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絲特終于從橢圓形的金飾鏡子前走開了。過去幾天，她總站在這面鏡子前看自己。精心布置的臥室一角有一扇窗戶，昏黃的光從敞開的窗戶灑進(jìn)來，照出她在鏡中的枯瘦人形，她只有走開才可以眼不見為凈。天色已晚，日光衰微卻悶熱。這意味著又一個白晝即將結(jié)束，新的夜幕即將降臨——她一想到這件事，便覺得滿心疲憊。她第一次真正感到恐懼。

“埃絲特，你能不能離那面鬼鏡子遠(yuǎn)一點(diǎn)？你這樣看起來很可笑?！闭f話的是她的情人雅各布。他喜歡發(fā)表些高見，不顧別人是否真正需要。

“親愛的，你總是知道用什么話來激怒我，是不是？”

“你知道我并沒有說錯。如果你能站在我的角度看看你的反應(yīng)有多么過激，真的，你就會明白我只是想幫你。看在上帝的分上，我真希望你能用我的眼睛看問題，只需一分鐘，你就會明白這一切有多愚蠢?！?/p>

她揉了揉眼瞼下一道新生的皺紋?！叭绻夷苡媚愕难劬磫栴}，那我就沒那么特別了，不是嗎？唯一的絕對真理到底有什么用呢？”

“你的許多怪癖我都很喜歡，埃絲特，但你越老越偏執(zhí)了，這我可沒說錯。你整個人都被困在自己的虛榮心里了，你敢說不是嗎？”

“當(dāng)然不是。我和虛榮心天生一對。你覺得呢？”

起居室里沒有人回答。雅各布正在電視機(jī)前休息，他陷在豪華的長沙發(fā)里，這是他平日待慣了的安樂窩。兩個房間被定制的法式對開門隔開，整扇門采用蛋殼漆面，并配有精致的對稱黃銅鉸鏈和門把手。雅各布偷瞟埃絲特時，門恰好是開著的。如果可以順?biāo)囊?，她一定會先把門關(guān)上，再在疲憊的肌膚上加涂一層厚厚的瓷白色粉底。只重重按幾下，皺紋就仿佛消失了。她早已非常善于隱藏瑕疵。

“好了，”她滿意地嘆了口氣，“像魔法一樣?！?/p>

“很高興看到你沒把這些小花招忘個精光，小蛋糕?！毖鸥鞑即蛉に?。

“你為什么總要叫我‘小蛋糕’呢？”埃絲特大聲問道，竭力表現(xiàn)出對這種稱呼的不滿。

氣氛變得緊張、沉重，兩人一時陷入沉默，直到他給出答案：“因?yàn)?，小蛋糕，我知道這種稱呼會讓你不舒服?！?/p>

埃絲特回到鏡子前，尋找著最后幾次眨眼可能帶來的任何隱蔽瑕疵。她露齒微笑，檢查牙齒上是否有污漬。她希望至少不要有肉眼可見的嚴(yán)重牙齦感染或門牙移位。她為自己成為這種例行檢查的受害者而感到羞愧，總是一次又一次地審視她曾經(jīng)精致的五官，每一個細(xì)微的地方。尤其是她的臉。

埃絲特粗暴地把嘴唇分開，研究口腔和牙齦的形狀。時過境遷，滄海桑田。她還記得很久前她那畸形的牙齒最終歸位的樣子。那會兒的她真是又小氣又虛榮。青春期的躁動時常會使她變得敏感多疑，又消沉無力，不斷分析和挑剔自己有缺陷的身體部位——這是年輕女孩的天性。

“我想變得完美，”她年輕時曾說過，“我必須完美無缺。一點(diǎn)瑕疵都不能有?！?/p>

但是，她真正期望找到的其實(shí)是細(xì)小的疤痕、斑點(diǎn)和粉刺。它們出現(xiàn)得越來越頻繁。和其他大多數(shù)東西一樣，最終都無可避免地?fù)軇悠鹩啦煌＾D(zhuǎn)的時鐘上的指針，嘀嗒嘀嗒走向終結(jié)。她現(xiàn)在的想法是，當(dāng)她發(fā)現(xiàn)外表存在可怕的缺陷時——她已經(jīng)放棄了曾堅信不疑的人生信條，接受了擺在眼前、不可否認(rèn)的現(xiàn)實(shí)——她也會同時找到短暫的目標(biāo)：擺脫這些瑕疵。但是，這種無聊的事真的值得做嗎？這也太奇怪、太不公平了。長久以來，埃絲特的靈魂早已逃離了肉體。但現(xiàn)在，她徹底意識到每一段被遺忘的歲月都在追趕著她。

“我不知道你指望找到什么?！毖鸥鞑嫉母`笑聲從另一個房間傳來。她聽到他咯吱咯吱吃零食的聲音KXU5vuM0uJQSPNfIo3d7PA==。她的肚子餓得咕咕叫，但幾分鐘后就沒胃口了。她不是真的想和他一起吃飯，至少現(xiàn)在還不想。她現(xiàn)在情緒低落。畢竟，還有什么可慶祝的事情呢？

“外星人，”她終于回答了，“我指望找到小綠人，來吞噬你的大腦，把我從你無所不在的優(yōu)越感中解救出來?！?/p>

“你有點(diǎn)著魔了，埃絲特。我們說好不這樣的?！彼致暣謿獾挠?xùn)斥聽起來像錘子敲擊時發(fā)出的悶響。

埃絲特皺起了眉毛。那是她以前從未發(fā)現(xiàn)的一顆新痣嗎？它在那里多長時間了？可以肯定的是，昨晚它不在那里，前天晚上也不在。她現(xiàn)在也肯定不是產(chǎn)生了幻覺。但它就在那里，在光天化日之下?！笆悄阏f的，親愛的。我可沒有說過。我已經(jīng)讓你自便了。拜托你識相些，讓我一個人待著吧?！?/p>

“哦，看在上帝的……聽著，你說的這一通鬼話真是把我煩透了。真的，這對我不公平，對你也不公平。如果我想成為雞飛狗跳的婚姻男主角，我就會選擇結(jié)婚了?！?/p>

