上面臨危機的男人是不會那樣走路的。
她踱到一旁,讓他進了她的辦公室,隨后便關上了門。她指著辦公室里為病患準備的座椅,說:“請坐?!?/p>
他隨即坐下。她坐在他對面的椅子上,發(fā)現(xiàn)他在仔細打量這個房間。她已了解,警官似乎會留意周邊的一切。要是她問他墻上有多少表框的文憑,他很可能也答得上來。他坐的椅子旁有個柜子,他的目光落在柜子上放著的紙巾盒上,從這一點來看,她猜測他以前從未看過心理醫(yī)生。
她說:“我可以叫你基思嗎?”
“可以?!?/p>
“我叫芭芭拉?!?他一點頭,她就補充道,“我想,我們之前從未說過話。我來警局還沒多長時間?!?/p>
“是的,沒有聊過?!?/p>
“嗯,很高興認識你?!?/p>
“我也是。”
問候完,有一秒鐘的沉默。在此期間,芭芭拉心想,這便是警方的狙擊手了。史密斯上尉曾經(jīng)說過,狙擊手不同于其他類型的警察。她對基思的第一印象是,他比普通人要克制得多。不,說克制是用詞不當,因為那就意味著他正在控制情緒。但他看起來并非如此。他只是看起來很……冷靜。
她問:“n2ZpLbbUJtbPD5VuCBMAuy2s4JlRwB1LOrBvVBu18cQ=你知道自己為什么會來這兒嗎?”
“知道?!?/p>
“那好。希望你不要擔心。我并不是來評判你的。我只是想弄清發(fā)生了什么事??纯次覀兡懿荒苷页鰡栴}的起源?!?/p>
“我知道是什么時候開始的?!?/p>
“真的嗎?那是什么時候 ”
“三月份。在第七大道發(fā)生人質(zhì)事件時。”
芭芭拉記得。早上早些時候,為了準備這次面談,她還特意讀了那次事件的官方報道,但就算沒讀報道,她也會想起來的。畢竟,在邁阿密,可并非每天都有人質(zhì)劫持案發(fā)生。
但她還是說道:“請告訴我那是怎么一回事?!?/p>
我提交過一份案件報告。如果你真想知道案件的全部,你可以看看那份報告。但我想,你是希望聽我親口說,對嗎?
好的。那是發(fā)生在工作場所的一場槍擊案。一個名叫吉尼斯的家伙與上司發(fā)生了爭執(zhí),所以有一天,他去上班時口袋里揣了把槍。他把槍掏出來,開始大吼大叫。也許他原本只是想嚇唬嚇唬上司,但不知怎的,他失控了,失手打死了上司。接著,他不允許任何在場的人離開。我是指在他首次拔槍時沒能偷偷逃走的人。所以,除了已經(jīng)被打死的上司,他一共劫持了九名人質(zhì)。
我隨警隊一起到達現(xiàn)場,我們是應急特別行動隊。到達時,街道已經(jīng)被封鎖,辦公樓里的人員也被疏散了。我在街對面一棟大樓的四樓辦公室里部署好設備。我們也將那里的人員疏散了。在那兒,我對吉尼斯所在的整間辦公室都能一覽無遺。那棟樓有一排配有大窗戶的辦公房間,窗戶都正對著我,他也沒想過要拉上百葉窗。我先架起槍支設備。迪恩——迪恩·法利,你認識他嗎,他是我們隊的另一名狙擊手——我們每兩小時輪崗一次。那天,我先執(zhí)勤。
我透過瞄準鏡觀察吉尼斯。他焦躁不安,不停地來回走動。他在試著理清頭緒。他有點騎虎難下,他也意識到了。我離他只有五十多米遠,這么近,還是從狙擊手的瞄準鏡中觀看,所以我看得很清晰。我能看到他額上布滿汗珠。我還看到他的眼睛四處張望,想要找尋出路。但是,他從來沒有往我這邊看。他離窗戶很遠,所以我猜想,他還算頭腦清醒,害怕街上的人從窗口射殺他。但他從來沒有往我所在樓層的窗戶看,我還咔嚓一聲把窗戶給打開了,他本應該注意到的。我的狙擊位在窗戶后面一點,我俯趴在我們拼在一起的桌子上。我們特意關了燈。所以,他不知道我在那里。我可以看到他,他卻看不見我。
我也可以看清辦公室里的其他人,那些人質(zhì)。大多數(shù)情況下,我比其他人都更善于觀察現(xiàn)場,所以我會來負責監(jiān)視,特別是在事發(fā)的早期階段,即在我還沒有接到要求執(zhí)行狙擊行動的“綠燈”指示前。而且有時候,事情也許還會發(fā)生轉(zhuǎn)機,那樣一來,我們便能夠安靜地撤走設備,停止狙擊行動。那天的前兩個小時,也是這樣的情況。吉尼斯當時仍在與巴利講話。巴利是前去交涉的調(diào)解員。我正在用耳麥向厄爾布中士匯報情況。他是這次案件的現(xiàn)場行動指導。我正在一一檢查人質(zhì),看看是否有人受傷或者其他情況。就在那時,我看到了她。
我的意思是,我看到她好幾次,目光落在她身上,再移向別處。但接著,我開始注意到她——她真美啊!她有一頭深色頭發(fā),雖然是褐色的,卻是那種看起來像黑色的深褐。而且,她的頭發(fā)富有光澤,光打在上面反射開來,就像打在流動的瀑布上一樣,你能懂我的意思嗎?她的眼睛也是棕褐色的,我不知道該如何形容,也不知道如何去描述她鼻子和嘴巴的模樣。我只知道,她好美。我的目光總是不住地回到她身上。
這可不一般。我的意思是,我有一個好借口。吉尼斯仍在來回踱步,有時,他會走過她身旁,進入內(nèi)墻后的射擊死角、我的視線盲區(qū)。我必須不斷將狙擊鏡固定在我最后一次看到他的位置,而她正坐在那里,與其他人質(zhì)一起坐在地板上。但是,她分散了我的注意力。有時,即使吉尼斯在視線內(nèi)房間里的另一端,我也老想著她,想要再看她一眼。
她看起來受到了驚嚇。在我們到達那里之前,她肯定一直在哭,因為她的妝都花了,鼻子也通紅。在那種情況下,人難免都會這樣,她肯定害怕極了,以為自己就快要死了。但我不希望她死。這也很不一般,因為那本不是一個狙擊手應該去想的事情。一般情況下,狙擊手應該緊盯壞人,觀察他的一舉一動,一旦對方有所行動,你就得準備好接受“綠燈”指示。一旦接到指示,就必須趕在對方采取任何行動之前干掉他。但是,通常你都不該想著任何和人質(zhì)有關的事情。
在我執(zhí)勤期間,吉尼斯什么也沒有做。迪恩在另一個窗口擺好狙擊設備后,我便站起來伸展身體,四處活動活動。我還下樓和厄爾布中士聊了聊。
我問他情況看起來如何。他說:“我不知道。他還在不停講話,但是,巴利也只能做到那樣了,努力使他保持鎮(zhèn)定?!?/p>
我問:“他有沒有說,他對那里的某些人懷恨在心呢?”
“沒有。”厄爾布中士回答道。
我松了一口氣。我想的是那個女人。
我沒有再繼續(xù)走動和放松歇息,而是立刻回到我的槍位那里。迪恩有一副雙筒望遠鏡,我執(zhí)勤時,他一直在用它觀察,所以這時,我拿起望遠鏡,站在那里看向吉尼斯和那個女人。她冷靜下來。其實那并非冷靜——她開始麻木了。隨之而至的便會是震驚。她把頭向后靠在墻上,半閉著眼睛。如果你不了解情況,還以為她快要睡著了。但那是震驚。我繼續(xù)看著她,也看看吉尼斯,但看向她的時間越來越長。她弓起雙腿用胳膊環(huán)抱住,我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她左手的無名指上。我要確保我沒看錯,她手上沒有佩戴婚戒。
我知道這是不對的,所以我試圖不要繼續(xù)看。我放下望遠鏡,但過了一兩分鐘,我禁不住又拿起了它。就這樣,反復了好多次。然后,我放下望遠鏡,開始在房間內(nèi)踱步。迪恩叫我趕緊停下,因為我干擾到他了。所以,我只好到走廊上去。
我到走廊上才幾分鐘,耳麥里就傳來了迪恩的聲音。他說:“嫌疑犯已倒下?!?/p>
我趕緊跑回房間。“怎么回事?”
“嫌疑犯飲彈自盡了?!?/p>
我拿起望遠鏡查看。人們在那間辦公室里跑作一團,大多數(shù)人往門口跑,但并非所有人都這樣。有些人驚慌失措,到處亂跑。還有一些人根本就沒有動彈。
我問:“他有沒有朝誰先開槍?”
“沒有?!钡隙鞔鸬馈?/p>
當我親眼見證他所說不假時,我才松了一口氣。那些坐在地板上的人質(zhì),要么感覺太累了,要么覺得終于如釋重負了,都沒動彈,那個女人也是。我正看著她,她開始輕緩地哭了起來。她用手遮住臉,雙肩隨著陣陣啜泣而抖動。
我們的行動隊進入案發(fā)房間,以確保人員安全,迪恩和我還待在原來部署的位置上。以防萬一,迪恩還一直盯著吉尼斯。但他已經(jīng)死透了。所有人質(zhì)都平安無事了。
接著,迪恩和我便收到消息,可以打包收拾裝備了。我突然意識到,我們就要回警局了,我可能再也見不到那個女人了。我生出一種異樣之感,十分惶恐。我的意思是,等會兒做筆錄的時候,我們當然會知道她的名字以及與她相關的一切信息,但是,我們會記錄下所有人質(zhì)的名字。所以,大概率我并不會知道哪個才是她。于是,我趕緊把裝備收拾好,趕在迪恩前面跑下了樓。
我去了一樓的一間大辦公室,那里是我們的指揮中心。辦公室里仍然人滿為患,大部分都是警方的工作人員,但人質(zhì)也被帶到了那里。那個女人坐在一張椅子上,肩上裹著毯子。她正在與警方的一名應急醫(yī)務人員交談。我四處看看,有點畏縮不前,而其他的人質(zhì),要么是在和應急醫(yī)務人員或警察說話,要么是在彼此交談。這個地方,人聲嗡嗡。我只是站在那兒,盯著她看。
站在她身旁的應急醫(yī)務人員終于離開了。我便走向了她。我并沒有計劃要這么做,就好像是雙腿不自覺地將我?guī)У搅四莾阂粯印?/p>
我問:“女士?”
她抬頭看著我。
我問:“你一切都還好嗎?”
她回答:“還好?!?/p>
我站在那兒,凝視了她好長一段時間,一只手上拿著來復槍套,另一只手提著行李袋,像個白癡一樣,屋子里的其他人都在來回走動,在我們周圍聊著天。她坐在那兒,抬頭望著我,臉上略顯空洞和茫然。她還處在震驚中,沒緩過神來。
我說:“我叫基思·奧唐奈?!?/p>
她說:“我是阿普麗爾·奧茲加。”
我對她微笑,點點頭,轉(zhuǎn)身走開。我都無法跟你形容,知道她的名字我有多么開心。
很顯然,他已經(jīng)講完了,芭芭拉便說:“你以前發(fā)生過這種事嗎?在工作中,你會因為某個漂亮女人分心嗎?”