“哈哈哈，親愛的，只有你才會如此離譜，把自己當(dāng)成萬事的主角。這個家里怎么能容得下你這樣自負(fù)的人？另外，怕你忘了，我得提醒你一句，你可結(jié)過一次婚了，你這個披頭散發(fā)、忘恩負(fù)義的猿人?！?/p>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p>

“你的記憶力變差了，退化了。”

“而且那么做我也有充分的理由。抓住這些事情不放就是你的不對了。”

“可我偏要這么做。我記得很清楚，雅各布。她把你趕出去了。你孤零零的，被拒絕了。然后你爬進(jìn)了我的小小起居室。”

“我好像有點(diǎn)印象了，”他說，“謝謝你提醒我。用這話作為我倆共度良宵的開場白真是再合適不過了。你知道嗎，那時候你更迷人。我一直想找個舞蹈演員?！?/p>

“你以前可帥多了。但我記得，你來到我身邊并不是因?yàn)槲沂且粋€能被你呼來喚去的女人，而是因?yàn)橹挥形夷苋淌苣氵@些無法無天的行為?！?/p>

“無法無天，好吧?！彼_始倒酒喝。她聽到咖啡桌上玻璃的碰撞聲。她祈禱他用了杯墊，雖然她也不明白為什么這樣一件瑣事對她來說如此重要。隨后他一口接一口飲酒的聲音不斷傳到她的耳朵里。

可以肯定的是，埃絲特對雅各布遠(yuǎn)非一點(diǎn)點(diǎn)的包容，而是非常包容。她深愛著他，哪怕在今夜這樣的時刻，如此強(qiáng)烈的情欲也讓她驚慌失措。她的腦海里潛藏著太多情感，每一種都可以分散她的注意力，讓她不再專注于那最強(qiáng)烈的渴望——成為女王。

現(xiàn)在，法式對開門只開了其中一扇，她已經(jīng)關(guān)上了另一扇。這樣她就可以一邊偷聽雅各布在起居室的電視屏幕上看些什么，一邊進(jìn)一步打量她日益衰朽的身形。

埃絲特在鏡子前逗留了一會兒，這樣，每次發(fā)動言語“攻擊”時，她就能更好地將強(qiáng)烈的怨恨注入其中，如果說經(jīng)歷了漫長歲月以后，他們之間幼稚的爭吵還能稱得上是對對方的“攻擊”的話。原子彈爆發(fā)般的爭吵并沒有發(fā)生，他們也沒有向?qū)Ψ较逻_(dá)什么戰(zhàn)書。這里只有兩個簡單的人，他們彼此相愛，因?yàn)椴豢偸切囊庀嗤ǘ硎苤粫r的小打小鬧而已。相伴一生，似乎已成為爭執(zhí)的許可證。

顯然，雅各布不像她說的那樣披頭散發(fā)、狂放不羈，她很清楚這一點(diǎn)。事實(shí)上，他是一個真摯又迷人的伴侶，富有同情心、善解人意。他會為她牽腸掛肚，總把她的需求放在第一位。甚至，他承諾過在未來的某一天會娶她為妻。但這也是她長久以來的遺憾——這一天永遠(yuǎn)不會到來。時針跳動的步伐好像越來越疲憊了。

她閉上眼睛，想問問自己為什么一想到他心臟就撲通撲通跳個不停。夜晚，他們會在海灘上漫無目的地散步，久久不愿離去。他們總是在日落后出發(fā)，這樣當(dāng)他們到達(dá)海岸線時恰好能沐浴在星輝之下。瞬息萬變，物是人非。想起那年八月末她和雅各布乘船橫渡地中海，十月看著樹葉枯萎凋零，十二月在令人心醉神迷的阿爾卑斯山滑雪。這些畫面是她生活的生動寫照，它們仿佛和人一樣擁有雙手雙腳，擁有自己的個性。

當(dāng)她假借親吻鏡面來打量自己時，眼睛又一次泄露了她的心緒?！拔业奶炷?，埃絲特，你的變化可真大?！彼难劬φＡ擞终?，終于想起來了。那些瞬間。她的青春。緊接著是愉悅的中年。然后走向遲暮之年，生命的結(jié)局迎來圓滿。她知道自己正處在這可怕又可悲的耄耋之年。當(dāng)脊柱出現(xiàn)裂紋時，她幾乎無法喘息。突然間幾根骨頭斷裂了，她難以忍受這種怪異的感覺。對她來說，與“生命走向終結(jié)”的念頭搏斗依然是艱巨的挑戰(zhàn)?！拔覀兘蹬R此地是為長生，而非求死?！彼а狼旋X，絕望地說道。她的一顆犬齒因此被磨出了碎屑，喉頭因震驚而顫抖?！懊利愂侵挥心贻p人才會深陷其中的綺夢?！?/p>

埃絲特從來不為自己漫長的生命感到悲哀。她和其他人截然不同，她很高興有機(jī)會以純粹的方式投入生活。對她來說，最緊要的永遠(yuǎn)是眼前可見的未來——未來的她注定會扮演一個與眾不同、至關(guān)重要的角色。

她不再顧影自憐，把注意力從鏡子前轉(zhuǎn)移到了眼前這段來之不易的生活上來，比如臥室里的裝飾物和收藏品。定制的窗戶和精美的布藝窗簾總能給這個房間增添一絲美感。手工制作的家具與棕色的墻壁色調(diào)和諧、相得益彰。大部分墻體都沒有任何裝飾?？罩偢嬖V雅各布，我要把墻壁空著。不過還是有一兩個畫框被巧妙地固定在墻上。畫框中是兩幅截然不同的圖景。其中一幅畫了燈火通明的都市景觀，燈紅酒綠、紙醉金迷，幾乎令人眼花繚亂。在城市的外圍，各種毛色的動物悠然自得?；▓@里繁花似錦、郁郁蔥蔥，每一片新生的花瓣都那么昂揚(yáng)。花園位于這幅宏大的圖畫中三個對稱的位置上。各種色彩和燈光交織在一起，讓人不免贊嘆其真實(shí)程度，不過最為寫實(shí)的還是那描繪城市下方碧波流淌的柔和筆觸。這條河緊挨著由黃金和鉆石雕琢而成的人行道，河水漲到了岸邊，奔流不息。畫面的中心有一棵樹，飽滿的枝丫向生機(jī)勃勃的紫色天穹舒展開來。

另一幅畫中的城市與那座城市很是相似。唯一的區(qū)別是這幅畫上沒有流光溢彩，只有一根蠟燭照明。在雨雪交加的天氣中，蠟燭的光亮經(jīng)暴風(fēng)驟雨吹拂逐漸微弱。破土而出、從天而降的不再是花朵，而是火焰。火焰開始吞噬城市中心的那棵樹。孱弱的樹枝頹敗了，低垂著。往日的碩果累累不再，如今只?？葜埲~。樹皮被剝光了，病弱的根系幾乎無法再扎根于被其稱為家的土壤。這座城市被涂成了黑色。埃絲特直到今晚才明白原因——直到這一刻。但很快她的注意力就被另一件事吸引了。一輪紅月懸在夜空中，為這哀婉的景色增添傷悲。她變得越來越陰郁，就好像這幅晦暗的畫！前一幅畫的景象仿佛只是一場夢。

埃絲特脫下長袍，從衣櫥里重新挑了一件禮服。這條裙子是她最喜歡的一位女演員穿過的，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一百多年的歷史了。醉生夢死、自由奔放的二十世紀(jì)似乎在眨眼間就結(jié)束了。無論如何，她認(rèn)為這件華貴的衣服是一件完美無瑕的作品，正是為了像今夜這樣的場合量身定制而成的。雅各布已經(jīng)穿上了與她相配的衣服。他比她更喜歡打扮自己。他為自己的容貌和在同齡人中分外優(yōu)雅的舉止感到自豪，但在這樣的場合，他卻異常珍惜為了與她相配而打扮的機(jī)會。但今晚她的臉上沒有微笑。她笑不出來。相反，她在顫抖，她在悲傷。

埃絲特用看新生兒的溫柔目光凝望著她多年以來收集的古代雕塑。它們佇立在寬敞房間的各個角落里。每件雕像都帶給她擁有安全感的幻覺，仿佛哪怕有惡魔膽敢闖入，它們都會保護(hù)她。這些雕像被安置在由巴西櫻桃硬木鑲嵌而成的地板上，旁邊是一個旋轉(zhuǎn)的地球儀、一張雅各布經(jīng)常坐在邊上寫字的桌子和一個頂?shù)教旎ò宓穆涞鼐乒瘛Ｋ呐P室宛如充斥著驕奢淫逸的堡壘，能滿足她的諸多欲望，眼前這些只是其中一部分。

“我們不需要這么豪華的臥室?！彼杏X年輕時的那個雅各布在她耳邊低語，過去的記憶不時以這種猝不及防的方式閃回，“我們還是去旅行吧，一起去看看世界?！?/p>

“你已經(jīng)看過了，”她反駁道，“我們倆都看過。”

“那我們就用全新的眼光再看一遍。每次看世界，世界都會改變。你知道的，我的工作讓我沒辦法在獨(dú)自一人時徹底享受旅行。但和你一起的話，一切都會不同?！?/p>

他們?nèi)ヂ眯辛恕９餐哌^的地方越來越多。他們在希臘沐浴陽光，在日本享受料理，在厄瓜多爾受到當(dāng)?shù)厝说膼鄞?。但是埃絲特還是得到了她想要的豪華臥室。

“親愛的，家徒四壁有什么好的，”她好不容易說服了他，“我想問問你，如果家不能帶來愛的魔法或者心的寧靜，那它存在的意義是什么呢？我們又不是瞎子。我們也不是什么無家可歸的低等生物。我希望這個房間是獨(dú)一無二的。我希望它能與奧林匹斯王座相媲美。”

“好吧，”雅各布說，“但請別讓我們也重蹈覆轍。我欣賞你的品位，你會如愿以償?shù)?。但你我都清楚，盡管古希臘和古羅馬兩大文明充滿智慧、發(fā)動過無數(shù)戰(zhàn)爭，但他們都錯了?！?/p>

“是的，那些人都太不幸了。你那個表兄很會說話，是不是？他和希臘人、羅馬人相處得都很好，肯定的?！?/p>

“沒有跟埃及人或者和小亞細(xì)亞人在一起那么開心。那群蠢貨既墮落又骯臟?！?/p>

埃絲特將手掌貼在塑料地球儀上，回想著他們過去的對話以及和對方說話的方式，感受著每一縷思緒的重量。雅各布一再告誡她把這些記憶留在過去。他認(rèn)為，如果她一直保留著這些記憶，那她和他一定會受到傷害。也許他是對的。他一直擔(dān)心今晚帶來的痛苦會比她預(yù)計的要多，而且完全沒必要。當(dāng)她的指尖滑過地球儀上每一片陸地、每一塊水體、每一座山脈的位置時，她感覺快被心中的愁緒擊碎了。她全欣賞過，不是嗎？世界上沒有什么地方是她沒見過的，已經(jīng)沒什么可看的了。她的鼻子能嗅出每一滴雨的味道，她能叫出每一滴雨的名字。世界上有哪一堵墻壁她沒有攀爬過？有哪一片海域她未曾潛入過？有哪一座懸崖她沒有用腳丈量過一千零一次？

埃絲特用顫抖的嘴唇親吻地球儀，仿佛她再也親吻不到它一般。她的指甲再次劃過地球儀柔軟的表面。她第二次吻了它。緊接著第三次親吻。盡管如此，她仍覺得不夠。她的衣櫥里還有幾件衣服沒穿過。裙上幾片綢緞掛在她的肩膀上，落在她冰涼的肌膚上，觸感宛如輕柔的撫摸。她的手上沒有戴戒指。這雙平平無奇、飽經(jīng)滄桑的手，可能再也無法抱起這個塑料地球儀了。她僵硬地仰起頭，姿勢像她收藏的雕像一樣凝住了。

“來和我一起吃飯吧，小蛋糕，”雅各布說，“我特意為我們的二人時光準(zhǔn)備了這頓飯?！?/p>

“你知道我不喜歡吃那個。”她撒了一個謊，她不能告訴他她沒有胃口，就像她也毫無興趣去假裝自己很快樂一樣，“親愛的，祝你用餐愉快?！?/p>

“別傻了。這是我們在這個城市的最后一晚，也是我們在這個家的最后一晚。從那個房間出來一會兒好嗎？我很想你?！?/p>

她知道他說的每句話都發(fā)自肺腑。他很久沒有這樣表達(dá)過他的愛意與贊美了。埃絲特閉上眼睛，內(nèi)心十分清楚這么不顧一切說謊的后果。不一會兒，眼淚順著她的臉頰流了下來。