“沒有。從來沒有。他們會訓練你如何保持專注。但是,在這方面,他們幾乎沒怎么訓練我。我從小就打獵。學習狩獵時,你知道應該如何將目光鎖定在獵物身上。大多數(shù)情況下,你不會有開第二槍的機會?!?/p>
芭芭拉點頭表示贊同。這與她對狙擊手僅有的少許了解是吻合的——與此相關的所有知識,她都是在過去的二十四小時內(nèi)習得的。部隊在挑選士兵訓練當狙擊手時,喜歡挑年齡不大便扛著槍狩獵的人。實際上,他們更青睞于挑選那些曾經(jīng)有過獵鹿經(jīng)歷,或是射殺過比人還要大只的動物的士兵。顯然,殺死那類體形的動物,需要你突破一道關鍵的心理防線。
根據(jù)基思的服役記錄來看,他早已越過那道防線多次。十八歲那年,他加入了海軍陸戰(zhàn)隊,服役幾年后,進入位于匡蒂科的海軍陸戰(zhàn)隊狙擊學校。他表現(xiàn)優(yōu)異,通過了考核,這可是一項莫大的榮譽,因為只有最好的海軍陸戰(zhàn)隊隊員才能進入狙擊學校,而且通過考核的人數(shù)還不到40%。隨后,基思便被部署到了伊拉克戰(zhàn)場,在那兒服役的兩年中,他的記錄報告上寫的是,確認擊殺過24人。芭芭拉其實并不確定,在那種語境中,“確認”是什么意思,但她認為,這大概意味著基思實際上射殺的要遠遠超過24人。
但是,自從他加入邁阿密戴德特別行動隊以來,他還沒有射殺過任何人。他從未接到過要進行射擊行動的“綠燈”指示。但有一次例外。
她問:“如果那天,你被告知要射殺吉尼斯先生,你能做到嗎?”
基思毫不猶豫地回答:“能?!?/p>
她可以看出來,他對這點很篤定。
她問:“那么,關于阿普麗爾·奧茲加這個女人……你后來有沒有再見到她?”
見過。幾天之后,我去了她家。幾天已經(jīng)是我能讓自己等待的極限了。雖然我知道那樣做是不對的。從專業(yè)角度來講,也許那樣做并不違反警局的政策規(guī)定,因為吉尼斯已死,此案業(yè)已了結,所以我不必擔心干擾目擊者、影響案件。但是我知道,去看她這件事……是不對的。但我就是情不自禁。
她給我們警局留的住址是在“海灣高地”。我是在一個星期六去的那兒,心想她應該會在家,但當我找到她的住處時,我又擔憂起來。那是一棟別墅,而不是一套公寓。而且,那還是一棟漂亮的別墅,遠不是一個二十五六歲的女性能負擔得起的。我開始擔憂,雖然她那天沒戴戒指,但也許她已經(jīng)結婚了。那時,我才意識到,我對她幾乎一無所知。此外,她也有可能不喜歡男人。如果不是這樣,那她大概率也會有個男朋友,有個和她的美貌相匹配的英俊男友。但我還是從車上走了下來,徑直走到了門前。我按響門鈴,似乎等了很久很久,才聽到有人前來應答。
出來的男人看上去年紀很大,都能當她父親了。他問:“您有事嗎?”
我打招呼道:“您好!我是邁阿密戴德警局的奧唐奈警官。阿普麗爾·奧茲加是住這里嗎?”
“噢。住這兒。請進。一切都還順利嗎?”
“嗯,還好。”我一邊說著,一邊進了屋。房子的客廳里擺滿了看起來很舊的家具。這些家具并不是有錢的年輕人會買的又新又貴的東西,也不像你腦海中那類什么都拿去抵押了貸款的年輕人會用的二手舊物。我看到墻上掛著一些家庭照片。照片中就有讓我進屋的這個男人,他在照片中看起來要年輕些,還有幾個黑發(fā)女孩的照片。其中有一個女孩看起來很像阿普麗爾,照片上大約是十歲至十二歲。
男人問:“你星期四那天也在場嗎?”
我說:“是的。”
“真是謝天謝地,她沒出事。”
“是啊。”
“請坐。我這就去叫她。”
我點點頭,盡管我并不想坐下來,因為我太緊張了。正當男人轉(zhuǎn)身準備離開房間時,一個女人剛好走了進來。她肯定是男人的妻子,阿普麗爾的母親。男人向她解釋了下我是誰,然后,他一直走到門口臺階的最底部,站在那兒大喊著阿普麗爾的名字。這不禁讓我想起年少時期,像是要去接約會對象似的,我差點兒笑出聲來。她母親走到我身邊,緊握住我的手。她并沒有和我握手,只是用她的兩只手緊握住我的一只手,凝視著我的眼睛,仿佛是在說,我的到來讓她想起來,她在周四那天有多么害怕。
她問:“沒出什么事,對嗎?”
我說:“沒事。一切都安好?!?/p>
她問我要不要吃一點或喝一點什么。就在談話間,我聽到了臺階上的腳步聲。我轉(zhuǎn)身看向那里,只見阿普麗爾進了客廳,她遲疑了一會兒,試圖認出我來。
她父親說:“這位警官是來找你的?!?/p>
我說:“我是基思·奧唐奈?!?/p>
阿普麗爾說:“是的,我記得你?!彼呦蛭?,站在挺遠的地方就停住了。
接著,她的父母轉(zhuǎn)頭看向我。所有人都站在那里,等著我開口說些什么。
我便問:“你最近過得怎么樣?”
阿普麗爾說:“很好。我想,一切都還好?!?/p>
“我是想……來看看你的狀況如何。”
突然間,有片刻的沉默。接著,她母親說:“那就好。真好啊,警局想知道她可能……可能會受到什么影響?!?/p>
她父親說:“請坐。你們倆聊聊吧?!?/p>
阿普麗爾說:“我們到外面聊吧。我們可以去散會兒步?!?/p>
她朝門口走去。她母親咕噥著以示反對,希望我們能夠待在屋里聊,但她父親說道:“別,別。沒關系的。給她一點私人空間吧。”
我點點頭,向他們倆微笑致意,接著,我隨阿普麗爾走到屋外。
她開始沿著人行道往前走,我緊跟她的步子,卻不知該說些什么。片刻之后,她說道:“他們也是好意,但是……”
“他們是你父母嗎?”