“你沒事吧？”

她抽了抽鼻子，拂去冰冷的眼淚。她確信眼淚會出賣她的脆弱，仿佛她隨時會在锃亮的赤褐色地板上碎成無數(shù)塊。埃絲特的眼睛向時鐘游移。她想象時鐘的指針被卡住，最終朝著反方向旋轉(zhuǎn)。但她沒有足夠的力量讓時間倒轉(zhuǎn)。她再也沒有機(jī)會了。某種可怕的事物迫近了，帶來了恐懼，這恐懼使得她開始期盼時光倒流，哪怕只是今晚。為什么時間不能回溯？她為什么做不到讓時間倒退？說到底，時鐘和棺材一樣，都不是用來讓人們沉睡的。但是，午夜即將來臨，距離現(xiàn)在不到兩個小時。

“埃絲特，請和我一起吃晚飯吧。我真希望能有人和我一起享受這場盛宴?！?/p>

“有人和你一起？”

“當(dāng)然是和你一起。拜托了親愛的，來吧。我們能在一起的時光很短暫。而且肉要涼了，涼了就不好吃了?！?/p>

“我一會兒就出來，親愛的。很快就好。”埃絲特把連衣裙貼在身上比畫。她注意到自己的身體變得越來越干癟。終究是紅顏枯骨，不是嗎？不一會兒，她的小腹也萎縮了?，F(xiàn)在她的乳房比皺縮的石頭大不了多少——僵硬著，失去了往日的活力。昔日青春活力如泉噴涌，而今垂垂老矣恍若哀流。她在衣服下面一個個撫摸著乳房，再兩個一起。悲傷讓她感到如鯁在喉，她的眼里布滿蔭翳。盡管如此，她還是拉上了裙子的拉鏈，感受到每一根營養(yǎng)不良的肋骨都在試圖穿破輕薄的粉色布料。皮膚上肋骨的痕跡清晰可見，難以遮掩。

接下來的四分半鐘，埃絲特在尋找她的高跟鞋，是他們見面時雅各布給她買的那雙黑色高跟鞋。她希望她的腳沒有浮腫或者萎縮。終于，它們出現(xiàn)了，像每一件失而復(fù)得的物品一樣。她不記得把它們放在床架下面了，但它們就在那里，好像藏起來等待著她一般。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在這間臥室里度過浪漫之夜了嗎？難道她的身體真的已經(jīng)將那些激情的動作遺忘？多么粗心大意的情人。她變成了一個這么自私、這么粗心的情人。

埃絲特伸手抓住鞋跟，輕輕地把腳伸進(jìn)去?！昂喼毕衲Хㄒ粯印！彼⑿χ?。這一次，她對被迫告別這個地方前會發(fā)生的事情抱有了短暫的期待。她祈禱雅各布會依然愛她。

她打算戴一對成套的耳環(huán)，希望能襯托一下自己那雙不再明亮的眼睛。她對自己的頭發(fā)不太滿意。毫不服帖，而且莫名其妙地凌亂。她天生就是金色的頭發(fā)，她可以感覺到有幾綹頭發(fā)從發(fā)髻上散了下來，落到肩上。有些頭發(fā)太脆弱了，沒法繼續(xù)留在頭皮上。有些已經(jīng)脫落，落入她的手中幾乎立即就褪成白色。她無法讓這一切慢下去。

“現(xiàn)在還不是時候?！蹦抗馔痘冂R子時，她再次發(fā)出懇求。她任由每一根干枯的頭發(fā)飄落到地板上。臉頰的線條越來越凹陷，最后形成了深窩。她的眼旁長出了新的皺紋，人們一般把這些皺紋稱為“魚尾紋”。她敢發(fā)誓，這些皺紋和惡魔一樣可怕。這些皺紋最開始生長的時候埃絲特就察覺到了，它們就像衰老的子宮中悄無聲息孕育的惡魔之子。她抬起下巴，看到了頸紋——貪婪的地心引力并沒有饒過她的脖頸。

為了不再胡思亂想，埃絲特將目光落到她的八音盒上。八音盒里藏著她絕大部分的珠寶。雖然這種八音盒不是用來裝珠寶的，而是為了在她最需要聽到音樂時放出輕柔的歌曲，但她并不怎么在意。重要的是它很美麗。它既可以慰她以樂曲，又能獻(xiàn)之以金銀——人類用作裝飾的最珍貴的金屬。這個盒子承載著她的財富，里面的首飾比任何詩歌都貨真價實(shí)，比任何生物都光彩奪目。它的存在能夠讓她忘卻這近在咫尺的無情夜晚給她帶來的老態(tài)。也許這個小盒子會用神秘的力量使她重新朱顏綠發(fā)，讓她青春永駐。埃絲特把手伸進(jìn)正在播放愉快旋律的八音盒中。音樂的節(jié)奏在她的腦海里回蕩，和雅各布讓她忘掉的記憶待在一起。她應(yīng)該忘掉的。

但她做不到。

“非常漂亮?！痹诖魃弦恢皇骤C和兩條長項(xiàng)鏈后，她承認(rèn)道。今夜她不打算選擇鉆石或紅寶石；今夜她要用珍珠。金銀首飾都用珍珠鑲嵌。那天她毫不費(fèi)力地得到了它們，今天她也自然地將它們掛在脖子上。八音盒播放著舒緩低沉的音樂，樂聲格外優(yōu)美。她又看了看鐘，把八音盒合上了。她最后一次在鏡子前徘徊，最后一次感到恐懼。室內(nèi)昏暗無光。夜幕降臨了。

埃絲特步入相鄰的起居室，盡量不表現(xiàn)出不知趣的昏昏欲睡。雅各布放了一些蠟燭在咖啡桌上——以前他們經(jīng)常坐在桌邊通過電視屏幕了解世界，所有的蠟燭都還沒有點(diǎn)燃。他從廚房的冰箱里拿了一對以前沒用過的冰杯。

“你看起來很美，埃絲特。”他說。她想知道他怎么不叫她“小蛋糕”了，但她很慶幸此刻他拋棄了這個稱呼。她的眼睛盯著他拱起的寬肩、闊背細(xì)腰和長腿。他的氣度莊重而威嚴(yán)。時移世易，她仍然深深地迷戀著他。

廚房里吸頂燈投射出的人造光線把他的許多頭發(fā)都映成了灰色。從廚房向她走來時，他手滑了，其中一只玻璃杯掉到了地上，讓她全身震顫。今夜，每一種噪聲似乎都比以往更劇烈、更危險。她不喜歡這些聲音。

“我不是故意嚇到你的。對不起，埃絲特?！闭f得好像是他的錯一樣。幾年前，幾個月前，甚至一周前，她可能會因?yàn)樗谋孔緦λ麗赫Z相加，但并沒有什么用。她艱難地咽了口唾沫，看著他用衰老蜷曲的手指費(fèi)力地從門廳的瓷磚上撿起玻璃碎片。今夜以前，他從未患過關(guān)節(jié)炎。他的手幾乎就像一幅畫，像某個饑腸轆轆的藝術(shù)家畫的一幅凄慘的素描——她從來不關(guān)心到底是哪個藝術(shù)家。彎曲變形的指關(guān)節(jié)怪異地突出來，皮膚的褶皺上爬滿了裂紋。埃絲特想起身幫他打掃玻璃碎片，但他發(fā)起了脾氣，叫她坐著別動，他能做到?？伤麤]法讓肌肉或手腕停止顫動。這種癥狀很容易識別，是帕金森病或者類似的可怕疾病。人們終其一生都在忍受這樣的詛咒。她從不相信他會患上這種惡疾。

“雅各布，你真健壯?！北M管他動作緩慢，她還是這樣說。

“你又笑我，”他一邊回答，一邊把垃圾拾起來扔進(jìn)垃圾桶，“我以為……今晚……不會發(fā)病的?！?/p>

他說得很慢，仿佛已經(jīng)忘記他們在搬來這里之前所用的語言了。埃絲特當(dāng)即希望能收回之前對他說的所有不友好的話。她不應(yīng)該用那些尖酸刻薄的語言來糟蹋自己的美好時光。她的靈魂因愛而生。她愛他，深愛著。對她而言，目睹他迅速衰老簡直是最大的折磨。

“我們要慶祝一下，”他將左手輕扶在后腰上說道，“我的天哪，我從沒想過會來得這么快。”

“但已經(jīng)來了，親愛的。說實(shí)話我不知道還有什么值得我們慶祝?！?/p>

“彼此。我們現(xiàn)在依然擁有彼此?！彼驯f給她，吻了吻她的臉頰，然后回到廚房給自己拿了一個普通玻璃杯。幾分鐘后，他邁著緩慢而輕柔的步伐回到她身邊，手里拿著一只玻璃杯和一個冒著熱氣的茶壺，一只胳膊下夾著一瓶滿是灰塵的酒。

“我應(yīng)該幫你拿的?！?/p>

“埃絲特，你已經(jīng)在幫我了。我對你說過你有多漂亮嗎？”

“我很想聽，雅各布。你知道的。即使我已經(jīng)聽過一千遍了，也還想再聽一遍?！?/p>

“你想聽，我就對你說?！彼人灾?，嘴里噴出些唾沫。在布滿灰塵的酒瓶從腋下滑落之前，他走到了桌子前。他把這些東西放在跟前，說道：“你是我見過的最美麗的人?！?/p>

“哦，雅各布，謝謝你?？磥碛腥讼嘈湃松梢灾貋??！?/p>

“當(dāng)然，”他友好地回答道，打開酒瓶給他們倆各倒了一杯，“我們干杯好嗎？”

“為了什么？”埃絲特問道。

“為了這最后一夜。為了曾經(jīng)的世界。”

“我想……”埃絲特說著，心里已經(jīng)準(zhǔn)備收回她原本想說的話。她端起酒杯，等著雅各布開口。

“在這里，在這最后一夜的前夕，我舉杯。敬埃絲特，請原諒我未能讓你成為我的新娘。但我希望你知道，如果我真有靈魂，你早已成為我靈魂的一部分。我愿為你獻(xiàn)身，愛你、包容你，”他一邊說一邊咧嘴笑起來，“敬吾愛，還有我對此日的希冀?！?/p>

“哦，雅各布，我和你不一樣，我心里沒什么希望，也不想感激什么。我知道這一天終將會到來。我的生命只消一眼便望得到盡頭。我不滿足。恰恰相反，我對這個不公正的結(jié)局感到灰心?，F(xiàn)在，騎士來找我們了，但這不是我希望的結(jié)局。這不公平！那么我還有什么理由接受這最后一夜，把它當(dāng)作一種快樂或祝禱，慶賀它的到來呢？雅各布，我們想做的事情都已經(jīng)實(shí)現(xiàn)了，對不對？”

他慢慢地點(diǎn)點(diǎn)頭，每當(dāng)她的目光停留在他的臉上時，他的臉就變得更加衰老。

“那為什么我會感到如此悲傷？我們的幸福結(jié)局究竟在哪里？”

“我很高興。我第一次感到可以歇息了。只要合上眼睛就能進(jìn)入那漫長的睡眠。”

電視機(jī)在他們身后嗡嗡作響，電視屏幕播放著天降大火的畫面。土地因地震四分五裂。海嘯淹沒了海岸線。

“看哪，埃絲特。現(xiàn)在的世界與我們記憶里的大相徑庭。癌癥發(fā)作了。它衰老疲憊，隨時會滅亡?！?/p>

“我還不想滅亡。”她厲聲說。

“平靜一點(diǎn)，親愛的?！?/p>

“平靜？”她喊道，把杯子放在咖啡桌上，走向窗口。她猛地一下拉開厚厚的窗簾，指著窗外動蕩的城市，“這里，世界上任何地方，沒有一處能平靜?！蓖饷娴臒崂俗屗裏o法在窗戶旁站太久。

“埃絲特，我們一直知道今夜注定會到來。”