“是的。我不得不搬回來和他們住一起。我之前住在一套公寓里,但我的室友失業(yè)了。她沒法付房租,就搬走了。我一個人也負擔不起,所以,我不得不搬回這里。”
“嗯,也許這是最好的安排。這樣一來,你也不至于是一個人。發(fā)生那樣的事情后,如果能回到家里,回到關心你的人身邊,會很有幫助。即使你有男朋友,但如果你不和他住一起,也是不一樣的。”
“我現(xiàn)在沒有男朋友。”
我什么都沒說,可心里簡直高興壞了,沒想到自己竟能如此聰明地從她口中套出這方面的信息。
她有點動靜。我看了一眼,看到她正在哭。
“哦!”我說,“抱歉。我不該如此冒昧。我們警局有受害者權益保護人,你可以和他們談談。他們能幫你走出此次事件的影響?!?/p>
她揉了揉眼睛,看向我。“我還以為你就是呢?!?/p>
“不是的,我是狙擊警察。那天我在現(xiàn)場。我是通過狙擊槍瞄準鏡看到你的?!?/p>
當時,我看不懂她臉上的表情,但現(xiàn)在,我明白了,那一瞬間,她突然意識到了我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那里。
我問:“那天,我一直在看著你。知道這點會讓你感覺好點兒嗎?”
她沒有馬上回答。但最后,她說:“那天是我經(jīng)歷過的最恐怖的一天。實際上,我嚇得都尿褲子了。”
“我也那樣過很多次。”
她再次看向我,想看看我是不是在開玩笑。
“是真的。那時候,我在海軍服役。當你已經(jīng)瞄準好了目標,有時你就不能動了。我的意思是,你必須保持紋絲不動,否則別人就會朝你開槍。如果真想尿,就直接尿了?!?/p>
我們沉默著走了片刻。
然后,她問:“這么說,星期四的時候,你看到了整個事情的經(jīng)過?”
“沒有看到開頭。我們是九點十分到達現(xiàn)場的?!?/p>
“但是,你看到了結局?”
“也沒有。當時是另一名狙擊手在值勤。我剛出去,在走廊?!?/p>
“我看到他那樣做了。我的意思是,看到他自殺。我沒有看到他射殺馬丁,但我看到他把槍放進嘴里,扣動了扳機。鮮血四濺。那時,我正看著他。我看到他在做這件事之前的眼神。他意識到了他別無選擇?!?/p>
“他是有選擇的,有很多種選擇。他做了幾個糟糕的選擇?!?/p>
對此,她什么也沒說。
我說道:“很高興看到你沒事?!?/p>
她說:“謝謝。”
“如果你不想談這件事的話,我們可以不談?!?/p>
“那我們該談些什么呢?”
“任何你想談的話題?!?/p>
再一次,當時我并沒意識到,但那會兒她本可以轉(zhuǎn)身回家去的。她本可以叫我滾蛋,告訴我像這樣貿(mào)然來找她很卑鄙,尤其是在發(fā)生這種事還沒多久的時候。但她并沒有那樣做。我們一直在散步聊天。我們繞著這片街區(qū),來來回回走了五趟。
“后來,我們就開始交往了?!?/p>
通過他的面部表情和說話的語氣,芭芭拉便得知了她還沒有問出口的下一個問題的答案。但她還是問了。“你們現(xiàn)在還見面嗎?”
“不見了?!?/p>
“什么時候不見面的?”
“幾個星期之前。”
她點點頭,看著他。他眼中的悲傷,是她第一次在他身上看到的真實情感。那份悲傷其實也沒有太強烈,但他顯然是個不太會表露感情的人。大多數(shù)人在描述經(jīng)歷過的高壓情形時,至少會表現(xiàn)得有些煩躁,可能會不時抖動一只腳,或是用力絞著雙手,但基思到目前為止就只是坐在那兒。史密斯上尉曾經(jīng)說過,狙擊手得能長時間保持絕對靜止。他們還必須聰明,具有洞察力和非凡的耐心?;伎雌饋砭邆渌羞@些特質(zhì)。
她問:“那么,這段時間以來,你是否一直都無法集中精力工作?”
“是的。有一點?!?/p>
“怎么說?”
“我,呃,我看待狙擊目標的方式發(fā)生了轉(zhuǎn)變?!?/p>
吉尼斯案發(fā)生以后,我的第一個狙擊任務是為一名臥底的緝毒警察打掩護。他打算在一個毒販那里買點貨,地點在邁阿密西邊很遠的一個工業(yè)區(qū)。我被部署在一百六十米之外一家老工廠的三樓。那會兒大概是晚上十一點鐘。迪恩和我一起行動,他用夜視雙筒望遠鏡監(jiān)視整個片區(qū),但我用的是自己平常的望遠鏡。那次交易是在有路燈照明的開闊地帶進行的。我能看清楚。我可以看清毒販。他就這樣暴露在我們面前,站在那里等著,不時地四處張望。迪恩和我還拿他開玩笑。這家伙應該是個大人物,所以緝毒大隊才會盯上他,但大人物可不會過早拋頭露面,站在那里傻等??傊?,大人物肯定不會像他那樣站在路燈下,讓人看個一清二楚。所以,我們猜想,他要么是老板派來的小嘍啰,要么是剛被提拔上來的。如果是后者,這樣看來,他這職位也保不了多長時間。
迪恩和我都連著麥。部署我們這次任務的特別行動隊正在討論能否在不被懷疑的情況下早點派臥底去見毒販。正是在我等行動隊做決定時,我開始注意到那個毒販。實際上,他看上去并不緊張,但他看上去有點……猶疑。仿佛他真是個小嘍啰,不知道在干什么一樣。我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的面部表情。這表情讓我想起了阿普麗爾,想起了幾周前她臉上的表情。
這讓我很困擾,也讓我擔憂。我能感受到這個家伙的脆弱,站在那兒,卻不知道有人正在用槍瞄準他。狙擊手本不應該這樣想。他們會確保你在軍校訓練時就剔除掉這類想法。因此,有時在訓練時,他們會讓你瞄準真實的人,而不光是靶心。我以前從未有過這類問題。在伊拉克,我奉命緊盯的大多數(shù)目標都不知道我埋伏在哪兒,有些人甚至手無寸鐵。有些人,我盯了他們很長時間,也許是好幾個小時,只為等著合適的時機射擊。我曾經(jīng)連續(xù)好幾天盯著同一個家伙。在整個過程中,他們所有人看上去都離我非常近,就好像我正站在他們身旁。如果你這樣觀看一個人,你就會注意到他們的習慣,了解他們的舉止,一定程度上還會了解他們的性格。自始至終,他們的生命都系在你手里,直到某一刻,你要了他們的性命。以前,這從來就不是個問題。