她雙手環(huán)抱在胸前，希望余溫可以殘留得久一些?！澳菫槭裁次覜]有一點(diǎn)安全感？為什么我感覺不到……”

“掌控權(quán)嗎？”他問道，“一切都亂了套。騎士已經(jīng)來找其他人了。我的表兄只短暫地受了點(diǎn)苦。我們的侄女們也只是經(jīng)歷了一瞬間的疼痛?！?/p>

“那后來呢？雅各布，后來會發(fā)生什么？到時候我們會怎么樣？”

“我不知道。后面的事情我們也管不了。”

“我們可以和他戰(zhàn)斗。我們可以結(jié)束騎士對我們命運(yùn)的殘酷統(tǒng)治。這不對。由他決定我們的命運(yùn)太不公平了?！?/p>

“我們的命運(yùn)早就書寫好了，”雅各布嚴(yán)肅地回答道，“或許你把這段記憶遺忘了？”

埃絲特沒有回答。

“我們都被賜予選擇的權(quán)利，而我們也都選擇了自己的道路?！?/p>

“我從未見過這么多人受苦受折磨?！贝皯舯粡奶於档幕鹧纥c(diǎn)燃了。鄰近的建筑已經(jīng)著火，火焰沿著屋頂和陽臺蔓延，陽臺上一位母親沒抓住幼子。埃絲特不敢看這孩子墜入火海。

“不要再看了，埃絲特。我們無能為力?！?/p>

“你不應(yīng)該去保護(hù)他們嗎？他們會有什么樣的結(jié)局？”

“別再提那些事了。那些責(zé)任早已不屬于我。”

“你怎么能這么說呢？那些人還在受苦！”她怒吼道，離桌子又近了一步，“誰來引導(dǎo)他們回到鮮花遍地的原野？又是誰將帶領(lǐng)逝者找到自己的墳冢？”

“我的力量在逐漸流逝。一切早已今非昔比了。你沒看見嗎？掌控權(quán)只是一場幻夢。我們選擇沉浸在夢中，而不是面對真相?！毖鸥鞑歼攘艘豢谄咸丫?，意識到將不會與情人一同舉杯慶祝，“感到恐懼是正常的，埃絲特。沒有人能為這個夜晚做好萬全的準(zhǔn)備。”

“我們不是什么惡人，雅各布。我們又不是畜生！為什么我們會像喪家之犬一樣受到審判？”

“誰能說出所以然呢？誰能理解……”

“別說他的名字！不要說出那個該死的名字！”

雅各布坐下來，靠在長沙發(fā)上。“我已經(jīng)接受了我的宿命。我們一起度過了圓滿的一生，享受過許多像今天這樣沒有星星的夜晚。”

“不，我沒經(jīng)歷過這樣的夜晚。聽我說，雅各布，我要書寫一個嶄新的結(jié)局。我可以改變我們的命運(yùn)。我知道我可以做到的。”

“你做不到的。我試過了，什么都不管用。請回到現(xiàn)實(shí)中來吧。我希望和你共進(jìn)晚餐?！毖鸥鞑枷破疱伾w，攪拌里面的燉肉，一股濃郁的香味鉆進(jìn)了他的鼻孔，“我敢肯定肉會很好吃。我從黎明就開始煮了。今晚依然會很特別的，至少對我們來說。和我一起吃吧，再和我一起喝一點(diǎn)酒。不管怎么說，人類從來都對我們漠不關(guān)心。我們只是他們的怨念和仇恨的載體。我受夠了。”

“我們被迫擁有和人類一樣的情感，卻沒有辦法和他們一樣享受奢侈的生活。我們從哪里得到救贖？我們的寬恕究竟在何方？我們難道沒有完成我們的使命嗎？我們做得還不夠好嗎？”

雅各布撫摸著他灰色的胡須。他越摸，胡子就變得越白。他的指關(guān)節(jié)呈現(xiàn)出一種前所未有的畸形。他的指甲又長又綠。他一邊撓著自己的臉，一邊思考著她說的話，但當(dāng)他這么做時，一道長長的死皮從他的臉頰上脫落下來，慢慢飄到了桌子上。“你不可能阻止這一切發(fā)生的。哪怕用盡全身的力量都無法改變。天空再也不會擁有光明，靈魂再也不會得到拯救?！?/p>

“我們擁有強(qiáng)大的力量，雅各布。我們可以再次獲得力量的。”

他搖了搖頭，“那些力量早就消失了，埃絲特?！?/p>

“你太虛弱了，”她說著，眼里溢出了淚水，“雅各布，你這個又瞎又老的傻瓜。為什么你不能從我的角度來看問題呢？為什么你不能假裝我還沒有做好赴死的準(zhǔn)備，分享我的傷悲呢？為什么一定要走向終結(jié)呢？我不想死。憑什么要讓我接受這一切？”

“這是我們的選擇，親愛的?！?/p>

“別這么叫我，雅各布。你根本不明白‘愛’意味著什么。你早已經(jīng)忘記了。死亡里有什么愛？如果我們必須看著我們所愛的世界化為灰燼，那還有什么‘愛’可言？”

“我們從一開始就知道，這一天終將會到來。我們的任務(wù)完成了。”

“我的天哪，你就像一張破唱片，老在重復(fù)同樣的話，我沒說錯吧？你適合做劇場里的提線木偶?！?/p>

雅各布的眼睛飛快地眨動著，每次呼吸都變得越來越短促。

“哦，你現(xiàn)在是怎么了？”她問道。但她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真的準(zhǔn)備好去面對。

“埃絲特，我的眼睛?！?/p>

“眼睛怎么了？”

“我的眼睛，埃絲特，”他驚慌地叫起來，“我看不見了。我知道你的臉應(yīng)該在什么位置，但現(xiàn)在那里是一片模糊。你的口紅是什么顏色的？”

“玫瑰紅色，我總是用這個顏色的口紅啊。”她回答。她震驚地向他走去，用手碰了碰他的肩膀，雙手手掌托起他的頭，“你真的看不見我嗎？”

“只要有你在身邊，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彼o緊地拉著她，雙手環(huán)住她的身體，緊接著吻了吻她的脖子、臉頰和眼睛，“我們所剩的時間不多了。他很快就會來。我感覺到他離我們越來越近?！?/p>

雅各布伸手去拿碗，想給自己盛一份燉肉。他的胃口越來越小，但她看得出他仍然很想吃肉。

“這些會給你力量，親愛的?！彼似鹜脒f給他，又扶著他坐下。

雅各布拿起勺子把燉肉送到嘴邊，將這一口肉咽下，用勺子攪了攪，給她喂了一些。

“以前有不同的味道，對嗎？”她說。她咀嚼著燉肉，讓溫?zé)岬闹樦韲盗飨聛??！暗F(xiàn)在我嘗不出有什么不同了。”

“心變了，親愛的。這個世界呈現(xiàn)出與過去截然不同的面貌。世界對人類的貪得無厭感到厭倦。她在開裂流血?！?/p>

“你也想毀滅她嗎？地球一定會滅亡嗎？”

他眨了眨眼，似乎希望自己能恢復(fù)視力，“萬物終有一死。如果我被賜予新的力量，那么答案是肯定的。”

“我已經(jīng)看到了，雅各布。在我的夢里，在我的恐懼中，我已經(jīng)看到了。我不知道我為什么要問這個問題。我是想看看你是否會給我一個不同的答案，一個更能讓我感到快樂的答案。事實(shí)上，我知道她已經(jīng)衰老了，就像我們一樣。她哭了。對于今夜，我們長久地戰(zhàn)栗著，煎熬著，恐懼著。雅各布，我還沒準(zhǔn)備好。我知道我會手足無措。不能就這樣結(jié)束，我們一定能做些什么?！?/p>

“你帶給我的希望和光芒支持著我的心臟搏動了數(shù)千年，但我們留不住這些希望和光輝。我們無法改變。你已經(jīng)知道即將發(fā)生什么了。你也知道結(jié)局如何?！?/p>

埃絲特停頓了一下，肉香味還殘留在她的舌尖上。抬動下頜時，她能感覺到自己的皮膚正在皸裂。她從雅各布的酒杯上捕捉到一抹倒影，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因?yàn)樗橆a的一大半都已經(jīng)碎裂，僅留有一些肉條，稀稀拉拉地殘連在脆弱的顎骨上。“吻我，雅各布，就像我們年輕時那樣。像很久很久以前那樣?！?/p>

他的胡子搔著她的嘴。她感覺自己又煥發(fā)出了青春的光彩，微笑著，用盡脆弱的力量擁抱雅各布。她能在他的舌頭上嘗到一些不同的味道——是生命的味道。以前她從未如此真切地品嘗過這種味道。在他們相愛之前，她已經(jīng)接受了雅各布是什么樣的人。他的初戀情人無法接受，但她可以。然而，奇怪的是，在他們共度的所有夜晚中，唯獨(dú)今晚，當(dāng)世界在他們周圍坍塌，當(dāng)他們的夢想逐漸被遺忘、心臟停止跳動、靈魂被拋在身后時，他的味道是如此不同。但是她仍然愛著這一切——愛著生命，愛著希望，愛著她過去的夢想。他們親吻著，當(dāng)他的嘴唇在她的臉頰和脖子上游移時，她的身體開始顫抖起來。

她把他領(lǐng)進(jìn)臥室。他們的動作如此緩慢。埃絲特不記得他們還有多長時間，也不知道騎士什么時候會來。她一生中頭一次感覺到平靜。她不在乎失去了對外部世界的控制，因?yàn)樗梢哉瓶禺?dāng)下一刻，她會用盡余力讓他們的激情燃燒，燒到足以媲美特洛伊戰(zhàn)爭或智者所羅門的甜蜜愛情。

他一邊褪下她的衣衫，一邊溫柔地親吻著她的肌膚?！坝肋h(yuǎn)，雅各布，”埃絲特說著，輕撫他的臉，從額頭到下巴，“即使世界末日，也要記得關(guān)于我們的一切。不要忘了我?！?/p>

***

敲門聲響起時，埃絲特還在熟睡。雅各布希望她夢到了伊甸園，或者夢到在法國的圣讓-德呂茲海灘上用沙子堆城堡的畫面?！胺判乃?，我美麗的新娘。”他低聲對她說著，又俯下身吻了吻她的后腰。

敲門聲又響起來了，這次敲得更用力。他光著身子跌跌撞撞地從床上爬起來，摸找到睡袍穿上。他伸直了手指，張開雙手摸索墻壁和門。他躑躅著，找不到方向，小腿撞到了咖啡桌上，但罵人的話并沒有脫口而出。片刻之后，他摸索到了家門口。他已經(jīng)完全失明了，卻仍然可以看到從另一邊散發(fā)出的亮光。沒人能忽視這耀眼奪目的光芒。雅各布低下頭看向地板，細(xì)細(xì)的金色光線從門縫鉆進(jìn)來，朝著房間爬行。光線照到他的赤腳上，他的視力恢復(fù)了。

“我的天哪！”他震驚地大叫起來，“我的天，我能看見了！”敲門聲如同沉重的鼓點(diǎn)，在房間里回響。雅各布擦去手心的汗水，慢慢地、緊張地轉(zhuǎn)動門把手，后退幾步。

光芒的來源走進(jìn)了房間?！澳悴槐貞?zhàn)栗，雅各布?！边@個男人身著一件紫色斗篷，雅各布可以看見他斗篷下的雙腿，腿上的文身像白色的火焰一樣散發(fā)出明亮的光。

“您就是騎士？”

“我是。”

“我記得您，”雅各布輕聲嘀咕道，很明顯他的聲音仍然在顫抖，“但我們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樣面對面說話了。”

“你知道我為什么來?！?/p>

雅各布緩緩點(diǎn)頭，問：“會疼嗎？”

“一眨眼就結(jié)束了?！?/p>

“就像生命一樣?！毖鸥鞑佳a(bǔ)充道。

“就像生命一樣，”騎士說，“死亡也是一眨眼的事。她在哪里？”

雅各布不敢回答。他的心在破敗不堪的軀殼里顫抖。

“告訴我，雅各布。她在哪里？”