但現(xiàn)在是了。我看著這個毒販,他不時地抬頭張望樓房之間的路,一會兒雙臂交叉,一會兒又放開,時不時抿下嘴唇,就好像他的嘴唇特別干一樣。我告訴自己別再亂想了。這個家伙可是個罪犯。他是來販毒的,很可能在襯衫下面的腰上塞了把手槍。但是,這也無濟于事。我能感覺到我對他的絕對控制優(yōu)勢,讓我的肩胛骨間有些癢癢。
就算行動隊在爭論這會不會是個陷阱,似乎也沒什么用。這個毒販看起來毫無頭緒,他們認為,他可能就是個小嘍啰,被老板送來當誘餌的。迪恩正在檢查每個小巷的出口和窗戶位置,看看是否有埋伏跡象,但他沒有發(fā)現(xiàn)異樣。不過,我們還是一致認為我必須做好準備,要能隨時讓這個家伙斃命。
于是,我一直將十字準線瞄準他。行動隊最終決定派人出去,所以,我就聽著指導員給他做最后指示。我半聽半走神,因為我在想阿普麗爾的父母,想起她媽媽看我的眼神——一看見我,她就想起她有多為阿普麗爾擔心。我在想,是否也有個人在為這毒販擔心。我想知道他是否有孩子。我試著想象對準他扣動扳機,可這讓我有些虛弱和不適。
結果證明,我并不需要射擊。這邊的臥底走到那里和他完成了交易,并沒有出現(xiàn)任何麻煩。這個毒販從未掏出槍,也沒有其他人從暗處冒出來。我們還把整個談話都錄了音。行動隊很高興,但我不高興。不必射擊那家伙讓我如釋重負,而當我意識到這一點時,我又感到恐懼。
在接下來的半年里,我不知道還接了多少次其他的狙擊任務。我想,也并沒有太多。大概在六月,我才再次瞄準一個人。在那段時間,我的主要任務是為行動隊突襲毒窩時做掩護,負責在他們進入前門時緊盯窗戶。有好幾次,我看到嫌疑犯從窗戶里跳出來逃生,但是,他們中并沒有人朝我們的隊友開槍,所以,我也就不必擊斃他們,盡管我是能做到的,對此,我十分確定。我坐在那里,緊盯著房子看時,也會擔心——擔心自己開始焦慮,影響行動——但是,當有人從窗戶里跳出來時,我便會迅速集中精神。我確定,如果有人開槍,我絲毫不會猶豫。現(xiàn)在我很確定,當然,當時也很確定。這讓我感覺好了一些,因為我開始想,朝那些開槍打我們的人開槍是另一碼事。若是這樣,我可能本就可以擊斃那個毒販,因為那是叫我開槍的唯一理由。至少,我是這么想的。一段時間之后,我改變了想法,或者說,意識到自己一開始就錯了。問題的癥結并不在于我無法射擊那些人畜無害的目標,而是在于觀察他們的一舉一動讓我煩躁——了解他們之后,再用子彈擊穿他們的頭顱。
到了九月份,我不再確定自己還能否那樣做。
芭芭拉問道:“你告訴過誰嗎?”
“沒有?!?/p>
“為什么呢?”
基思在座位上不安地扭動著。終于有跡象表明談話有些進展了。
“好吧,”他說,“就像我剛才說的,直到九月份,我才真正意識到這成了一個問題。大概是在九月下旬。也就只是五六周前。”
“就是說,在那五六周期間,你不確定自己還能否勝任分內(nèi)的工作?!?/p>
“那段時間,我只被安排了三次任務?!?/p>
“不過,如果工作需要你射擊,你會怎么辦呢?你想過應對計劃嗎?”
“沒有?!?/p>
“所以,昨天發(fā)生的事……”
“那并非有意計劃的。”
芭芭拉什么也沒說,只是看著他。
最終,沉默變得難以承受,他開口道:“這幾周以來,我和阿普麗爾的關系開始惡化。這是部分原因。我不知道怎么會變成這樣,但是……”
他漸漸沒了聲音。
一時間,芭芭拉沒做任何回應。她不知道阿普麗爾與此事有何關聯(lián),但他顯然是想談談她。
所以,她說道:“請告訴我你和她的關系?!?/p>
我們第一次約會后過了四個星期,她搬來跟我一起住。所以我想,你可以說一切進展順利。我想,如果不是她之前住在家里的話,她大概是不會搬來的,但她搬來之后,我們之間沒有任何問題。我們依然相處得很好。我在家的每天晚上,她都會做飯,她還堅持要和我一起分擔生活費,雖然我跟她說過沒必要。她從來沒有抱怨過我的工作時間,也從不擔心我會被人擊殺,或者說,即便擔心,她也沒有表現(xiàn)出來。和她一起生活很輕松。我很享受這一切。
我很愛她。
但那持續(xù)了……哦,我也不知道有多久?,F(xiàn)在回想起過去,我不確定問題是何時開始的。我想起有些時候,她看上去很開心,可我并不知道她是否真的開心。但我想,這一切還要回到我遇到她朋友科里的那天,問題就是那時候開始的。
我們約了科里和他妻子在一家餐廳吃晚飯。我立馬感覺到他不喜歡我。當阿普麗爾介紹我們認識時,他的眼神不大對勁。我不知道科里是不是暗戀阿普麗爾,還是對她有種大哥哥般的保護欲;他大概比她大十五歲。他參過軍,雖然我沒看出來,他說了我才知道。也許,科里知道我是海軍陸戰(zhàn)隊的,才會故意那樣。
其實,從他的行為來看,阿普麗爾也許告訴過他我曾在伊拉克做狙擊手。他問我是否去過伊拉克,在那兒做了什么。我告訴了他,他也沒有很驚訝。
他說:“1991年的時候,我也在那兒。二十四步兵團。就在前線?!?/p>
說完,他就光看著我,直愣愣地瞪著我。
我說:“那兒可真是熱死了?!?/p>
他說:“你說得對?!?/p>
接下來,是更多的沉默。
女孩們似乎發(fā)覺我們倆有一絲不對勁??评锏钠拮咏芪骺Σ逶拞栁遥骸澳悻F(xiàn)在是一名警察,對嗎?聽說,這就是你們倆能邂逅的原因?!?/p>
我說:“是的?!?/p>
阿普麗爾笑著說道:“他是通過狙擊槍的瞄準鏡愛上了我?!?/p>
杰西卡假裝翻了個白眼,笑起來,她很喜歡這種說法。“哦,天哪,雖然我聽說過一見鐘情,但你們這也太神奇了吧!”
科里說:“我想,狙擊警察應該沒有太多任務?!?/p>
我說:“是的,并不多。大部分時間,我都在巡邏?!?/p>
他點了點頭,看起來好像還有話要說,但他什么都沒說。我非常清楚他本來想說什么。這讓我有點后悔回答了他的問題。那感覺就像我在努力為自己辯解,盡管我知道我并沒有。
吃飯的時候,我們倆都沒怎么說話。姑娘們?nèi)潭荚诹奶?,就好像科里和我之間并沒有隔閡一樣。但后來,開車回家的路上,阿普麗爾立即就問我了。
她說:“你和科里之間有點奇怪,是部隊的事嗎?”
我說:“也許吧。有時候,在同一機構不同部門工作的家伙會互相瞧不上。同行相輕。但科里的不滿,可能與我在伊拉克當狙擊手有關。”
“為什么?”
“因為他是普通步兵?!驮谇熬€’, 你聽到他這么說了吧。那是對狙擊手的嘲諷。我們不用去前線,所以我們當中也不會有太多人被擊殺?!?/p>
“是這樣嗎?”
“嗯,我們不像他們。我們得隱蔽好。那是狙擊手的職責——你不能被人發(fā)現(xiàn)。接著,你要干掉目標,甚至都沒人發(fā)覺子彈是從哪個方向射出來的?!?/p>
阿普麗爾感到困惑不解?!澳怯帧趺礃幽兀克J為他比你勇敢嗎?”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這樣想的。更有可能的是,普通步兵會認為我們承受的風險不及他們,這讓他們憤憤不平。我們也會有其他風險,但他們不會這么想。而且,他們甚至會認為,我們偷偷摸摸地接近敵人,將他們干掉,這是不對的。這不光彩?!?/p>
“那樣想真是太瘋狂了?!?/p>
“他們就是這么想的。”
此后,她沒有再向我提這事……大概有一個月。然后,一天晚上,我們躺在床上,她突然問我:“在伊拉克當狙擊手是種什么感覺?”
我說:“我已經(jīng)告訴過你了。”指的是那天晚上我從餐廳開車回家路上說的話。在那之前或之后,我們都沒有再談過。
她說:“你說得不是很具體。”
“感覺有點像狩獵。”
“只不過獵捕的對象是人?!?/p>
“是的?!?/p>
她安靜下來。我躺在黑暗中,正在想她會不會問更多細節(jié)。我希望她不要再問了。
然后,她說:“你射殺的那些人,也在向你開槍嗎?”
“有一些是?!?/p>
“但不是所有人?!?/p>
“他們?nèi)绻荛_槍的話,都會朝我開槍的?!?/p>
“那些沒能開槍的……是因為根本沒有槍嗎?”
我在黑暗中扭頭轉(zhuǎn)向她?!澳銥槭裁聪胍肋@些?”
“我只是想了解你在那兒的情況?!?/p>
“那里很熱,又臟又危險。很多人都死了。但媒體沒有這樣報道。伊拉克人并不像新聞報道里那樣恨我們?!?/p>
“所以,你擊斃的是那里的正規(guī)軍嗎?”
“那里沒有什么正規(guī)軍。并不像你想的那樣,穿著迷彩制服,很容易就被人發(fā)現(xiàn)。那些人都是叛亂分子。而且,是的,我要狙擊的大多數(shù)目標都有槍。偶爾,我們也會去尋找高價值的目標,即恐怖分子的重要頭目。我曾經(jīng)擊斃過一些。當我瞄準他們時,他們手里是沒有槍,但是,他們也可能在身上藏了把槍,就算身上沒有,你也基本可以確定,鄰近房間里就有一把AK-47?!?/p>
“擊斃這樣的人很難嗎?我不是說就在那一刻,而是當你有時間去思考這件事之后?!?/p>
直到那時,我才知道她這些問題都是怎么回事了。她一直在和科里保持聯(lián)絡。他把普通人對狙擊手的想法都講給她聽了。
我問:“你的意思是說,我是個冷血的渾蛋?”
“我沒那么說?!?/p>
我什么也不想再說了。但是,我又想到如果我什么都不說,她肯定會認為我就是個冷血的渾蛋。
所以,我接著說道:“激戰(zhàn)時,軍人確實會做出最糟糕的事。如果有時間思考當然好。這樣可以避免濫殺無辜?!?/p>
“所以警方的狙擊手……為警方做的事和在伊拉克時一樣嗎?”
“會容易些。而且,沒有多少人會認為這有什么問題。會遭到警方狙擊的人一般都是犯罪分子。人們并不太介意。除非那些人對其他人構成了迫在眉睫的危險,否則,我絕不會向任何人開槍?!?/p>
她沒吭聲,但我還是補充道:“總之,我還從來沒有非得射殺誰。人質(zhì)事件是很少見的。我的主要工作是監(jiān)視,觀察團隊的突擊行動,為來訪的大使提供安保之類。”
此后,她再也沒問過我這方面的問題。但是,自那時起,每當她看起來有點安靜時,我就會想起這件事,想起那次談話。我會想她是不是想起了我的工作,想著這份工作把我變成了什么樣的人。我想知道科里是否和她聊過這件事,有沒有在我背后嚼舌根。
后來,她祖母去世了,也不是很突然。她祖母住院過一段時間。我們?nèi)タ赐^她,還一起去拜訪了阿普麗爾的父母。接著就是最后一次去醫(yī)院、葬禮等等。我都和阿普麗爾一起去了。好吧,我承認,因為工作,有幾次沒去,但我會盡我所能和她一起。我在家里等她。她哭的時候,我抱著她。我對她特別好,對待剛剛失去親人的人一般都會這樣。我以為我已經(jīng)做得很好了。我以為我給了她足夠的安慰。
但后來,葬禮之后沒幾天,阿普麗爾又開始哭了,我想抱抱她,但是,她一把把我推開了。
她說:“別這樣?!?/p>
我問:“怎么了?”