雅各布嘆了一口氣，指向臥室。他眨了眨眼，把各種各樣渴望的聲音從腦海中驅(qū)逐出去。

“你能聽到他們的聲音，是嗎？”騎士說。

“是的?！?/p>

“他們永無安寧。他們的肉體已經(jīng)死亡，靈魂卻空落在大地上?！?/p>

“你為什么要告訴我這些？”

“因?yàn)槟銜屗麄儼蚕⒌模鸥鞑?。?dāng)時間走到盡頭，你會把他們帶到安息之所。”

“但他們已經(jīng)死了，我的力量比一朵枯萎的花還要脆弱不堪。我已經(jīng)老了。”

“你的安息日會如期而至。”騎士說著，向窗口走去。他伸手摸了摸滿是水汽的玻璃，但窗外的酷熱并沒有給他的手留下灼燒的疤痕。他凝望著整座城市，看著燃燒的摩天大樓和夜空中若隱若現(xiàn)的灰色云朵。遠(yuǎn)處似乎有一輪紅月散發(fā)出血色的光輝?，F(xiàn)在，黑暗中不再傳來尖叫聲，只有火光從天而降?！拔掖_實(shí)想過用某種更好的方法來解決這個問題，雅各布。事與愿違。曾經(jīng)一切都很美好?！?/p>

“生命是美好的?！?/p>

“死亡也是如此，雅各布，不是嗎？”

“我想我會知道的，騎士殿下。我見過那些死去的靈魂。但還有許多人為接下來會發(fā)生的事情憂心忡忡。”

“他們害怕，是因?yàn)樗麄儾恢酪膊幌胫勒嫦唷！?/p>

“是指他們必將走向死亡的真相嗎？”

騎士雙手叉腰。他說話的時候身體還在散發(fā)耀眼的光，“真相是他們本可以選擇的。人類的子孫曾經(jīng)都可以選擇，雅各布，就像你和埃絲特一樣。但時光女神不會永生。她只能存在于這個世界上。你還不明白嗎？”

“如我一般？”

“如你一般?！彬T士給出肯定的答復(fù)。

“我們會重生嗎……哪怕變成別的樣子？”

騎士沒有回答。他拉上窗簾，從正在融化的窗戶邊走開了?！艾F(xiàn)在帶我去見她，雅各布?！?/p>

“但她現(xiàn)在很平靜，正在睡覺。”

“這樣更好，”騎士說，“死亡很快就會降臨在她身上?！?/p>

雅各布把客人領(lǐng)進(jìn)臥室。他們的腳步聲沒有吵醒她。埃絲特在夢中睡得很香，很平靜。雅各布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眼淚，“沒有別的辦法了嗎，騎士殿下？”

騎士的眼神是雅各布從未見過的明亮，“這是唯一的辦法?！?/p>

“嶄新的城市將會是什么樣的？”

“今夜之前我給埃絲特看過。也許你也應(yīng)該看看，雅各布?！彬T士將食指輕輕按在雅各布的頭上，大量圖像涌入他的大腦。當(dāng)他再次眨眼時，幻象就消失了。他看著騎士慢慢走近床邊，坐在埃絲特安穩(wěn)熟睡的身體旁，把她的一縷頭發(fā)別到耳后。雅各布站在那里一言不發(fā)。

“求您了，”雅各布終于開口，“我從來沒有為了什么人求過別人。我從未違逆過您。求您了，還是讓我來吧?！?/p>

“我會對她溫柔的?！彬T士答道。

“求您了，殿下。我只有這一個請求。請您可憐可憐我這個老人吧。是您把她帶到這個世界上來的，就讓我陪她走到最后吧。”

“那就聽你的吧。時光女神歸期已至?！?/p>

“她的名字叫埃絲特?！?/p>

“你還是很像人類，雅各布。你必須盡快帶她離開。”

雅各布的眼里盛滿了悲傷，但他還是點(diǎn)點(diǎn)頭。哀痛侵蝕著他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臉龐。他虛弱的手離他的情人更近了。他在她身邊坐下，撫摸著她的頭發(fā)和她布滿皺紋的身體。他的腦海中只留下與她在一起時的記憶，以及她的美麗?！暗冉Y(jié)束了，我能留著它們嗎？”

“什么？”騎士問。

“我的記憶。我想記住她?！?/p>

“也許可以吧?！彬T士回答他。

雅各布俯身靠近埃絲特沉睡的身軀，然后摸了摸她。埃絲特的靈魂慢慢融入他的身體之中，骨頭和皮膚萎縮起來，最后成了一具干尸。他的一根睫毛掉落下來，靜靜地躺在布滿塵埃的床單上。

雅各布站了起來，深吸一口氣?！坝H愛的，我會永遠(yuǎn)記得你。”他哭著說。

騎士為他擦去眼淚，“別哭，雅各布。不要哭。跟我來。我知道你累了，你的安息之時很快就會到來?！?/p>

雅各布腦海中的聲音又開始混亂起來。房間里的聲音突然嘈雜得令人難受。他的耳膜開始出血?！澳惚仨毎堰@些孤魂帶回家，引領(lǐng)他們回到命定之所。”

騎士把雅各布領(lǐng)出家門時，雅各布最后一次回頭看了看。一切似乎都凝固了。時針不走了。家具上方的灰塵紋絲不動。起居室的櫻桃木地板開始彎曲，緊接著又膨脹起來。窗外依然熱得可怕。他感覺外面的熱氣把他臉上的汗毛都烤焦了。這一刻，雅各布的心情是如此沉重，他沉浸在此刻，遠(yuǎn)離這個人類、時間、罪惡與救贖的世界。然而，這切膚的、洶涌的悲傷如今夾雜了一絲希望。“塵歸塵。”

“土歸土?！彬T士言簡意賅。

雅各布會牢記這個家，就像他記住埃絲特那樣。煉獄、火焰、死亡或恐懼都不會將她奪走。永遠(yuǎn)不會。

“還要多久？”雅各布?xì)獯跤醯卣f，“我太累了?！?/p>

“很快就不會有人死亡了。不會有眼淚，不會有悲傷。閉上眼睛，雅各布。”

當(dāng)大火吞噬了雅各布曾經(jīng)熟悉的家時，騎士緊握著他顫抖的手。“我準(zhǔn)備好了?！彼f。

一眨眼，他們就不見了。

（賀一波：上海外國語大學(xué)研究生院）