她沒有理我。
我說:“你是在生我的氣嗎?”
她還是不愿搭理我。她甚至看都沒有看我一眼。
我只好多問了幾次,最后她說:“這件事你幫不了我?!?/p>
我說:“好吧,我想是這樣的。在這件事上,真的沒有人能幫得上忙。只有時間會撫平一切?!?/p>
她說:“不是,我是說,是你幫不上忙。”
“為什么?”
“你不會知道這種感受?!?/p>
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我雖然并不知道她和祖母的關系有多親近,可我也失去過祖父母,還有其他親屬。我試圖小心翼翼地告訴她這些,努力讓自己不要太過敏感。
但是,她說:“你不懂,我的意思是,以殺人為生的人,是不會真正了解這種感受的。”
我啞口無言。“你到底想說什么?”
“要是你能體會到這種感覺,你就無法勝任你的工作了。”
這就是我一直以來擔心的事情。不知何故,這讓我莫名惱火。
我說:“所以,你認為我就是個沒有感情的機器人?從來沒有為誰悲傷過?也不具備這種能力嗎?”
她只是看著我,然后說道:“我不知道你會作何感受。但你肯定和普通人不一樣?!?/p>
聽完這句話后,我更是半天說不出話來。最要命的是,她并沒有生氣。她只是有點冷淡,疏離。
那天深夜,我們又談了一會兒,但我不記得我說了什么。我認為我說的話沒有意義,我是那么沮喪。我知道我說的話不會對她產(chǎn)生任何影響,也絲毫不可能改變她對我的看法。
四天后,她就搬了出去。她沒有回父母家,她已經(jīng)找好公寓了。
芭芭拉問:“她給你理由了嗎?”
“給了一大堆。她還列了一整個清單。我們是兩個世界的人,我記得那是最重要的一條?!?/p>
他的眼神表明他能體會到悲傷。芭芭拉說:“對此,我感到抱歉。那在她之前,你有沒有和女朋友同居過?”
“沒有?!?/p>
芭芭拉并沒有感到很驚訝。他的人事檔案里就有他參加梅耶斯-布里格斯人格類型測驗的結果。進入警局時,他被要求做了測驗。結果顯示,他性格內(nèi)向,頭腦敏捷,尤為獨立。這正是人們想要的狙擊手特質(zhì),但這卻未必符合人們對浪漫伴侶的需求。所以,如果他與第一任同居女友相處不融洽,那真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了。
她說:“那么,你是如何應對這段戀愛關系的終結的?”
“我不知道。我只想埋頭工作。努力不去想它。但到最后,我兩樣都沒做好。”
接著,芭芭拉輕柔地說:“請告訴我昨天發(fā)生了什么事?!?/p>
我在巡邏時接到電話,在迪恩前趕到現(xiàn)場,所以,我選了一個地方作為觀察點。那是在一家汽車經(jīng)銷商的辦公樓里,就在犯罪嫌疑人所在位置的街對面。從那兒的窗戶望去,視野清晰,我正對著嫌疑人坐的車的一側。距離只有四十多米。觀察鏡把他的臉放大得如此之近,我甚至能看到他臉上的毛孔。
他叫克萊倫斯·沙佩爾。我記得我曾想過,一個叫克萊倫斯的人是不會干出傷天害理的事的(“克萊倫斯”這個名字有“光明、清澈”的含義?!g注)。他女朋友叫瓦萊麗。她坐在前排副駕駛的位子上,而他坐在她正后方,兩個人都目視前方。大多數(shù)時候,他都拿槍抵著她座椅頭枕的后部,但有時他也會放下槍。那是一把重型槍支,是史密斯-韋森686左輪手槍,裝有大號.357馬格南子彈,槍支全身為不銹鋼,槍管約十五厘米長,裝有七發(fā)子彈,毫無疑問,一發(fā)就足以使瓦萊麗喪命。
一切準備就緒。迪恩過了很久才到。所以,我大概一個人待了一個小時。在那一小時里,我一直都在擔心,一些舊思緒也一直在腦海里翻涌。而當時,情況更糟了,因為那時,我對許多老問題都有了答案。我覺得我真正了解這個家伙,因為他正經(jīng)歷的事。在我到達那里之前,他已經(jīng)在與巴利通話了。他告訴巴利,他只是想和女朋友解決點私事。我完全懂他。我的意思是,雖然他的行為太出格,但我了解他的感受。一兩周之前,我也有過這類幻想——脅迫阿普麗爾到房間里,鎖上門不讓她離開,除非她告訴我她是否真的愛過我,她為什么會那樣對我。當然,我并沒有這么做,我只是覺得我明白克萊倫斯為何會有那樣的行為。
那時,我在現(xiàn)場,我將不得不射殺那個家伙。我看得出來,他甚至比吉尼斯還要緊張。無論他希望從瓦萊麗那里得到什么答案,顯然她都不愿意給他了。厄爾布中士也看明白了,所有人都可以看出這一點。我能聽到耳麥里的聲音,人們在互相警告,說這個家伙就要失控了。
大約五分鐘后,迪恩也到了,厄爾布中士要求我匯報情況。他想知道我是否準備就緒。那是他給我的提醒,讓我知道接下來就是“綠燈”信號。
所以,我努力尋找解決辦法。諷刺的是,你可以看到克萊倫斯一點都沒在想這些,仍然沉浸在與瓦萊麗的談話中。他看起來越來越沮喪。我不知道該怎么辦。事態(tài)變得如此緊張,厄爾布中士讓迪恩和我一起聽命。當?shù)隙鞔蜷_他的狙擊裝備時,我聽到厄爾布中士讓整個行動隊都處于待命狀態(tài)。時間無多,得迅速行動。
克萊倫斯開始哭了。我看見他舉起手槍。接著,他把槍放在腿上,我看不見了。他把槍放在瓦萊麗的座椅靠枕后面,并用拇指抵住了扳機。
厄爾布中士下令:“奧唐奈,‘綠燈’!”
我冒出了一身冷汗。那會兒,我只有一秒鐘的時間來做決定。如果我不擊斃克萊倫斯,他就會殺死瓦萊麗,但我還是猶豫不決。如果在這種情況下,我都無法射擊這個家伙,那我以后還可以射擊誰呢?但我就是做不到??晌乙膊荒茏屚呷R麗白白送命。
克萊倫斯握緊槍支,紋絲不動,他用力將槍緊靠在座椅靠枕后面。我調(diào)整好瞄準鏡,扣動扳機。
我對焦太近了,以至于無法看清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我只看見那把槍飛出了我的視野?;蛘吒鼫蚀_來講,是槍上的擊鐵飛了出去。我稍微往后調(diào)整了下焦距,透過破損的窗戶看到了克萊倫斯。他正往下盯著大腿看。那一刻,我并不知道他手里還握著槍。開槍射擊時,我并沒有打落他手中的槍,只是打掉了槍上的擊鐵。也許是運氣使然,他突然頭腦清醒了,了解到我做了什么,也意識到他那把槍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什么用了。這是件好事,否則,他可能會將槍口對準我們的行動隊隊員。那時,我們的行動隊立刻沖向他,隊員各自手中的槍也都上了膛。他們本來也可以即刻讓他斃命。
芭芭拉說:“但在這種情況下,警局的政策是要開槍擊斃嫌疑犯,而不是打掉他的槍?!?/p>
“我知道,是這樣。”
“那你知道為什么會是這樣的政策嗎?”
“那樣做是為了消除嫌疑人構成的一切威脅。唯一能確定做到的方法就是殺死他,即刻擊斃他。僅僅射傷他可能會讓他由于應激反應或憤怒扣動扳機。而試圖打掉他手中的槍,也可能使槍支走火。”
芭芭拉點點頭,面無表情,就好像她不是在二十四小時之前才知道這一點的。但無法否認的是,昨天她聽聞基思的事情時,第一反應竟是感到高興。史密斯上尉不得不向她解釋,只有嫌疑犯試圖自殺時,解除嫌疑犯的武裝才會是警方的目標,而當他們要殺別人時,則另當別論。
基思說:“我就是做不到,我真的無法用子彈射穿他的頭顱?!?/p>
“據(jù)我了解,射掉槍上的擊鐵,那可是相當艱難的射擊任務。那樣小的一個目標物體,還得穿過窗玻璃擊中它,對嗎?”
“我們使用的子彈足夠大,所以可以穿透玻璃而不會破裂,也不會改變彈道。而且,我是不可能失手的。我可是一名神槍手。如果我都不能在四五十米外精準射擊的話,那我就不配做一名狙擊手了?!?/p>
他的嘴唇囁嚅著,臉部有些扭曲?!昂冒桑彼a充說道,“我想,無論如何,我現(xiàn)在都不再是一名合格的狙擊手了。要是連那一槍都無法射擊的話……”他略微擺擺手,接著,那只手繼續(xù)穿過他的頭發(fā),他顯出一種無奈的沮喪之態(tài)。“不過……至少你可以告訴高級警官,我并不是在炫技。他們肯定是那樣看我的?!?/p>
“你還想做一名狙擊手嗎?”
“不,我不想?!?/p>
“那你還想當一名警察嗎?”
他的眼里閃過一絲絕望?!拔蚁?!但是,老天!要是……要是我一槍都射不出,那該怎么辦?如果有人掏出一把槍,將槍眼對準了我的隊友,或者我自己!而我卻無法射殺他,那又該怎么辦呢?”
芭芭拉安撫地說道:“我們可以再考察。我建議,在你暫停職務期間,我們繼續(xù)會面,每周兩到三次。在接下來的會面中,我們一定會想出你能勝任什么。只要我認為你仍然可以履行巡邏警察的職責,我就會推薦你重返現(xiàn)職——但前提是,關于昨天事件的調(diào)查全部結束。不過,你得明白,并非所有人都能開槍射殺他人。有很多人,即便他們的生命維系于此,可能也無法射殺別人。所以,這也未必就是壞事?!?/p>
“怎么會突然就變了呢?”他哭了起來,感到沮喪和惱怒,“哦,我的天哪!所有我射殺過的那些人!為什么現(xiàn)在會變呢?”
“人是會變的?!?/p>
她還想說更多。她本想告訴他,軍方偏愛征收十八歲的兵員入伍是有原因的,因為這些男孩如此年輕,他們的良知和高級推理能力都還沒有發(fā)展完備。然而,就像許多其他人生道理一般,要是她的病患能自己體悟到這一點,效果會更好。
盡管如此,她還是想給基思一些安慰。
她說:“你這樣想,不管發(fā)生了什么,至少你救了克萊倫斯的命。還有瓦萊麗的命。你同時救下了他們兩個?!?/p>
他點點頭,明顯寬慰了些。
接著,他說:“那就像是她對我施加的魔咒一樣。我是說——阿普麗爾?!?/p>
“她也許是促成你改變的催化劑,但她并沒有強迫你去改變。還記得嗎?在你和阿普麗爾談論你的工作之前,你就擔心過要不要射殺那個毒販。那是在你遇到科里之前發(fā)生的事情?!?/p>
基思點了點頭,更加放松了。他嘆了一口氣。“不過,如果我必須經(jīng)歷所有這些麻煩——如果我將要失去自己的工作和一切——你至少也會認為,我理應贏得那個女孩的芳心吧?!?/p>
芭芭拉微微一笑。她差一點就脫口而出,當你準備好之后,你會遇到下一個女孩的。
但眼下,她不認為這句話能對他有什么幫助,所以她便沒有說。
(汪麗:安慶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